「東北文藝復興」潮流下,文學如何「逍遙遊」?班宇這樣說

北晚新視覺網 發佈 2020-08-07T21:15:30+00:00

班宇的持續產出,回應了許多人的疑問:在「高起點」與「快速成名」之後,他如何既保有風格,又不落套路?但與雙雪濤類似,班宇也在努力掙脫標籤化的「東北」的束縛。可以看到,《逍遙遊》比起前作《冬泳》,在內容與形式上都有所開拓,更具探索性。

2018年,一部《冬泳》令小說家班宇聲名鵲起。今年5月,他的第二部作品集《逍遙遊》出版,收入其創作於2018年至2019年底的七個短篇(《夜鶯湖》《雙河》《蟻人》《逍遙遊》《安妮》《渠潮》《山脈》)。班宇的持續產出,回應了許多人的疑問:在「高起點」與「快速成名」之後,他如何既保有風格,又不落套路?

作者:李靜

所有作家都面臨自我重複的危險,對班宇來說尤其如此。他一出道便被歸為新一代東北作家的代表,還與另兩位作家雙雪濤、鄭執並稱為「鐵西三劍客」。「三劍客」均生於瀋陽鐵西區,都以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下崗潮後東北的時代轉型與精神創痛為表現對象。可以說,班宇的成名直接得益於東北的「饋贈」。但與雙雪濤類似,班宇也在努力掙脫標籤化的「東北」的束縛。可以看到,《逍遙遊》比起前作《冬泳》,在內容與形式上都有所開拓,更具探索性。那麼,在講述「東北」與掙脫「東北」之間,班宇做了哪些嘗試,又當如何評價呢?

《逍遙遊》 班宇 春風文藝出版社/理想國

去地理化的「東北」

班宇等東北作家的崛起,可被視作一個文學事件。近年來,當代文學始終都在尋找與社會現實、歷史傳統的接榫點,而班宇們的出現可謂恰逢其時。他們成功統合了「歷史」與「美學」,既以「子一代」的視角彰顯了下崗父輩的尊嚴與品格,又在文學書寫上有頗多創穫。

「文學」遭遇「東北」,令媒體人、出版方與研究者都非常興奮。媒體收穫了奪人眼球的話題,出版方挖到了頗具市場潛力的作品,而研究者則再次確認了文學的能量,或藉此發揚社會主義文學與「底層敘事」的階級議題,或在跨學科的視野中倡導「東北學」。班宇本人便是媒體的常客,亦與學界有所往來。

文學創作與社會歷史的直接相關性,令班宇他們的作品獲得了厚重感與「合法性」。但另一方面,「直接相關」往往又會被固化為機械的對應與自動化的理解方式,從而壓抑寫作與閱讀的創造性,有可能導致靈感枯竭、審美疲勞等後果。因而在憑藉清晰的形象站穩腳跟後,班宇也急需建立與「東北」的適當距離。

在多個採訪中,班宇都有意強調他所理解的「東北」:「我覺得『東北』這個詞在一個核心概念上,它不是過去,而是未來。我們在今天所能體會到的跟上世紀90年代末人們所感受到、所要遭遇的是一樣的,一代人在遙望另一代人的時候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我覺得一個作品在此刻能受到關注不僅僅是因為它懷舊,而是它其中一定展開了某種未來性。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他們所想像和展望的和我們今天其實也差不多,是有一種共振。」作品總是在「此刻」被閱讀,「過去的東北」指向的是我們的今天與未來,代際之間也往往面臨著共同的困境。在班宇的反覆講述中,作為具體地理概念的「東北」被不斷淡化,轉而抽象為當代人的生存寓言。

班宇的出版方「理想國」也深諳此道,如是撰寫廣告語:「《逍遙遊》所呈現的,是每一個人在俗世生活中的自由渴望,是盛景過後我們的生活正緩緩顯露的真實樣貌。」在這樣的敘述中,東北的挫折與當下經濟的緩速增長、下崗一代及其子女的被剝奪感與每個普通人的處境,都達成了共振。由此「東北」便被去地理化了。它不再是規定好的「題材庫」,而是正在發生中的、真切可感的生活境遇。

照此思路,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最具地域色彩的「東北話」也經過了處理。班宇習慣拋出大量快節奏的對話,而且從不以直接引語的形式出現。去掉引號的標記後,日常口語被接納為小說語言的一部分。但這絕不意味著東北話可以不經轉化直接變為文字。實際上,班宇小說中的方言詞彙非常少,人們從中感受到的東北屬性,主要體現為隨性乃至俗氣、生動以至俏皮、耽於嘴癮卻又掏心掏肺的美學風格。「東北話」被「東北化」了,變成一種與世俗生活完美匹配的語感氛圍、話語方式。

「文學東北」的多重奏

東北話適合表達普通人的生活細節,但在表現精神世界時卻遭遇瓶頸。班宇一般會在稠密的對話後,插入一些風景、場景描寫等作為「氣口」,促使作品往深里走。因而他的作品總有一個「抒情的尾巴」,以極為詩意的語言將整個故事虛化為哲學意境。總之,在班宇筆下,具體的東北必須經過文學的改裝。至於「怎麼寫」,則為小說家贏得了自由創作的空間,而這也是抵抗模式化的成敗所在。

與雙雪濤一樣,班宇也在苦心營造自己的小說家形象。在收穫市場與媒體諸多認可的同時,他們從未放棄過進入主流文學界的努力,並經常談論自己的文學觀。《逍遙遊》的第七篇,即《山脈》便體現了班宇壓抑不住的表達欲。這個短篇的形式十分特殊,是由作品評論、訃告、日記、訪談等多種體裁的文欄位落拼合而成,唯獨這些段落所討論的小說文本沒有現身。班宇希望藉此探索短篇小說的容量、機制與形式。他坦言自己深受上世紀80年代先鋒作家,如余華、格非、馬原、蘇童等人的影響,他們的現代主義追求構成了其文學觀念的底色。而他的書寫,則試圖融匯現代主義技法與現實追求,在虛構與真實間尋求平衡。

十分有趣的是,在《山脈》的「訪談」一節中,訪談對象正是「班宇」。他不僅直接否定了「評論」一節對他的解讀(這似乎也是作家本人對於「標籤化」的諷刺),而且正面描述了自己的處境——「工人村就是班宇的峽谷」(282頁)。2016年,班宇憑藉《打你的總在下雨天:工人村藍調故事集》獲得第四屆豆瓣閱讀徵文大賽喜劇故事組首獎,而這正是《冬泳》中《工人村》一篇的底稿。已經成為遺址的「工人村」,構成了班宇寫作的原點。作為下崗工人的「子一代」,他至今仍生活在工人村周圍,在父輩傷痛的延長線上拿起筆來。他將工人村比喻為「峽谷」,居於此間,並非只能呈現單一的乃至標籤化的情感狀態,反而足以在多重山脈間穿行,在更為宏闊的山河風土裡展開探險。

除了《山脈》,《雙河》一篇也典型體現了他營造多重空間的意圖。班宇喜歡把自己的聲音描述為「愛的多重奏」。他試圖將個體的複雜性與社會環境、時代精神結合起來,從一片虛無中打撈出一顆顆「淳樸的心」,並將之錨定於特定的結構之中。愛與文學的多重奏,也體現在其小說中最常出現的意象——「水」。班宇解釋說:「我覺得這個東西有的時候既溫暖又寒冷又危險。它可以成為讓你遠行的一個載體也可以讓你溺斃。這樣一個東西包含了很多微妙的事物的聯繫。當人有一個時刻在水底往上看,他會看到無數影子,這也是讓世界慢下來的唯一的方式。」不管是在峽谷間穿行,還是從水底往上看,他都試圖留住那些微妙曖昧的瞬間,用文學寫作勾勒現實的曖昧重影。

「逍遙遊」還在路上

「東北」的寓言化與「純文學」的多重奏,都是班宇掙脫標籤的具體策略。但不得不承認,策略與效果之間還存在相當的距離。如果將《冬泳》與《逍遙遊》合而觀之,依然會發現很強的同質性,這體現在主題選擇、人物設定、常用的文學技法等多個方面。我們不能苛求年輕作家的每部作品都「語出驚人」,但能否實現自我突破,打開東北與文學更豐富的關聯,對於班宇的文學之路十分關鍵。

更為重要的是,身處傳媒時代,純文學與商業運作、媒體報導、影視改編的彼此聯動越來越緊密。班宇正是這套聯動機制的受益人,同時也會受到其中許多因素的誘惑。「東北」,被小說家從地域標籤中打撈出來,會不會又立馬落入「商業符號」的窠臼之中,成為文化商品討好受眾的策略(比如為小人物代言的道德標榜、故事與語言的媚俗傾向等)?不斷被抽象化、主觀化的「東北」,是否會喪失其震撼人心的現實根基?這批東北作家在變得日益「可見」的同時,是否能夠葆有文學探索的初心?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不假外物的「逍遙遊」不會到來。

(作者單位為中國藝術研究院)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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