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的故鄉被摧毀之後,只有巴黎才能重新找回

三聯書店三聯書情 發佈 2020-07-02T15:39:45+00:00

《巴黎記》是著名作家、詩人于堅繼《印度記》《昆明記》《建水記》之後,又一本反思現代文明,追問人類如何安居的哲思之作。

《巴黎記》是著名作家、詩人于堅繼《印度記》《昆明記》《建水記》之後,又一本反思現代文明,追問人類如何安居的哲思之作。

《巴黎記》講述了詩人二十多年來對巴黎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他旁觀巴黎人的生活,在巴黎,不僅時間過得緩慢,而且人們大多都很從容地生活,甚至乞丐都能體面地活下去。作為一個看似與這座城市無關的閒逛者,他的眼睛掠過路邊的樓房、街道、藝術畫廊和博物館,掠過河邊的碼頭、教堂、青石塊鋪成的地面…...在於堅的筆下,

巴黎是人類創造的自然之書。

文章轉載自楚塵文化(ID:ccbooks)

巴黎北站,有人在彈鋼琴,正在聽巴赫的腿

作者 | 于堅

01

這個世界崇拜進步,人們到城裡去奮鬥,競爭,成功,最後死在醫院的輸液瓶下。世界大都市無不在鼓勵奮鬥,進取,競爭,成功。阿波羅的光輝照亮城市,勝利女神尼克披著霓虹燈的羽毛在城市的天空召喚,只有酒神狄俄尼索斯還徘徊在世界幽暗的郊區。就是狄俄尼索斯也在猶豫了,酒神在郊區徘徊。城市成了古羅馬式的競技場,人人都是積極分子,人人都是角鬥士,沒有觀眾,每個人都是赤膊上陣的演員,看不見真面目,每個人都戴著各種設計出來的得體面具。現代藝術成為一種爭取勝利的宣傳術。20世紀初,從波德萊爾們開始的先鋒派已經轉移到紐約。杜尚先生依靠出售觀念在紐約成名,他的作品只是最低級的指鹿為馬,隱喻暴露了它的商業本性,A可以是B,小便池可以是噴泉,也可以是衛生間用品製造公司的廣告,這當然不是杜尚的錯,但是杜尚式的隱喻確實啟發了世界資本家的靈感。巴黎太落後,只有那些浪漫主義者、架上繪畫的忠臣、古董愛好者、波西米亞人、寫詩的瘋子……才挂念著巴黎,仿佛巴黎是個隱居之地。

艾菲爾鐵塔的核心部分

作者已死,巴黎不是奧斯曼的巴黎,也不是雨果或者波德萊爾的巴黎,巴黎是巴黎的巴黎。正是由於這一點,巴黎才屹立至今。巴黎已經創造了某種非巴黎的東西,仿佛巴黎是原始的,像塞納河一樣原始,巴爾扎克是原始的,維克多·雨果是原始的,波德萊爾是原始的,巴黎聖母院是原始的,聖馬丁運河是原始的,羅浮宮是原始的,拿破崙是原始的……仿佛巴黎從來沒有過土著,沒有過叢林時代,仿佛這個城的根,像鷹鷲那樣伸著爪子從天而降,一落地就深入到地層中,再也無法撼動了,巴黎是文明創造的一種土著。

巴黎之光,早晨八點半

時間這隻偉大的蜘蛛將這個城市編織得錯綜複雜,就像陰陽交替的森林或者海底,猶如阿拉伯人的地毯市場,從深到淺,從遠到近,一個浪後面是另一個浪,礁石下面是珊瑚,沙子上面是貝殼,海帶上糊滿菌類,一個群落連著又一個群落,印度人旁邊是馬里人,古董店旁邊是畫廊,鮮花旁邊是奶酪,無數的街道、小巷、閣樓、走廊、陽台、房間、花園、書房、廚房、咖啡館、小酒館、裁縫鋪、垃圾桶……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含義,各有各的配方,各有各的機靈……死者與生者同居,骷髏與鮮花並存,深淵挨著深淵,白日夢跟著白日夢,陷阱連著陷阱,記憶裹著記憶,在這個街口你遇到教堂,在下一個街口你碰到撒旦……有一天,我經過一家紐扣批發店,玻璃窗後面有上萬種閃閃發光的紐子,珍珠般密集在各種盒子裡。挑揀紐子的女士們就像在沙灘上那樣,手掌心裡擱著一顆顆石子、珍珠,為某粒珠子的發現尖叫。要多少紐子,才能將巴黎這個海扣合起來哪。

在巴黎北站的候車大廳里有一架鋼琴

盤根錯節的城市,這種盤根錯節是現實、記憶、當下、時間、歷史的盤根錯節。一個巴黎摞著另一個巴黎,一個巴黎裹藏著另一個巴黎,一個巴黎再生著另一個巴黎,現實的巴黎投影出幻覺的巴黎,巴黎的騙局暗藏著巴黎的真理,形而上的巴黎被建造成形而下的巴黎。「一個包裹著另一個,一個限制另一個,一個填塞另一個,無法分開。」(卡爾維諾)搞不清這究竟是巴爾扎克的巴黎還是羅伯-格里耶的巴黎,或者是波德萊爾的巴黎、羅丹的巴黎、羅蘭·巴特的巴黎……每個人都創造了一個巴黎。這是你私人的巴黎,你剛剛到來,懷裡護照上的入關章還沒有干透,你已經加入這場持續了數個世紀的巴黎大創造。

旅行者或者流浪漢

02

巴黎看上去非常本分,大多數人都在做他們想做的事情、會做的事情。就是當一個乞丐,你也要本分,巴黎的乞丐相當專業,他們低著頭,蹲著,鞋子前面擺著個紙牌:我失業了,請幫助我。在巴黎,賺錢是次要的,不流行什麼賺錢幹什麼,只要夠體面地活下去,活得自在,就可以干一輩子。許多面容蒼老的人在做著那些古老的事,裁縫、做鞋、做麵包、賣肉、開花店、擺書攤……每條街都慢吞吞地。

書攤還關著。望著河流,等著一本書

這些房子的基本材料主要是石頭,非常堅固。普通住房的石頭少些,主要是在基礎部分,還有磚塊、木料和金屬;如果是教堂的話,基本上都是石頭建造。這種建築材料的選擇意味著一種世界觀,石頭是永恆的象徵,永恆是一種關於永恆的觀念,永垂不朽的石頭將永恆這個觀念物化。而在中國,建築用的是易變易朽的泥巴、草葉、木材。在這種選擇裡面,永恆是一種易的狀態,永恆就是當下的生活世界,逝者如斯才是永恆呈現的形式。永恆並非不變,而是變易中的不變。生生之謂易,這就是永恆,永恆就是自然的四季輪迴、生老病死。生命就是找死,建築也是向死而生。永遠不死,永垂不朽只是一種觀念。泥巴、草葉、木頭是會變化、崩潰、腐朽的,這不可怕,生生之謂易。重要的不是什麼材料,而是它是否生生。生生才是永恆,生生就是易,不死則不生,不無就不會有,有無相生才是永恆。永恆是當下的永恆,不是未來的永恆,永恆就是實現。二十世紀,人類廣泛應用的新的建築材料,玻璃、合金、塑料之類,它們不會死亡,這才是可怕的,這是永恆的假象。通過這些貌似更為耐久的材料,來支持永恆的觀念,但對於歷史來說,這種永恆只是時段性的。不變時間可能稍長,石頭比木頭長,合金、玻璃、塑料比石頭更長,但它們依然是時段性的。永恆如果不在易中,就只是觀念,永遠不會達到。

巴黎的建築仿佛是為光設計的。光來到巴黎,成為音樂,大提琴,小提琴、鋼琴、黑管、手風琴……這是一隻圓號

03

巴黎的房間基於自我,巴黎森林中有著星子一樣密密麻麻的私人房間,這些房間的構造本身就基於對他者的拒絕,與中國傳統建築以群為基礎不同,它守護的是個人自由而孤獨的空間。如今,這種基於自我、拒絕他人的公寓正在中國如火如荼地被建造銷售。搬進這種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區,只有學會獨處才能適應。叔本華意義上的孤獨一詞出現在漢語中,乃是現代的事。孤獨不再是小資產階級詩人的自怨自艾,「梳洗罷,獨倚望江樓」,而是空間中的居住形式,無數鋼筋水泥鑄造的、規格一致的、彼此隔絕的居住單元令孤獨不再是心情、感受、靈感的來源,而是堅硬冷漠的材料、空間。就像抑鬱一詞,從前這是一個神秘的形容詞,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現在它成為一種生理現象,與「丙咪嗪」的逆轉之類有關,必須用藥物治療。那種孤獨者的互不干涉、互不來往的自由小區,在西方已經有上百年歷史,人們早已適應。叔本華的理論很片面,人需要孤獨,也需要群。

「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艾略特《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04

巴黎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咖啡館,這是對孤獨的緩解,人們在這裡獲得群的溫暖。咖啡確實是一種可以緩釋孤獨的飲料,有時候,我下樓去,走進那家臨街的咖啡館,要上一杯,與那些語言不通的陌生人坐在一起,聽著他們竊竊私語或者高談闊論,仿佛我是個坐在角落裡的秘密書記員,我確實聽到了什麼,我將在一首詩里記錄。我並沒被他們拋棄,他們在關心我,那些目光、手勢,那些笑容,那些不小心碰到時的輕聲抱歉,令我物我兩忘,一個上午不知不覺就消磨掉了。

塞納河岸的書肆。這些書被流水般的讀者翻來翻去,

就像一些上岸的波浪。

05

巴黎的一處著名風景是塞納河邊的書攤,一些破舊的木箱子一排排懸掛在河邊的石頭圍欄上。白天,書販們跟著狗,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箱子上的鎖一把把打開,把書擺開。那些箱子很大,裡面拿出來的東西,不僅是書,還有簾篷、凳子。可以立即安裝起一個個防雨遮陽的棚子,收攤的時候,書和所有什物一起收進箱子裡去,鎖上。夜晚,一排排被雨水洗舊了的箱子掛在河畔,就像是一個個蜂箱。書攤子上都是些舊東西,舊書、舊照片、舊明信片、舊唱片等等,很有可能在裡面找到一個十九世紀的鐵皮煙盒,或者一副鍍銀的老花眼鏡;也有新東西,鑰匙扣啦,畫片啦,紀念品啦。這些書攤很懂什麼是世界潮流,這個世界太右呢,它們就掛著些左派的東西,格瓦拉的相片啦,列儂的絕版唱片啦,馬克思的手稿仿製品啦,嬉皮士的紀念衫啦,等等。這個世界朝右轉呢,你會發現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鳩、托克維爾、洪堡等人的絕版書「漫不經心」地浮到了書架的表面。左派如今很時髦,很有旅遊價值。巴黎的遊客來自世界各地,大都是閒人,至少不是無產階級,至少得有點知識,至少得對資產階級的成功社會和那個在全球所向無敵的現代化有那麼一點點無傷大雅的噁心,至少不喜歡點擊手機而喜歡古老的翻閱這個動作。

左岸的一家古董店

從前,《聖經》是被指頭沾著口水翻開而不是點擊的。所以,在塞納河邊翻書的人總是有點不同凡響,有點裝模作樣,有點像是在買賣毒品,確實是毒品,許多書這個世界從未開禁。書販很會迎合這種知識分子的過時虛榮,書攤上擺著的玩意,總是有點發霉的氣味,以顏色發黃為榮,有點另類,有點波西米亞色彩,有點玩世不恭,有點感傷,有點懷舊;與詩歌、音樂、前衛戲劇、後現代哲學、同性戀、魅力、反抗與懷疑、先鋒派、大麻什麼的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坐在書攤前面的老闆多數是穿牛仔褲和皮夾克的中年人、老人,他們的衣著暗藏著昔日先鋒派的時髦,陳舊但依然叛逆。

一個下午,莎士比亞書店門口

06

黃昏就要來臨,街道洋溢著溫暖的微光,海鮮店的魚和蝦在街面上閃耀,還有紅辣椒和番茄。我穿過街道走去一家書店,取我的詩集。位於拉丁區的「文字書店」,在一條五步就可以跨過去的小街上,曹植的詩還沒有寫出來呢,我已經站在書店門口了。我童年時代在昆明看見過的那種書店門面,灰濛濛的,有人駐足,猜測他到底要買什麼。世界上大多數詩集都不像通常的書,讀者要辨認一下。對面是一家咖啡館,門口坐著一隻狗和它的主人,他們各玩各的,主人在做報紙尾部的填字遊戲,狗在舔自己的尾巴。書店的老闆是維爾蘭女士,詩人,她丈夫也是詩人。她正在書店擺放書籍,隔著玻璃看見我在街道上張望,開門出來迎接。擁抱,臃腫而熱情,燃燒了一半的烈火,詩人們的姑媽。書店只有十平方米,木柜子上陳列著各種詩集,倒塌了幾本。世界各地的詩集都有,封面設計得很樸素,沒有因為被冷淡而自我包裝。落後而自信,牆上貼著幾張發黃的紙,是某位畫家的作品,這使書店顯得更舊,像是舊書店。不是,許多詩集剛剛才印出來,還聞得見輕微的墨香。書店後面還有一個聯通房間,是編輯室,桌子上堆積著各種紙張,中間插著電腦、咖啡杯什麼的。最後面有一道門,開門出去是一個四邊有著拱廊的院子,左側在走廊中間嵌著一個小廁所,搪瓷蹲坑被歲月沖洗得像瀑布下面的石凹,大概已經用了一個世紀,水箱的拉手都是古董。木頭門上有縫,蹲下去可以看見外面,如果有人急匆匆地走來,你自己先敲下門,那人就知趣而退,去學習隱忍。

駛向奧賽博物館的地鐵中的一雙手

07

這個世界有一種普世路線,你想成為畫家,你得到巴黎去,你想成為作家,你得到巴黎去。你想腰纏萬貫,你得到紐約去,到上海去,到東京去,到香港去。你要革命,你得到延安去,到聖彼得堡去。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魯迅在世的時候,上海一度是文學青年的根據地,蕭紅、沈從文、周氏兄弟……一大批都跑到上海去。紐約也一度成為世界自由詩的中心,艾倫·金斯堡、凱魯亞克們整日在高架橋下面遊蕩、飲酒、唱歌、抽大麻。許多日本人跑到那裡去當藝術家,激浪派的白南准就是從日本逃過去的。但時過境遷,紐約、上海都衰落了,金融勢力捲土重來。只有巴黎巋然不動,就像耶路撒冷或者布達拉宮那樣巋然不動,繼續鼓舞著人們朝聖,繆斯已經定居在塞納河的岸上。三十年後,昆明人傅傑已經成了地道的巴黎人,嫁給巴黎人,孩子在黎高師讀書。她的生活不是在圖書館上班,就是在畫畫,做雕塑,寫東西,沿著塞納河漫遊,聽著教堂的鐘聲。

在光天化日下親吻的人

傅傑天賦很好,就這麼磨磨蹭蹭地在巴黎一面工作,為書籍分類,歸檔,然後回家做中國菜,一面當著藝術家。多年下來,已經有一批作品,也參加過展覽。雖然還沒有什麼名氣,在巴黎不需要什麼名氣,畫畫、寫作之類的事在巴黎就像坐地鐵一樣平常。一塊磚掉下來都可能砸到一位詩人的腦袋。有一天,我和安妮在一家咖啡館吃午餐,旁邊一位黑皮膚姑娘在電腦上飛舞手指,長腿上套著長絲襪,蹺著二郎腿,還叼著一根煙,「那種派頭」。聊起來,她來自摩洛哥,正在寫一個電影劇本。像傅傑這樣高質量的藝術家,在巴黎可太多了,她心儀的是古典風格。在巴黎當個藝術家你必須老老實實,別耍什麼花樣,花樣在這裡像建造房子的岩石一樣密集,世界上那麼多才子、外省天才、犬儒、書呆子、聰明人、國際盲流、閒極無聊的傢伙都待在巴黎呢!在巴黎,幾乎每個人都是文人,就像宋代。

于堅簽名本,當當網優惠活動,低至五折,

即可購買于堅最新作品

內容介紹:

到巴黎去,這是一種世界性的慾望。

《巴黎記》是詩人于堅對巴黎的朝聖之作。1994年,年屆不惑的詩人第一次飛往巴黎,深夜抵達,他一直以為巴黎是一座璀璨的未來之都,可當黎明喚醒他時,他震驚了。全世界都在追求煥然一新,唯有巴黎巋然不動。這裡依然是巴爾扎克的巴黎,雨果的巴黎,波德萊爾的巴黎,這裡到處是歷史、時間、細節、包漿,這完全是一個舊世界,一個接納昔日什物、氣味的世界故鄉。漫步在大街小巷,你感覺高老頭隨時會從一個漆黑的門洞裡出來,貝姨會在某個窗口澆花,你也隨時會走進雨果的故居、喬伊斯的故居、馬爾克斯落魄時暫住的小旅館……

此後,詩人經常拜訪巴黎,世界日新月異,巴黎我行我素,沉默如大象。二十多年的所見所思,詩人最後熔鑄成63段巴黎絮語,163張實地街拍,帶你漫遊巴黎,尋找全世界的故鄉。

文字丨選自《巴黎記》,于堅 著,鳳凰文藝出版社&楚塵文化

攝影丨于堅

編輯| 小文

━━━━━

三聯書訊 | 2020年6月

—END—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