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可以是蟑螂,也可以是螃蟹,舒爾茨:形式的變換是生命的本質

把書讀薄 發佈 2020-06-28T23:28:39+00:00

他一生沒有留下多少著作,也就39篇很短的小說,一生就出了這兩個短篇小說集——《肉桂色鋪子》《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實際上,合在一起也沒多少。

波蘭人布魯諾·舒爾茨,您聽說過嗎?除非您是資深文學愛好者。

對於舒爾茨,不光普通讀者陌生,就連從事文學評論與研究的專家級讀者,知道他的也不多。


他一生沒有留下多少著作,也就39篇很短的小說,一生就出了這兩個短篇小說集——《肉桂色鋪子》《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實際上,合在一起也沒多少。中國出版人將其合在一起,起名為《鱷魚街》,加在一起也就不到四百頁,二十萬字的樣子。

然而就是這樣一名作者——生前只在波蘭有點名氣——如今卻備受推崇。

厄普代克、庫切、菲利普·羅斯、哈羅德·布魯姆、辛西婭·歐芝克、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都對其推崇有加。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說:「他有時候寫得像卡夫卡,有時候像普魯斯特,而且時常成功地達到他們沒有達到過的深度。」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是誰? 美國猶太作家,被稱為20世紀「短篇小說大師」。於197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據說,舒爾茨的創作驚動了遠在英國的意識流大師詹姆斯·喬伊斯,喬伊斯甚至萌動了學習波蘭語的想法,要親自走進舒爾茨的世界看看。

在他誕辰100周年之際,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曾宣布該年(1992年)為舒爾茨年。


中國作家余華也是舒爾茨的粉絲,他認為,舒爾茨可與卡夫卡比肩。

所有這些知音都是在布魯諾·舒爾茨去世多年後才發現他的。

記者問:辛格將舒爾茨與卡夫卡、普魯斯特相比,並且說他達到了他們沒有達到過的深度,你怎麼看這樣的評價?

余華說:布魯諾·舒爾茨比卡夫卡年輕9歲左右,而且他翻譯過卡夫卡的作品,把《審判》從德文翻譯成波蘭文,他有可能受到過卡夫卡的影響。但是他的作品跟卡夫卡還是很不一樣的,卡夫卡的作品是冰冷或者很堅硬的,舒爾茨是帶有溫情的、很柔軟的,他小說里那些人物都是在漂浮不定的狀態。

實際上,舒爾茨並沒有翻譯卡夫卡的《審判》。

卡夫卡的《審判》於1936年首次譯成波蘭語發表,譯者署名舒爾茨,但實際上是由約瑟芬娜·塞林斯卡翻譯的。約瑟芬娜·塞林斯卡曾與舒爾茨訂過婚,不過,兩年之後告吹。舒爾茨終身未婚。

舒爾茨普遍被認為是卡夫卡的一個信徒、追隨者甚至模仿者。他的個人歷史與卡夫卡的個人歷史之間的相似性確實是矚目的。兩人都是在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皇帝統治時期生於商賈階級的猶太家庭;兩人都體弱多病,都對性愛關係感到困難;兩人都認真負責地做刻板工作;兩人都被父親形象所籠罩;兩人都死得早,留下複雜而麻煩的文學遺產。人們(錯誤地)相信舒爾茨翻譯過卡夫卡。卡夫卡寫了一個故事,故事中一個男人變成昆蟲;舒爾茨則寫了一些故事,故事中一個男人不僅變成一隻又一隻的昆蟲,而且變成一隻螃蟹。(父親雅各布的螃蟹化身被女僕扔進滾燙的水裡,但沒人能吃他變成的那團糊狀物。)


南非作家庫切說,舒爾茨對自己的作品的評論,應可使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些類同是多麼表面。他自己的傾向,是傾向於再創造——或許是編造——童年的意識,它充滿恐怖、迷戀,以及瘋狂的光榮;他的形上學是物質的形上學。這些,都是在卡夫卡身上找不到的。舒爾茨甚至還敢於按自己的形象來改造卡夫卡,足見他對自己的力量的信心。

《肉桂色鋪子》描述了一個少年在月夜所經歷的故事。書寫了夜間光影迷宮難以言說的魅力,帶有少年強烈扭曲的主觀色彩。少年的夜晚經歷是難得的美妙體驗,尤其是他一直神往的那些瀰漫著油漆、香火氣息、異國昆蟲、雙筒望遠鏡、書籍以及其他帶著遙遠國度和稀罕商品芳香的肉桂色鋪子。

《用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主人公「我」乘火車到用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看望住院的父親,那家醫院聲稱他們治療的秘密不過是把時間撥回去,讓垂死的人借用二手的時間苟延殘喘。這個小鎮經常發生離奇的時空錯亂,主人公「我」明明看到父親在飯店裡談笑風生,可是回到病室後卻發現奄奄一息的父親躺在床上……

舒爾茨營造的那個世界的中心人物就是沉浸在夢幻中的父親。他的全部小說總計有29篇,其中直接寫到父親的有10篇,另外有幾篇間接地提到了父親。

布魯諾·舒爾茨生於1892年,是出身商人階層的猶太父母的第三個孩子,他的家鄉德羅霍比茲是奧匈帝國一個省的小工業中心,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歸還,成為波蘭的一部分。雖然德羅霍比茲有一所猶太人學校,但舒爾茨卻被送去波蘭語高級中學。他學習的語言是波蘭語和德語,他不講街頭的意第緒語。在學校他的藝術成績卓著,但在家人的勸說下他放棄以藝術為職業的打算。他進勒武夫理工學院讀建築,但在1914年宣戰時被迫輟學。由於心臟缺陷,他沒有被徵召入伍。他返回德羅霍比茲,著手實施一個密集的自我教育計劃,閱讀和改進他的繪畫才能。他匯集一本以情慾為主題的圖畫集,叫作《偶像崇拜集》,並試圖銷售,但不成功。

由於無法以藝術謀生,加上父親逝世後要承擔起支援滿屋病弱親人的重任,他就在當地一所學校擔任美術教師,一直做到1941年。

《肉桂色鋪子》在波蘭知識界引起熱烈反應。舒爾茨訪問華沙時,受到各藝術沙龍的歡迎,文學雜誌向他約稿;他的學校授予他「教授」稱號。他與

受教學和家族責任的負累,加上對歐洲政治發展的憂慮,這些因素導致舒爾茨在20世紀30年代末陷入抑鬱症狀態,無法寫作。波蘭文學院授予他「金桂冠」稱號並未能使他打起精神。

1941年夏天,德國人入侵,對猶太人的殺害開始。

他幸運地獲一名自稱喜愛藝術的蓋世太保官員的薦舉,從而獲得「必要的猶太人」的地位和珍貴的袖箍,這個識別標誌在圍捕期間使他得到保護。他替其贊助人的住宅四壁和蓋世太保官員們的賭場的四壁做裝飾,並獲得糧食配給作為報酬。

華沙的好心人偷偷帶錢和假文件給他,可是,他還沒決定逃離就被殺死了。

他是在蓋世太保發起的一個無政府日期間,在街上被挑出來槍斃的。五十歲的他就這樣沉默消失於世界。

1943年,猶太人已在德羅霍比茲絕跡。

所以,要想立即他的思想,可以從猶太人的命運開始。

猶太人漂浮不定,居無定所。

舒爾茨的筆下世界,雖然不乏溫情,但主要是灰色調的,甚至經常處於夜晚等暗淡場景之下,人物處於不斷逃離的狀態。

布魯諾·舒爾茨的大部分作品裡都會出現 「父親」,而且在不同的篇目「父親」會變形為人、蟑螂、螃蟹、蠍子等不同的形象。

余華:我覺得他就是一個很空曠的父親,仿佛是不存在的父親,因為他一會兒變成鳥,一會兒又變成蟑螂,或者作為鳥死亡以後又作為蟑螂回來了,然後又作為螃蟹回來,又作為螃蟹死去。他連一個正常人的死亡都不曾擁有。

他的畫和文字在我看來完全一致,都是那種時刻準備逃離的狀態。在小說《父親的最後一次逃走》中,那個父親再回來的時候是作為螃蟹回來的,但是母親在樓梯上一眼看到胖胖的螃蟹,就知道是她的丈夫回來了。不管他變成鳥還是蟑螂,只要母親一眼看到就知道是誰。舒爾茨用了一句非常精妙的話,他從孩子的角度抱怨母親從來沒有愛過父親,「既然父親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女人的心裡紮下根,他也無法和現實打成一片。」余華認為,從來沒有紮根,也無法和現實打成一片——這不僅僅是父親的命運,舒爾茨其實寫的是猶太民族的命運。

這讓我想起阿摩司·奧茲在自傳體長篇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中的描述:  「小時候我希望自己長大後成為一本書,而不是成為作家。人可以像螞蟻那樣被殺死,作家也不難被殺死,但是書呢,不管你怎樣試圖要對其進行系統的滅絕,也會有一兩本書伺機生存下來」。

「這不是開玩笑:生活靠一根細線維繫。我現在明白,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能否真的可以再次交談,或許這就是最後一次,因為天曉得將會出什麼事可能會發生騷亂,集體屠殺,血洗……」

「一千暗年把大家全部隔開,即使同一號子間裡的三個囚犯,即使特里阿扎那一天,那個星期六早晨,母親背靠大樹坐在那裡,父親和我枕著她的膝頭,母親撫摸著我們二人,即使那一刻,那是我童年時代最為寶貴的一刻,我們之間也隔著一千個無光之年。」

阿摩司·奧茲也是一名猶太人。


不過,將舒爾茨的文字僅僅看成對猶太人生存困境的書寫,顯然是有些表面化了。

舒爾茨曾在書信中自我闡述道:「在一部藝術作品中,那個把它與我們所有的關注聯結起來的臍帶還沒切斷,神秘性的血液仍在循環;血管的末端消失到茫茫黑夜裡,然後從茫茫黑夜裡回來,充滿暗液。」

或許,在他看來,不存在死物質這回事,物質也不是維持一種固定的形式。

「現實呈現某些形狀,僅僅是為了顯露,如同一個笑話或一種遊戲形式。一個人是人類,另一個人是一隻蟑螂,但外形不能說明本質,而只是一個暫時扮演的角色,一層很快就會脫掉的皮……形式的變換是生命的本質。」


因此,他的世界「瀰漫著反諷氣息」:「單獨的個人存在的赤裸裸的事實含有一種反諷,一個騙局。」

他的文字並不晦澀,並不裝腔作勢、故弄玄虛,但卻很難懂。


對於那些讓人感到無厘頭甚至生死都錯亂的故事,他並不想給出倫理的正當性。

他說:「藝術的作用是做一次深入無名中的調查。藝術家是一部機器,負責記錄那個深層中的進展情況,價值形成於那個深層中。」

童年的生活,是他創作的內容庫,但是,又不僅僅如此。在個人層面上,他承認故事來自及表現「我的生活,我的命運」,這命運的特徵是「深刻的孤獨,與日常生活的東西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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