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延高(1956年2月——)男,山東萊陽人,經濟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武漢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紀委書記等職。從1979年開始業餘文學創作,有雜文,散文,隨筆,小說,報告文學等散見於各類報刊雜誌,2010年10月榮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祖 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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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用歲月把我一天天餵大的地方
生我養我的人,把汗珠子摔碎當種子的地方
掰開泥土。讓碗裡盛滿日子的地方。
住下,叫家;離開了,叫故土的地方
一口鄉音和一群漢字嘮家常的地方
一根黃河,一根長江,拴住一根腸子的地方
根離開了就會死,葉子死了還要歸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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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就是我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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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國,是祖先為子孫開闢的疆土
祖國,是剪斷了臍帶卻無法改換血脈的基因傳承
祖國,是天地做主分封給華夏子孫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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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國給我麥子的膚色
祖國給我黑白分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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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國很大,有960萬平方公里
祖國又很小,一直住在我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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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一顆心,也只有一個祖國
心對我有多重要
祖國對我就有多重要
江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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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種在雲彩上
拴一匹駿馬,讓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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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解開鈕扣,坐在返老還童的地方
陪時間品茶,一把一把
替遠方的日子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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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眉清目秀從雙井站來
一團紫雲坐下
窗外,好明亮的半月
榕樹、紫薇、丁香
她額前一排劉海,天的屋檐
比我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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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老於江湖,披頭散髮
吟風擺柳的手替鏡子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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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左眼
古渡口,一葉橫舟被昨天擱淺
看她右眼
老牆外,千頃蘆花替自己白頭
糾 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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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艘年老失修的船擱淺在海灘
很像現在的你和我,老了,不想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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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這樣,越羨慕沒有年齡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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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時候,會沉思
平靜,是因為有過太多的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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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海浪和岸線一直在無休止的爭吵
在不平靜中,活著,無法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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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我和你
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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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和不愛用一生去糾結
就像船和苦鹹的海水,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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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各自只能在孤獨中死寂一般活著
時間是說話的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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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冰清玉潔的手在思索
一片葦葉,是他當年的船嗎
人去了那麼久,目光為什麼不肯離去
也許上面留著沒有寫完的詩句
不該去采的,那是多瘦的身子啊
連柔弱的風都站不住
思念太重,太重了
能捧起一堆比糯米還白的忠骨嗎
雖然看不到汨羅江的影子
九畹溪的眼睛像流水一樣透明
九畹溪還記得那個形銷骨立的身影
他的淚和偶爾的笑在這裡
他走著,後來停下的腳印在這裡
他帶不去,忘了骨灰的靈魂在這裡
這裡人念舊,心裡的門一直開著
相信他要回來
院門前的橘樹是為一首詩栽的
滿坡的油菜花是為歸來的眼睛開的
靈心妙識,靜影沉璧
照見骨頭的溪水把日月洗了又洗
清輝漸白,苦過的日子去了
冤魂不會走錯,時間是說話的青天
父親的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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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地震後,水磨鎮一位老農,從廢墟里
扒出讀高中兒子的遺體,背其回家。
還象小時侯那樣背你
背你回家
那時你象莊稼一樣長,現在突然停了
那時就想把你背大,讓你自己走
現在只能背你最後一次,你真的走了
孩子,爹不怕重,一步一步
背你回家
山路斷了,用腳去縫
房子垮了,這把老骨頭還在
日子,還會在你出世的地方出世
孩子,你躺熱的床震垮了
爹只能給你修簡易的墳
移一棵樹作記號
爹百年後,這就是咱們會師的山頭
那時,你用靈魂背我老了的靈魂
咱們一同去看那些新建的村落
一同用風吹動稻穗和高粱
在血已經開成花的地方
對視而笑,一起說
好
今年的莊稼長得真好
讓我記住母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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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我看見你在月光下梳頭
一柄篦子篦不去歲月給你的衰老
三根青絲只是當年的念物
每天月色還是白了你一頭烏髮
我已經不敢看你
那些皺紋比屋檐下的蛛網陳舊
讓我的眼睛一年四季都在飛雪
覆蓋了你背我走過的所有小路
今天,為從上學路上撿回你的腳印
我的淚已經把兒時的熟悉打濕了一遍
我記得你看見野菜就浮腫的臉
記得你涮一涮我吃過的碗
喝那口湯的滿足
記得你塞進我手裡
那個揣熱了的紅皮兒雞蛋
嫂子,看見你鋤一壟地就捶一次腰
我相信土地是用手指和血汗刨出來的
走進你不該昏花的眼睛
我明白了縫補日子有多麼艱難
你是母親過世後讓我記住母愛的人
你不識字
你用什麼教會了我勤勞、吃苦和善良
等我知道回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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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是一頭老牛
蹲在母親老眼昏花的目光里
是走不出的距離,我一生想念
這裡有我的第一聲啼哭,天籟之音
那個被驚醒的早晨和太陽先認識我
它們的微笑是我的溫暖
我睜開眼睛,第一束光就照亮我
我是沒有翅膀的天使,光光的身子
躺在鋪粗席的土炕上
我尿濕過,圈出我的領地,沒有莊稼
第一次站立和行走,在父親的手上
那是看不見的山道,我的腿踉踉蹌蹌
慈愛的目光,每天的咳嗽跟著我
等我知道回頭時,父親把自己埋了
只用腳下的一些土。從此
童年只剩下母親的懷抱
還有站立在母親笑容里的莊稼,
直到她把我擱在牛背上,我才知道
她的手臂已經抱不動我
土地是從那時真正接納我的,我站著
有了根
像一株高粱那樣長大
琴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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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考證那把古琴損壞的程度
只問,有沒有人想去修復它
琴斷口不僅是過去的地名
它有強調的口吻,在等一句對白
斷過的弦可以在斷過的地方接上
是啊,知音死了,還有那麼多人要活
靈巧的指頭為什麼不勸勸生鏽的心
水流向前,生者不該被昨天傷害
一個亡魂也不該讓你拒絕活著的人
淚突然間醒的,從楚國的眼眶落下
月湖盛滿夜的沉重,月影梳理野草
伯牙、子期就坐在記憶守護的墳上
靈魂潔凈,兩袖清風
真正的符號夷為平地,塵埃
覆蓋一切
現在空和有是相逢一笑的劍與鞘
兩顆心的想念締約,廢除了距離
琴斷口,你的流水有韻
述說一柄古琴摔出的佳話
聽話聽音,我知道今天一定比昨天重要
彎腰,我把時間扶起
去古琴台撥弦,聽高山流水
愛你身後一段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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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在那裡喝茶,我的眼睛
迷上了寬巷子和窄巷子
就像一個畫家迷上了你的左眼和右眼
茶香包圍堂會,你用微笑包圍我
咱們一同入戲
一聲一聲稱你既夫人
我知道這個名字流行於前世,喚醒過
小街和駁岸
那是早晨,沒有霧,你比現在生動
習慣在石板路上走
我在你的右邊,是另一對腳印
那會兒我窮,一個迂腐的書生
不認識流長飛短
提著沒緋聞的靈魂,在夢外遊蕩
你家院牆高,相府門第,青燈徹夜
可我就愛你身後一段書香
心野,就有了翅膀,擅長在夢裡做夢
想去天坑底部,為你修築詞的院子
裡面很靜,只剩下世界
我和你並肩,坐於一株蘭的花萼
天很高,在雲彩之上
這時沒有世俗凡塵,時間失去刻度
山無鐘聲禪覺定,天有鳥道行蹤稀
流水洗滌,鳥語無音
山谷,是兩個人的山谷
在適當的距離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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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後的一天
我會依約去那個小鎮見你
先去河邊,再找那塊石頭
那時我已經老了,坐在曾經坐過的地方
等風韻猶存的你走來
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一位老人
我會在適當的距離認真看你一眼
埋頭,讓淚把自己和當年遮住
得隴望蜀的眼睛從此不再讀詩
今後的日子,不做太多的事情
學會在孤獨中懺悔
把你流過的淚
翻譯成一種徹底的微笑
那個洗衣服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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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忘不了她洗衣服時的模樣
白凈的腿泡在水裡
一縷秀髮在額前打鞦韆
她像畫里的人
那口水塘為她照了許多像片兒
有她撩了頭髮拭汗的一條手臂
有她在水面上走動的一雙眼睛
有她一對酒窩兒里停留的三月
還有她在塘邊涼衣服時那一節身段兒
也許水塘是一處美麗的集中地
她的魂靈選擇了乾淨的歸宿
是自願去的,為救一個落水的孩子
她被撈起時,裸露的地方很白
像幡紙
一塘的水都在哭
我也在人群里哭
我覺得村子又可憐了
從此丟了一個漂亮的姐姐
我現在回來還是去塘邊轉轉
有時會在她坐過青石上坐坐
水一如從前,一層一層浮了過來
那個洗衣服的人呢?她來過嗎
姐姐你應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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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飽滿的額頭鑲嵌眼睛,姐姐
鑽石為你回頭,走到哪裡都是風韻
太陽是你的,長滿麥子的土地是你的
衰老被囚禁,昏睡於詞典
你的鏡子是水,我叫它純粹
今天,它只肯結識年輕
姐姐,學會打扮吧
把黑髮分配給均勻的亮光,推開羞澀
窗欞的左邊住滿桃花,右邊很像梨花
姐姐,你有資格風韻猶存
不要拋棄苦苦追你的兩片紅暈
那是媽媽給的,酒釀不出這樣的血色
姐姐,你應該美,儀態萬方是一張名片
荷花那樣地笑吧,我可以把月湖給你
掬一捧比世界乾淨的水,讓媽媽的女兒洗臉
姐姐,勞駕你的手,把昨夜的後門打開
寫真的肢體不能為一段藝術僵硬
不能鎖在小家碧玉的閨房裡
弟弟是踩你的裙袂來的,影子像船
停在安靜的牆縫裡,聽一聲喘息就識別靈犀
是夢,靠著肩。你昨晚留宿了月亮
姐姐,我不笑你,你有媽媽給的房子
土炕是發情的泥土,揣星星的人你愛吧
我把月亮拴在山頂上
替你勸回一百個黎明
從一首詞的院落里出來
.
剛誕生的冷落,把我擱在半坡村
風,掀開舊痛,應該叫桃花劫
粉紅色一搖,裝裱出點絳唇
從一首詞的院落里出來,先去燕山亭
又入南鄉子
虞美人恰好十八歲,漂亮的心
拋棄了唐、宋、元、明、清
蘇幕遮手持一剪梅
懷有企圖的眼睛像絕版的蝶戀花
誰的羅帶心結失戀,一縷相思
鳳凰台上憶吹簫
此時,祝英台近,小重山遠,西江月冷
玉樓春,年年躍馬長安市
只苦了念奴嬌,鵲踏花翻
攙扶那一抹孤芳自賞的閨怨
惜紅衣,長袖一回回拭淚
直到玉蝴蝶飛遠,望斷處,雲收雨歇
推第一扇窗
風流子,一根海風吹玉骨
再推一扇窗
安公子,半邊斗笠收殘雨
等夜深,長安一片月出來了
萬戶搗衣聲驟歇
卜算子從失眠的夢裡來,擊梧桐,夜遊宮
大唐王朝圓寂,一根指骨蹲在那裡
文化,叫它風骨
西安人,叫它大雁塔
青春被紡車織成線
.
擱在那兒十幾年了,體會寂寞
就像紡出的一段紗,成為過去
它真的老了,和紡出的線一樣老
陳舊的蛛網是封存的標記
厚厚的浮塵埋了走過的時間
我曾聽它轉動時唱的一種歌謠
像一群蜜蜂身後的聲音
我那進過城的兒子有時搖它
說它像公園裡的過山車
這時,我眼前會出現一盞搖晃的油燈
燈影里有母親的背影
母親的頭髮原來和夜一樣黑
她跟著紡車在夜裡走了太長的路
背就彎了
頭頂落滿雪,比棉花白
母親的青春被紡車拉成手裡的線
一根一根紡在臉上
一根一根織進了我們的衣衫、日子
母親走的時候,我披著她織的白布
就像披了一段空白的時光
那一刻,月亮和日頭都沒了顏色
你走過
.
野地沒有風
你走過,我能看見青春的手領著搖曳
樹葉沒睜眼
你一笑
路邊的野兒花就開了
提心弔膽地愛你
.
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小時候
為什麼不給你穿漂亮的衣裳
為什麼剪了你的小辮留個男孩髮式
爸爸不是重男輕女
只是你從小就和你媽一樣的漂亮
漂亮的女孩子是件瓷器
怕人不小心或存心碰了
一地碎片就是父母永遠的心痛
所以給你樸素
把天生麗質藏起來
讓周圍的的眼睛忽視你
爸爸媽媽忙,不能每時每刻照看你
就用最笨的辦法,禾草蓋珍珠
你聽了一定笑,笑吧
我們當時就這麼提心弔膽地愛你
那 時
.
那時天藍藍
我一個人在漢水邊放牛,那時
你比我小,羊角辮上落著兩隻蝴蝶
那時不知道王維
老師還沒教我襄陽好風日
那時你喜歡坐在河邊梳辮子
梳著梳著就長成一朵花
那時你叫我小放牛的
叫著叫著不叫了
那時想過長大後還和你在一起
過家家
長大後才知道那是白想的
你的心不聽話
被另一個人拐走了
盤在土地上的發鬏
.
就像土地不會嫌棄我
我從不嫌棄牛糞
它和我腳下的土地一個顏色
土地長出我需要的糧食
它是土地的糧食
在一群螞蟻眼裡
一堆牛糞就是一座山
在一穗麥子眼裡
一堆牛糞就是來年的麥垛
我的雙腳永遠記得它
最寒冷的日子
瘦小的我跟在牛身後,往手上哈著氣
把一雙赤腳揣進剛落地的牛糞
那種溫暖是從現在的皮靴里找不到的
我一天天長大後
那些山坡,還有小路上
我最熟悉的依然是它
像一個個盤在土地上的發鬏
不算美,但也不醜
沒有野心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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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早晨的太陽就比夕陽紅
站在觀魚橋上
才看清:時間和流水一起走
等天黑下來
你會明白
白天和黑夜亘古不變
太陽和月亮互補
比人單純
是兩個沒有野心的君王
一寸狂心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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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遮額時,我不認識你
住在那裡的一棵樹叫銀杏
每到橘燈挑亮,我都在風裡眺望
你家鏡子裡,有一張紅撲撲的臉
梳頭,手臂的姿勢優美
東起西落的月亮就去窗邊
看你的眼睛漂漂亮亮
我膽子小,躲進丁香花叢
你走路,走出林黛玉的腰
這時小園香徑徘徊,月華如練
天未老,情初發
含情脈脈的手摘一片扇狀的葉子
貼於鬢邊,是一枚金色發簪
臉就側過來,一往情深,不知看什麼
窗外的我,正為相思所累
一寸狂心未說
記 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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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時間會不會哭
祖瑪娜河從泰姬陵流過
就是歲月臉頰上一行不乾的淚
遠處的阿格拉城堡遲早會老
撒切汗痴情的眼睛不老,一直住在那裡
望穿秋水
總是愛情的樣子
即使把自己站成一堆白骨
也保持大理石的白
讓人記住,蒙達姬瀕死時
那張蒼白的臉
也記住
撒切汗還有一位公主
它的名字叫
泰姬陵
放 生
.
不用睜眼
我知道月亮上了半空
不關窗,留一樹桃花給鏡子
你坐在花瓣上
是燈影里不滅的神
我命令風停下,放生一段殘香
這時沒有蝴蝶
星星
在天上開花
責編:嚴京平《白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