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黃永玉文學作品中的「故鄉思維」

萬象小書社 發佈 2020-02-03T11:00:13+00:00

提起黃永玉,可能很多人知道他是著名的書畫家:一幅貓頭鷹、一池荷花、一枚猴票、一個酒鬼瓶,便轟動了國內外藝術界。

提起黃永玉,可能很多人知道他是著名的書畫家:一幅貓頭鷹、一池荷花、一枚猴票、一個酒鬼瓶,便轟動了國內外藝術界。實際上,他在文學上的造詣也非常高。不管是詩歌、散文,還是小說,他都有一套自己的獨特風格。用黃永玉的話說就是,「我讓那些形象都姓起黃來」



黃永玉的作品擅長以詩意的語言和類似水墨畫的點染技巧見長,通過描繪自身所見所聞,勾勒出廣闊背景下一個民族的歷史與滄桑。

這個「民族」的原型,正是黃永玉的故鄉湘西鳳凰。



對於走出故鄉的知識分子來說,思鄉之情是他們一生都揮之不去的感情。只要有故鄉,有漂泊,就有無盡的鄉愁。

黃永玉是文學史上少有的將故鄉與自己的創作聯繫得如此緊密的作家。

他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路唱回故鄉》;創作出思鄉短歌集《往日,故鄉的情話》;在《鄉夢不曾休》中寫,「無論走到哪裡,都把你想望」;創作小說《蜜淚》講述自己的青少年生活,小城裡的吊腳樓、萬壽宮,廟裡可愛的小和尚,孤寂的深夜打更人,這些平淡生活里日常,若非愛得深沉,怎麼會記得如此清晰;自傳小說《無仇河的浪蕩漢子》更是以故鄉鳳凰為原型,用文字構建了一座「朱雀城」……黃永玉用自己的生命經驗與寫作,向世人展示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文學世界。

汪曾祺曾寫道,「永玉是有豐富的生活的,他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都是我們無法夢見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記性』,他對事物的多情的、過目不忘的感受,是他的不竭的創作源泉「。

對此,黃永玉將自己的成就全都歸功於故鄉,他說,「在外面把本事用完了,回來再撿一點」。

1. 故鄉:黃永玉文學創作的搖籃

黃永玉的故鄉鳳凰縣位於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西南部,坐落於綿延逶迤的武陵山地區,瀕臨沱江,建築依山而建。湘西地區在古代,是為楚地。

湘西被大眾所知,主要是通過沈從文的《邊城》。文中描寫的吊腳樓、沱江水、儺戲,秀水青山,淳樸民風,引得世人對這個「桃花源」一樣的世界無比神往。



1934年《邊城》出版時,黃永玉10歲,兩年後,小學還沒畢業的他,便因家庭貧困,輾轉去了南方福建、香港一代謀生了。

故鄉僅僅養育黃永玉12年,卻讓他想念了一輩子。

黃永玉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我的血是O型,誰拿去,它對誰都合適。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它是你的……」,以此表達對故鄉的熱愛。

鳳凰的山水和人文是融進黃永玉骨子裡的,也是他文學創作的搖籃。在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一書中,他這樣寫,「在文學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鄉思維」。

什麼是「故鄉思維」呢?

首先,是作品中對鳳凰山水人文的書寫。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點最先體現在黃永玉的畫作中。1982年,黃永玉出版的《湘西寫生》畫的就是鳳凰地區的景色。錯落的屋檐、街邊玩耍的小孩、穿城而過的沱江水……本本分分將記憶里的故鄉記錄下來就是名作。



從經濟上來講,湘西地處偏遠,發展比較滯後,即使在2020年的今天,這裡很多地方依然比較閉塞(這點從湘西首府吉首隻有兩條主路就可窺見一斑)。

正因此,這裡至今還保留著與都市小說對鋼筋水泥、霓虹夜景的描繪完全不同的古老自然山水,生活在這裡的山水花鳥、風雨日月,以及湘西人民,都透出一股質樸、本真的氣質。

自然環境和經濟水平的差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修養。再加上鳳凰城匯聚了苗、漢、土家等多個少數民族,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風俗習慣,自然也有很多不可避免的衝突。在沈從文的筆下,我們就看到一個「血性湘西」,本地軍民互相砍殺,街上苗民決鬥。



經濟落後、風景優美、人民好鬥,這在走出湘西的文人黃永玉心中,產生了複雜的愛與憐憫的感情。

這感情驅使黃永玉在離鄉幾十年後,仍能清楚地回想起故鄉的種種,鳳凰的人與物,就此在黃永玉筆下活色生香起來。

當然更重要的是,故鄉的水土造就了他倔強、野性、機智的性格特點,讓他在創作中不拘泥於傳統,敢於破舊創新,從而賦予作品同樣的力量與靈氣。

其次,是巫風特盛的民間古楚文化的薰陶。

人說「神秘湘西」,這個「神秘」正是來源於民間的巫風文化。湘西趕屍、苗疆巫蠱,都帶有濃烈的詭異色彩。

湘西地區古時屬於楚地,位於「夜郎國」與「桃花源」之間,楚人遷居江漢歷時既久,櫛蠻風,沐越雨,潛移默化,加以與他們的先祖作為天地神與人的媒介的傳統未能忘懷,由此,他們的精神文化就比中原的精神文化帶有更多的原始成分,自然氣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這點,主要在當地宗教、風俗以及民間藝術等方面得以體現。



黃永玉的街坊劉一友在《文星街大哥:黃永玉其人其事》一書中證實道:「永玉少年時代受薰陶的地方文化,是兩千餘年前曾在南中國大放異彩的楚文化。」

這影響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強烈的重情愛美傾向;二是吐納敗家、為我所用的氣概。

黃永玉的作品中不僅有故鄉,還有從故鄉遷移出去的重情愛美。他愛山愛水,愛貓愛狗,愛親人愛小孩,愛世間萬物……這促使他順境時勤奮創作,困境時積極樂觀,苦中作樂。因此,你看他的作品,多是正能量的。

文學創作上,黃永玉講究雅俗共賞,有雅致的文言文,也有一口一個「他媽的」的敘述。但閱讀他的作品,卻能體會到一種「剛剛好」的情感表達。這種自由的,因情意牽引的風格,不正是楚辭的傳統嗎?



最後,用「故鄉思維」寫作。

故鄉生活,促使作家們都有兩套語言機制,一套是以人人都看得懂的官方普通話創作;另一套則是以方言行文、思維。

在鄉土文學中,賈平凹、路遙、陳忠實這些文壇大家,他們用故鄉的語言和思維進行創作,將文字連接了這塊土地的血脈,人物情緒和形象也隨之鮮活了起來。因此,總能產出價值頗高的作品。

這點,黃永玉的作品中也隨處可見。

2. 黃永玉文學作品中的「故鄉思維」——以《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為例

黃永玉自1937年開始跨界搞文學創作,至今已經83年,幾十年間,他曾創作出《火里鳳凰》《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等作品,一筆一筆繪製著自己的文學地圖。其中最負盛名的當屬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這部作品最初於1996年在《芙蓉》上連載,但因木雕、繪畫事業未競,中斷了好些年,直到90歲,他才又重新拾起鋼筆寫出了後面的文字。不過至今,這部作品僅出版了第一卷「朱雀城」篇,80多萬字,豆瓣評分均在9分以上。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以朱雀城為中心,講述了主人公狗狗從2歲到12歲離鄉前的見聞。主旨是通過狗狗的經歷,表現廣闊的社會時代。

「無愁河」,其實就是鳳凰的「無傷河」。對於文學界將這部小說定性為自傳體小說,黃永玉本人倒毫不避諱,甚至自信表示:「小說寫的就是我的親身經歷,如我這般的生活,沒有人經歷過,相信尤為引人注意。它是部很好玩的小說,一定能引起讀者的興趣。」



因此,要深入了解黃永玉文學作品中的故鄉思維,《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是一定繞不開的。

① 鳳凰城的寧靜與動盪:日常生活的藝術化書寫

從1924年到1936年,黃永玉在故鄉鳳凰生活的12年,正是中國從封建王朝走向現代文明至為重要的轉折時期。可以說,童年時期的黃永玉親眼見證了這個歷史背景下的小城鳳凰從寧靜到動盪的歲月與社會變革。

有人曾統計,《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一書中共涉及了392人。包括狗狗一家,父、母系親戚、同事、朋友、同學,狗狗的玩伴以及與之關係相近的非親戚的大人等等,此外還有銀匠、糞客、街頭賣藝人等用職業代替姓名的人物。其規模可見一斑。

沒有完整構思,也沒有既定格局,僅隨著記憶而行,黃永玉將故鄉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藝術化地搬到紙上來了。

例如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聽到這裡,滕嬢忍不住大笑起來,「我講句公道話,人家都說你們苗族人老實,我看你除外;你不是老實,是狡猾.....」

「是,是,是!是狡猾,要不然,五千年前怎麼會讓軒轅黃帝把我們從黃河趕到這裡來呢?」

「看起來,你還是個讀書人...」

「我們苗族人,讀不讀書一個樣,都還是要幫人挑腳!」

從這段話里不難看出,談話人言語中對「苗族人」的揶揄與自嘲。

這其實反映了當時鳳凰地區的民族關係。在城內,漢族人地位尊貴,苗族人大多不被允許進城,而是住在城外鄉村地區。狗狗的保姆王伯也是苗族人,但因為在城裡給人家做了保姆才被接納。

黃永玉用這麼三言兩語,就將當地苗族人受歧視的生存狀態刻畫了出來。



此外,在巫蠱之風盛行的朱雀城,但凡有誰家孩子得病,就會有驅蠱行為。

昨天清早,我伢崽到他這裡買塊茗吃了,夜間發燒,腦殼上長了六顆大包,你想想看,幾時不長包吃完茗就長?有人好久就講過,這兩個老傢伙是蠱公蠱婆,我還疑惑,沒想到把蠱放到我伢崽頭上來了……

為了給孩子驅蠱,父母會拿著砧板、一把刀,朝著疑似放蠱人家的灶剁起來。

你看我做哪樣?我就是來剁你的!你個死草蠱婆、草蠱公!你哪裡不放蠱放到我份崽身上!買你的茗吃,中你的蠱!看我不一刀一刀剁你,你幾時不收蠱,看我剁你到哪天……

今天,我們當然知道巫蠱屬於封建迷信之說,但在當時,其威力可是相當巨大。賣茗的人家最終搬離了這條街。



這就是那個年代湘西的日常生活。充滿諸多問題,但好在寧靜。大人間的雞毛蒜皮,落在小孩子眼裡全成了有意思的事情。

直到後來的動盪,打破了這種寧靜,暴露出民族野蠻與血腥的一面。社會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凸顯。

自清朝鎮壓苗族起義派兵駐紮此地之後,血與火、野蠻與殘酷,從未間斷過,給這座山成籠上悲涼氣氛,同時孕育出區域性的尚武性格。」

鑼聲遠遠地來了。一群浩蕩隊伍,前頭兩個背駁殼槍的兵,兩面大鑼開道,四五個人拿著竹板子,後頭兩人押著張家『地鼓牛』的婆娘,反剪著手,五花大綁,白麻布單衣底下一身汗,奶奶都看見了。她低著腦殼一聲不作。背後一個捏著從竹掃把里扯出的竹刷子,一下下地抽她的脊背,狠得像跟這婆娘有世仇,抽一刷子問一聲:「講!你是不是野婆娘?」劉把總在隊伍末尾壓陣,像個花臉蓋蘇文,惡得嚇人。兩邊幾百跟著看熱鬧的人都死寡著臉,腳板鏟起股陰風和灰塵。上了坎,人群跟著鑼聲走遠了。

這段話所講的是一種清朝流傳下來的刑罰,稱「站籠」,1930年代,鳳凰仍然有。



站籠是一種極為侮辱人的刑罰。把人關在籠子裡,單把頭露出來,走在街上,犯人要接受行人的指指點點。這樣待上一兩天,屎尿都落在裡面,夏天還會有蒼蠅,路上遠遠就能聞到臭味。但是百姓就好看熱鬧,「人群跟著鑼聲走遠」,掩著鼻子也要看。可見其冷漠與殘忍。更有血腥的,籠子裡的人累了也沒法休息,頭卡在枷板上,時間一長,就會活活被弔死。

② 白話與方言:雅俗並陳的語言表達

高爾基說,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語言是風格最為直接的外衣。《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中,黃永玉在語言上廣泛吸收了白話、方言以及文言文,呈現出雅俗並陳的特點。

以鳳凰人的語言講鳳凰人的故事,黃永玉在這點上可說是如魚得水。他也曾對劉一友表達過這個寫作技巧:「你遇到寫不出時,就用鳳凰話寫,一下子就寫出來了。」在《永玉六記》中,黃永玉也說,「要是湘西土話別人完全聽得懂的話,我寫起東西來簡直像長了翅膀。

朱雀城人罵人喜歡用「卵」字:「你看你個蠢卵!遺臭萬年!」「你懂個卵!交響樂比得上它?」或者單單一個字「卵!」也能表現人物的情緒。有時,可能不為罵人,也在話里夾雜「卵」字。「卵」「賣麻皮」這樣粗鄙的話,放在朱雀人的日常生活中,並不刺眼,反倒多了幾分生動與率真。



此外,還有一些方言,如「吹吹棒」(竹菸袋竿,苗族男子常會鑲上銅和銀,用作武器);前文說的賣苕,即為賣番薯;哈利利,意思歲撓痒痒;錐打柴,就是當地人對柴火的稱呼……黃永玉對方言的運用真是精準又巧妙 。

③ 愛、憐憫、感恩:遊子對故鄉複雜的情感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卷首有一行字:愛、憐憫、感恩。這幾個字是黃永玉本人對故鄉的情愫,也是對這本書最好的註解。鳳凰城風景秀麗,卻伴隨著野蠻的民風;鳳凰城經濟落後,卻養育出如他這樣的文人。

作為走出湘西的遊子,黃永玉去過世界很多地方,也獲得了很多的物質財富。但正如他所說,他的成就,全都是故鄉給的。故鄉的貧窮與他個人的發達,讓他對故鄉充滿悲憫與感恩。

比如他寫五十歲孤子一身的打更人唐二相。

有誰想到過,有個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夢裡?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間哪個再來打更給人聽呢?

只剩下玉皇闊、三王廟、文廟殿角尖的鐵馬鈴鐺在夜風裡叮哨作響了。甚至——

夜裡,哪樣聲音都沒有了,靜悄悄的,夜不像個夜,要好幾代人才能習慣的!

這段話充滿詩意,讀來卻無比悲涼。作者能夠體察到一個靠打更維繫生活的人的孤獨,幾個問句道出了對和「唐二相們」的憐憫與尊敬。



但這就是生活,是那個年代人所說的「過日子」。

關於「過日子」的哲學思考,黃永玉說「別擾人,讓人自己安安靜靜過下去就是」,大概與「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頗有共通之處。

「故鄉」·是中國傳統文學母題,黃永玉的作品中尤其愛寫故鄉,且寫得不落俗套。初中沒有念完,受正規教育影響小,只憑著自己喜歡看書的興趣自學自創。而且,精通繪畫又促使他用繪畫上的技巧行文。獨特性可見一斑。



也許正如他在《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中所寫,「我深愛這個世界世界,包括它的悲苦」,所以才有幾十年如一日的蓬勃創作熱情,這一切都得益於他最初的「故鄉思維」。「故鄉思維」塑造了他的創作價值理念,也塑造了他的世界觀。而他,也樂此不疲地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故鄉的愛、憐憫、感恩。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