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餘生的感慨(散文)
作者：賈世昌
2018年春節前夕，一場致命的腦梗塞第三次反覆經醫生及時搶救脫險初愈後，輾轉於病床上的我對於生命的認識可謂感慨良多。
每每在寒冬的下午，看斜陽從東牆到西窗，從餘暉的最後掙扎泯滅到黑暗的夜幕降臨，心中總是油然升起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絢麗至極歸於寧靜，輝煌燦爛後慘澹消亡，暮色四合的恍惚黃昏給人帶來失落，帶來惆悵，亦或是人生複雜情感的一種啟示。
當我的主治醫生也是比較了解我的一個學生意味深長地告訴我：「此次病情化險為夷後，真的不容太樂觀。也許，從此你將失去平日裡習慣了的流暢語言表達功能，誇誇其談並且繪聲繪色的語言敘述方式。更可怕的是，由於疾病導致的思維經常斷片，你再也無法進行正常的文學創作活動。
這個後遺症很殘酷，老師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哦，我心裡明白，其實，是醫生很委婉、很含蓄地宣告著我的「死亡」。這對於我來說無疑太殘酷了，從生命體徵上來說我還活著，可從生命意義和存在價值而言，就等於我已經死了，死得是這麼突然、這麼無奈、這麼悲愴。
因為，在被迫著和自己風度翩翩、談笑風生的從前，筆墨驚天地、行文如江河的現實痛苦告別的時候，那個曾經瀟洒自如的我無異於已經死去了。那麼，既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感覺應該坦白自己此時此刻的內心真實感受。
假如有來生，我會把劫後餘生的真實感慨當作一種降壓和疏通血管的藥劑，一粒粒的吞到肚子裡去，細細地品味咀嚼，我會心無旁騖的享受這絕塵的清寂，參悟生存的真諦，從微微的苦澀中品出生活的本真意義。
對於來生，我只想要一份屬於我自己的恬淡寧靜和安詳。這種渴望穿過漸漸明亮起來的闌珊燈火，始終固執地盤亘在我的心頭，我仿佛又看到英格蘭那位滄桑歷盡的簡愛站在桑非爾德的城垣下，從容地自訴：「我憑寧靜的內心接受一切苦難，人活著原本就是為了忍受。」
我常常想，所謂的幸福不過是一切萬般苦難過程的短暫間歇和小憩，我們總是在轉瞬即逝的幸福里再次接受著更多更殘酷的生活苦難，人們就是這樣按照不可抗拒的永恆規律來完成各自的生活過程，從而越加相信：生活中每個人的幸福都是相似的，而痛苦則各不相同。
假如我能夠健康的活著，我對那年因「腦主幹梗死」所經歷的一場生死考驗將不再疑惑，不再耿耿於懷，甚至還感到了一種超脫。
因為我終於知道，世上沒有一種東西能夠真正超越時空，抵達永恆。只有死是永遠不死的。我們每個人都是帶著自己最原始的哭聲呱呱墜地，生是一種偶然；帶著親人和朋友的哭聲悄然離去，死是一種必然。我們每個人絕對無法選擇生，卻有權利選擇死。
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在前方等待著我們每一個人，那麼就沒有必要心懷膽怯和恐懼的心理了，那是一種必然會蒞臨我們人生的最終結局，因此惶惶不可終日自然也就沒有用。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人的生命歷程就像一首敘事詩一樣，賦予它豐富多彩的內容和引人入勝的情節，是我們為之奮鬥的驅動力啊。
我一直把死亡當作一種暫別，無論是親人或者朋友的不幸離去還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消逝，應當都是一種短暫的分別，在某一個時刻，超越時空之外，我們仍然還會不期而遇、邂逅重逢的。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真正深刻地感受到究竟什麼叫做似曾相識？
假如我能夠有尊嚴的活著，我對於今天的順境與逆境、成功與失敗、得到與失去體會得將更加從容。
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不過是浮雲一朵，微塵一粒，我們不過是在時空中行走和奔忙的匆匆過客，不過是現存於手中權力、財富、名利等一切一切暫時的主人。在某一個時刻，我們將不帶走任何東西無可奈何地悄然歸去，而生前這手中的一切也必將另易其主。
時空永恆，而個體的人只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也許你曾經光彩照人或者一生暗淡；也許你曾經居高臨下或者平庸流俗；也許你曾經金玉滿堂、錦衣玉食或者家徒四壁、窮困潦倒，而最終都是一個結果：煙消雲散。所以，無論富貴也好貧窮也罷，得到也好失去也罷，都隨它去吧。斤斤計較，你高我低，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又何必呢？
我常常想，曹雪芹的一首《好了歌》不是早已經把這世間的所有功名利祿都闡釋得非常透徹明白了嗎？好在我們的老祖宗一貫倡導不以成敗論英雄，不計結果，只重過程。如果你在春天裡辛勤的耕耘，夏日裡艱苦的勞作，而秋天到了的時候卻因自然災害顆粒無收，那又何妨。
由於你的付出，使你看到了莊稼們怎樣為你破土萌芽、拔節開花的過程，這是一種回報。正如一年四季不在於有無花果，只在於經風歷雨，鵝黃落紅，只要是充分的享受了生活的過程就值得欣慰，就應該無怨無悔。
假如我能夠有質量的活著，我對於現實生活中的愛與恨將倍加珍惜。愛與恨，它們是如此的相似，仿佛一對孿生兄弟。
愛極恨極都是情到深處的具體反映和最真實的表現。愛到深處會孤獨，恨到極點就會毀滅。愛與恨都是人類很深很深的情感，我們每個人當然要始終堅持愛憎分明，但是我敢說真正愛過和恨過的人，對於自己的人生才可能會大徹大悟。
深刻的生活感悟給了我巨大的勇氣和力量，豁然開朗的心態給予我自強不息的無窮動力和自信。大病初癒後，自覺地把自己定位為學齡前兒童，雷打不動地堅持讀拼音、讀社論、繞口令，朗誦詩詞、散文、寓言和經典小說片段，在晨練中練習發聲、在散步時校正自己的咬字和語言節奏，在鍵盤的敲擊中試著遣詞造句、謀局部篇、努力找回形象思維的能力。
循環往復、不厭其煩、窮盡只爭朝夕的毅力，半年之後終於從步履蹣跚、迷失方向感的病態中恢復到腳步雖然略顯沉重卻堅定從容的基本常態；說話從含糊不清、語無倫次的極度尷尬狀態恢復到字正腔圓、邏輯清晰、輕鬆自如的流暢程度；所謂業餘寫作一如既往、漸入佳境。
只是，對於「沉默是做人的裝飾，寡言給人帶來安寧」這句名言終於有了新的理解。真的很慶幸，我終於找回了劫後餘生仍可為的自己，我，復活了！
當前呼後擁、轟轟烈烈、聲名顯赫的日子不再，當鮮花和掌聲潮水般湧來又悄無聲息地退去，當所有人都容顏蒼老、身心疲憊憔悴、終於閱盡世事滄桑的時候，那首充滿了哲理、旋律深沉優美的《夕陽紅》歌曲就成了我們生活的真實境界。
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在某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穿過林叢草地上一座座肅穆安靜的墳墓，人們在抵達上帝溫馨懷抱的時候，默默地坐下來，開始虔誠地撫摸他那雙充滿了慈祥恩愛目光的眼睛......啊,死亡並不可怕,真正令人恐懼的是你在碌碌無為和一味的渾渾噩噩中等待消亡的過程。
真的呀，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在向死而生！
2019年12月26日於楚凡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