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天才泥土」論

火燒眉毛 發佈 2020-01-29T07:10:00+00:00

談「天才」的文章,魯迅寫過一篇,叫做《未有天才之前》,更確切地說,這是寫1924年1月17日,他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校友會的演講,收錄於他的雜文集《墳》。魯迅這篇文章本是針對那種一邊叫喊「創作要有天才」,一邊又致力於抑殺創作人才的傾向,僅就文學創作的領域而論「天才」的,卻能反映


魯迅有句名言,叫做:「哪裡有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了工作上了。」這是從自己的切身體驗來說「天才」的,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天才」,類似於孔子之不認為自己「生而知之」,他的「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了工作上」,也可與孔子的「樂而忘憂,憤而忘食」比肩。儘管魯迅這話,是他寫信給許廣平時說的,並不出於他的哪篇作品。

談「天才」的文章,魯迅寫過一篇,叫做《未有天才之前》,更確切地說,這是寫1924年1月17日,他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校友會的演講,收錄於他的雜文集《墳》。魯迅這篇文章(或講演)本是針對那種一邊叫喊「創作要有天才」,一邊又致力於抑殺創作人才的傾向,僅就文學創作的領域而論「天才」的,卻能反映他對「天才」的基本看法,也能使人從中看出在這個問題上,魯迅與孔子的認知之異同。

世上到底有沒有「天才」,魯迅在這篇文章中說的,與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所說稍有不同。在那封信中,他著眼於自己的體驗,所以他說「哪裡有天才」;在這篇文章中,魯迅說得比較留有餘地:「天才究竟有沒有?也許有著罷,然而我們和別人都沒有見。」雖然「都沒有見」,但魯迅還是對「也許有著罷」的「天才」作了界定。魯迅認為,「天才大半是天賦的」,但「其實即使天才,在生下來的時候的第一聲啼哭,也和平常的兒童的一樣,決不會就是一首好詩」。可見,魯迅並不否定人之「天賦」——或許相當於現在所說的「基因」——同時又認為「天賦」的作用之有限,即使是「天才」,也是需要有一個「學而知之」的過程,他的知識與才能,只能來自後天的學習與實踐,而不是從娘胎中帶來的,並非「生而知之」。魯迅的這個觀點,顯然與孔子的「生而知之者,上也」不同,但孔子的「進德之序」,倒是恰恰證明了魯迅的這個觀點。

在魯迅的這篇文章中,更值得重視的是下面這一段關於「天才與泥土」的話:

天才並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有一回拿破崙過Alps山,說,「我比Alps山還要高!」這何等英偉,然而不要忘記他後面跟著許多兵;倘沒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敵人捉住或者趕回,他的舉動,言語,都離了英雄的界線,要歸入瘋子一類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產生之前,應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譬如想有喬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崙非有好兵不可一樣。

此處所說的「天才」,大致相當於「傑出人物」,例如領袖、英雄、偉人。但魯迅在此處說的,並非是「天才」如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創下堪為「一世之雄」的偉業,他著重說的,只是「天才」與「民眾」的關係。在魯迅看來,「天才」之離不開「民眾」,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天才」是從「民眾」中冒出來的,所謂出類拔萃,也得先有其「類」方能「出」之,先有其「萃」方能「拔」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魯迅才說,「沒有民眾,就沒有天才」;其二,「天才」的作用,也是要靠民眾烘托的,他舉的例子,便是拿破崙與「他後面跟著」的「許多兵」。所以,魯迅將「民眾」當做「天才」賴以生長的「泥土」。



魯迅在論「天才」的同時,強調了「民眾」或「泥土」的作用。這是他與孔子的最大的區別。他不像孔子那樣認為民眾是「下愚」或「小人」。民眾並不愚笨,他們生活在社會底層,但「卑賤」往往使得他們多才多藝,因為出於生存的需要,他們必須也甘願去學去做那些「貴」人瞧不起的「鄙事」;恰恰相反,養尊處優的「高貴」,倒容易使人的各種功能退化。民眾並不下賤,他們自有他們的崇高。讀過魯迅的《一件小事》的人或許都還記得那位敢於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人力車夫,或許都還記得,當「我」看到這位人力車夫毫不躊躇地攙著被他的車把帶著而跌倒在地的老女人一步一步地向巡警分駐所的大門走去的時候,從內心生髮的極大的敬意:「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這篇作品的結尾,還這樣寫道:「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將平民百姓當做「下愚」或「小人」的孔子,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情感。

魯迅在他的散文詩集《野草》中,有一篇叫《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作品,在考察他的「天才泥土」論時,也應當進入我們的視野。奴才對於自己的不幸遭遇,只會「尋人訴苦」,聰明人對於奴才的訴苦,只會表示廉價的同情,只有傻子才想到並立即動手在奴才住的「又濕,又陰,滿是臭蟲……四面又沒有一個窗子」的「破小屋」上「打開一個窗洞」,然而,奴才反而將要幫他改變處境的傻子當做了強盜。 我於是想到了孔夫子的那一句話:「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這個傻子大概是未曾「學道」的,所以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不像奴才那樣的「易使」。魯迅在《「題未定」草(九)》一文中說的一番話,可以與此相印證:「誠然,老百姓雖然不讀詩書,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覓道,但能從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決非清高通達的士大夫所可幾及之處的。」

魯迅論述天才與泥土的那段話中,在說到「土」和「兵」的時候,都加了一個「好」字——「譬如想有喬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崙非有好兵不可一樣」,這是值得注意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所說的只會「尋人訴苦」而不知自立自強的奴才也是民,《吶喊·自序》中所說的「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也是民,就像逃兵也是兵,兵痞也是兵一樣。所以,魯迅說:「這樣的風氣的民眾是灰塵,不是泥土,在他這裡長不出好花和喬木來!」所以,魯迅在讚賞《一件小事》中的人力車夫和《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傻子」的同時,致力於改變「愚弱的國民」之精神,並將此作為「第一要著」。這也是魯迅與主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孔子的不同之處,他要喚醒那些精神麻木的國民。

魯迅提出在「未有天才之前」,人們都不妨去噹噹培養天才的泥土。他說:「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否則,縱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為沒有泥土,不能發達,要像一碟子綠豆芽。」魯迅也主張,許多時候,都不妨從小事做起,不要只想做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也不同於孔子的不屑「鄙事」,不屑成為被人所用之「器」。一個社會要正常運轉,一個世界長期發展,需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要有種地的,要有開路的,要有開車的,要有挖煤的,要有教書的,要有行醫的,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各有各的學問,各有各的貢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魯迅才說:世界正由愚人造成;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魯迅才說:「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

此處似乎也用得上1與0的法則——

假如所謂的「天賦」或基因為1,即使後天的勤奮與努力是0,那麼,沒有0的1,實在也是很不起眼的。

假如所謂的「天才」或英雄是1,即使民眾或「泥土」為0,那麼,沒有0的1,也不可能有多大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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