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錯了嗎?秦漢之間到底有沒有一個「楚朝」?

劉三解 發佈 2019-12-23T02:21:55+00:00

這個「楚」並不是人們最耳熟能詳的項羽「西楚」,而是陳勝的「張楚」。意不意外?《史記·高祖本紀》記載:(漢高帝十二年)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後,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

這個「楚」並不是人們最耳熟能詳的項羽「西楚」,而是陳勝的「張楚」。

意不意外?

《史記·高祖本紀》記載:

(漢高帝十二年)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後,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

這裡的秦皇帝與秦始皇帝並列,因為「子嬰」被趙高擁立時只是秦王之位,自然不可能是他,只能是「秦二世」,他的守墓人二十家,比秦始皇和陳勝(另:《陳涉世家》記守冢人為三十家)都多,說明至少在劉邦眼中,秦二世與信陵君都是重要的歷史人物,當然,陳勝與秦始皇以及六國著名君主同列,也說明了他的地位比擬帝王。

弔詭的是,這裡面沒有提及「義帝」楚懷王和「西楚霸王」項羽,後者是劉邦的敵人,以魯公之禮安葬,沒有計較也說得過去,「義帝」楚懷王這個「舊主」,為什麼也不在其中呢?

已故史學大師田餘慶先生在《說張楚》一文中提出,在秦漢之交的短短數年之間,雖然如流星一般短暫,「張楚」政權仍是當時的「六國人」認可的「正統」所在,一個顯例就是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其中《五星占》五星行度和另一種古佚書的干支表,跨越秦、漢紀年,夾處其間的是「張楚」紀年,而無「秦二世」年號。

《五星占》的擱筆下限為漢文帝三年,足以說明,在西漢初年的貴族、平民的普遍認知中,「張楚」是一個代表時代的,即「正統王朝」。

之所以這麼說,要普及一點歷史常識,那就是「奉正統」的標誌之一,就「奉正朔」,「正」即正月,「朔」即元日,代指的就是「紀年曆法」,所以,在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後,即令天下以「十月」為歲首,用「顓頊歷」,後世漢武帝更制之後,則以「正月」為歲首,頒行「太初曆」。

「紀年」、「正朔」,就是最重要的政治標誌,而在民間傳播的書中,以「張楚」紀年,無疑說明當時的大眾觀念中,秦始皇駕崩前的秦朝仍是「天下正統」,而秦始皇駕崩之後,已經進入「張楚」為天下正統的新時代,「秦二世」雖名為皇帝,不過是與「張楚」對峙的一國罷了。

田餘慶先生在《說張楚》中還提及:

《史記》立月表記秦末事,不名曰「秦漢之際月表」,而名曰「秦楚之際月表」,說明司馬遷明確地意識到楚在秦末歷史中具有獨特地位。

《史記》中的月表系年未用張楚而用楚義帝,是以義帝代表楚;《史記》中的本紀不立陳勝而立項羽,是以項羽代表楚。與帛書比較,《史記》尊楚雖舊,但張楚陳勝的地位卻被義帝、項羽取代了。《史記》以陳勝入世家,比帛書書法降了一等。

歷代史家對《史記》立《陳涉世家》事,議論甚多,但都難於說透其中的道理。因為,若是如司馬遷所說尊重亡秦首事,則張楚之功不在項羽之下,雖立《陳王本紀》亦無不可;若從陳勝不繼世而亡言之,比諸侯立為世家也不合適,入列傳就可以了,又何必立世家呢?

田餘慶先生認為這是《史記》的瑕疵,「書法於此確有缺陷,不愜人意而已」。

不過,辛德勇教授在《馬王堆帛書「張楚」注記與《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之尊漢、尊楚問題》(《出土文獻》第六輯,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李學勤編,中西書局,2015年4月出版)一文中指出,《五星占》等帛書干支表中的「張楚」字樣,實為當時的作者添加的「註記」,也就是這一年出現重要事件的「注釋」,沒有秦二世紀年而由秦始皇紀年代之,也是作者為了便於編年,而非政治立場,不存在什麼「尊楚」、「尊漢」的初衷,至於司馬遷在《史記》中的「矛盾」則不能稱其為矛盾。


尤其是指出《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中的「太史公曰」另有深意: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翻譯過來就是,太史公個人意見:發難於陳勝;滅秦依賴於項氏,不只是項羽,還包括之前的項梁;最後是「漢家」平定海內。五年之間,號令三嬗,也就是三次「轉移」,自古以來,沒有受命立朝如此迅速的。

另見《史記·太史公自序》:

秦既暴虐,楚人發難,項氏遂亂,漢乃扶義征伐;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與「八年之間,天下三嬗」,正是辛德勇教授著重討論的問題,他指出「三嬗」實為「變化三次」,也就由秦至義帝之楚,義帝之楚至項氏之楚,項氏之楚再至劉氏之漢,四家更替三次,是為「三嬗」。

這個解釋,如果僅就《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的紀年來看,完全正確,也應該符合太史公的初衷,屬於其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對紀年的「嚴謹」編排。

問題是,司馬遷在漢武帝時代的「嚴謹解釋」不等於在西漢初年的「解釋」,尤其是西漢初年本身就對諸多「合法性議題」陷於自相矛盾境地的情況下,比如漢初的「水德」推定,乃至於漢初的服色設定,「水德王」卻為「外黑內赤」,旗幟仍舊尚赤,「赤帝子斬白帝子」的傳說,等等。

哪怕是《五星占》之類的星象之說,在《史記·天官書》中也另有輔證:

秦始皇之時,十五年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其後秦遂以兵滅六王,並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因以張楚並起,三十年之間,兵相駘藉,不可勝數。自蚩尤以來,未嘗若斯也。項羽救鉅鹿,枉矢西流,山東遂合從諸侯,西坑秦人,誅屠咸陽。漢之興,五星聚於東井。

此處,秦始皇之後即接「張楚並起」,進而為項羽合縱諸侯滅秦,然後是漢之興,也可以說是「三嬗」。

結合上文中為先代帝王設守陵戶的記載可知,這種認知矛盾,可能自劉邦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司馬遷只是面對矛盾百出的官方記錄進行了挑戰和記錄罷了。

讀史至此,必須注意視角的區別,總計有五個:

(1)《史記·高祖本紀》紀年,這是漢初視角,正統為秦始皇帝——二世皇帝——劉邦,但是承認陳勝為「楚隱王」,不提「義帝」、「項梁」、「項羽」紀年;

(2)《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紀年,正統為秦二世——義帝,陳勝為「義帝」之楚的前身;

(3)《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敘述的三家為陳勝——項氏——劉邦;

(4)《史記·太史公自序》,敘述的三家為楚人——項氏——漢;

(5)《史記·天官書》,敘述的三家為張楚——項羽——漢。

五者對照後可知,就是兩個大類:

(1)秦——楚(張楚、陳勝、義帝)——項氏——漢(包含上述2、3、4、5);

(2)秦始皇帝——二世皇帝——陳勝——劉邦(包含上述1)。

區別其實一目了然,就是對「項氏」的地位認知的區別。

漢初劉邦的認知中,「義帝」和項氏,屬於被遮蔽的部分,並不希望將其視為「正統」,但這就存在一個邏輯漏洞,那就是,「時間溜走了」,陳勝的「張楚」只有1年,到「漢元年」還有1年多的空檔,對於西漢的官方敘事而言,這種「小問題」無所謂,但是到了「修史」的時候,時間就成了大問題。

所以,司馬遷必須明確「三嬗」,才能補上這中間的時間空缺,而《史記》有《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卻無「秦二世本紀」、「陳涉本紀」和「義帝本紀」,「秦二世」事跡附麗於《秦始皇本紀》之後,「陳涉」事跡單列於《陳涉世家》,就是將陳勝起義建立「張楚」秩序之後與「秦國」的對峙,視為「有土諸侯」與「非正統皇帝」的對峙,即無「秦朝」、無「楚朝」,而是「秦楚之際」。

「義帝」無本紀而項羽有本紀的原因,則在《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中明言:

西楚主伯,項籍始為天下主命,主十八王。

也就是說,西楚為「主伯」,也就是諸侯中的「家長」、「長子」,且項羽自此開始為「天下主命」,也就是主宰,為十八位諸侯王之主。

那麼,項羽與「義帝」的關係是什麼?見《史記·項羽本紀》:

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

項羽的解釋非常直白,為了反秦的大目標,所以才「假立諸侯後」,「假」就是「權宜」、「代理」的意思,類似於韓信在楚漢之爭中要求劉邦封自己「假齊王」。

而項羽宰割天下時,「義帝」沒有功勞,但仍舊分給他土地,立他為王,而不是將「義帝」的地盤分掉而各自稱王,道理很簡單,之前的「楚懷王」並沒有位居諸侯之上,只是一個戰國時代「縱約長」的盟主角色,十八路諸侯絕大多數的封地和他的原地盤沒什麼關係。

也就是說,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之後,才算是真正成為「天下主命」,而非取自「義帝」,原則上,自此開始,項羽才算開創新朝,劉邦也是他的「臣下」,所以,司馬遷將項羽列入本紀。

正因為如此,「義帝」不但沒有帝王「本紀」,連諸侯「世家」和名人「列傳」都沒能進入,而之所以在《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以「義帝」紀年,並非「尊義帝」,而是為了與「先入關中者為王」的正統故事配合,含糊解釋漢王劉邦的「以臣伐君」的悖逆行為,正如劉邦在當時採取「為義帝發喪」的政治號召一樣,所為是「定暴止亂」,也即「以臣伐臣」。

這種口徑可見《史記·項羽本紀》的太史公曰:

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背關懷楚,即背棄「先入關中者為王」的約定,又放逐義帝自立,總結即為「暴」字,再看上文中提及項氏,「虐戾滅秦」、「項氏遂亂」,而漢室則是「撥亂誅暴」,這也是漢武帝時代司馬遷統合全書的「楚漢之爭」的歷史解釋。

所以,所謂「五年之間,號令三嬗」和「八年之間,天下三嬗」的主體,根本就不包括「義帝」,而是秦——陳勝——項氏——漢,這也和前後文呼應,因為:

「號令三嬗」配套的是陳勝、項氏、漢家,「天下三嬗」配套的是「秦」、「楚人」、項氏、漢,前者說的是「本陣營」權力交接,後者說的「天下」的執掌,而之所以前人學者困於「義帝」,歸根結底則在於「秦亡」與否,秦未亡則無從嬗代,其實太史公的說法毫無矛盾,正好解釋圓融。

總而言之,劉邦時代的官方口徑是忽略「義帝」、「項氏」這個時代,而上接秦末、陳勝,正如漢初「占星家」們的「無政治責任」寫法,秦始皇直至漢高祖,一桿子到底,才是漢初的「政治正確」,加個「張楚」的備註也不算錯誤,這種表述,在《史記·天官書》中類似。

但是,作為「史官」,司馬遷就不能像「占星家」這樣大而化之,統緒必須分明,他要補上這一年之缺,就得重提項羽,要重提項羽就不得不提「義帝」以分「高祖」之謗,這是一環套一環的解釋,而且他筆下的項羽之亡也完全是「貪暴」所致,也就是說,《史記》相關編撰非但不是「錯謬」,而恰是司馬遷在所處歷史環境下「鉤沉遺事」的「秉筆直書」。

所以,司馬遷並沒有錯,「張楚」一朝或許不存在,「張楚」所建立的秩序卻一直到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王時方才變革,至於其秩序的細節,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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