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啓超:古偽書的種類和來歷

古籍舊書庫 發佈 2021-09-18T00:10:17+00:00

梁啓超的一篇舊文章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在這裡:梁啓超:古書的真偽之辨和年代考證,前面談到歷史上有哪些偽書,這部分就主要分析都有哪些偽書和他們的來歷。



梁啓超的一篇舊文章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在這裡:梁啓超:古書的真偽之辨和年代考證,前面談到歷史上有哪些偽書,這部分就主要分析都有哪些偽書和他們的來歷。


文章很長,但值得仔細閱讀。





偽書的種類很多,各家的分類法亦不同。按照性質,用不十分科學的方法,大概講起來,可以分為十種。現在依次討論如下:


一、全部偽此類書,子部很多。《鬼谷子》《關尹子》之類皆是。經部書亦不少,如《尚書孔氏傳》《子貢詩傳》《孔子家語》皆是。


二、一部偽這類書古籍中多極了,幾乎每部都有可疑的地方。如《管子》《莊子》之類,其中一部分為後人竄附,先輩多已經論及了。即極真之書,如《論語》《左傳》《史記》尚不免有一部分非其原本,他更何論?有的同在一書,若干篇真,若干篇偽;有的同在一篇,大部分真,參幾句偽。


三、本無其書而偽。《亢倉子》《子華子》之類。《亢倉子》一書,《漢書•藝文志》及《隋書•經籍志》皆不著錄,因《史記•莊周傳》稱其為書《畏屢虛》《元桑子》皆空言無事實,故後人據以作假。《子華子》,《前世史志》及諸家書目並無此書,因《家語》有孔子遇程子傾蓋之事,《莊子》亦載子華子見昭僖侯,後人從此附會出來。


四、曾有其書,因佚而偽。《列子》,昔稱列禦寇撰,劉向所校定,共分八篇,《漢志》曾有其目,早亡,今本為魏晉間張湛所偽托,全非劉向、班固之舊。如《竹書紀年》,晉時出河南汲冢,當系戰國時人所撰,至唐中葉而沒。今通行本為宋後人所假造,惟王國維所輯則真,可以證通行本之偽。



五、內容不盡偽而書名偽。《左傳》,原名《左氏春秋》,與《呂氏春秋》《晏子春秋》相同,本為創作,今名《春秋左氏傳》,與《公羊傳》《穀梁傳》相同,不過《春秋經》三註解之一而已。原書本真,經劉歆之改竄,大非本來面目,名字改,內容改,體例亦改。其中內容百分之九十可靠,然因書名假,精神亦全變了。


六、內容不盡偽,而書名人名皆偽。《管子》《商君書》皆先秦作品,非後人偽造者可比,很可以用作研究春秋戰國時事的資料,惟兩書皆非原名。《管子》為無名氏的叢抄,《商君書》亦戰國時的法家雜著,其中講管仲、商鞅死後之事甚多,當然非管仲、商鞅所作。


七、內容及書名皆不偽,而人名偽。《孫子》十三篇,為戰國時書,非漢人撰。《史記》稱孫武、孫臏皆作書,則此書也許為孫臏作,或另一個姓孫的人所作。今本稱孫武所作,非是。又如《西京雜記》分明為晉時葛洪所撰,述東晉時事甚詳,然後人以為劉歆所作,則大謬。


八、盜襲割裂舊書而偽。如郭象《莊子注》偷自向秀,王鴻緒《明史稿》偷自萬斯同。此種偷書賊最可惡。《莊子注》十之八九為向秀作,十之一二為郭象作,然研究時頗難分別,雖知有偽而無可如何。《明史稿》為一代大事跡,萬斯同為二千年大史家,內容極可富貴。王為《明史》館總裁,盜竊萬稿,大加改竄,題曰橫雲山人所著書,這無異殺人滅屍,令後人毫無根據,居心尤為險毒!



九、偽後出偽。《今文尚書》本只二十八篇屬真,武帝時孔壁古文尚書多出十六篇,後人已疑其偽,不久旋佚。東晉時,重出十六篇,又非孔壁尚書之舊,當然沒有可信的價值。又如《孟子》,《漢志》有十一篇,七內篇,四外篇,武帝時趙歧作《孟子注》判定外篇為偽,不久遂佚,本無可惜。明人姚士粦又假造《孟子外書》四篇,更非武帝時舊物,這真是畫蛇添足了。


再如《慎子》,《漢志》有之,後佚,《百子全書》本乃宋以後人零湊而成,其中一部偽托,一部由古書中輯出。近《四部叢刊》有足本《慎子》,系繆荃蓀家藏書,說是明人慎懋賞傳下,顯系慎懋賞偽造,為同姓人張目。繆氏是專門目錄學者,居然相信這種偽書,我們看見之後,大大失望。


十、偽中益偽。此類書,讖緯最多。如《干鑿度》本戰國陰陽家及西漢方士的作,恐後人不置信,偽托為孔子於刪定群經之後為之,當然全部皆假。今本《干鑿度》又非漢時舊物,乃後人陸續增加補綴而成,這豈不是偽中益偽嗎?如果研究此書,應以辨別《左傳》的方法,下一番抓梳剔校的工夫。


由上面看來,中國的偽書真是多極了。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偽書,其來歷怎樣,依我看來有下列四種


一、好古好古本為人類通性。中國人固為受儒家的影響,好古性質尤為發達。孔子嘗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說:『多聞闕疑……多聞闕殆……』孔子如此,其門下亦復如此,所以好古成為儒家的特別精神。


儒家在中國思想界影響極其大,儒家好古,因此後來的人每見一部古書都是非常珍重,書愈古愈寶貴,若是後人所作反而沒有價值。有許多書,年代不確,想抬高它的價值,只得往上推。有許多書,分明是後人所作,又往往假託古人名字以自重。


二、含有秘密性。從前印刷術尚未發明,讀書專靠抄寫,抄寫是極費事的。中國地方又大,交通不便,流通很感困難。又沒有公共藏書機關,如今日之圖書館,可以公開閱覽,因此每得一種佳本,不肯輕易示人,書籍變成為含有秘密性的東西了。


要是印刷發明,流通容易,收藏方便,書籍人人能見,不易隨便造假,即造假亦會讓人發見的。凡事愈公開,愈是本來面目;愈秘密,愈有造假的餘地。書籍亦當然不能例外。


三、散亂及購求。中國內亂太多而藏書的人太少,所有書籍大半聚在京城或者藏之天府。古書的收藏傳播,靠皇帝之力為多。既然好書都在天府,每經一次內亂,焚毀散失,一掃而空,再要收集恢復,異常費事。


隋牛弘請開獻書表,稱書有五厄『……秦皇馭宇……始下焚書之令……一厄也。……王莽之末,長安起兵,宮室圖書並從焚毀……二厄也。孝獻移都,西京大亂,一時燔盪……三厄也。劉石憑陵,京華覆滅,朝章國典,從而失墜……四厄也。蕭繹據有江陵……江表圖書因斯盡萃於繹矣。及周師入郢,繹悉焚之於外城……五厄也……』在隋以前,書已有此五厄,牛弘以後,為厄更多。


隋焬帝在江都,把內府藏書攜去,焬帝死,書亦散失無遺,這可以算是一厄。安史之亂,長安殘破,唐代藏書焚毀一空,這可以算是一厄。及黃巢作亂,到處焚殺,所過之處幾於寸草不留,天下文獻,喪失大半,這亦算是一厄。以下歷宋元明到清,每代都有內亂,而且每經一次內亂,天府藏書必遭一次浩劫,費了許多工夫所聚集的抄本、孤本掃蕩得乾乾淨淨。


書籍散亡之後,就有稽古右文的君主或宰相設法恢復補充,願出高價,收買私家書籍,寶之天府,把歷史打開,大致翻一翻,這類事情不少。如漢武帝廣開獻書之路,置寫書之官,一面找人搜集一面找人抄寫。漢成帝時,使謁者陳農廣求遺書於天下。隋開皇時,因宰相牛弘的條陳,分頭使人訪求異本,每書一卷,賞縜一匹。唐貞觀中,魏徵及令狐德棻請購募亡逸書籍,酬報從厚。肅宗、代宗當安史之亂後,皆相繼購求典籍,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大亂之後,書籍亡佚得很多,政府急於補充,因之不能嚴格。從重賞賜,從寬取錄,以廣招徠,遂與人以作偽的機會。有的改頭換面,有的割裂雜湊,有的偽造重抄,許多人出來作這種投機事業,以圖弋取厚利,偽書所以重見疊出以此。一方面因為散亡太多,真本失傳;一方面因為購求太急,贗品充斥。四個原因中,要算這個最重。


四、因秘本偶然發現而附會。古代書籍中經散佚,時常有偶然的意外發現,如晉太康三年,河南汲郡地方有人偷掘古冢,得著許多竹簡。經後人的考證,知道古冢是魏襄王(從前人以為是安厘王)的葬地,竹簡是戰國時的東西。襄王死時,以書殉葬,《竹書紀年》《穆天子傳》皆從其中得來。


古冢中發現書籍本來是可能的,因此後代有許多人造假附會,所以歷史上紀載某處老房子、某處古冢發現古書的事情很多。或者發現是真的,書卻是假的;或者發現是假的,書亦是假的。於是偽書流傳,日甚一日了。


又如前清光緒末年,在河南殷墟發現許多甲骨,其上刻有文字,那都是孔子以前的東西,孔子所不曾見過的。本來極可寶貴,不過發現以後二十年來至於今,琉璃廠的假甲骨就很多,因為從前不貴,現在很貴,小者數元,大者數十元,自然有人偽造牟利了。書契典籍亡佚,後有再出的可能,開後人作偽之路。偽書之多,這亦是一個原因,不過沒有第三個原因重要而已。


前面講偽書的種類,以書的性質分,大概有十種;若以作偽的動機分,又可另外別為二類,這種分類法比頭一種分類法還重要些。



甲有意作偽的


有意作偽,其動機可歸納為六項:


一、托古這項動機比較上最純潔,我們還可以相當的原諒。


為什麼要托古?因為中國人喜歡古董,以古為貴,所以有許多人雖然有很好的見解,但恐旁人不信他,只得引古人以為重。要說古人如此主張才可以博得一般人的信仰,作者心理不為名不為利,為的是擁護自己的見解,依附古人以便推行。


手段雖然不對,動機尚為清白。這種現象,春秋戰國時最多,如《史記•五帝本紀》贊稱『百家言皇帝,其文不雅馴。』可見春秋戰國時人皆篤信文化甚古說,以為皇帝時代,各學術思想已經很發達了。《孟子•滕文公》上說『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許行是無政府黨,與馬克斯派的唯物主義氣味有點相近,他因為理想特別,恐大家不相信,所以托為神農以自重。神農去得很遠,其時社會如何不得而知,亦許許行理想中的神農時代,真是自耕而食,自織而衣,所以他才去模仿。


不特諸子百家托古,即孔孟亦復托古。孔子說『大哉!堯之為君也…』又說『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孟子更厲害,《滕文公上》說『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儒家如此,墨家亦然。《尚賢》中說『堯舜禹湯文武之王天下,正諸侯者,此亦其法矣』而尤崇拜大禹。《莊子•天下篇》說『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親自操槖耜……禹,大聖也,而形式天下如此。』


大凡春秋戰國的開宗大師,莫不挾古人以為重,《韓非子•顯學篇》批評他們道『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始定儒墨之誠乎?』這真痛快極了!堯舜死了,沒有生口對證,誰知你是真是假呢。孟子可以說「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許行有可以說「有為堯舜之言者孟軻」儒家可以說「有為大禹之言者墨翟」墨家亦可以說「有為黃帝之言者老聃」每一家引古代著名人物以自重其學說,動機不甚壞,不過先生一種主張,學生變本加厲的鼓吹之,所謂『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則流弊就不堪設想了。


即如許行並耕之說,本來是他自創的唯物主義、無政府主義,偏要說神農時代如此,後來愈說愈像,便就弄假成真了。


《漢書•藝文志》中有《神農》十二篇、神農教田相土耕種十四卷、《神農黃帝食禁》七卷,全部是附會的。最著名的《神農本草》一書 ,相傳為神農口嘗百草,辨別苦辛,然後編著成書。其實此書與神農絲毫無關,乃漢末以後漸漸湊成,至梁淘弘景才完全寫定。


又如莊子著書,明白聲明寓言十九,因為要發表自己主張,最好用小說體裁,容易暢達。天地篇說『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這本是莊子的理想,借名字以點染文章的,好像曹雪芹作《紅樓夢》 ,借寶玉、黛玉的口脗,以發舒他的牢騷一樣,後人卻因為莊周說黃帝,平空附會許多關於黃帝的事實及黃帝所著的書籍。


我們看《漢書•藝文志》所載的那許多偽書,大半由於引古人以自重的動機而出,書之著成亦多半在戰國時代,因為戰國末年,社會變動很大,思想極其自由。有人借寓言發表,有借神話發表,開宗大師都引一個古人作護身符才足使人動聽,他們的學生變本加厲,於是大造偽書,學術所以隆盛在此,偽書所以充斥亦在此。始皇焚書以前,春秋戰國間的偽書大概都只有這一個動機。


二、邀賞。方才講每經喪亂以後,出重價求書,免不了有人造假。


普通的如漢武、唐太稽古右文,懸賞徵集,當然有許多無聊的人專做投機事業,所以每失一回,每收一回,偽書愈多一回。


還有幾次特別一點的,如漢景帝之子,河間獻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他以親王的力量親賢下士,訪求典籍,得書異常之多,他尤喜歡秦漢以前古文字,搜羅不遺餘力,所以古文各經俱從河間獻王而出。漢朝經師有今文、古文的爭辯,其來源也在此。他所得的遺書真的固然很多,假的亦頗不少,因為造一部偽書既可賣錢又可作官,利之所在,人爭趨之,偽書就層出不窮了。


漢代除偽古文的經書以外,還有所謂緯書,前回所說的《干鑿度》就是緯書之一種。緯書,古代有無,殊不可知,戰國末年,陰陽家造作五行神仙之說,這可以說是緯書一大根源。至西漢中葉以後,作品極多,流傳亦盛,尤以宣帝一朝為數特伙。宣帝是武帝的曾孫,戾太子之孫,戾太子被讒而死,宣帝自獄中輾轉流落民間。當他年輕的時候,常聽見《燒餅歌》一類的寓言,偶有幾次巧合使他深信不疑,後來他作皇帝,極力推崇獎勵,當然以皇帝的威權臨之,不愁全國人不從風而靡。其時「《燒餅歌》式」的著作——即讖緯——極為流行,西漢東漢這類東西都是十分的發達。


漢成帝時有一宗特別的事情,就是成帝特別喜歡《尚書》,可是《尚書》百篇,自經秦火後,十喪其七,只餘二十八篇。成帝因為酷好這部書,打盡了主意,以求得足本為快。於是張霸出來,作投機的事業,造出了一部百兩尚書,比足本還多兩篇,稱為春秋以前舊物。書上,成帝大喜,立刻賜他一個博士的官職,等於現今的國立大學教授。後來仔細研究才知道,除原有二十篇外,盡都是假的。有人主張殺他,成帝深愛其才,又憐他造假不易,僅革博士職,饒他一命。


到了東漢時代,不特偽書充斥,《燒餅歌》亦很流行。漢光武一代中興之主,雄才大略,不愧中國史上第一流皇帝,但是他亦很迷信。光武名劉秀,王莽時,民間有「劉秀作天子」的謠言。時劉歆作國師,欲符合流傳的歌謠,改稱劉秀。光武正在南陽耕田,有人把這個話傳到他耳朵里,說『國師欲作天子啦』光武投鋤而起,答道『安知非我 。』後來他居然以一匹夫起兵,打倒王莽,自為皇帝。他覺得《燒餅歌》很靈驗,十分的相信。一般人民欲投人主之好,於是矯揉造作,故作隱語以欺世,雖然不是直接假造偽書,但於假造偽書有極大的影響。


降至隋代,又有一宗特別的事情。文帝酷愛古書,尤愛易經。當時有一個大學者劉炫,聲望學問都很好,在北魏、北周之末,為北方大經師,又作了一二十年的大學教授。因為迎合文帝的嗜好,造了《連山》《歸藏》兩部易經。他說《連山》是夏朝的易經,《歸藏》是商朝的易經,《周易》是周朝的易經。我們年輕時讀三字經,中間有幾句『有連山,有歸藏,有周易,三易詳。』就從這裡生出來的。《連山》《歸藏》,《周禮》中提到過,乃假造周禮的人隨便亂說,本來沒有這兩部書,劉炫因《周易》而想及《連山》《歸藏》 。書初上時,文帝大喜,後來知道是假的,以為大逆不道,就把劉炫殺了。一代大學者,因為造假書砍頭,太不值得。但須知獎勵過分,無異明白教人作假,這也不能單怪劉炫啊。



三、爭勝。


中國人有好古的習氣,愈古愈好,以為今人的見解無論如何不如古人的高明,所以有許多學術上的爭辯引古人以自重,然絕不誣陷古人,亦未詆毀旁人。爭勝是不好的,只要可以達到目的,古人今人一概利用拭殺,未免過於刻薄。


為爭勝而作假,自西漢武劉歆起。其時經學上有今文古文之爭,歆父劉向為大經師,歆自己學問亦很淵博。《漢書•藝文志》即根據他的底稿。在學問上,我們應當敬禮,在人格上,我們就不敢贊同。他姓劉,但是為王莽作國師,又改名劉秀以應民謠,可謂不忠;他父親是今文家,詩宗魯詩,春秋宗穀梁,他自己推崇古文,詩宗毛詩,春秋宗左氏,可謂不孝。從前只有《左氏春秋》,後有《春秋左氏傳》,劉歆引傳改經,又添上許多話才有《左傳》出現,他說《公羊》、《穀梁》皆晚出,得出傳說,偽漏百出,惟左丘明親見孔子,好惡與聖人同。《論語》曾有『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的話,當然最為可靠。他專門與今文家作對,春秋既用《左氏》以打倒《公羊》《穀梁》,詩經用《毛詩》以打倒齊、魯、韓三家,禮則用《周禮》以打倒《儀禮》,又恐怕徒恃口舌,不足以爭勝,就全部或一部的改竄古書,如《周禮》,全部由劉歆假造的。《左傳》一部是劉歆編定的,其餘各經,塗改亦多。


漢以後至魏晉間,有王肅出師劉歆的故智,以為要打倒當時大經師鄭康成,非假造偽書不可,所以有許多偽書都由他一手造成的。《偽古文尚書孔安國傳》據說是他改竄的。主名雖未完全確定,十成之中總有九成可信。《孔子家語》《孔叢子》幾乎可以說完全由他一手造成,簡直沒有什麼問題。


此外歷代假造古書以求打倒對手方的人還很多,這裡只舉劉歆、王肅二人作為代表。儒家如此,道家亦然。道教與道家不同,道家是一種哲學思想,如老聃、莊周一派,道教是無聊的宗教,最初由黃巾賊張角以符咒煽惑人心,後來愈演愈厲,成為江西龍虎山張天師一派。道教自東漢末起,二千年來,在社會上有極大的勢力。直至去年,黨軍入江西,才把張天師趕走。道教初起的時候,符咒騙人,其中無甚奧義,其後愚民信之者眾,這才野心勃發,想樹立一大宗派。會佛教自印度輸入,道教與之爭勝,造出許多無聊的書,現在道藏中,黃帝著作幾達百種,老聃、莊周各亦數十種,諸如此類,偽書甚多,其目的在與佛教爭勝,或與儒家爭勝。年代愈久,書目愈增,到現代不可勝數了。


佛教本身偽書亦復不少。佛經從域外輸入,辭義艱深晦澀,不易理會,釋書比自己作書都難,大家都有這種經驗的。六朝隋唐之間,佛教盛行,真的佛典,正確翻譯通來,一般人看不懂,於是投機的人東拼西湊,用佛家的話雜以周秦諸子的話,看時易解,人人都喜歡誦,但不是佛經原樣了。佛徒為增進自己的勢力起見,為同大師爭名起見,一意迎合常人心理,不惜假造偽書的往往有之,如《楞嚴經》,直到現代,大家還以為佛教入門寶籍,就是因為其中思想與我國思想接近。然而《楞嚴經》便不可靠,其他無聊作品不如《楞嚴經》的還多得很哪。


四、炫名。


這種動機比邀賞好一點,不過還是卑劣,只是為外來的虛榮,不是為自己的主張。


假造《列子》的張湛學得當時學者對於老莊的註解甚多,若不別開生面,不能不出風頭,而列禦寇這個人,《莊子》中說及過,《漢書•藝文志》⼜有《列子》八篇之目,於是搜集前說,附以己見,作為《列子》一書,自編自注,果然因此大出風頭。在未曾認為假書之前,他的聲名,與王弼、向秀、何晏並稱。這算是走偏鋒以炫名,竟能如願以償。


⼜如楊慎生平喜歡吹淵炫博,一心要他人所未看之書。本來一個人講學,只問見地有無,不問學識之博否,但楊老先生則不然,專以博學為貴。《太平御覽》是中國很大的一部類書,根據《修文御覽》而出。《修文御覽》早佚,楊老先生偏他曾經看見過,後來的人因為知道他手腳不乾淨,所以對於他所說所寫的都不十分相信,否則以他的話作根據,一口說《修文御覽》明時尚有此書,豈非受愚?


再如豐坊,為明代一大藏書家,范氏天一閣所藏之書多半從豐氏得來。豐氏累代藏書,購置極富,第三代坊好書尤酷。他家裡所藏抄本誠然很多,足以自豪,但他猶以為未足,偏要添造些假的,如《子貢易傳》《子夏詩傳》《晉史乘》《楚檮杌》之類,真是可笑。豐坊又好書,又好名,他的喜歡造假書,許有點神經病作用。晚年,真的秘本固不足以滿他的欲望,似乎又趕造不及,結果竟得神經病而死。



五、誣善。造作偽書、誣毀旁人。


譬如前回所講《涑水紀聞》是後人假司馬光之名痛詆王安石,《倖存錄》是後人假夏允彝之名毀謗東林黨。其實皆本無此書,或有些書而無毀人的話,系後人假造或參雜進去的。


還有想害某人,故意栽贓,如宋魏泰欲害梅聖俞,故作《碧雲騢》一書,託名為梅聖俞撰。碧雲騢者,謂馬有旋毛,品格雖貴,不能掩其旋毛之丑。全書一卷,所載皆歷詆當時朝士的話,欲藉此引起公憤,不幸後來讓人發覺了。


有一種人,費了許多心血,作成一部書,想出自己的名字又覺得不方便,想拋棄了似乎又捨不得,於是造一個假名,拿去付印。如《香匲集》本為和凝所作,在文學界價值很高,惟其中講戀的話太多。和凝作宰相後,覺得與自己身份不稱,乃嫁名韓偓所作。其實和凝在當時有曲子相公之名,就說《香匲集》是他自己所作的艶體詩亦無不可,偏要故意規避,其動機雖非純粹出於誣善,然有點相近,終究是不正當。


六、掠美。


這類人在學術界很多,如前回所說郭象的《莊子注》是盜竊向秀的,王鴻緒的《明史稿》是盜竊萬斯同的。《莊子注》還好,沒有什麼大錯,《明史稿》就改得很不堪。所謂點金成鐵,令我們讀去,常有不睹原稿之憾。


又如谷應泰的《明史紀事本末》編制排比,詳略得中,允推佳制,但據邵念魯《思復堂文集•移民傳》稱為山陰張岱所撰,谷應泰以五百金購得之。果爾,我們對於谷氏不能不說他有掠美的嫌疑了。


乙非有意作偽的


有許多書,作者不偽,後人胡猜瞎派,名稱內容遂亂。既然要辨別古書,這種著作也不能存而不論,以下分為子、丑兩部說明之。


子全書誤題或妄題者,這類作品又可分為四類


一、因篇中有某人名而誤題。


《素問》一書,最早是戰國末年的作品,稍晚則在西漢末葉始出,為中國一部頂古的醫書。其中雖然可議的地方很多,然亦至可寶貴。古代醫學知識,可考見的,多賴此書。原書作者,姓名不傳,今稱黃帝素問,或稱黃帝內經。還有一部《靈樞》,作者姓名亦不傳,今稱靈樞針經。作書的人本來不想作偽,然因為素問起首有『黃帝問於歧伯曰……』的話,乃屬作者假為黃帝、歧伯問答之詞以發抒其醫學上的見解。而後人不察,即以此誤會為黃帝所作,是以今人稱讚名醫,說他「術精歧黃」以此。


又如《周髀算經》一書,當屬漢人作品,為中國一部最古的數學書,價值亦極寶貴。原書作者,姓名不傳,後人因為起首有『周公問於商高曰……』的話,遂誤為周公所作。實則「周」是講圓,「髀」是講股,等於現在的幾何三角。其稱周公、商高,亦不過作者假古人的名字以發抒其數學上的見解。初非有意作偽,後人不察,硬派為周公所作,於是一圓一股的「周」「髀」便成為周公的一條腿了。許多古書,皆以有古人問答之詞,因而得名。


二、因書中多述某人行事或言論而得名。


這類書與前一類相近,亦以戰國、西漢時代為最多。


《孝經》一書,不惟不是孔門著作,而且不是先秦遺書,乃漢儒抄襲《左傳》,益以己見,雜湊而成。後人因為裡邊講曾子的話及曾子所作的事很多,遂以為曾參所作,實大誤。此書若認為漢儒作品,有相當的價值;若認為孔門作品,則牴牾掛漏之處特多。


又如《管子》及《商君書》本為戰國末年著作,其中不過多載管仲商鞅的話及其行事而已,關於管仲商鞅死後的事情,記載亦復不少。若認為戰國末年法家作品,其價值極高,有許多很好的參考資料;若認為管商本人所作,則萬萬說不通。這種書,作者沒有標出姓名,大致是一種類書,雜記各項言語行事,起初並不是誠心作偽,乃後人看見書中多述某人言行,從而附會之,因此得名


三、不得主名而臆推妄題。


許多很有價值的書籍,因為尋不著主名,就編派到一個闊人身上。


《山海經》是一總古代神話集成,最古的部分許是春秋戰國時人手筆,最晚的部分當出於西漢東漢之間。因為其中多荒誕之語,歷代皆認為一部異書。《史記》雖引其名,但未言為何人所作,惟列子曾說:『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後人因為太史公都看見過,相信確有其書,列子又有這套話,遂編派為大禹伯益所作。實在書中多載春秋戰國地名,至早以春秋為止,絕不會出在三代以前。


又如《難經》,是中國醫學界最有名的古書,內中載八十一個醫學上的難題及其答案,當系東漢末、三國時時人所作,與《素問》、《靈樞》齊名。《素問》、《靈樞》要早點,就派給黃帝,《難經》稍晚點,就派給秦越人(扁鵲)是戰國最有名的醫生,非他似乎不能有此傑作。當初作《難經》的人何嘗有意造假,都是後人摸不著主名,無端編派到扁鵲名下。


古書如此,近代之書亦然,如坊間通行的《黃梨洲集》,中有《鄭成功傳》,作品雖然不壞,然絕非黃氏手筆。一則文筆不像,再則恭維滿清,有「聖朝」「大兵」等語,與黃氏身份不稱。黃為明室遺民,滿洲入關,抵死不肯屈節,安有恭維滿清之理?大抵當時有人作鄭成功傳,然因他種關係不敢自出主名,後人因為梨洲有《行朝錄》,言魯王、唐王之事甚詳,鄭成功為排滿中堅分子,為之作傳者必系梨洲無疑,遂把此傳收入黃氏集中,鑄此大錯。諸如此類,作者無心造假,後人瞎亂胡猜,遂致張冠李戴。


古書如此,字畫詩詞亦然,所以無名漢碑往往誤認為蔡邕所書,無名唐畫往往誤認為吳道子所作,《古詩十九首》後人多謂出自枚乘,《菩薩蠻》《憶秦娥》兩闕,後人多謂出自李白。事情雖不一樣,道理完全相同。我們從事研究的人,切忌不要為虛名所誤。



四、本有主名,不察而妄題。


《越絕書》記江浙間事甚詳,為漢魏時人所作,作者滑稽好戲,不願明標主名,故意在書後作了四句隱語:『以去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我們這四句話,明明白白知道是袁康二字,作者姓袁名康,還有什麼問題?後人不察,偏要編派一個名人身上,以為書中多記吳越之事,細考孔門弟子中,惟子貢曾到越國,遂指為子貢所作,今《四庫全書》仍題為子貢撰,這是多麼可笑一件事情。


佛經中有一部《牟子理惑論》,系中國最先批評佛教的著作,共三十七章,極有價值,自序云:『靈帝時,遭世亂離,避地交州,著書不仕。』把時代、經歷、地方都說得很明白。《隋書•經籍志》因為作者姓牟,而姓牟的人只有牟融最知名,遂題為牟融作,已大錯特錯了,《唐書•藝文志》更糊塗,又考出牟融官職,給他加上官銜,題漢太尉牟融作。本來是隱士,忽然變作達官;本來在安南,忽然跑到中原;本當桓靈時代,忽然提到光武,前後相差兩百年。書錯還是小事,後人根據作者姓名,用以推斷佛教,說佛教之輸入確在光武之前,牟融時已經很發達了,這樣一來,那真是受害不淺。


丑部分誤編或附入


這類作品又可分為五類:


一、類書誤作專書。


如《管子》全書,非一人一時所作,乃雜誌體,聚焦若干篇法家言,並未標明何人所作。其中《弟子職》、《內業》等篇,與全書體例不符,範圍、文體皆有出入,可見顯系雜抄之書無疑。若認為一部類書到還可以,若認為一種專書那就錯了。因為其中講管子的話很多,所以名之管子,實非管仲所作。


二、註解與正文同列,混入正⽂。


《莊子》一書,內篇是莊周所作,外篇乃後人註解莊周之書。抄書的人抄了內篇,又把註解一併抄下,統名之為莊子,但是內篇外篇內容文體俱不相同,一見可以瞭然,絕不能認為出自一人之手。如認內篇為正⽂,則外篇雜篇必為註解;如認外篇雜篇非註解,則外篇雜篇必為後人所偽托,總之不是莊周所作的東西。一部之中,有註解附入正文處;一篇之中,亦有註解附入正文處。因為古代用竹簡,正文是刀刻或者漆書,註解亦是刀刻或者漆書,沒有法子區別。


如《禮記•王制篇》最末一段:『自恆山至於南河,千里而近。自南河至於江,千里而近。……』下面一段:『古者,以周尺八尺為步,今以周尺六尺四寸為步。……』這兩段皆與本文無關,當系註解。或者後人讀《周禮》讀到此處,作了一點考證的功夫,因而隨筆記下,所以與正文連接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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