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鴻鸞禧》:盛大的婚禮背後,是女人無盡的孤淒

山村靜聽 發佈 2020-03-02T16:13:51+00:00

這讓我想起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由於丈夫一家好吃懶做,打算靠兒子結婚時發點小財,可我只是貧家女,並未能為他們帶去什麼,所以在生了孩子之後,母子被他們棄於房內,不管不問,後來好不容易熬到出了月子被接回娘家,我就計劃著離婚事宜,可我嬸嬸聽說後勸我:「你離了,將來埋到哪裡,你是不能埋回

張愛玲生長在顯赫的大家族,卻嘗盡了人情冷暖,她筆下的人物總是尖刻的冷靜,如白流蘇、如佟振保、葛薇龍……他們在無可奈何的形勢下,知道如何克制自己,獲得最後的成功,但事實卻還是人物在強大的人性面前,不得不妥協,後來完全背棄了自己的克制,釋放天性著著實實的瘋狂了一把。

但因為他們都在內心裡有所求,放逐自己後多少是有些不甘的,刺痛不時扎著自己的心。所以葛薇龍淚流滿面地對丈夫喬琪喬說,陪笑女是為生活所迫,而自己卻是主動選擇;所以佟振保荒唐放縱幾年後,她又回歸了正常,而白流蘇最終因為一座城的傾覆成就了她的所求,但她的生活里不再有愛情,范柳原婚後盡可以把他的那些殷勤、情話投給外面的女人了。

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就基於女人以結婚為目的的求生慾望,不如說婚姻只是女人的墳墓,而對舊社會的男人而言,愛情在婚姻里埋藏了,他們大可以去外面找,或收幾個有點愛情感覺的姨太太。

《鴻鸞禧》是張愛玲少有的專門描寫結婚場面的小說,從結婚前新娘與新郎妹妹們一起試禮服,講到婚後親家相聚,新娘以「很好」回答公公「結了婚覺得怎麼樣」的問題時,大家一派喜氣的哄堂大笑。

這看似一齣喜劇,卻實質上一出無可辯駁的悲劇。在這皆大歡喜的背後,不僅僅有家族成員間表面的歲月靜好後的暗潮湧動,更有一個女人對不得不走進墳墓的悲悽。

這讓我想起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由於丈夫一家好吃懶做,打算靠兒子結婚時發點小財,可我只是貧家女,並未能為他們帶去什麼,所以在生了孩子之後,母子被他們棄於房內,不管不問,後來好不容易熬到出了月子被接回娘家,我就計劃著離婚事宜,可我嬸嬸聽說後勸我:「你離了,將來埋到哪裡,你是不能埋回來的喲。」

原來女人結婚只是為了買個墳墓,將來有個埋的地方。雖然現在可以說何處青山不埋骨,但在過去,確實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牌位是會奮鬥一生的。

而這部《鴻鸞禧》雖然寫的是皆大歡喜的結婚場面,張愛玲卻寫出了墳墓般的鬼魅,我看了,晚上竟有睡不著覺的害怕。

一、對婁家結婚女主角陰風颯颯的鬼魅般描寫,暗示婚姻於舊社會女人的結局

《鴻鸞禧》寫的是婁家大兒子大陸娶凋落大戶出身的邱玉清為妻的事情。一開篇,婁家兩個妹妹二喬和四喜作為女儐相,去指定的祥雲時裝公司試禮服,她們在門店逛的時候,兩人之間就有這樣一番聊天:

四喜:玉清那身子,簡直硬得「擲地作金石聲」,碰一碰,骨頭克察克察響。……也奇怪,說瘦也不瘦,怎一身的骨頭?

二喬:骨頭架子大。

四喜: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

二喬:何至於?……咳,可憐的哥哥,告訴他也沒用,事到如今……

我們雖然說可以不顧及未婚女因渴望婚姻對即將步入婚姻的女人的惡毒,但從二喬「可憐的哥哥,告訴他也沒用,事到如今」欲言又止的神情,就可以想見邱玉清以後的婚姻生活。

如果將來邱玉清被大陸嫌棄、冷落,到底是不值得同情的,因為「可憐的是她們的哥哥」,邱玉清是罪有應得的。

而更重要的是,張愛玲毫不留情,一開篇就點到新娘是「白骨」,不得不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然而,這還不是最要緊的,張愛玲在結婚典禮的最高潮竟然寫道:

樂隊奏起結婚進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儐相的輝煌的行列徐徐進來了。在那一剎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種善意的、詩意的感覺;粉紅的、淡黃的女儐相像破曉的雲,黑色禮服的男子們像雲霞里慢慢飛著的燕的黑影,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

都說吉時吉語,可張愛玲把美麗的新娘說成在「復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這是何等狂言猖語,簡直是大逆不道!

這還沒完,在婚禮行畢,次日兩親家連同新婚夫婦一起吃飯的時候,飯後,他們在一起傳看著新人拍的照片,張愛玲再次不留情面的寫道:

拍的照片已經拿了樣子來,玉清單獨拍的一張,她立在那裡,白禮服平扁漿硬,身子向前傾而不跌倒,向背後撐著紙板的洋娃娃。

和大陸一同拍的那張,她把障紗拉下來罩在臉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無意中拍進去一個冤鬼的影子。

這些有意無意的描寫,貫穿婚禮前、婚禮後、婚禮進行中,真是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陰冷感覺,這哪是結婚吶,分明是一個鬼魅在陰間裡行走的樣子。

這些對婚姻生活的暗示,都是從作者的立場來寫的,那麼作為當事人的邱玉清又是怎樣的感想呢?在書中,張愛玲對邱玉清走進婚姻墳墓里的心情作了細緻的描述:

玉清還買了軟緞繡花的睡衣,相配的繡花浴衣,織錦的絲棉浴衣,金織錦拖鞋,金琺瑯粉鏡,有拉鏈的雞皮小粉鏡;她認為一個女人一生就只有這一個任性的時候,不能不儘量使用她的權利,因此看見什麼買什麼,來不及地買,心裡有一種決絕的悲涼的感覺。

女人因為婚姻,不得不和過去說拜拜,不得不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融入到某一個男子的陌生家庭,這種決然勇敢不異於一個男子告別家人去上戰場。但女人的戰場不同於男人的戰場,是流熱血拋頭顱,是痛痛快快地決殺,而是流淚不流血的細水長流,是憋得難受得要死了卻死不了的尷尬。

歸根結底,婚姻於她們不過是一座墳墓,用來理藏自己的青春,用來與過去的生活告別。

玉清還是當時的時尚女青年,與大陸結婚看起來也是通過自由戀愛的,但仍不免有一種決絕的悲涼的悲哀,而大多數尋常家庭里的普通女子呢?更是不好說了。

二、婁太太三十年婚姻,揭開結婚婦女真正墳墓般的生活

在這個結婚典禮里,雖然邱玉清才是結婚的主角,可張愛玲寥寥數筆輕輕帶過,而為那個一無是處的婆婆婁太太著墨甚多。

首先因為一雙鞋子引出了這個婆婆。婁太太不會當家主事,兒子結婚頭等大事,作為主家人她里里外外該有多少事要料理,可就因為行禮過後預備要換上紅旗袍的新媳婦沒有合適的鞋子配,這個踩不到重點的婆婆卻在一團亂糟糟的忙亂中,正在一處靜靜地為媳婦做花鞋。

大戶人家,在大事上這點小事都不能處理妥當,當然是得不到眾人的看重的,就連她的兒女也是很瞧不起她的,別說慣於應酬的婁先生和家裡一眾見風使舵的姨太太們和下人了。

因為做鞋,被兩個女兒在心裡埋怨,自己的母親是有多上不了台面,被丈夫像哄小孩似的責怪「百忙裡還有工夫去弄那個,不要去做它好不好」;因為小夫婦買東西超過預算忘了買床,她提議把自己房裡的兩張床搬過去一張,被女兒們反對,被丈夫吼道「去年我看見拍賣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說買了給大陸娶媳婦,那時候不聽我的話」;因為意料之外的一個賓客來賀沒寫請帖,被丈夫訓「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幹什麼的?家裡小孩寫個請假條子也得我動手」……

總之,婁太太在這個家裡,說什麼都是錯做什麼都是錯,這讓她在這個家裡不免覺得孤,淒。但轉念一想,婁家一家大小,漂亮的、要強的人都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心愛的人,他們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能發飆嗎?

但凡父子、兒女之間有點不和的苗頭,深恐他們鬧意見,婁太太要出口的話便又咽了回來,還要為了大局攬下責任,承認是自己的錯。這個家就是她的墳墓,有別人來埋她,也有她自己對自己狠心的埋。

婁太太只有在某些安靜的間隙,想起她小時候。所以她在大家的一致反對下去做鞋,只不過想躲到童年的回憶里去,她會在為親家太太點菸時,恍惚進入兒時看大人們迎親的場景。

多少年過去,三十多的婚姻生活倏而一過,卻從沒有在她的心裡留下些什麼影子,想要一點屬於自己的回憶,只能到童年的夢裡去找尋。

而在她的家裡,在她們現實生活里,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時時刻刻聯了幫的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也一次又一次愈發認識自己更多的不夠。

被諸多現實的事務纏得紛擾不開的婁太太,很少有顧及到自己的時候。讓她難過的人,那都是她愛的人,讓她難過的事,都是她必須為了她愛的人去做的事,種種難過,都只能引起一陣陣溫柔的牽痛,不能說,不能怒,牽痛過去了,她還是那個為不斷他們付出的人。

婁太太替親家太太點菸的當兒,看見正午的太陽照在玻璃桌面上,那耀眼的光讓她想起了小時候看別人迎親的情景,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了婚,但她知道這和她印象中的結婚完全不同。

印象中的結婚是被一排排,一片片廣大的華美和喜悅搖擺著、震撼著,但她卻只有一小點一小點溫柔的牽痛,而且她知道那根本不是所謂的幸福。

張愛玲用婚禮女主角邱玉清寫出了一個女人在婚禮中進入墳墓時幽靈般的模樣,讓我們驚懼、害怕;用婚禮籌辦的女主人婁太太寫出了婚姻里墳墓般生活,讓我們覺得憋悶、透不過氣來;這讓我們明白表面一派喜氣「鴻鸞禧」是何等的諷刺,它和魯迅的《祝福》一文如出一轍的尖刻。

婁太太和祥林嫂都是受命運擺布的小人物,婁太太受婁先生步步高升的影響,慢慢過起了上流社會的生活,可是她也如祥林嫂一樣悲悽,她不擅長應酬,不懂上流太太們的風雅,不會說俏皮的話,這不僅讓她的丈夫嫌棄,也讓她的兒女瞧不起她,在這個熱鬧的家庭里,她雖表面上是女主人,但在她的內心卻感到無比的孤獨,如住在一個低矮的墳墓,看不到光亮,吸不到新鮮的空氣。

而祥林嫂,因為丈夫死的死,絕的絕,被迫嫁了兩任丈夫後仍然家破人亡,她再次回到魯鎮做工後,受到了老東家的嫌棄和眾人的嘲弄,也只能在新年萬家團圓的祝福里孤獨的死去。這種人間的窒息,雖然婁太太與祥林嫂一富一貧,但壓抑和孤獨感卻是相同的。

三、邱玉清的真實樣貌,更顯示出了男女在婚姻中的不平等

然而,結婚女主角邱玉清真的是像小姑說的、愛玲寫的這麼陰森不堪嗎?其實不然。

邱玉清高挑嫻靜,自有一種廣告畫里「高尚仕女」的味道,她懂一切房間裝飾與個人打扮,與愛聊時政的公公也能聊得來,可見是一位由內到外散發著馥郁的氣質女孩。

為了不把大陸襯得不太矮,在結婚時邱玉清是放棄高跟鞋穿平底鞋的。而大陸呢,一張甜凈的小臉,長著一對招風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啞子卻話很多。

其實就外在條件來講,大陸並不很配得上玉清,但大陸是男子,玉清總歸是要嫁到婁家,靠著大陸才能在婁家有個安身之所,於是總是不免自慚形穢,總是要忍受些小姑小叔的無故刁難。

而在這個個個牙尖嘴利、長袖善舞的家庭里,唯有一個結婚三十多年的婦女――婁太太,她可是說什麼都是錯、做什麼都是錯的。

婁先生雖是讀書種子,卻是在近年才發跡的暴發戶,他的兒女們淺薄而又虛榮,他的夫人粗俗而又笨拙,但偏偏他這個一家之主長袖善舞,結的這門親在凋落大戶出身的玉清眼裡看來也是體面的。但玉清仍免不了感到悲悽和對未來的惶恐。

舊時的婚姻對女子來說,確是一個牢籠,但也不至於像張愛玲所以為的那樣是一座陰森森的墳墓,沒有絲毫的幸福可言。不過,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婚後的生活與婚前的生活確實是兩樣了,玉清那種莫名的期待和難捨的複雜情感也是能讓人理解的。

走進婚姻,融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對一個女子來說,確實需要勇氣,但又有哪個待字閨中未婚女子,對一段不可預知的婚姻不充滿期待呢?那畢竟是在嚴格的教養下,她們唯一一次自由的冒險。

飛蛾撲火也罷,鳳凰涅槃也罷,是她們自己的選擇也是她們無從選擇的選擇。一個女人的一生,或許可以沒有愛情,或許可以沒有幸福,但終究是需要一場盛大的婚禮吧。就算一切是結束,也該讓它熱烈一點吧。

過去或許女人的一生太過卑微,唯有一場婚禮證明她們曾來過,所以她們緊緊的抓住這一刻盛放,然後在每一個庸常的日子裡把自己深藏。之後便是為了丈夫,為了孩子,為了那個所謂的家,終是沒有了半點自己。

《鴻鸞禧》,一場婚禮,便是一個女人的一生,就算收穫的是詆毀、誹謗、嫉妒,也要挺起胸膛,做出最勇敢的樣子,裝出最幸福的模樣,讓我們成為人們眼中永遠帶有聖光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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