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沒講透的杜甫,葉嘉瑩是這麼看的

北青藝評 發佈 2020-05-13T03:02:57+00:00

最近,BBC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讓大詩人杜甫成了「國際網紅「。在片中,杜甫被稱為與但丁、莎士比亞同屬於一種特殊類型的詩人,是他們界定了偉大詩人的標準。

最近,BBC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讓大詩人杜甫成了「國際網紅「。在片中,杜甫被稱為與但丁、莎士比亞同屬於一種特殊類型的詩人,是他們界定了偉大詩人的標準。歷史學家麥可•伍德到訪中國,重走杜甫生前足跡,從西安到成都、長沙等等,還原了杜甫波瀾壯闊而又顛沛流離的一生,在收穫廣泛好評的同時,也有人批評其」歷史有餘,詩意不足「。

近日,上海99讀書人推出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四部新作《好詩共欣賞》《清詞選講》《迦陵談詩》(二集)。今天的文章來自《好詩共欣賞:陶淵明、杜甫、李商隱三家詩講錄》中《杜甫詩淺講》一文節選,葉嘉瑩認為,在中國詩歌演進的歷史上,杜甫是一個集大成的詩人:

杜甫之所以有集大成的成就,是因為他有集大成的才能,也有集大成的度量,又恰好生在可以集大成的時代。

杜甫詩淺講

文 | 葉嘉瑩

我向來認為,在中國詩歌演進的歷史上,杜甫是一個集大成的詩人。什麼叫作集大成的詩人?「集大成」,本來是孟子用來形容孔子的話。——我在講陶淵明的時候講到過「自我實現」,我說,你要適應你的才能、你的性格,確定你自己所追求的一個最完美的標準。自我實現不是和別人去競爭,別人好你不用嫉妒,你只要盡你最大的努力把你最美好的東西實現出來就可以了。

可是,每個人天生的性格不同,每個人完成自己的方式也不同。所謂「聖人」,自然是已經達到一個最完美的標準了,然而這個最完美的標準也有所不同。所以孟子說,像伯夷叔齊那樣的人是「聖之清者」(《孟子·萬章》),他們為了保持自身的清白不惜付上一切代價,餓死在首陽山上為了保持自己品格的清白。

伯夷叔齊

孟子還說,伊尹是「聖之任者」,就是說,我自己無論沾染上什麼污穢都不在乎,我的目的是要拯救人民。孟子說伊尹曾經「五就湯,五就桀」(《孟子·告子》),意思是,如果成湯肯用我,讓我實現拯救人民的政治理想,我就為成湯工作;如果暴君夏桀肯用我,改變他殘暴的作風,讓我實現我的政治理想, 那麼我也肯為夏桀工作。我不計較我的名譽,只是要負起我的責任,這就叫「聖之任者」。

最後孟子說,孔子是「聖之時者也」。什麼是「聖之時者」?那就是在不同的空間和不同的時間能夠做出不同的選擇,你自己可以掌握住真正的重點。孟子用音樂做了一個比喻,他說古代的音樂大合奏里有各種各樣的樂器,以「金聲」為開始,以「玉振」為結尾,集合所有樂器的長處,使每一種樂器各得其所,演奏出完美的、諧和的交響音樂,這就是「集大成」。孔子,是一個集大成的聖人;而杜甫,是一個集大成的詩人。我們說,時勢造英雄,英雄也造時勢。

不管哪種行業中一個偉大人物的出現,都有他個人與傳統、與時代結合的多方面的因素。杜甫之所以有集大成的成就,是因為他有集大成的才能, 也有集大成的度量,又恰好生在可以集大成的時代。如果你生在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你本應該完成一些東西但卻沒有完成,那是你愧對這個時代;如果你有可以完成一些東西的才能和度量, 卻由於時代的緣故使你沒有完成,那是時代對不起你個人。杜甫有幸集中了這所有的條件,所以就產生了偉大的成就。

杜甫

我們中國的詩歌從《詩經》、楚騷,到漢代五言詩的興起,經過齊梁之間五言詩的格律化和七言詩的萌芽,到唐朝的時候,各種體裁都已經發展到相當的程度。從文學發展來說,那是一個可以集大成的時代;而從當時的政治歷史背景來看,國家已經從南北朝的分裂走向大一統,南朝文學風格的柔靡、北朝文學風格的矯健,也都被這大一統集中起來了。因此,無論從文學傳統來說還是從歷史背景來說,唐朝都是一個可以集大成的時代。

可是,同樣生在可以集大成的時代,卻不見得每個人都能做出像杜甫那樣集大成的成就,原因就在於,有些詩人沒有杜甫那樣的眼光和度量。我要說,李白就是一個絕世的天才,他超脫了外界的一切約束,如同 「大江無風,波浪自涌,白雲從空,隨風變滅」( 沈德潛《唐詩別裁》)。可是李白說什麼?他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李白《古風》之一 )——他認為建安以後的詩是沒有什麼價值的。就由於他有這種成見,所以李太白的七言律詩一直不如杜甫寫得好,因為他沒有在這方面下功夫。

杜甫就不是這樣,他說「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杜甫《戲為六絕句》)——不管今人古人,只要有長處我都樂於吸收。這就是一種集大成的容量。此外,每個人的才能各有長短,性格比較沉潛的人適合寫五言古體,才氣比較飛揚的人適合寫七言歌行,而杜甫具有最健全的才性,對各種詩歌體裁都能夠繼承和開拓,使它們運用變化各盡所長。而且我以為,杜甫在心理上也是最健康的。在苦難的現實面前,有的人被壓倒了,有的人逃避了,而杜甫是一個有勇氣正視它的人,在唐朝的詩人之中,對天寶的亂離反映得最真切、最多的,不就是杜甫嗎?!

我曾經在文章《論杜甫七律之演進及其承先啟後之成就》里說過:杜甫集前人之大成,而且給後人開闢了無數的法門。至於杜甫七律在藝術上的演進,我今天可能沒有時間舉很多例證,大家回去可以參考我的那篇文章。(編者註:該文收於《迦陵談詩》)

在那篇文章里我曾提出,杜甫七言律詩的演進主要是從早期那種平順的句法發展到後來這種錯綜變化的句法;從早期完全寫現實的感情發展到後來超越了現實達到了一個感情的境界。對於杜甫寫《秋興八首》的時候他在七言律詩藝術上所達到的成就,我曾提出兩點:第一是他的句法突破傳統;第二是他的意象超越現實。

杜甫的詩歌寫作經過了幾個階段,他早期作品表現了一種對邪惡勢力鬥爭的精神和對未來勇敢追求的感情。例如他早期的《望岳》說: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首早期的詩已經表現出他在用字造句方面的功力。由於山峰很高,山的陰面和陽面就像刀切一樣分明,所以「陰陽割昏曉」的「割」字用得非常準確、凝鍊;而「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則寫得非常有力量。他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要爬到那最高的山頂上,當我向下看的時候,眾山都在我的腳下。這裡,表現出杜甫少年時的一份志意。

他早期還寫過一首《畫鷹》,開頭兩句說「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當我一打開畫卷,那霜風立刻就從畫面上飛起來了。你看,杜甫無論寫什麼總是帶著一種強大的力量!這首詩的最後兩句是:「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他說,你什麼時候能夠發揮你的力量擊敗那些平庸的鳥,把它們的毛和血都灑在草地上?——這也是血淋淋的。杜甫早期就不迴避這種血淋淋的形象。

此外,他還描寫過一匹胡馬,說它「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馬》)。什麼是「竹批雙耳峻」?一個圓柱形的竹筒,你把它斜著削開,正好是直立的馬耳朵的形狀。什麼叫「無空闊」?就像拿破崙的字典上沒有「難」字一樣,這匹馬的眼中也沒有所謂遙遠的地方。而且,古人說好馬不只是說它的能力好,還包括它的品德好。馬也有馬的品德, 真正的好馬不會在艱難危險之中把主人甩在地下,所以它「真堪托死生」。

所以你看,杜甫少年時代無論是登山還是看畫,他處處都有感發,而且這些感發都是他的「一本」,是他希望有所作為有所成就的一份嚮往和努力。同時,杜甫少年時所生活的時代也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杜甫《憶昔》)

可是,這個時代後來就一步步走向衰亡,到了天寶十三載,那已經是戰亂興起的前夕了, 莊稼無收,百姓餓死,宰相還欺君罔上,杜甫的眼裡怎麼能看得下這種事情?所以從《秋雨嘆》這個階段起,杜甫的詩就開始對朝廷的政治有所託諷了。你要知道,這時候雖然已是變亂前夕, 可是變亂還沒有興起。你能夠說現在就要變亂嗎?哪一個封建統治的皇帝願意聽這種話?因此,杜甫只能用委婉比喻的方法來寫他的詩。對天寶十三載的那場雨災他還說過:「安得誅雲師,疇能補天漏。」(杜甫《九日寄岑參》)——怎樣才能殺死那個興雲作雨的雲師?誰能把天上漏雨的那個洞堵上?表面在說下雨,實際上, 「雲師」是指那欺上壓下的宰相楊國忠;「天漏」是指朝廷施政的弊端;「補天漏」則是希望能挽回這危險的局面。表面是寫霖雨,而事實上是有所託諷。

安祿山變亂前夕,杜甫離開長安到奉先去看望他的家人,他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是在這時候寫的。後來肅宗在靈武即位,杜甫趕去投奔,半路上被叛軍攔阻在長安城中,這段時期他寫了《悲陳陶》《悲青坂》和《哀江頭》。「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這一年孟冬官軍和安祿山打仗失敗了,戰場上犧牲了那麼多好青年,他們的血流得像河裡的水!從這時候起,杜甫就正面來反映現實了,後來,他離開長安,經過九死一生到達了肅宗的行在鳳翔,所謂「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杜甫《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我今天居然能夠活著跟你們見面了,昨天我在小路上逃亡時還不知道下一分鐘的生死存亡呢!

在鳳翔, 杜甫官拜左拾遺。但他老是向肅宗進諫,說朝廷政治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人家當然不喜歡聽了,於是就「放還鄜州省家」。戰亂之中,家人存亡未卜,杜甫曾寫過一首《述懷》詩,表示了這種擔心,他說「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聽說那裡經過戰亂被殺得雞犬不留,我那故舊的茅屋裡不知是否還有親人在等著我。又說,「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如果真的有一天戰亂平定,大家都可以和家人團聚了, 那時候我的家人還存在嗎?也許我會成為一個孤獨的老人吧。

安祿山

省家以後,長安收復了,他又回到長安來接著做左拾遺。可是杜甫這個人只要回到朝廷,一看到什麼不滿馬上就要直言進諫——他曾寫有詩句說「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杜甫《春宿左省》)。為了明天早晨給皇帝上一本提意見的奏疏,今天晚上他可以一夜不睡,不斷地打聽到了幾更天了。於是,沒過多久他就又被放出去,到華州去做司功參軍。可能由於和州刺史不大相合,他很快就棄官離開華州到了秦州。秦州冬天寒冷,他想找一個溫暖的地方,於是又來到成州的同谷。杜甫差一點兒就餓死在同谷,他在同谷寫了七首長歌,其中第一首說:「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長鑱」是類似鏟子的一種刨土工具,他每天拿著長鑱到山上去挖草根之類的東西充飢,可是下大雪的時候他在山上跑了一天什麼也挖不到,只能空手回家來聽著兒女們飢餓地啼哭——「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

總之,杜甫經過了這麼多的亂離,晚年到了夔州,在夔州寫了《秋興八首》。這時候,杜甫的詩已經達到另外一個境界。他那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意和理想始終沒有放棄,這是他的「一本」,可是他現在的表現方式不同了。他不再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再寫「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因為現在戰亂已經過去,他自己也已經衰老了。他把他平生所有 的志意和苦難都融為一體,寫出了《秋興八首》。

他所寫的不再是 一個事件,不再是一項苦難,是平生經歷和感情的整體的融匯。題目是「秋興」,既然是「興」,那就是詩人心靈的震盪,這震盪自然看不見,但是你可以循著這八首詩,看他的感發是怎樣有層次、有條理地進行的。這八首詩分開來每一首有每一首的組織結構,而合起來又有八首詩整個的組織結構,真是一組偉大的作品。現在我就帶領大家把這八首詩從頭看一下。

玉露凋傷楓樹林, 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 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 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趙孟頫書《秋興八首》

這八首詩結構上的主線是身在夔州,心念長安。為什麼心念長安呢?因為眼前夔州秋日的景物引起了他內心的感動,也就是「興」。「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就是夔州秋天的景色,這兩句寫得秋意滿紙,引起人內心無限蕭颯衰殘的感覺。我曾說過,杜甫有時使現實的形象帶有象徵的含義,而那巫山巫峽的蕭條,不也就是當時整個國家形勢的蕭條嗎?「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一方面是現實的景象,一方面也表現了整個時代的動盪。對「叢菊兩開」一句,有人說是杜甫在夔州看到兩度菊開;也有人認為是杜甫自乘船順江而下的時候到現在已見到兩度菊開。「他日淚」一句,是說以前曾因見到菊開思念故園不能回去而流淚,現在又一次見到菊開又流下淚來。

杜甫乘船順江而下就是為了要回到長安,他在另一首詩中曾寫道:「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杜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要知道,杜甫自稱「杜陵有布衣」,自稱「少陵野老」,長安不僅是朝廷的所在,也是杜甫心目中的故園哪!所以他說「孤舟一系故園心」。見物起興之後,下邊兩句他又回到夔州。「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有家的人開始準備寒衣了,而我的家在哪裡?我飄泊在外,我站在白帝城上,聽到了黃昏那一片搗衣的聲音。現在, 杜甫已經寫到黃昏了。下面你們接著看他感發的進行: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 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 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蘿月, 已映洲前蘆荻花。

剛才是黃昏,現在已經從黃昏到日落,到滿天星鬥了。杜甫的「故園心」,也就是說,他的感發,從第一首夔州的秋色興起,然後一點一點地引動,慢慢地生長,慢慢地增加,到「每依北斗望京華」,就明白地說了出來。他在那白帝高城之中,終夜地遙望長安,終夜地懷思長安,直到「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月光已經從石上藤蘿移照到洲前蘆荻,說明時間已經很久很久,月亮已從東方移到西方,天也快亮了。所以,第三首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千家山郭靜朝暉, 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 清秋燕子故飛飛。匡衡抗疏功名薄, 劉向傳經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 五陵衣馬自輕肥。

杜甫說,我不但夜晚整夜地思念長安,白天我也整天地坐在江邊山城的樓上思念著長安。我看到,已經在江上過了夜的那條漁船還在水上飄泊,將要南歸的燕子在江上飛來飛去。從這「還泛泛」和「故飛飛」里,我們可以看出杜甫鍊字的功夫。「信宿漁人還泛泛」——難道我就也和漁人一樣永遠飄泊在江上嗎?所以是「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燕子知道我不能像它那樣自在地飛翔就故意在我眼前來來去去地飛!所以是「故飛飛」。當年我曾希望「致君堯舜上」,可是現在我在仕途上沒有任何功名,在學問上也什麼都沒有完成。當年和我一起讀書的青年們如今都在朝廷中得到了高官厚祿,他們現在是「五陵衣馬自輕肥」!這個 「自」字用得很妙。杜甫說,我是杜陵布衣、少陵野老,我飄泊在西南天地間,沒有機會為朝廷出力,可是你們有地位的人又干出些什麼來了?你們所追求的只是錦衣肥馬的物質享受!「自」字既有批評,又有譏諷。一個意思是:你們自去輕肥,我不羨慕你們。另一個意思是:你們只管自己輕肥,卻不肯關懷朝廷,也不肯幫 我得到一個「致君堯舜上」的機會,你們看,這個「自」字起著 多麼微妙的作用!

杜甫本來是從夔州起興,直到第三首主要還是寫夔州,可是他胸中那念念不忘長安的感情隨著感發的進行越來越奔騰澎湃、洶湧激盪,所以第四首開口就是長安了:

聞道長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震, 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 故國平居有所思。

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不管是安祿山變亂之前的還是變亂之後的,大家所追求的全是個人的衣冠第宅和功名利祿。國家現在正在用兵,可是誰還肯關心國家的事呢?他說:「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前一句是寫夔州的秋天,後一句是寫對當年在長安居住時的種種回憶,一下子從長安打回夔州,一下子又從夔州回到長安。溫庭筠的詞說「花面交相映」(溫庭筠《菩薩蠻》),這裡的心物交感也真可以說是「心物交相映」了。

大家一定已經注意到,第一首全寫夔州,只有一句寫長安;而到這首就是全寫長安,只有一句寫夔州了,這裡就有一個感發進行的線索。前面四首是從夔州起興,他的感發重點從夔州一步一步轉到長安。第四首的結尾不是「故國平居有所思」嗎?所以下面四首就分開來寫他所思念的長安。杜甫真是一個理性和感性均衡發展的詩人,他有這麼博大、強烈的感情,同時,又有如此理性的結構和組織的安排。那麼,他的感發重點來到長安之後,第一個懷念的是什麼?是蓬萊宮。

蓬萊宮闕對南山, 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 東來紫氣滿函關。雲移雉尾開宮扇, 日繞龍鱗識聖顏。一臥滄江驚歲晚, 幾回青瑣點朝班。

開元全盛之日的蓬萊宮面對著南山。下面為什麼說「承露金莖」?承露盤不是漢武帝製造的嗎?要知道,以「漢」喻「唐」已 經是中國詩歌傳統中一種習慣。「長安」在中國文化歷史的傳統上已經成為一個「語碼」,它可以代表國都的所在,所以杜甫在這裡 是用漢朝的全盛之日來映襯唐朝的全盛之日。「西望瑤池降王母, 東來紫氣滿函關」是諷刺唐玄宗之寵愛楊貴妃和他的學道求仙。「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則是杜甫回憶起自己過去的一段光榮的日子。杜甫在長安幾次考試總考不上,就上了三篇賦, 於是玄宗皇帝親自「召試文章」。他曾寫詩說:「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杜甫《莫相疑行》)——皇帝叫我寫文章,集賢院中那麼多學者圍著我看我下筆。所以你看杜甫很有章法。他第一個先懷念誰?自然是懷念君主,因為他有過親自見到玄宗的這一段往事。但是「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滄江」又回到了夔州,「歲晚」又回到了秋天。下面第六首:

瞿唐峽口曲江頭, 萬里風煙接素秋。花萼夾城通御氣, 芙蓉小苑入邊愁。珠簾繡柱圍黃鵠, 錦纜牙檣起白鷗。回首可憐歌舞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

杜甫第二個懷念的是曲江。但瞿唐峽在現在的夔府,曲江頭在當日的長安,杜甫是怎樣把它們結合起來的?那真是神來之筆。是「萬里風煙」——秋天的那一片風煙!他說我身在瞿唐峽口,可是心在曲江頭。曲江的全盛之日是什麼樣子?是「花萼夾城」「芙蓉小苑」「珠簾繡柱」「錦纜牙檣」。這些今天都來不及講,請大家回去看我的那本《杜甫秋興八首集說》。

下面杜甫接著說, 回想那時在曲江聽歌看舞,沉醉在太平盛世的享樂之中,可是如今那可愛的地方怎麼就從歌舞昇平走向了離亂衰亡!「憐」字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有惋惜的意思,也有愛的意思。「謝公最小偏憐女(元稹《悲遣懷》其一)就是偏愛、憐愛的意思,所以「可憐」兩字有多重意思。他又說「秦中自古帝王州」——長安一帶自古以來就是帝王們建立都城的所在,它怎麼竟會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淪陷呢?——長安在安祿山那時淪陷過一次,不久以後在唐代宗時又淪陷過一次,對於一個國家的首都來說,這是不可想像的。在這裡,杜甫不是提到了自古的帝王州嗎?所以下一首他就從自古的帝王說起。「昆明池水漢時功」這一首我們現在暫時不講,留在下次借李商隱一點兒時間詳細講。下面我們看最後一首:

昆吾御宿自逶迤, 紫閣峰陰入渼陂。香稻啄余鸚鵡粒, 碧梧棲老鳳凰枝。佳人拾翠春相問, 仙侶同舟晚更移。彩筆昔曾干氣象, 白頭吟望苦低垂。

這首詩該是一個總結了。從杜甫的章法來說,他從夔州的黃昏到日暮,到月亮出來,又到太陽出來,感發的重點一步步移向長安:對長安的懷念第一個是蓬萊宮,第二個是曲江頭,第三個是昆明池,而第四個呢?前面三首每一首的開頭出現一個地名, 可是第四首的開頭兩句居然一下子出現了一大堆地名!「昆吾」是一個亭子的名字;「御宿」是一條水的名字;「紫閣」是一個山峰的名字;「陂」是一片陂塘的名字。杜甫對長安的懷念一發而不可遏止,到現在,長安所有的景物都在他的懷念之中了。

你們是否注意到,這首詩中怎麼跳出一個「春」字?夔州現在是秋天, 是「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長安現在也是秋天,是 「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可是,難道我只懷念長安的秋天,對長安的春天就沒有一個美好的回憶嗎?所以,他這第八首不但一下子出現了這麼多地名,連「春」字也跳了出來。「彩筆昔曾千氣象」有兩層意思,一個是指他自己當年所寫的詩文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詩歌之「干氣象」;一個是指玄宗皇帝當年欣賞他,召試文章的那一件事感動玄宗之「干氣象」。可是如今卻只剩下了「白頭吟望」——有的本子上寫作「今望」。如果是「吟望」,那就是一邊吟詩一邊遙望長安,這當然也很好。而 「今望」就和上一句的「昔曾」對比:我以前在長安曾經用我的彩筆「干氣象」,可我現在滿頭白髮,衰老多病,只能遙望長安了。

編輯 | 羅皓菱

作者: 葉嘉瑩 著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品方: 99讀書人

出版年: 2020-1-1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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