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新設計師發問:誰在為她們畫像?

tmagazine 發佈 2020-04-16T10:12:43+00:00

人類歷史上最早的肖像畫,可以追溯到距今有一千九百多年歷史的古埃及法尤姆地區。出土於法尤姆地區的人物肖像畫中,幾幅對古埃及女性面貌的描繪,正統肅穆,目光炯炯,矜持高貴。

人類歷史上最早的肖像畫,可以追溯到距今有一千九百多年歷史的古埃及法尤姆地區。出土於法尤姆地區的人物肖像畫中,幾幅對古埃及女性面貌的描繪,正統肅穆,目光炯炯,矜持高貴。她們是隨貴族男性下葬的不具名的女子,繪畫讓千年之後的人們看得到她們的樣貌,卻難以通過更多信息來判斷「她們」到底是誰。

除去對「她們」身份的了解,另一個問題是:是誰在為女性畫像?在英國藝術史學家 Frances Borzello 寫就的《Seeing Ourselves》書中,她通過對 14 世紀到 20 世紀漫長的繪畫素材研究中分析,出自男性畫家筆下描繪的女性形象,通常是「受制的」(subdued)。受制於宗教倫理、受制於異端控訴、受制於不公正的刻板印象……女性畫家的數量少於男性(歸咎於社會活動參與度和教育開放程度等),將繪畫對象對準自己的女性畫家更是少之又少,她們鮮少表達自己的能力及雄心。但這不能否定,她們對於自身的描繪比男性更加鮮活、真實、多樣,基於現實,且充滿想像力。

Rolinda Sharples 繪製的自畫像

什麼是「基於現實,但充滿想像力」?以女性思潮湧動的 19 世紀歐洲為例,在當時女權運動的推動下,女人們得以獲得受教育的權利,進而更大膽地暢想走進社會公共活動的場景中。英國女畫家 Rolinda Sharple 在 1834 年繪製的一幅作品《The Trial of Colonel Brereton》中,將自己(與畫中出現在她身邊的母親)一同畫在畫像里。這一類主題的女性畫家作品被形容為「manifesto painting」(宣言式畫作),既是真實場景,又有藝術化的體現。再比如印象派女畫家 Berthe Morisot。相比於其他知名的男性印象派畫家(他們通常為妻子作畫),女性留下的肖像畫和自畫像作品非常少,而 Morisot 的作品中平靜如詩,經常描繪家常生活及家庭成員。而在 Morisot 留下的信件中曾經透露過,她一度放棄了繪畫,是因為她的丈夫 Eugène Manet 氣惱於她在戶外畫畫時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這讓她感到不平且疑惑:難道女人只能被觀看,而不能主宰自己被看見的方式?

Borzello 在書中總結道:「越是研究『她們』的自畫像,我越是感覺到驚喜和驚訝。我被女性畫家筆下的原創性、多樣性和豐富性感到驚喜。相比於男性畫家多從宗教故事中取材的禁錮背景,女性畫家的眼睛更加有意思,是真實之外的渴望。(當時的)社會背景或許給了她們冷淡的回饋或者寥寥的支持,但這些同性間的觀察和描繪,才能更加反應時代的特徵和思潮。」

我們或許可以將女性時裝設計師與女性畫家作比。在時裝設計師的列表中,不乏一長串偉大的閃光的男性設計師名字。但在某種程度上,女性時裝設計師通過調動女性特有的共情,以及對於女性身份本身的體會與觀察,建立起其自身便是說服力的審美框架。她們為女性設計,豐富了女性凝視的當代含義和美感,基於真實可穿的前提要求下,將想像範圍放大。在生活場域匯中穿梭的女性,構成了每一幅當代社會背景下的女性肖像畫。

Yuhan Wang 設計師 王予涵

從女性畫家這一角度出發,獨立設計師 Yuhan Wang(王予涵),成為這一期「向新設計師提問」的對象。Yuhan鍾情於中國清代仕女圖,以及歐洲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形象。從小學畫的經歷,繪畫打通了她與時裝設計更加接近的機會:「我更願意去畫廊美術館去看以前人畫的畫,從中推敲一些造型,尋找我和那些畫當中的默契成為靈感。」

Yuhan Wang 2018 秋冬系列圖錄

來自威海,在清華大學學習時裝設計,紐約視覺藝術學院主修平面設計,而後進入倫敦中央聖馬丁學習服裝設計, Yuhan 在 2018 年被 Fashion East 創始人 Lulu Kennedy 選入,成為首個來自中國大陸的 Fashion East 成員。2020 年 2 月的倫敦時裝周, Yuhan Wang 以獨立辦秀方式首次登上官方日程。今年年初,Yuhan 出現在 LVMH 青年設計師大獎入選名單的列表之上。與她同時出現的,還有在本土與歐洲時裝圈業已展露頭角的設計師 Samuel Gui Yang(上一次有兩位中國獨立設計師同時入圍 LVMH Prize 名單,還是 2016 年的 Xu Zhi 和 Ms Min)。

Yuhan 的作品精緻夢幻,是女性魅力極為少女感和詩意化的呈現。通過穿插、纏繞、包裹的方式(這被Yuhan稱為她小時候學畫時「運筆」的延伸),在童年時代,Yuhan 長時間學習中國山水畫。她迷戀清代畫家改琦作品中生動柔美的仕女形象。改琦畫過很多仕女圖,最著名的是《紅樓夢圖譜》:「我在 8、9 歲的時候就臨摹過很多改琦的仕女圖。他的畫中女性衣裙飄逸,能通過衣服看到很豐富的、詩意的意境在裡面。如何把這種古典美,通過我自己的方式表達出來,而且能夠讓現代人所接受,這是我在設計中一直想要平衡的。」

清代畫家改琦《紅樓夢圖詠》(又稱《紅樓夢圖譜》)

2020 春夏系列,靈感來源是《遊園驚夢》。表面上更偏向於西式的剪裁,立體而飽滿,從具有體積感的肩部滾圓的設計,到下擺繁複層疊的抽褶,處理得非常靈動精緻。遠看步步流動的色丁布面料,只有在近處端詳才能看到暗暗的提花裝點,像傍晚虛焦的花園一樣若隱若現。巧妙的「中為西用」,發生在從中國古典瓶器中引申的壽桃圖案之上。Yuhan從仕女圖中的閨閣情趣出發,閨中裝點的瓶器上常有出現壽桃,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美好寓意的體現。系列中壽桃的出現或是刺繡,或是釘珠,錯落出現在好像雲肩的超大領子裝飾和裙身衣身上。如果你仔細端詳,精巧的青葡萄配飾,就是仕女圖中的盤中物。

Yuhan Wang 2020 春夏系列

宏觀來看,女裝設計師,製衣和服務的對象即是女性。當她們為女性描繪畫像,首先要了解並懂得對象。在當下的時裝市場中,僅依靠唯美和精緻作為標榜,並不能完全說服受眾。製造專屬的「共情」 (牛津大學學者 Wölfer Cortina 和 Baumert 在 2012 年採用問卷法調查發現女性的情緒共情水平高於男性。在認知神經科學的研究中發現女性在感知他人的時候亦比男性更多的利用了鏡像神經系統從而更加易於移情),才能讓「被說服」,變成「被打動」 。

Yuhan 的首個系列,也是她的畢業系列作品,主題是「Women in Door」,它不出意外地讓人聯想到「女人都應該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Yuhan試圖從她的角度融合東方與西方女性在特性之外的共性 —— 一些平時不輕易示人的一面,它更關乎內心,更關乎自己。整個系列基於對女性內衣美感的觀察和延伸,讓人聯想到女人們在家與出門在外兩個截然不同的狀態。「她們的內心是細膩的、敏感的,情感是豐富的,但這些在外面,是很少表現,也不太會有機會被表現出來的。我在這一系列中提出『Softness is the power』,柔軟本身就是一種力量。」這種柔軟是非常打動人的,但很多時候我們忽略了它。

特別是現在,來自時尚界更多(且似乎更受歡迎的聲音)是鼓勵女人們如何像男人們一樣,思考、行動、穿衣,這似乎就是我們召喚平等、擁抱女性力量的表現。於是她們穿起大廓型西裝,披上騎行夾克。並不是說這樣的聲音極端,或者只是簡單粗暴的效仿,但 Yuhan 真正「糾結」,或者想描繪的女性模樣,正是她們自己。「女性力量,不應該是像男人一樣穿男裝樣式的衣服。做自己,這種本身天性裡帶的柔軟的東西,才是女人身上最有力的。」她說道。

但是,對萬千女性群像的描繪,對於一個在西方世界初露頭角的東方設計師來說,如何理解「洋為中用,中西互通」,是一個重要的前提。這也是很多活躍在當下的中國獨立設計師在設計作品中常常自問且必須面對的課題。Yuhan 也並不例外。成立個人品牌之前,她曾在 J. W Anderson 、 Oscar de la Renta 以及 Marni 實習和工作過。西方的成衣理論給了她在剪裁上的精確成熟,但「東方性」,是 Yuhan 身上不會剔除的特質。我們通過一次對話,來了解她的融會貫通。

2020 秋冬,靈感來源於 19 世紀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少女所穿著的喪服(mourning dress)

Yuhan Wang 2019 秋冬系列圖錄

T:小時候的夢想職業是什麼?YW:小時候想做考古學家或者是天文學家。

T:作為承載著個人審美的女裝品牌的女性設計師,Yuhan Wang 象徵的女性力量是怎樣的?你眼中有力量的女性是怎樣的?YW:我欣賞女性有自己的見解,並且能夠堅持自己的想法。在很多場合中,擁有獨立思想的她們,讓我覺得更有說服力。那種力量是更由內而外的,也就是說其實我在乎的「女性力量」這個概念,其實是在講內心的世界。

T:你如何將中國女性的力量融匯在你的設計語境中?YW:作為一個中國設計師,有幸能夠在不同的國家去學習,會經歷去感受不同的文化,我覺得這些更多貢獻給了我美學當中東西方融合的部分。我想要呈現的是東方含蓄的美感,這反倒可能並不被西方世界所了解。因為我覺得很多設計師去呈現他們想像中的「東方」的時候,其實還局限於一些裝飾紋樣和圖案,比較表面化。我會覺得我作為一個東方文化背景下成長的設計師,應該更能夠明白如何說這種語言。這讓我想起一件事。我並沒有問過 Lulu,為什麼她會選擇我進入Fashion East。但她對媒體講,她認為我的風格剛好是其他設計師所沒有的,是多元化的體現。我把這一點認為是對於我這樣一個在中國長大的、中國本土受到時裝教育的設計師的一個肯定。這與在西方文化中成長的華裔設計師有很大的不同。他們可能已經是基於西方文化下成長,他所能夠接觸了解東方的東西是非常有限的,因為你沒有在那裡住過,沒有在那裡生長過,然後你不知道這個聯繫到底是有是怎麼樣的,然後我會覺得這點的話,我會認為是一種對於我們東方的設計的一個很大的肯定了,他們願意去選擇我去呈現這個系列。

T:你所收到的最珍貴的建議是什麼?YW:我接觸到了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國家,可能是老師,也可能是朋友,或者是同學,我覺得是他們每個人對我都有幫助。我會始終記得我第一天去聖馬丁念本科的時候,老師對我說,要「be original, be yourself」(做原創的設計,做屬於你自己的設計)。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那句話。很多品牌進行到一個階段,它會面臨到銷售和市場的壓力,一定會做一些妥協,融合進商業的款式,我覺得是合情合理的,但如何能夠在這個時刻依然保持你的辨識度,做你自己,大家還能否看到你的東西,我覺得是很重要的一點,我會一直都記得這句話。

在新冠疫情的最開始,Yuhan 的秀不能避免地受到了些微影響,物流的停滯和延期以及需要大量手工部分完成的未能如期,只能取消部分造型。後來逐步加深到巴黎訂貨一些預約的取消。但另一方面 對她來說,則多了一些額外的時間可以去深入思考未來以及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我們邀請 Yuhan 拍攝了她最近工作的桌面,從照片中,似乎加深並更加確認了,這位女性設計師始終鍾情的肖像畫對象。

採訪&撰文:C.W

圖片承蒙設計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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