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劉備長厚而近偽—論演義中劉備的虛偽

吟風社 發佈 2020-01-27T22:52:41+00:00

魯迅曾說過「狀劉備長厚而近偽」,作者要塑造一個仁君的形象,這個意圖十分明顯。劉備從正史的記載來看,劉備的形象確實是比較寬厚的,《三國志》寫道:先主屯樊,不知曹公卒至,至宛乃聞之,遂將其眾去。

魯迅曾說過「狀劉備長厚而近偽」,作者要塑造一個仁君的形象,這個意圖十分明顯。但是,當作者用仁君的標準去拔高原型時,當作者用封建的倫理道德對原型進行規範化時,他得到的卻是一個可敬而不可愛的人物。我們看到,劉備身處激烈的鬥爭漩渦之中,但內心感情的流水卻非常平靜,一點波瀾也沒有。當作者企圖突出劉備寬厚的時候,卻無意中寫出了劉備的虛偽。作品的客觀效果走向作者主觀意願的反面。這恐怕是作者始料不及的事情。

從正史的記載來看,劉備的形象確實是比較寬厚的,《三國志》寫道:

先主屯樊,不知曹公卒至,至宛乃聞之,遂將其眾去。過襄陽,諸葛亮說先主攻琮,荊州可有。先主曰:「吾不忍也。」駐馬呼琮,琮懼不能起。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先主。典略曰:備過辭表墓,遂涕泣而去。比到當陽,眾十餘萬,輜重數千兩,日行十餘里,別遣關羽乘船數百艘,使會江陵。或謂先主曰:「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眾,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先主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

三國鼎立,比較而言,蜀漢的內部是比較團結的,曹魏的內部關係最為緊張。可是,小說誇大了劉備的性格特點,把劉備定格為仁義至盡、定格為與曹操本質完全相反的人物,問題就來了。從三國的立國過程來看,蜀漢的建立最為艱難曲折,且不說小說中已經大大地誇大了蜀漢的國力。得到諸葛亮以前,劉備東奔西走、寄人籬下、被動挨打、窮於應付,不成其為一支獨立的力量。沒有根據地,沒有形成強力的領導核心。劉備身邊的人才寥落,雖有關羽、張飛、趙雲等一班熊虎之將,但文職人員麋竺、孫乾等人,充其量也只是三流人物。這樣一個領導班子,根本不可能制定出有遠見的戰略。在這個階段,劉備還未具備割據稱雄的條件。

小說寫到赤壁之戰以前,劉備形象的虛偽性並沒有成為嚴重的問題。當時劉備的實力尚弱、羽翼未豐,還沒有力量去欺負別人。三讓徐州是刻畫劉備仁義品格的重要一筆。小說在這裡用張飛來襯托:「又不是我強要他的州郡;他好意相讓,何必苦苦推辭!」劉備回答說:「汝等欲陷我於不義耶?」從表面上來看,此時的劉備已經近似於宋襄公,難怪毛宗崗就此揶揄劉備說:「劉備之辭徐州,為真辭耶,為假辭耶?若以為真辭,則劉璋之益州且奪之,而陶謙之徐州反讓之,何也?或曰:辭之愈力,則受之愈穩。大英雄人,往往有此算計,人自不知耳。」連毛宗崗這樣同情劉備的人也在懷疑劉備三讓徐州的動機。

其實,劉備之所以不敢貿然去接,還是怕人心不服、袁術來攻。《三國志》談到劉備讓徐州的時候寫道,陶謙死後,陳登勸劉備順從陶謙的遺願,接任徐州刺史的職務,劉備回答說:「袁公路近在壽春,此君四世五公,海內所歸,君可以州與之。」原來是怕袁術反對,孔融說:「袁公路豈憂國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今日之事,百姓與能,天與不取,悔不可追。」劉備才不再謙讓,如果劉備說的是真心話,那麼此時劉備的眼光還不如孔融。

據《三國志》,劉備接任徐州刺史以後不久,袁術果然來攻。小說把《三國志》里劉備和陳登的對話刪除,改為陶謙彌留之際,誠心相托,並添上這樣的一段文字:「次日,徐州百姓,擁擠府前哭拜曰:「劉使君若不領此郡,我等皆不能安生矣!」這樣一來,劉備就變成民心所向、眾望所歸,變成救苦救難的菩薩,袁術來攻也變成曹操要來攻,以突出劉備和曹操的對立。

南陽得孔明、赤壁破曹操,是劉備集團得以迅速崛起的歷史轉折點。劉備三顧諸葛亮於草廬之中,諸葛亮為劉備制定了先取荊州、繼奪益州的戰略方針。至此,吞併劉表、劉璋兩大集團已經成為劉備集團的既定方針。小說的作者意識到,如果讓劉備一味地贊同諸葛亮的戰略建議,勢必損害劉備作為一個仁義之君的形象,作者便煞費苦心地為之彌縫遮掩:

玄德聞言,避席拱手謝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孔明曰:「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後必歸將軍。」玄德聞言,頓首拜謝。

吞併劉表、劉璋既然是宗室之間骨肉相殘的不仁不義之事,又怎麼能讓劉備產生「撥雲霧而睹青天」的快樂心情,幸好天意如此,劉備大可不必良心不安。這種圓滑的處理把劉備寫成了偽君子,把諸葛亮降為算命先生。劉備得到諸葛亮以後,先是謹慎地插手和利用劉表家庭乃至集團內部的矛盾,後來又借赤壁之戰以後的形勢,推劉表長子劉琦為荊州刺史,利用劉琦在荊州地區的潛在勢力,招撫和降服了長江以南的荊州四郡太守。諸葛亮曾勸劉備:「新野小縣,不可久居,近聞劉景升病在危篤,可乘此機會,取彼荊州為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劉備回答說:「公言甚善;但備受景升之恩,安忍圖之!」「吾寧死,不忍作負義之事。」在這裡,小說用諸葛亮的權謀來襯托劉備的仁義。

其實,正如毛宗崗所分析的:「馬良請表劉琦為荊州牧,以安眾心,可見荊州之人未忘劉表,其從曹操者,迫於勢耳。使玄德於劉表託孤之日而遂自取,則人心必不附;人 心不附,則曹操來追而內變必作。故知玄德之遲於取荊州,未為失算矣。」就這件事而言,劉備考慮比諸葛亮更為穩妥。人們只知道「諸葛亮一生惟謹慎」,其實劉備的謹慎一點也不次於諸葛亮。我們只要看到他的三讓徐州,看他如何處理與呂布、袁紹、劉表的關係,就不難明白,赤壁之戰以前,劉備表現得特別能忍讓,什麼原因呢?主要還是實力太弱。陳壽評價孫權「孫權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句踐之奇英,人之傑矣。」將孫權比作能屈能伸的勾踐,孫權也確實能忍,孫權的忍就是對曹魏和大族的忍。其實,劉備在「屈身忍辱」的方面,比孫權更像勾踐。孫權還有父兄的基業可以依賴,劉備則是白手起家,受到的欺負更多,小不忍則亂大謀,他不忍的話怎麼能行。曹軍大舉南下,據《三國志》說,劉備當時確實不忍棄眾而逃,可是,小說誇大這一點,寫出這樣一個場面:

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玄德於船上望見,大慟曰:「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

結果當然是「左右急救止」,否則的話,下面的故事還怎麼繼續?大概毛宗崗也覺得這裡的描寫未免過火,於是插了一段解嘲的批語:「或曰玄德之欲投江,與曹操之買民心 一樣,都是假處。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為假。雖同一假也,而玄德勝曹操多矣。」其實,毛宗崗這種維護是越描越黑,他的話等於說,劉備比曹操更具有欺騙性,更善於欺騙百姓。

小說又寫劉備「同行軍民十餘萬,大小車數千輛,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緩緩而行」。別人警告他曹軍「即日渡江趕來」,劉備說:「舉大事者必以人為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諸葛亮要他趕緊去江夏求救於劉琦,他依舊不緊不慢,每天只走十餘里便歇歇。後面的曹軍正在日夜兼程,輕騎追來,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可作為主帥的劉備一路上只是哭泣,再不就是講一些迂腐的話,一點主意、一點措施也沒有。其實,劉備的軍隊和逃難的百姓混雜在一起,只會增加百姓傷亡的可能性,並沒有一點保護百姓的實際作用。劉備的這種形象已經和宋襄公毫無區別。當然,也有人分析說,劉備是故意這樣做,讓羊群似的逃難百姓來掩護自己。但這樣想的話,也未免把劉備想的太壞。

奪取了荊襄地區以後,劉備集團窺探著益州劉璋的一舉一動。張松赴許都後,「早有人報入荊州,孔明便使人入許都打探消息」。曹操的傲慢使得張松大為不滿,張松轉而投靠劉備,這就給了劉備一個極好的機會。益州集團的中堅人物張松企圖依靠外力推翻劉璋的統治,劉璋也一廂情願地希望劉備幫助他去抵禦和消滅威脅益州的漢中張魯。劉備對沃野千里的益州早就垂涎三尺,劉璋的邀請正中下懷,真是求之不得的天賜良機。

劉備奪取益州的第一步是拉攏張松,他為此下了很大的功夫。先是派趙雲去迎接,接著派關羽去熱情款待。一向看不起文人的關羽,此時也變得彬彬有禮。最後是劉備帶著諸葛亮、龐統親自來接。劉備「一連留張松飲宴三日,並不提起川中之事」。明明是為了益州之事,卻偏偏絕口不談,劉備一味地謙讓,自己難以啟齒的話讓龐統去講:

龐統曰:「吾主漢朝皇叔,反不能占據州郡;其他皆漢之蟊賊,卻都恃強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

張松臨行前,總算拍板成交。劉備不主動提出襲取益州的意圖,卻儘量把話題往這邊引。他一邊嘆息自己「未有安跡之所」,一會兒假惺惺地半推半就:「備安敢當此?劉益州亦帝室宗親,恩澤布蜀中久矣。他人豈可得而動搖乎?」劉備一面表示同為漢室宗親,怎能忍心奪取;一面又一個勁地探聽益州的虛實:備聞蜀道崎嶇,千山萬水,車不能方軌,馬不能聯轡;雖欲取之,用何良策?」垂涎三尺而又扭扭捏捏,猶抱琵琶半遮面,真是虛偽到了極點!待到張松獻出西川的地圖,劉備趕忙向他許諾:「青山不老,綠水長存。他日事成,必當厚報。」

劉備入川的意圖十分明確,他自然不肯抓緊時間替劉璋去消滅張魯。到了葭萌關以後,他就駐紮下來,廣布恩澤,以收民心,再也不肯前進一步,劉璋此時也看清了劉備入川的意圖,收斬了私通劉備的張松,同時下令關戍諸將不得再與劉備聯繫。可是,劉璋此時的覺悟為時已晚,請神容易送神難,劉備找了一個小小的藉口,回師西下,攻涪關、拔綿竹、進圍成都,用了三年時間,就把劉璋集團徹底打垮了。

劉備在入川的過程中,頗有一些失態的表現。譬如小說第六十二回寫到,劉璋對劉備的意圖有所察覺後,「乃量撥老弱軍四千,米一萬斛,發書遣使報玄德」,想看一下劉備的反應。誰知道一向寬和仁厚、能忍能讓的劉備竟然拍案大怒:「吾為汝禦敵,費力勞心。汝今積財吝賞,何以使士卒效命乎?」且「扯毀回書,大罵而起」,劉璋的使者嚇得逃回成都。劉備的這次失態,連龐統都感到有些奇怪:「主公只以仁義為重,今日毀書發怒,前情盡棄矣。」其實,劉備的失態,只是反映了一種急於尋釁而一時又找不到藉口的急躁心態罷了。所謂仁義為重只是手段,並非目的。劉備攻下涪關以後,設宴慶賀,酣醉之餘,又有一次失態的表現:

次日勞軍,設宴於公廳。玄德酒酣,顧龐統曰:「今日之會,可為樂乎?」龐統曰:「伐人之國而以為樂,非仁者之兵也。」玄德曰:「吾聞昔日武王伐紂,作樂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歟?汝言何不合道理?可速退!」龐統大笑而起。

龐統只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刺著了劉備的痛處,一向禮賢下士的劉備竟然把龐統趕下宴席。早先說劉璋也是漢室宗親,恩澤布蜀中久矣,現在要奪人家基業,便說人家是紂王了。

在入川的過程中,小說屢次寫到劉備「高尚」的道德觀念和軍事政治實際利益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作者的辦法是讓龐統來唱白臉,劉備來唱紅臉。進軍西川的前夕,龐統勸告劉備當機立斷,進攻西川,劉備卻在那裡猶豫:「若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吾不忍也。」龐統便「教唆」說:「主公之言,雖合天理,奈離亂之時,用兵爭強,固非一道;若拘執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從權變。且兼弱攻昧、逆取順守,湯、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後,報之以義,封為大國,何負於信?」劉備於是恍然大悟,許為金石之言。又如小說第六十一回,寫龐統、法正二人,勸劉備在席間刺殺劉璋,益州唾手可得,但「二人再三說之,玄德只是不從」。《三國志》對這一節是這麼寫的:

至涪,璋自出迎,相見甚歡。張松令法正白先主,及謀臣龐統進說,便可於會所襲璋。先主曰:「此大事也,不可倉卒。」

劉備的意思,此事不是不可以做,而是要慎重,不能操之過急。正如毛宗崗所說:「玄德不欲遽殺劉璋,亦為收民心故耳。先收民心,而後取西川,此是玄德主意。」可謂洞察劉備的肺腑。在這裡我們再一次看到劉備的謹慎。《三國志》上說:「璋敕關戍諸將文書勿復關通先主。先主大怒,召璋白水軍督楊懷,責以無禮,斬之。」小說為了維護劉備仁義的形象,設計出了楊懷、高沛想要行刺劉備的情節。如此一來,不是劉備要殺楊懷、高沛,而是二人自尋死路。作者要維護劉備仁義之君的形象,而吞併西川、攻滅宗室劉璋的情節又是不可避免,於是,讀者看到了這樣一幅荒謬的圖畫:劉備很不情願の率領他的精兵猛將,向著缺乏準備的漢室宗親劉璋猛撲過去,並且迅速扼住了對方的咽喉。劉璋投降一節,更是把劉備的虛偽推倒了頂點:

次日,親齎印綬文籍,與簡雍同車出城投降。玄德出寨迎接,握手流涕曰:「非吾不行仁義,奈勢不得已也!」共入寨,交割印綬文籍,並馬入城。

劉備的流涕自然是鱷魚的眼淚。毛宗崗也不得不說:「備既入川,則已有不能不取之勢,入其境而不忍取其地,則進退維谷,而禍及身矣。總之,召虎易而遣虎難,入險易而出險難耳。」人物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的邏輯行事,劉備愈是走近他既定的目標,就愈是要遵循弱肉強食的原則辦事。有句名言說得好:必然規律不知道道德為何物。在當時逐鹿中原的鬥爭中,弱肉強食是必然規律,劉備無法改變它。相反,只有遵循這條規律,才能實現自己的宏圖霸業,劉備勢力的兩次大發展,都是以犧牲其他集團的利益為前提。劉表集團是第一個犧牲品,劉璋集團是第二個犧牲品。

作者錯誤的創作意圖一次又一次地將人物推倒情理之外,而人物自身的邏輯又一次又一次地將人物領回到情理之中。這種事與願違的藝術效果其實是對仁君理想的揶揄和諷刺。大而言之,劉備形象的虛偽反映出整個封建倫理的虛偽性。時代已經到了封建社會晚期,統治階級已經提不出新的倫理理想,人物的蒼白根源於理想的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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