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極|最當記住鄉愁有水窖

渭南青年網 發佈 2020-05-24T21:22:09+00:00

南關原只有四個自然村,這幾個自然村卻連結很緊密,在近代同屬一個里、一個保、一個鄉;大自然也真象有大佛恩澤福佑我們北埝上,進了我們村會見到樹木蔥籠,環繞四周。

圖文/崔曉極

一踏出澄城縣城原來的老南門便是南關了。南關原只有四個自然村,這幾個自然村卻連結很緊密,在近代同屬一個里、一個保、一個鄉;在當代同是一個管區、一個合作社、一個生產大隊、現在為一個行政村,聽說要演變成為一個社區。四個自然村各自獨立是一個互助組、一個生產小隊、一個村民小組。位置在稍南面的自然村叫南槐院,南北向村落。緊緊相連北依的東西向巷子叫西槐院。坐落在南關西邊的溝沿上獨獨一個巷子,曾修有土城門自保,人們把它連同圪嶗沿上的幾戶人家叫新城村。剩下的那個自然村在這幾個村落的東面,因為它在南關偏北的一個稍凸起的埝上,就被稱作北埝上村。

我的家就在北埝上這個自然村。我們村北面緊靠老縣城南城牆,東邊是東佛寺也就是古精進寺的西牆之外,抬頭即寶塔。村的西面連接古縣城南郭門東邊門洞。村南面上一個埝坡就接上了一馬平川的田地。我們村是雙邊槐院(巷道),村民住在南北兩邊,中間是寬闊碩大的打麥場,估計長寬各近百米。住在南北兩邊的家戶村民開門即到打麥場。這個打麥場象盛開在村中央的極品白蓮花一樣。在澄城乃至關中的鄉村還是極少見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彌勒佛泥塑的形象,著實讓我亢奮了一陣子,竟還在睡夢中似曾見到彌勒笑佛就躺在我們村的上空。他山枕城牆,左手托東寺寶塔,右手牽南門之東郭,腿腳伸向南山,中間寬碩的打麥場是他特有的能容天下的大肚。大自然也真象有大佛恩澤福佑我們北埝上,進了我們村會見到樹木蔥籠,環繞四周。椒葉青青,槐花飄香。狀如軍帳的麥秸垛多點擺布,家家冒出的炊煙裊裊;天剛亮就會聽到精進寺寶塔風鈴叮咚和雁鳴聲聲,陽光下布滿樹枝的喜鵲喳喳雀兒啾啾;收穫季節村中打麥場上人歡馬叫,暑熱夜晚打麥場成了村民納涼晚會,冬天的大場是孩子們天然滑雪場。我們村這些詩情畫意般的景物,更有那村子裡家家戶戶平平凡凡的父老鄉親演繹出來的生生不息、家長里短、豐富多彩或淒涼悲壯或勤勞堅忍的故事,都是讓我心馳神往的鄉愁!

其實,在眾多滿滿的鄉愁中,最讓我終生感恩的是我們村中的水窖。

我們村渾厚敞亮壯美,它無疑是全體村民的伊甸園。然而,它卻不靠河流也不傍泉井。天然缺水的環境,雖造成村民用水困難,但同時也逼人養就惜水如金的品質。早起村民們洗臉,打的水只沾滿盆底,剛能泡濕粗布洗臉巾,也就這麼樣子的一盆水要洗全家人的臉。地里幹活回來灰頭土臉,舀點水先洗臉,洗臉後又洗腳,之後這水還要用於攪拌家畜飼料或澆菜澆樹等。一大早人們在灶火燒點開水灌到備好的竹皮保溫瓶里,老早鄉間群眾把它叫做"電壼",這壼水就是全家全天喝的限量開水。那年月嫁到我村的女兒,陪的嫁妝里肯定都有"電壼",先前這壺外面用竹皮包的,後來多是大紅"鋼皮"包著的,父母祈願女兒到新家有水喝。村民家煮麵條剩的大鍋麵湯,下午是要送到地里或幹活的地點讓做活的人喝的,或者第二頓下點野菜之類作為伴湯配餐了。村人如果要拆洗大件衣服被褥等,就要選擇大好天氣背上大包袱去離家四、五華里的縣西河去洗滌,家裡沒有年富力強的勞力難以成行,怎麼可能常拆勤洗。我家有位老鄰居,有次後輩們翻出了他年輕時的訂婚照,贊其在貧窮歲月有皮夾克穿。他苦笑解釋那不是皮貨,那是粗布棉衣久穿難拆洗,衣服上厚積的灰土污垢在油光發亮。村裡人的洗澡,只能叫擦澡,先往盆里倒上涼水摻點熱水,或者太陽曬熱後擦擦而已。我清楚有鄉親一輩子也沒有泡過象樣的熱水澡。缺水養成了節水好習慣,也釀就不講衛生的積習。夏天的樹蔭下,冬天的太陽波里,乍會看到有人光著身子在衣服上剝虱除蟣。貧窮加上缺水,其實還有更難以啟齒的齷齪之事……

"飲水思源",我們村的先輩們也探究過吃水的路徑,首先試圖打井。在海拔高程近七百米的黃土台塬上,不懂應用也沒有人提供地質勘查的科技資料,冒然蠻幹是不行的。整個南關幾個自然村中,只有新城村曾鑿有一眼井,井深三十六丈多,還是"滴水井",也就是說井下水源不旺,靠點點滴滴的水蓄夠一定的水量,才能用木桶打用。村民們在井台等候,一天到晚也打不了幾木桶井水。而且從井裡釣一桶水,井台上就得幾個勞力的合作,一般兩人絞大輪子的轆轤,兩個人扯索,費時費力。同樣的自然條件,相同的海拔高度,不光是南關新城村的這眼井,還有老縣城裡和周圍東關西關北關所有自然村,也沒有幾眼井,有個別的也和這眼井情況相近。他村的實踐告訴,在貧窮和生產力低下的時代,在那樣的自然環境下,用水打井之路難行。若傾盡全力打個黑窟窿,那即會變成災難。聰明的先輩們,後來還是借鑑他人,釆用自然經濟實惠簡單易行且很快見效的辦法。我們村年降水量近六百毫米,最多降水月份七月也平均在一百三十毫米,年降水量最少的也在三百九毫米左右。吃飯靠天,吃水何不靠天?吃水思路形成了,打水窖就成了選擇既定的用水的辦法。

我們村打的水窖就是乾旱缺水地區釆用的儲水設施。它類同於水井,只是水井的水出自地下,窖里水是雨水的收集。打一眼水窖,對早先單幹體制下的家庭可不是小事,要麼家有勞力自己可以完成;要麼家有豐厚實力,能請得起匠人來干。

我記得,我們村共有12眼水窖,全是私家挖建的。其中有5眼打在自家院落內,有7眼水窖打挖在家院門外村裡的開闊之處,或是自家門前,或是原屬自家的打麥場邊。打在院內的水窖都好像是瓶狀形,窖深約在十來米左右,上部直筒約三、四米,底部稍開闊,儲水量能小點。家門外村巷中的水窖深度大約在二十多米,有的或更深些,而上部直筒足有五、六米,這類窖底部大許多,聽說叫"老碗窖",底部就象澄城窯頭窯生產的兩個大老碗扣在一起,窖底肚子變得大了,那儲水量自然就多。村裡的鄉親就吃用的這些窖里的水,我們家同樣至少幾輩人都吃用村裡窖水。等到雨季,人們掃凈院子和過水路徑,拔開窖的"水通",把雨水收集到水窖,一般雨水流到窖里要漚幾天,也就是經過沉澱後方可飲用。村裡這些窖儲好水會隨時為村民服務的。坐落在窖主家院子的小一點的窖,窖旁常放著麻坊合成的粗麻繩,村裡人叫它窖繩。有人要打水,自己帶桶用窖繩把桶扣好放下窖里去釣水,然後自己用力拉繩把水向上提。如果是兩人,前面人在拉繩,後面人在助力往上扯繩,村裡人把這種取水方式叫"拔水"。坐落在家院門外村子巷道的大水窖,窖口常年放置著木製轆轤底架,有人要用水了,到窖主人家把轆轤的軲轤抱出來套裝在木架上,然後把軲轆上窖繩的鐵鉤扣在桶上,絞動轆轤輪子手把,反時針把桶一下一下的放到窖里,感覺桶里裝滿水了,用勁攪動轆轤把水從窖里打上來。窖口取水常有人放"bie軲轆",就是雙手撒開轆轤手把,雙手護在轆轤輪子上稍加摩擦力,讓軲轆輪子飛轉,把桶快速放入窖里打水,省力省時從容飄灑,有人還刻意表演讓人觀賞。

清早和傍晚這兩個時間段,打水的較為集中,這時村巷窖台上轆轤架旁總會圍滿了人。大家有秩序地絞水,偶有老弱婦孺,肯定有人一幫到底。就是絞水人多的這個時候,窖口即成了歡樂中心,人群中有扯著嗓子唱戲的,有發泄家裡碰到難題和苦悶的,有侃走州過縣見聞的,有交流生產生活經驗的,還有調侃"砸洋炮"吵架的。年少之時,我們一夥娃們也最愛圍到水窖台擠在打水人群中,看熱鬧聽故事拾趣事,追逐嬉戲,鬧得口渴了,髒兮兮的鼻子嘴巴也不管是誰家打好的水,一股腦兒爬到桶沿里咕嘟咕嘟猛喝一陣子,那清涼爽淳的窖水真沁人心脾!真可比過縣西河泉水和鄰村的井水呀。及長,約十五歲多我就開始幫家裡從水窖汲水了。開始或是"拔水"或是用轆轤絞水總會有人手把手幫我。水從窖里提上來後,我只能擔起兩個大半桶,擔"續子"即水擔子兩邊的掛鈎也長點還得各在擔子挽一匝,不然因個子低桶底會拉地的。到後來,我也長硬梆了點,可以獨立絞水了,還可放"bie軲轆"和擔滿水桶了。每次挑水必須挑夠五擔方能倒滿家裡的兩個大水瓮,這樣家裡儲的水就可用一個多星期。儲水的老水瓮是澄城堯頭窯生產的,我們村家家戶戶當時都備有這樣的大水瓮儲窖水。

"吃水不忘掘井人",這是一句最直接明瞭卻是最經典的知恩感恩的警句。

我們村有過13眼水窖,其中曾有一眼是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打的官窖,沒有幾年因"落岸"而被廢棄。其餘全部為私窖,就是這12眼水窖供養了全村四十多戶人家、幾代人的吃水,在同一時期同時供應著兩百多口人生活之水。

近代有幾個困難的歷史節點,村子人大都曾斷過糧遭年饉而從沒有斷過水鬧水荒。這十二眼水窖都是我們村鄉親的"母親窖"和"生命泉",而站在其身後的窖主們才是居功至偉的厚德賢達。村民們也能親眼看到和深切感受到窖主付出的心血和艱辛。要知道挖一口可以長時間使用的水窖並非易事。那時不會有事先勘測的地質資料,先輩們憑著老經驗慎重選址,注意流水方向以利集水,重在選擇土體完整結實粘性好的地方,並先要挖開生土層看看,避開黃土中的斷裂縫隙,否則挖窖中途會出事故,就是建成也會漏水以致房屋和場院道路的地基下沉。村子的大場邊曾有過一個"爛窖",就是挖窖時窖里黃土突然塌方被丟棄的。我們小時候玩耍時還把一個叫順榮的夥伴掉下去了,經緊急打撈才使生命無礙。他剛被打撈上來時我在現場,大人們讓他喝了我的尿,說喝了男童的尿能救命。挖窖不光要有經濟硬投入,也有很大的風險,因此更是講技術的活路。

我們村挖窖有請農村專門的手藝行家匠人,大多數主家卻是為省錢和保質量而是自己干鄰里人幫忙。我們村有山東來的一家兒子叫周賴胡的,他爹是個樣樣能,燒磚窯、點西瓜還有打窖等一全套真本事,村裡但有打窖護窖一類系列活路,老漢就主動出場亮劍幫忙不計報酬。窖主選定地址,大都要祭拜土地,祈願平安,這也算得古典式的開工儀式吧。水窖土窖體成型後,窖主們就得專注於窖底和窖壁的防滲處理。那個年代像我們村的水窖都是純粘土型的,治滲只能是就地取土材,土打土鬧一土到底。都多少年了唯一辦法還是"釘窖",從縣西河或鄰村曾家莊拉來紅膠土和成泥,經反覆揉搓做成半尺來長的泥條,製作成釘窖的"釘子"。再在窖底和窖壁上打出密如繁星般的小洞,洞口約在五、六厘米左右。隨即把膠泥釘填塞進小洞裡,趁著釘子半濕不干很快用專門製作的平底棒槌反覆捶打土釘,把土釘打得和窖壁粘連在一起。用㬵泥釘快速塞填一片洞子,馬上捶打一片,就會延展一片窖壁。最後使窖壁窖底所有㬵土釘都延展開來結連成一個整體,在窖體的表面形成一層結實的紅膠土防滲保護層。

釘窖是水窖工程的要害,費時費工費料,一個小窖至少月余,大窖更不用說了。釘窖技術性要求很強,施工還有危險。村裡有個村民叫亷新興的想為鄉親出點力,主動要求承擔一眼水窖的釘窖活路,不慎從施工架摔下窖底,跌傷神經致殘多年,終在病難中可憐辭世。釘窖完成即是水窖防滲處理做好,然而收集儲水的具體事又擺在面前,窖主們不會稍事懈怠的。他們長年清早起來堅持清掃院落和村巷,剷除雜草雜物,為的是保證水窖水路的乾淨整潔暢通。茫茫雨霧或是電閃雷嗚的暴風雨中,常會看到他們手拿鐵杴在巡查集水水路和水窖安危。每個水窖都有自己的安全水位高度,他們叫"吃水線",只有各個窖主自己熟悉和掌握,他們老提心弔膽的。在下雨收水時必須時刻謹慎觀察,稍有閃失,窖水就會"收溢"了,即超過存水警戒位置。溢滿的水窖至少半個來月不能接近窖口。要等超過水位的水自然滲透下去,才能解除危險。住房子是要打掃的,用水窖也是要管護的。水窖每使用一兩年窖底就會沉澱不少淤泥,及時清理掉淤泥的事就叫做"淘窖"。事先窖主家做好準備排干窖水,自己家人或其他人套騎在粗壯的窖繩上,用轆轤把人緩慢地放到窖底,一個人在濕漉漉的黑暗中腳踩稀泥清淤,吃飯喝水也在窖下,一干就是一整天。後來我在煤礦工作時,當每次看到煤礦發生透水事故清理現場的慘狀,不由自主立即就聯想到了村裡原來"淘窖"如斯的恐懼。淘窖幹活也常用馬燈,燈光微弱,我們小孩常用幾面鏡子玩耍,反光照到窖里卻幫了窖下幹活的忙,受了大人的"獎勵",我們愈加樂此不疲,一照就是大半天。

窖主,最初是村裡鄉親對水窖所有者親切的稱呼。天長日久鄉親們親身體驗到"窖主"其實是付出和奉獻。首先水窖所有經濟硬投入全來自窖主個人腰包,沒有任何外援和資助。建窖的籌劃和所有施工都是窖主殫精竭慮。水窖的日常養護管理也是要操勞和花費精力的,比如淘窖、釘窖並非一勞永逸。特別是倘若戴上"窖主"桂冠,就成了"世襲罔替",只要水窖存在,那窖主人這個家代代要付出和奉獻了。"窖主"也是一種境界,村裡的所有水窖為全體村民提供用水,隨用隨汲,敞開供應,不圖任何報酬,而且提供所需設施和工具,全面竭誠服務。值得一提的是,有水窖家人如和村裡人有了隔閡,甚或發生爭吵,但從不會拒絕涉事者仍前來汲水的,矛盾歸矛盾,用水歸用水,一碼歸一碼,經渭分明,這都每每被傳為佳話。"窖主"還不自覺地促進和推動了鄉親們和諧共處的情懷。窖主嘔心管護了水窖,因而提供出的水質潔凈如醴,養育出了俊男靚女,涵養了鄉親的健康。同時它也成為村裡一個連結友誼的平台,因為用水,把大家常常聚集一起,相互交流,互相包容,互相幫助,有難共當,彼此的心被緊緊地拴在一起。"窖主"功德善莫大焉!

窖水清清,鄉愁盈盈。我來到這個世界喝的第一口水就是我們村的窖水,這一喝三十多年。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家住地被政府徵用,村民都被遷居了,飲用水也變方式了。從此水窖消失殆盡,最後的"窖主"大都作古。水窖、窖水、窖主都化作記憶了。但我清楚地知道,點點滴滴窖水,包含濤濤恩情。水源就是生命,父老鄉親養育了我,恩深似海。八十年代初我也離開澄城了,每次回鄉尋找水窖追思,然杳無蹤跡。只能永記水窖鄉愁,感恩故鄉的先輩,祝福父老鄉親以及水窖主人的後輩們褔祉綿綿。

窖水清清似長流,

回頭一望是鄉愁。

最記鄉親養育恩,

把酒一杯對天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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