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晚年杜甫在雲安小城的漂泊之旅

詩詞世界 發佈 2020-06-03T20:54:06+00:00

本文由詩詞世界原創發布作者:張慶輝一鬢間已雜白露,眼前一派泱泱,異鄉的秋江,總難免予人漂零無依之感,煙波江上使人愁,尤其在鄉國迢遞之際。國史漫漫幾多流離,自古及今,當此景象,情動於衷並感發為詩者,當不在少數。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是張繼夜泊于楓橋。

本文由詩詞世界原創發布
作者:張慶輝



鬢間已雜白露,眼前一派泱泱,異鄉的秋江,總難免予人漂零無依之感,煙波江上使人愁,尤其在鄉國迢遞之際。國史漫漫幾多流離,自古及今,當此景象,情動於衷並感發為詩者,當不在少數。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這是張繼夜泊于楓橋。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這是送客之際即將聽奏琵琶的白居易。

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這是寇準被貶謫時在黃河邊題亭壁。

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這是吳頭楚尾一帶的江邊,王士禎在傷秋。


但如果將範圍收縮至長江,進而收縮至離我故鄉小城雲陽百餘公里水路的江面,我率先想到的,則是這首《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是公元765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杜甫帶著夫人楊氏及兒子宗文宗武離開滯留了兩個多月的忠州,船開出不遠,一腔鬱憤的大詩人即寫下了這首流傳後世的名詩。

這一年四月底或五月初,53歲的詩聖離開成都,奔高江急峽而去,留在他身後的,是「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的草堂,他不知道,他此生再也回不去的這座小小草堂,終將成為中國詩歌史、中國文學史上一塊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聖地。

大約一個月時間,一家人經嘉州(今樂山)、戎州(今宜賓市)、渝州(今重慶)、忠州(今忠縣)由蜀入巴,大詩人進入了他生命中動盪不寧、急轉直下的最後五年。從這時起直到770年歲末,這隻疲憊的沙鷗飄零於雲安(今雲陽)、夔州(今奉節)、江陵(今荊州)、巴陵(今岳陽)、潭州(今長沙),衡州(今衡陽),終於不支於湘江上的一條小船。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一語成讖,即將成為他繼後歲月的真實寫照。



杜甫雲安詩之一


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從公元759年年底入蜀,到公元765年五月離蜀,杜甫一家在四川居留了大約五年半,時間上覆蓋了安史之亂(755年12月16日至763年2月17日)的後半程,期間除了避成都戰亂漂泊梓州(今三台縣)、閬州(今閬中市)一年又九個月外,他們在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住了近四年,這是中年杜甫生活最安定的四年了。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雖然南方也時有小軍閥的混戰,但畢竟不同於「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長安、洛陽及北方地區。

漂泊西南天地間,大量不堪淪亡之苦的北人流落南方。便是如此,一生遙念北方故土的杜甫仍然日夜盼望著回到洛陽。

公元763年,安史之亂結束,正滯留於梓州的他興奮不已,寫下平生第一首快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心情當然暢快,然而理想豐滿現實骨感,旅費難辦,北歸豈易。



這一時期,杜甫的朋舊逐日凋零。

公元761年,王維去世;公元762年,李白去世;公元763年,儲光羲去世;這些消息令早已衰病纏身的杜甫無限傷懷。

「厭蜀交遊冷,思吳勝事繁」,他愈加追念早年「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的吳越舊遊情形了,歸鄉無計時,常起沿江東下故地重遊之念。

一個偶然的契機,終於促成此行——公元765年4月,曾在成都給予杜甫深切關照的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嚴武突然去世,讓杜甫一家子在成都的生活頓時失去依憑。


一個月後,他率領一家人離開草堂,乘舟東下,臨行寫下《去蜀》一詩:

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游。

世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

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


不盡長江無邊落木的夔州蒼涼高秋,已在峽江深處等待著與詩聖的千年遇合了。



杜甫雲安詩之二


放船


送客蒼溪縣,山寒雨不開。

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回。

清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

江流大自在,坐穩興悠哉。



在距忠州不遠的江面上寫下「天地一沙鷗」時,杜甫的心情,是寥落而悲涼的。

家國飄搖的時局已經持續十年,那是常態,不去說它了,新近在忠州發生的三件事,亦是件件迫人肝腸啊。

在忠州,他最後送別了比自己小14歲的嚴武的靈柩。嚴武死後,其靈柩須經由峽江轉江漢荊州一帶,後折返北歸以葬華陰。

嚴武靈柩沿江而下時,正值杜甫滯留忠州,幾個月前還與之詩酒錦官城,轉眼竟人天永隔。

居蜀五年,很難想像沒有嚴武照應,日子將會過成怎樣。峽江永訣,杜甫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寫下了《哭嚴卜射》,感嘆「老親如宿昔,部曲異平生」。

嚴武母親素來待杜甫好,故「老親如宿昔」;而嚴武終究是去世了,眼下杜甫便是比之當日在成都「強移棲息一枝安」的幕府生涯,也是大大不及了,故「部曲異平生」,炎涼之態已是難掩。

在忠州,他得知平生知己、曾任散騎常侍的高適早在當年正月就已經病逝於長安了。



自公元744年與比自己大12歲的高適結為知己,20餘年來,二人厚誼高天,未曾稍忤,留下了大量唱和佳作。

尤其是高適任職蜀中時,還不時給予杜甫生活資助,公元761年秋天,近50歲的杜甫生活陷入困境,向時任彭州刺史的高適急吟一絕:

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

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高適聞訊,立即和詩慰問且饋糧食。今困頓峽江,不意獲知摯友已逝,情何以堪?

在忠州,杜甫受到了冷遇,且這冷遇還來源於在忠州當刺史的侄子。以杜甫在忠州的第一首詩《宴忠州使君侄宅》中「自須游阮舍,不是怕湖灘」句而論,這年6月在忠州下船,大約是真的要來看看為官於此的侄兒的,當然,是否因身體不支而作暫時歇一歇的打算,也未可知。

然而,侄子並沒怎麼把這個會寫詩的伯伯看在眼裡,杜甫一家被安排住進了建於漢代、歷經700年風雨剝蝕的破敗荒僻的龍興寺。

兩個月後,在「秋風落日斜」「荒庭垂桔柚」的秋高八月,杜甫在龍興寺院壁留下「空看過客淚,莫覓主人恩」的怨語,於無限悵惘中乘舟東下,直奔百餘公里外的雲安小城。



杜甫雲安詩之三


南楚


南楚青春異,暄寒早早分。

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雲。

正月蜂相見,非時鳥共聞。

杖藜妨躍馬,不是故離群。


晚年杜甫雲安小城的漂泊之旅中來自詩詞世界00:0016:02



聞道雲安曲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

乘舟取醉非難事,下峽銷愁定幾巡。

長年三老遙憐汝,捩舵開頭捷有神。

已辦青錢防雇直,當令美味入吾唇。


這首題為《撥悶》寫於從忠州到雲安江面上的七律,大體道出了杜甫出忠入雲的動因:想念雲安的曲米春酒。

據云陽縣誌介紹,曲米春清香味醇,是秦漢以來三峽地區最流行的地方美酒,產於雲安,因被杜甫在詩中提及而名揚後世。

記得上世紀80年代,雲陽縣還開發出了依曲米春古配方研製的杜公酒,但終於未能在市場上立住腳。

公元765年的雲陽叫做雲安。

雖行政級別及隸屬幾經遷變,但云陽在歷史上的名稱也就三個,公元前314年秦滅巴國後建縣,名朐䏰縣,至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公元568年,更名為雲安,再至明朝的公元1373年,始更名為雲陽縣——以其兩山夾江,四時多雲,而邑當山水之陽,故名雲陽。

杜甫來時,值雲陽縣歷時805年的「雲安時期」。

詩人多誇張,大詩人也不例外。窮於生計的杜甫拖家帶口來雲安,真的只為「乘舟取醉」嗎?恐怕「下峽消愁」的理由更為真實吧——消戰亂不息之愁,消知己永訣之愁,消忠州冷遇之愁。

彼時雲安縣令姓嚴,杜甫一家投奔雲安,即由這位今日知姓不知名的嚴縣令安排住進了他自己在縣城東邊的水閣,這「東城抱春岑,江閣臨石面」的水閣,可是比忠州龍興寺好得多的所在。對此,杜甫在自己的詩中也多存感激之意。

對杜甫照顧有加的嚴縣令與嚴武同姓,這恐怕不是巧合,唐代官場十分注重門第宗族觀念,嚴縣令大機率於嚴武鎮蜀時晉身,合理想像一下——杜甫在忠州告別嚴武靈柩時,向嚴母敘及自己的迷茫,而向來眷顧杜甫的嚴母為他在雲安安頓個去處,應該不太難。

又或者,杜甫在成都幕府為賓時,就已經與嚴縣令有舊?感謝嚴縣令,提供了這麼一個終於進入古代詩歌文化史的小小水閣,否則,杜甫要寫下那30餘首雲安詩,還真不知在什麼地方鋪紙提筆呢。



杜甫雲安詩之四


撥悶


聞道雲安麴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

乘舟取醉非難事,下峽消愁定幾巡。

長年三老遙憐汝,棙柁開頭捷有神。

已辦青錢防雇直,當令美味入吾唇。



不管怎麼樣,現在,詩聖來到了我故鄉,我1255年前的故鄉。

1255年前的故鄉是個什麼樣子呢,杜甫抵達雲安的當晚,寫了首題為《放船》的詩(嚴格意義上,這應該是杜甫在雲安的第一首詩):

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灘。

江市戎戎暗,山雲淰淰寒。

村荒無逕入,獨鳥怪人看。

已泊城樓底,何曾夜色闌。


短短40個字所寫到的三個細節,便是1000多年後的峽江人讀來,也是深有會心的——

「下急水」「逐回灘」——三峽工程前,順江而下接近雲陽老縣城的江面上,有一段迴旋急灘,記得兒時從居於上游的老盤石古鎮坐小機動船到老縣城,每當老縣城遙遙在望時,總是船體最顛簸的時候。

「山雲淰淰寒」——「淰淰」者,山霧時隱時現也,因為地氣偏暖且水山相鄰,故鄉春夏秋三個季節,長江邊的連綿群山之間總是雲霧繚繞,如紗如幔,幾乎永無息日。

「何曾夜色闌」——杜甫是在8月下旬的一個傍晚到達雲陽的,記憶中,故鄉的夏天特別漫長,即便到了9月份,照理說夏天已經過去,但氣候依然是燠熱的,明晃晃的白日照著江面,真正的夜色總是在很晚的時候才會降臨。

在後來寫雲安的若干詩篇中,凡涉及雲安山川物候的,杜甫無不下字恰切、直攝神韻——

在《雲安九日》中,他說「地偏初衣夾,山擁更登危」。在雲陽,因天熱,確實是重陽節時才剛剛穿上袷衣,而老縣城所在的五峰山及對岸的飛鳳山,都是山勢互抱較為高峻。



他說「今朝臘月春意動,雲安縣前江可憐」。這裡的「可憐」固然是「可愛」之意,但寒冬臘月,正恰是長江最「瘦」的時候,也確實可憐呢。

他說「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地氣暖,南方的雪總是落不到地上就化了,崖上沾著薄雪,但因太薄,還看得到山崖之青,這正是雲陽的雪。

他說「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郎」。雲陽自古出鹽,確實有婦女背鹽男子撐船的傳統。

他說「南楚青春異,暄寒早早分」。雲陽的春天確實來得特別早,好像剛過春節,天氣一下子就暖和了。

他說「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人虎相半居,相傷終兩存」。故鄉一帶長江兩岸,總是林木蓊鬱的,那時候的生態可能更好,杜鵑叫個不停,山里還有老虎。

比杜甫早生242年的酈道元寫三峽,有「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之句,與杜甫所見所感大致不差,可見在漫長的古代,人類改造自然的手段多麼落後。不幸乎?幸乎?

杜甫在雲安只呆了短短半年多,經歷了夏冬春,卻窮形盡相地寫活了雲安的地貌物情,落筆之精準幾不可移易也,如椽大筆寧有虛乎?



杜甫雲安詩之五


又雪


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

微微向日薄,脈脈去人遙。

冬熱鴛鴦病,峽深豺虎驕。

愁邊有江水,焉得北之朝。



坊間普遍認為,杜甫公元765年秋到766年春暮滯留雲安,是因嚴重肺病復發,因而客居於此養病。

從杜甫30餘首雲安詩中對自己病狀的描寫,這大抵是事實。但從忠州到雲安,杜甫倒未必是專為養病而來的。

剛到雲安不久,即逢重陽節,在《雲安九日 鄭十八攜酒陪諸公宴》一詩中,尚有「山擁更登危」之句,這個時候,他還能登山,說明身體尚不差。

然而,不久之後,情況陡轉,杜甫的病情每況愈下,與之相應,心境也更加蒼涼,其詩中嘆病嘆老之句幾近俯拾皆是了。

從其自述推斷,滯雲期間,至少有肺病、風痹和消渴三種較為嚴重的疾病困擾著他。

「明光起草何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這是肺病。

「新亭舉目風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我雖消渴甚,敢忘帝力勤」——這是消渴症(即今之糖尿病)。

「舊疾甘載來,衰年得無足」「臥愁病腳廢,徐步視小園」——這是風痹(風寒侵襲而引起的肢節疼痛)。

此外,常年病侵,杜甫的體力精力也日漸不支了——所謂「欲起慚筋力」「身病不能拜」「重嗟筋力故山違」「兒扶猶杖策,臥病一秋強」。

這樣的狀況,無論北歸京洛還是重遊吳越,顯然都力不從心了。



詩聖不幸雲安幸,如果沒有這一年秋冬之際的老病相摧,如果沒有雲安嚴縣令的周全照應,或許,故鄉就失去與詩聖這段足以寫入地方文化史的淵源了吧。然則後生小子這番頗為自私的「竊喜」,於當時的詩聖又是何其殘酷!

聖人也是人,青年時代就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之奇偉理想的大詩人,值此風雨飄搖的戰伐凶歲,一身老病進退無據地滯於殊方峽江小縣,真情何以堪!

在詩中,他沒有掩飾自己的灰暗心境——「死為殊方鬼,頭白免短促」「棲泊雲安縣」「淚下如迸泉」「老去親知見面稀」。

好在,雲安尚有曲米春,這個時候的杜甫,大約還沒有病到「潦倒新停濁酒杯」的程度吧?

好在,雲安尚有雲片糕(雲安特產,一種香醇清甜的糯米制食品,唐時稱雲片糕,今稱桃片糕),一本1985年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名為《三峽土特產的傳說》的書中,有《杜甫喜吃雲片糕》一文,是否為附會?年代久遠,不可稽考了。願1255年前雲安的瑰麗山水、淳樸民風、宜人土產曾予詩聖以慰藉。



杜甫雲安詩之六


十二首一日三首其二


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

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郎。

新亭舉目風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

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


晚年杜甫雲安小城的漂泊之旅下來自詩詞世界00:0021:29



比杜甫小73歲的唐代詩人劉皂曾有一首題為《旅次朔方渡桑乾》的詩: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并州並不是劉皂的故鄉,但已住了十年以上,也是住出感情了,故渡桑乾水後,回頭望并州,竟也生出思念故鄉一般的情感來,這是遊子久客的「通病」。杜甫在雲安懷想草堂,估計也難免「卻望成都是故鄉」。

從公元756年5月以來,杜甫其實一直在流亡之中。期間,他看到「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劫後長安,他經歷「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的極度困窘,他生入「終身歷艱難,恐懼從此數」的孤絕險境,他感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極度不公,直到兩度不足四年的草堂生活,才讓他感受到稍稍的安定。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楊柳枝枝弱,枇杷對對香」「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只有在草堂,杜甫的筆下,才有這般難得的明麗景象。

如今病臥荒江小城,北不能返,東不能下,西不能退,在終日不息的杜鵑聲里,在輾轉於床褥的日子裡,回憶草堂生活便成為了他的莫大安慰。

在《懷錦水居止二首》中,他飽含深情地回憶到,草堂在萬里橋的南邊,在百花潭的北邊,那環境好啊,層層疊疊的迴廊都朝向水面,周圍都是飽經風霜的老樹,遠處的玉壘山上白雪皚皚,清楚地分開天與地,落日下的錦官城一片蒼黃,唉,這麼好的地方,蒼蒼茫茫間,可惜我回不去了:

萬里橋南宅,百花潭北莊。

層軒皆面水,老樹飽經霜。

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

惜哉形勝地,回首一茫茫。


像不像一個無限悲愁而又絮絮叨叨的普通老人呢?

人在病中,每多感傷,願望會變「小」,你看,那麼憂國憂民的詩聖,也有萬事拋開的忘情一瞬:事業只濁醪,營葺但草屋。

然而,嚴武死後,成都是永遠回不去了,即便「朝朝巫峽水,遠逗錦江波」,也只是一個夜深人靜時的渺茫念想而已——順江而下,等待衰年詩聖的,只有作「雷霆斗」的「高江急峽」,只有令「日月昏」的「古木蒼藤」。



杜甫雲安詩之七


懷錦水居業三首其二


萬里橋南宅,百花潭北莊。

層軒皆面水,老樹飽經霜。

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

惜哉形勝地,回首一茫茫。



杜甫一生重情,篤愛交遊,與當時的重要詩人幾乎都有交往與唱和,並有詩贈當時的政要與藝術家,不少普通百姓也因杜甫贈詩而存史。

與李白,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與王維,有「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丘壑漫寒藤」。

與孟浩然,有「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與高適,有「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

與岑參,有「謝脁每篇堪諷誦,馮唐已老聽吹噓」。

與鄭虔,有「忘形到爾汝, 痛飲真吾師」。

與李龜年,有「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與嚴武,有「殊方又喜故人來,重鎮還須濟世才」。

與房琯,有「他鄉復行役,駐馬別孤墳」。

與衛八處士,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對曾經的西鄰,有「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在雲安期間,便是病臥,便是漂泊,杜甫也未廢交遊。大半年時間,與他在雲安交往的,有不少新知舊雨,見於詩章的,至少有雲安縣令嚴某、當地讀書人鄭十七郎鄭十八郎兄弟、在開州作小吏的常征君(失名,漢魏以來隱士謂「征君」)。

如前所述,雲安縣令嚴某是杜甫得以在雲安安頓下來的關鍵人物,在《水閣朝霽奉簡雲安嚴明府》一詩中,杜甫對嚴縣令借與暫居的水閣和自己較為舒適的居住狀態進行了描繪,卒章深懷感恩:晚交嚴明府,矧此數相見。在《贈鄭十八賁》一詩中,也不忘提及「數杯資好事,異味煩縣尹」。

在雲安,他最好的朋友應該是鄭十八郎鄭賁,杜甫稱讚鄭賁「溫溫士君子」「靈芝冠眾芳」「示我百篇文,詩家一標準」,並把他比作西漢文學家陸云:把文驚小陸。剔除場面上的客套因素,能讓自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杜甫如此誇讚者,想來也非等閒之輩。

常征君應是杜甫早年舊識,聞知他臥病雲安,公元765年暮秋,他從鄰近的開州趕來探望,那正是杜甫「兒扶猶杖策」的病篤時分,在《別常征君》一詩中,有「故人憂見及,此別淚相忘」之句,病中送友,幾乎有訣別之意了;第二年春末,杜甫即將離雲之際,又有《寄常征君》詩,「征君晚節傍風塵」,感嘆好友屈就開州卑官的艱難與委屈。

亂世殊鄉,新知舊雨的記掛守望,也算是詩聖清冷病居生涯的一抹難得暖色了。



杜甫雲安詩之八


別常征君


兒扶猶杖策,臥病一秋強。

白髮少新洗,寒衣寬總長。

故人憂見及,此別淚相忘。

各逐萍流轉,來書細作行。



我沒有統計過,在杜甫約1500首詩歌中,涉及時事及家國之思的作品占比幾何,但以在雲安創作的30餘首詩為例,有時事家國背景的作品,居然占了三分之一強——須知,雲安大半年,是他衰病交加的困厄時期,差不多是54歲的他人生中的至暗時刻。於自身無限艱危之際,依然不改家國蒼生之念,千載以下,舍杜其誰?

杜甫在雲安時,雖然安史之亂已結束三年,但北方回紇、吐蕃、吐谷渾、党項、奴剌等數十萬「西山寇盜」與官軍反覆交戰,西南地區大小軍閥亦是混戰不已。

身在殊方,心繫天下,病榻上的杜甫寫下了《遣憤》《將曉二首》等10餘首煎心不已的時事詩。

萬國皆戎馬,酣歌淚欲垂——這是九日登高北望的憂懷。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這是對官軍搶掠姦淫的深諷。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這是對大小軍閥致蜀中戰亂的憤懣。

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這是期待結束戰亂與民生息的渴望。


因杜甫完整經歷大唐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及其後續衍生戰伐,並以一支入化詩筆紀之繪之,今人談杜詩,脫口而出的,首先必是「詩史」二字;更由於其深濡儒家文化之「忠君憫民」思想,筆底每帶情,其情深厚有宗,時引聖道入詩並詩藝超卓,故稱「詩聖」,這些,都是不刊之論。

但論杜若僅止於此,未免太多教材氣而缺少一點凡人視角的人性溫度。

以詩藝論,「語不驚人死不休」「晚節漸於詩律細」的杜詩爐火純青,值得後生小子如我者終生仰望;以思想論,杜詩卻並非不可超越,今之思想資源與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不可同日而語,「忠君憫民」思想顯然已不能切中今日政治文明之「肯綮」——千年何遙,當然不必書生氣地求全於老杜。

時易世移,海桑千百度後,為什麼今日讀杜,依然能讓我們熱淚盈眶?端在其「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及「熾烈的天下蒼生情懷」也,此情懷此精神,才是杜詩歷萬世而不朽的終極理由。

據說,杜甫客居雲安時居住的水閣,正位於原老縣城對岸的張飛廟附近,杜甫在這裡寫下了「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的動人詩句,為紀念杜甫,今日張飛廟中建有「杜鵑亭」並立有清瘦的詩聖塑像。

塑像面對長江,憂鬱的目光越古穿今。



杜甫雲安詩之九


三絕句其三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半年多,不足一年——這是故鄉和詩聖的珍貴緣分。公元766年春暮的一天,病勢漸輕的杜甫離開雲安,順江而下。

出發那天晚上,一家人的行李搬上船後,他本擬與縣城裡的判官王十二告個別,卻遇到下大雨,路滑不能上岸,只好寫下一首題為《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的小詩向友人致意:

依沙宿舸船,石瀨月娟娟。

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

晨鐘雲外濕,勝地石堂煙。

柔櫓輕鷗外,含淒覺汝賢。


如此靜美!後會無期,這是故鄉小城留在詩聖心目中的最後形象了。

雲安已難立足?夔州方面有邀?年深日久,沒有更多的史料表明杜甫離開雲安的具體原因。我更願意將他的順江東下視為一種必然——無論是重溫「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的吳越壯遊,還是踐行「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北歸誓言,他都應該買舟而下。

而且,我以為,假設時局、經濟和身體條件許可,他一定能完成這兩大宿願。然則,時不利行,天不假年。

我雖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尚想趨朝廷,毫髮裨社稷——即便在雲安小城病得下不了床,在他的心裡,那個「北極朝廷終不改」的堅定信念也從未泯滅過。安得覆八溟,為君洗乾坤;篋中有舊筆,情至時復援——即便朝廷已將這個曾經的「左拾遺」忘得一乾二淨,在他的眼裡,皇帝依然值得他為之貢獻最後一滴心血。

此間悲情,恰如金聖嘆所云:「天地自不以沙鷗為意,沙鷗自無日不以天地為意。」

不死會歸秦!你看,這個羸弱的老人,心裡卻有著無盡的澎湃。在《別蔡十四著作》一詩中,他期望「積水駕三峽,浮龍倚長津。揚舲洪濤間,仗子濟物身」——待長江水漲我要乘舟出三峽,去激揚水域以渡長津,在湧起的洪濤之間乘風破浪,憑你的關照駛向歸程——確實,此刻,在離雲安江面不遠的一葉扁舟上,54歲的詩聖正駛向歸程,只不過這歸程的終點,不是北方的故鄉與朝廷,而是中國詩歌史上天風浩蕩的光輝頂點。

雲安小城以東不足50公里即是夔州府和白帝城,那裡是長江三峽的入口,比之雲安,景象更為宏闊,峽谷更為森嚴,江流更為洶湧——現在,一道神諭般的天光正照臨這裡,《登高》《閣夜》《白帝》《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蹟五首》,一大批雄視古今的作品問世在即。



杜甫雲安詩之十


子規


峽里雲安縣,江樓翼瓦齊。

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

眇眇春風見,蕭蕭夜色淒。

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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