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審美,是與美保持距離,而不是占有

國際藝術大觀 發佈 2020-05-11T04:44:13+00:00

從美學形態上說,「物哀論」屬於創作主體論、藝術情感論,「幽玄論」是藝術本體論和藝術內容論,「侘寂」則是審美境界論、審美心胸論或審美態度論,就這三大概念所指涉的具體文學樣式而言,「物哀」對應於物語與和歌,「幽玄」對應於和歌、連歌和能樂,而「侘寂」則對應於日本短詩「俳句」與茶道。這些


真正的審美,是與美保持距離,而不是占有

文 / 王向遠

日本文化中,你常常能看到這些意象——


枯樹、落葉、頑石、青苔、黃昏、陰雨。

水墨色、煙燻色、復古色、大地色、莫蘭迪色。

磨損感、陳舊感、暗淡感、樸素感、清瘦感。


這些字眼,紛紛指向日本美學中的一個關鍵概念:「侘寂」。



「侘寂」是日本古典文藝美學,特別是俳句美學的一個關鍵詞和重要範疇,也是與「物哀」「幽玄」並列的三大美學概念之一。


以比喻來說,「物哀」是鮮花,它絢爛華美,開放於平安王朝文化的燦爛春天;「幽玄」是果,它成熟於日本武士貴族與僧侶文化的鼎盛時代的夏末秋初;「侘寂」是飄落中的葉子,它是日本古典文化由盛及衰、新的平民文化興起的象徵,是秋末初冬的景象,也是古典文化終結、近代文化萌動的預告。


從美學形態上說,「物哀論」屬於創作主體論、藝術情感論,「幽玄論」是藝術本體論和藝術內容論,「侘寂」則是審美境界論、審美心胸論或審美態度論,就這三大概念所指涉的具體文學樣式而言,「物哀」對應於物語與和歌,「幽玄」對應於和歌、連歌和能樂,而「侘寂」則對應於日本短詩「俳句」與茶道。



「侘寂」之「寂」是一個古老的日文詞,日文寫作「さび」,後來漢字傳入後,日本人以漢字「寂」來標記「さび」。對於漢字「寂」,我國讀者第一眼看上去,就會立刻理解為「寂靜」「安靜」「閒寂」「空寂」,佛教詞彙中的「圓寂」(死亡)也簡稱「寂」。但是「寂」作為日語詞,其含義相當複雜,而且作為日本古典美學與文論的概念,它又與日本傳統文學中的某種特殊文體——俳句相聯繫,顯得更為複雜含混,更為眾說紛紜。


日本美學家大西克禮,是最早從哲學和美學角度對「寂」加以系統闡發和研究的學者,其作《風雅之「寂」》奠定了「侘寂」研究的基本思路與方法,主要研究了俳句美學的「寂」,茶道美學的「侘」(わび),因「寂」與「侘」兩個範疇在含義上幾乎相同,只是一個屬於俳句美學,一個屬於茶道美學,因此兩個詞不妨合璧,稱為「侘寂」。


綜合考察以松尾芭蕉為中心的「蕉門俳句」及「蕉門俳論」原典,再參考大西克禮的《風雅之「寂」》,我認為可以對「侘寂」的內涵構造作三個層面的意義揭示和概括。第一是「寂之聲」,第二是「寂之色」,第三是「寂之心」。



「侘寂」的第一個意義層面是聽覺上的「寂靜」「安靜」,也就是「寂聲」。這是漢字「寂」的本義,也是我們中國讀者最容易理解的。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寂靜啊,蟬聲滲入岩石中」,表現的主要就是這個意義上的「寂」。正如這首俳句所表現的,「寂聲」的最大特點是通過盈耳之「聲」來表現「寂靜」的感受,追求那種「有聲比無聲更靜寂」「此時有聲勝無聲」的聽覺上的審美效果。「寂靜」層面上的「寂」較為淺顯,不必贅言。


「侘寂」的第二個層面,是視覺上的「寂」的顏色,可稱為「寂色」。據《去來抄》的「修行」章第三十七則記載,松尾芭蕉在其俳論中用過「寂色」(さび色)一詞,認為「寂」是一種視覺上的色調。漢語中沒有「寂色」一詞,所以中國讀者看上去不好理解。「寂色」與我們所說的「陳舊的顏色」在視覺上相近,但「色彩陳舊」常常是一種否定性的視覺評價,而「寂色」卻是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陳舊之色」,即為古色,水墨色、煙燻色、復古色。從色彩感覺上說,「寂色」給人以磨損感、陳舊感、黯淡感、樸素感、單調感、清瘦感,但也給人以低調、樸素、簡潔、洒脫的感覺。



「寂色」是日本茶道、日本俳句所追求的總體色調,茶道建築——茶室的總體色調就是「寂色」,屋頂用黃灰色的茅草修葺,牆壁用泥巴塗抹,房梁用原木支撐,里里外外總體上呈現發黑的暗黃色,也就是典型的「寂色」。「寂色」的反面例子是中國宮廷式建築的大紅大紫、輝煌繁複、雕樑畫棟。中世時代以後,日本男式日常和服也趨向於單調古雅的灰黑色,也就是一種「寂色」;與此相對照的是,女性和服的明麗、燦爛和光鮮。



日本古典俳句喜歡描寫的事物,常常是枯樹、落葉、頑石、古藤、草庵、荒草、黃昏、陰雨等帶有「寂色」的東西。其不僅在古代日本文化中具有重要的審美價值,而且在現代文化中,也同樣彰顯,甚至已成為一種不衰的時尚。


例如,20世紀50年代後,從北美、歐洲到東方的日本,全世界都逐漸興起了一股返璞歸真的審美運動,表現在服裝上,則是以卡其色、大地色、灰藍牛仔色為代表的「寂色」持久流行,更有服裝設計師故意將新衣服加以磨損,使其出現破綻,反而可以顯出一種獨特的「時尚」感。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被認為踐行了「侘寂」之美、日常之靜、本來之味


「侘寂」的第三個層面,是一種抽象的精神姿態,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可以稱為「寂心」。「寂心」是「侘寂」的最核心、最內在、最深的層次。有了這種「寂心」,就可以擺脫客觀環境的制約,從而獲得感受的主導性、自主性。


例如,客觀環境喧鬧不靜,但是主觀感受可以在鬧中取靜。從人的主觀心境出發,就可以進一步生髮出「閒寂」「清靜」「孤高」「淡泊」「簡單」「樸素」等形容人精神狀態的詞。而一旦「侘寂」由一種表示客觀環境的物理學詞彙上升到心理學詞彙,就很接近於一種美學詞彙,很容易成為一個審美概念了。


日本俳句所追求的「寂心」,或者說是「侘寂」的精神狀態、生活趣味與審美趣味,主要是一種寂然獨立、淡泊寧靜、自由洒脫的人生狀態。所謂「寂然獨立」,是說只有擁有「寂」的狀態,人才能獨立;只有獨立,人才能自在,只有自在,才能獲得審美的自由。這一點在「俳聖」松尾芭蕉的生活與創作中充分體現了出來。


芭蕉遠離世間塵囂,或住在鄉間草庵,或走在山間水畔,帶著若干弟子,牽著幾匹瘦馬,一邊雲遊,一邊創作,將人生與藝術結合在一起,從而追求「寂」、實踐「寂」、表現「寂」。要獲得這種「寂」之美,首先要孑然孤立、離群索居。對此,松尾芭蕉在《嵯峨日記》中寫道:「沒有比離群索居更有趣的事情了。」近代俳人正岡子規曾對芭蕉的「倚靠在這房柱上,過了一冬天啊」這首俳句作出評論,說此乃「真人氣象,乾坤之寂聲」,因為它將寒冷冬天的艱苦、清貧、單調、寂寞的生活給審美化了。



過這種「侘寂」的生活,並非是要做一個苦行僧,而是為了更好地感知美與快樂。對此,芭蕉弟子各務支考在《續五論》一書中說:「心中一定要明白,居於享樂,則難以體會『寂』;居於『寂』,則容易感知享樂。」


這實在是一種很高的體悟。一個沉溺於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之樂的人,其結果往往會走向快樂的反面,因為對快樂的感知遲鈍了,對更為精神性的「美」的感知則更為麻木化。所以,「寂」就是要淡乎寡味,在無味中體味有味。這樣,「侘寂」本身就成為一種超然的審美境界,能夠超越它原本具有的寂寞無聊的消極性心態,而把「寂寥」化為一種審美境界,擺脫世事紛擾,擺脫物質、人情與名利等社會性的束縛,擺脫不樂、痛苦的感受,進而獲得對非審美的一切事物的「鈍感性」乃至「不感性」,自得其樂、享受孤獨,實現心靈上的自由與洒脫。


「侘寂」作為審美狀態,是「閒寂」,而不是「死寂」;是「寂然獨立」,不是「寂然不動」,是一種優哉游哉、不偏執、不痴迷、不膠著的態度。就審美而言,對任何事物的偏執、入魔、痴迷,都只是宗教性狀態,而不是審美狀態。


芭蕉自己的創作體驗也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他曾在《奧之小道》中提到,他初次參觀日本著名風景勝地松島的時候,完全被那裡的美景所震懾住了,一時進入了一種痴迷狀態,竟連一首俳句都寫不出來。


這就說明,「美」實際上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被「美」俘虜之人,要麼會成為美的犧牲者,要麼成為美的毀滅者,卻難以成為美的守護者、創造者。譬如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為了得到愛,把自己心愛男人的頭顱切下來;三島由紀夫《金閣寺》中的溝口,為了獨占美,而縱火將金閣燒掉了,他們都成為美的毀滅者。至於為美而死、被美所毀滅的人就更多了。


這些都說明,真正的審美,就必須與美保持距離,要入乎其內,然後超乎其外。而「侘寂」恰恰就是對這種審美狀態的一種規範,其根本特點就是面對審美對象,可以傾心之,但不可以占有之,要做到不偏執、不痴迷、不膠著。一句話,「寂」就是保持審美主體的「寂然獨立」,對此,芭蕉的高足向井去來在《三冊子》中寫道:不能被事物的新奇之美所俘虜,「若一味執著於追新求奇,就不能認識該事物的『本情』,從而喪失本心。喪失本心,是心執著於物的緣故。這也叫作『失本意』」。


古典著名歌人慈圓有一首和歌這樣寫道:「柴戶有香花,眼睛不由盯住它,此心太可怕。」在他看來,沉迷、膠著於美,是可怕的事情。用夏目漱石的話來說,你需要有一種「餘裕」的精神狀態,有一種「無所觸及」的態度,就是要使主體在對象之上保持自由遊走、自由飄遊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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