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斯特論詩:始於愉悅,終於智慧

中國詩歌網 發佈 2020-01-19T15:27:05+00:00

然而,在我們今天的藝術家手裡,它倒還像是個新鮮玩意。我們頭腦里也許有,可是,如果不拿出來實踐的話,想法就會在腦子裡僵死。

羅伯特·弗洛斯特(1874.3.26-1963.1.29)

弗羅斯特是20世紀

最受歡迎的美國詩人之一

他曾當過新英格蘭的鞋匠、教師和農場主

他的詩歌從農村生活中汲取題材

與19世紀的詩人有很多共同之處

相比之下,卻較少具有現代派氣息

他曾贏得4次普利茲獎

和許多其他的獎勵及榮譽

被稱為「美國文學中的桂冠詩人」

只是在他的下半生才贏得大眾

對其詩歌作品的承認

在此後的年代中他樹立起了

一位偉大的文學家的形象

代表作品有《詩歌選集》

《一棵作證的樹》《山間》《新罕布夏》

《西去的溪流》《又一片牧場》

《林間空地》《未選擇的路》

論詩的形象

文/弗羅斯特

對哲學家而言,「抽象」早已是老生常談了。然而,在我們今天的藝術家手裡,它倒還像是個新鮮玩意。詩歌的特質,難道我們(詩人)就不能自己定義一個嗎?我們頭腦里也許有,可是,如果不拿出來實踐的話,想法就會在腦子裡僵死。所以說,實際的創作才應該是我們畢生的志業。

假設只有人文主義者才重視:一首詩的關鍵只在於它傳達的聲音。聲音是礦石碓里的金子。現在,我們要把聲音單獨提煉出來,揚棄那些剩下的渣滓。經過這樣不斷的提煉,我們最終會發現:原來,寫詩的目的是要讓所有的詩都呈現出它們各自獨特的聲音;而光有元音、輔音、句讀、句式、詞句、格律這些資源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藉助語境-意義-主題。這才是豐富詩歌聲音的利器。在辭章上能做的工夫也就這些了。格律也一樣——特別是我們的英語,其實就兩種格律,謹嚴的抑揚格和寬鬆的抑揚格。古人雖有多種可供遣用,但倘若諧調音韻全都靠格律,那還是於事無補。我們的某些格律家,有時為了讓一句詩聽起來不單調,竟然會把好好的一個短母音從整個音步中拿掉。如此死拽硬拗,看了實在叫人痛心。其實,要讓聲音和諧,活潑、有意義的語調倒是能打破一般的僵硬格律,因為前者的運用範圍可以說廣闊無限,而後者可變化的餘地卻並不太多。話又說回來了,詩歌不過是另一種表達的藝術,可以有聲,也可以無聲。但有聲的或許比較好,因為更為深刻,經驗的基礎也更為寬廣。

接下來,就有一個聲音表達的自由度問題。讓我們再假設:表達的自由度跟聲音旗鼓相當,同樣有資格構成詩的主要部分。如果音調是自由的,那就算詩了。接下來,我們現代抽象主義者面對的問題就是,要讓這種自由變得純粹,要自由自在,但不要雜亂無章。(在這個問題上,)平常不守成規的我們反而會變得很乖,會任由散亂的各種絲緒牽著我們走,又會像炎熱午後的蚱蜢一樣,東竄西跳,漫無目標。這時候,只有詩的主題才能讓我們安定下來。格律這麼機械的東西怎麼會產生豐富的音調,這是一個謎。同樣,既要保持詩的自由度,又要完成主題的表達,這也是一個謎。

詩本身應該很樂意為我們來揭開謎底。詩歌創造形象。這形象始於愉悅,終於智慧。就像愛情一樣,沒人會真的以為那欣喜的感覺會是靜止不動的。開始,它是一種愉悅的情愫,偏向於衝動。寫下第一行以後,詩就有了方向。然後,便是水到渠成的一行接著一行。最後,在對生命的一點澄清中結束——倒未必是什麼大不了的覺悟,像教派賴以建立的那種,而只是對混沌一點暫時的遏制。它有收場,有一個結局,雖然無法預見,但從最初的情緒和用來表現它的意象那裡開始,就已經註定了——沒錯,詩就是源自那最初的情緒。倘若意在筆先,把詩裡面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後,那它就只不過是一首炫技的詩,完全喪失了詩味。詩一路走,一路找尋它自己的名字。最終,它會發現有絕妙的東西在等待著它,在某個傷感卻又包含智慧的語句里——就像飲酒歌那種悲歡交集的感覺。

作者不含著淚寫,讀者就不會含著淚讀。寫的人既然沒有驚喜,讀的人也絕不會覺得有趣。對我而言,那最初的愉悅就是突然間回憶起似曾相識的東西而感到的驚喜。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好像我是從雲端落下來,從地里冒出來的。先是一種久別重逢的欣喜,接著便是往事的逐一浮現。一步一步,那驚喜不斷地增大。而其中最能為我所用的印象,好像總是那些我以前不曾意識到,也因此未加注目的。結果,我們總是像巨人一樣,把過往的經歷奮力扔到自己的面前,作為邁向未來的鋪墊。有一天,我們去別的地方,也許正好會途經此處。路線要不是筆直筆直的,才更有意思。我們都喜歡手杖曲中有直、直中帶曲。現在,用精密儀器把直的東西弄彎,在過去則是靠手和眼睛。

我知道為什麼合乎邏輯的自由會比紊亂的自由來得好。然而,邏輯是向後看的,它出現在事情發生之後。但詩卻要像預言一樣,必須是預先感知的,而不是事先就看到的。必須是一個照見,或一系列的發現,這在讀者如此,在寫詩的人那裡也應該如此。如果詩的材料能夠在詩裡面活動起來,並且能夠超越時空、先前的聯繫,超越除內在聯繫以外的一切因素,建立起新的關係,那麼這些材料就是極大自由的。我們總喜歡空談什麼自由。不到十六歲就不許離開學校,我們管這叫自由(免費)教育。對我來說,我想要給自己保留的只是我個人運用材料的自由——即當我生活中歷經的一切大混亂髮出召喚的時候,希望我的身心都能隨時地響應。

學者和藝術家在一塊兒,常常因為搞不清分歧究竟何在而懊惱。兩者都運用知識進行工作。可是我懷疑,他們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獲取知識的方式。學者沿著一連串的邏輯推理,得到嚴謹而全面的知識。詩人的方式則要 「瀟洒」得多。書里書外都是他們獲取知識的渠道。他們並不執著在哪一點上, 而是會像穿過草叢時那樣,任由四周的刺果子往自己身上粘。其實這第二類的知識,在自由不拘的機智與藝術裡面更派得上用場。學童可以把他從學堂里學到的東西,跟你一五一十、按部就班地說出來。藝術家則是抓取時空里某一已有的因素,然後乾淨利落地把它放到一個全新的序列里去。

我的這些想法,一般新青年會誤以為有多大的創意。其實,對我個人而言,一首詩,像我說的,能夠「始於愉悅,終於智慧」,這種清新的氣質就算是創意了。詩的形質是跟戀愛一樣的。好比火爐上放塊冰,它自會逐漸消融。詩一旦寫成可以修修改改,但寫不出來卻不能濫捶、強扭。一首詩最可貴的特質就在於:它有自己的運行軌跡,而且會帶著詩人一起跑。把下面這句話讀個一百遍:金屬永遠保有它的氣味,詩也永保它的清新。驚喜中發現的意義,一旦展開就決不會消失。

Tommyleea /譯

年輕時的弗羅斯特夫婦

弗羅斯特詩選

未選擇的路

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雖然在這兩條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雖然那天清晨落葉滿地,

兩條路都未經腳印污染。

呵,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

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

恐怕我難以再回返。

也許多少年後在某個地方,

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裡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顧子欣 譯

雪夜林邊小立

我想我認識樹林的主人

他家住在林邊的農村;

他不會看見我暫停此地,

欣賞他披上雪裝的樹林。

我的小馬准抱著個疑團:

幹嘛停在這兒,不見人煙,

在一年中最黑的晚上,

停在樹林和冰湖之間。

它搖了搖頸上的鈴鐸,

想問問主人有沒有弄錯。

除此之外唯一的聲音

是風飄絨雪輕輕拂過。

樹林真可愛,既深又黑,

但我有許多諾言不能違背,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睡。

飛白 譯

風和一棵窗前花

愛人們,請忘記你們的愛情,

來把他們的愛羅列,

她,窗前的一棵花,

而他是一陣冬天的微風。

當霜凍的窗簾

在正午融化,

籠子裡黃色的鳥

和諧地在她身上懸掛。

透過窗戶格,他為她做下標記,

他只能憑藉這標記

好在黑暗時再度來臨,

現在他只有一閃而過。

他是冬季里的風,

與冰雪有關,

還有枯死的野草和孤單的鳥,

以及他所知道的少許的愛。

可是他在窗台上留下嘆息,

他把窗棱輕輕晃動,

目睹裡面的一切

那一夜是什麼人在清醒地躺著。

偶爾他也能成功地

在飛行中贏得她的注意

通過零亂的火焰

和窗邊火爐的溫暖的光芒。

可是那花卻斜依向一旁

想來是沒有什麼話好對他說,

當她在早晨發現那陣微風

風已遠在百里之外。

薛舟 譯

指 令

離開現在我們難以對付的世界,

返回到去掉繁文縟節的純樸年代,

像墓園中飽受日曬雨淋的石像

頹敗、暴裂、折斷了的年代,

在一座不再是城鎮的城鎮里

在一座不再是農場的農場上

有一間不再是房屋的房屋。

通往那裡的小路蜿蜒曲折,

嚮導也難以指示你走出迷陣,

老城似乎本是一個採石工場——

很早就放棄了掩蓋土地的願望,

露出了巨石的膝頭。

有一本書,記載著它的故事:

除大石上馬車鐵輪留下的道道轍痕,

突兀的岩石上條條印紋伸向四面八方,

表明是巨大的冰川留下的傑作,

冰川把雙腳蹬在北極上。

你不必介意他的某種寒意,

至今還出沒於黑豹山麓的這邊;

你也不必介意來自四十個窟窿的監視,

像四十隻小木桶張開的眼睛,

不必介意這一連串挫折與考驗。

至於說,樹林的一陣騷動,響起

一陣沙沙聲,急匆匆地傳給葉子,

這陣騷動只是出於莽撞與無知。

就在十多年前,這片樹林曾在何方?

它們今天卻過多地考慮

把幾棵盎然生氣的老蘋果樹遮蔽。

請你親手譜一曲動聽的歌兒吧,

歌唱這曾是某人下班回家的小路,

他或許剛好徒手走在你的前面,

或者推著一輛吱吱作響的載糧小車。

探險歷程的終點,即是行動和知識的起點,

兩種鄉村文化曾在那裡

交匯,如今全不見了蹤影。

如果你現在陷入迷津,找不到自我,

請你緊緊拉住身後的梯級小路,

高舉「關」的標牌,拒絕世人除了我。

於是,你就會舒適怡然.安閒自在。

如今剩下的唯一的地盤,只有一小塊。

早先,這裡是孩子們搭起的小屋,

玩具小房裡堆著的玩具

不過是松樹下摔碎的瓷盤。

嘆息吧,這些小玩意兒竟使他們快樂!

後來,這房屋不再是一間房屋,

只剩下一個長滿紫丁香的窟窿,

在慢慢地合攏,像麵糰上一個小洞。

這不是玩具小房,而是一間真正的房子。

你的目的和命運的小溪

正是這間房屋的水池,

它像凜冽的清泉剛剛離開泉眼,

太高太遠,難能流向遠方。

(我知道,山谷下奔騰的溪水

會在荊枝上留下串串水珠。)

我還保存著一隻壞了的高腳酒杯,

藏在水邊一顆老樹的樹根下面,

像受了符咒的聖杯,邪惡的人找不到,

像聖馬可所說,他們因此也不能得救。

(我是從孩子們的小屋裡偷來的酒杯)

這兒就是你的溪水,你滋潤的水澤,

喝吧,你會超度混亂,重獲新生。

李力 譯

補 牆

有一點什麼,它大概是不喜歡牆,

它使得牆腳下的凍地漲得隆起,

大白天的把牆頭石塊弄得紛紛落:

使得牆裂了縫,二人並肩都走得過。

士紳們行獵時又是另一番糟蹋:

他們要掀開每塊石頭上的石頭,

我總是跟在他們後面去修補,

但是他們要把兔子從隱處趕出來,

討好那群汪汪叫的狗。我說的牆縫

是怎麼生的,誰也沒看見,誰也沒聽見

但是到了春季補牆時,就看見在那裡。

我通知了住在山那邊的鄰居;

有一天我們約會好,巡視地界一番,

在我們兩家之間再把牆重新砌起。

我們走的時候,中間隔著一垛牆。

我們走的時候,中間隔著一垛培。

落在各邊的石頭,由各自去料理。

有些是長塊的,有些幾乎圓得像球.

需要一點魔術才能把它們放穩當:

「老實呆在那裡,等我們轉過身再落下!」

我們搬弄石頭.把手指都磨粗了。

啊!這不過又是一種戶外遊戲,

一個人站在一邊。此外沒有多少用處:

在牆那地方,我們根本不需要牆:

他那邊全是松樹,我這邊是蘋果園。

我的蘋果樹永遠也不會踱過去

吃掉他松樹下的松球,我對他說。

他只是說:「好籬笆造出好鄰家。」

春天在我心裡作祟,我在懸想

能不能把一個念頭注入他的腦里:

「為什麼好籬笆造出好鄰家?是否指著

有牛的人家?可是我們此地又沒有牛。

我在造牆之前.先要弄個清楚,

圈進來的是什麼,圈出去的是什麼,

並且我可能開罪的是些什麼人家,

有一點什麼,它不喜歡牆,

它要推倒它。」我可以對他說這是「鬼」。

但嚴格說也不是鬼.我想這事還是

由他自己決定吧。我看見他在那裡

搬一塊石頭,兩手緊抓著石頭的上端,

像一個舊石器時代的武裝的野蠻人。

我覺得他是在黑暗中摸索,

這黑暗不僅是來自深林與樹蔭。

他不肯探究他父親傳給他的格言

他想到這句格言,便如此的喜歡,

於是再說一遍,「好籬笆造出好鄰家」。

梁實秋 譯

樺 樹

當我看見樺樹左右彎曲

穿過更為筆直且黑暗的樹木行列,

我愛想著是一個男孩在那裡搖盪。

雖然搖盪不會使它們彎曲,像冰暴

所做的那樣。你會經常看到它

在雨後晴朗的冬天早晨負載

著的冰凌。當微風升起時它們自己

身上發出咔嗒聲,表面的琺瑯

也出現了裂紋,變得色彩斑斕。

很快太陽的溫暖使它們脫落結晶似的外殼

並在凍結的雪地上摔得粉碎——

你若要掃除這麼多破碎的玻璃

你會以為是天堂的殿宇落下來。

因為重壓它們被帶到了枯萎蕨菜旁,

但它們似乎不會折斷;雖然它們曾經長久地

彎得那麼低,也從來沒有將自己擺正過:

很多年以後你可以看見它們的主幹在

樹木中彎曲,將它們的葉子蔓延到地上

如同女孩子用手和膝蓋撐著地

將頭髮甩過頭頂讓陽光曬乾。

但我要說當真相大白

樺樹彎曲是因為冰暴

我卻寧願讓一個男孩在他進進出出

牽著母牛的時候弄彎它們——

有些男孩因離城鎮太遠而沒法學打棒球,

他唯一玩耍的就是自己的發現,

夏天還是冬天,他就能獨自地玩。

他一次又一次地騎在樹上

直到奪取了樹木的強硬

這樣一個個地他征服了父親的樹,

沒有一個不是柔軟地垂下,也沒有一個

還能留給他征服。他在那裡學到的

全部,就是爬樹時不要太快

那樣就不會使樹彎曲到地面。

他總是讓自己保持著平衡,仔細

地攀爬到樺樹頂端

與你將杯子倒滿啤酒直到邊緣,

甚至溢出,有著同樣努力。

然後他向外擺動腳,帶著嗖嗖聲,

踢著兩腿從半空將自己滑落到地面。

我曾經也是一個盪樹的人。

因此我夢想回到那個時辰。

那是當我厭倦了思考的時候。

生命太像一座沒路的森林

在那裡你的臉因碰到蜘蛛網而發癢

發燒,你有一隻眼在流淚

因一根嫩枝在它睜開時碰了它。

我真想離開人世一會兒

回來後再重新開始。

願命運不再故意誤解我

然後部分地成全我的希望,把我迅速

拿開而不送回。人世是個適合愛的地方:

我不知道還要去哪裡會更好。

我會爬著一棵樺樹而去,

從黑色的樹枝攀爬到那向著天空的雪白

樹幹,直到那樹已不再能夠承受我,

並彎下自己的樹梢再次把我送回來。

不管是離去還是返回我都會愉快。

可有人會比擺動樺樹更加惡劣。

文章部分來源:超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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