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頭條詩人 | 鐵柔:我努力尋找一個失蹤的人

中國詩歌網 發佈 2020-01-10T03:07:10+00:00

但你舉著我像舉著一把剛淬完火的鋤頭那些四濺的火星,應該就是飛走的蝴蝶,一閃,在時空中變成了鐵珠◈飛機軼事1 好幾條繁忙的航線開闢在頭上深夜,飛機轟轟隆隆發出悶而長的聲響像一個人在夢裡哭2 眾星掛著長明的燈每個人,都能看到但很少人會再理睬外殼閃光的鋼鐵倉庫內上百號人,頻頻穿過空氣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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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柔,本名陳磊 ,1986年1月生於昆明宜良縣湯池鎮。2009年畢業後在祿勸金沙江邊一山村小學任教,後調至祿勸縣文聯並編輯《轎子山文藝》,作品見全國各大文學刊物及年度選本,獲滇池文學獎,昆明文學年會獎等。

鐵柔的詩

◈ 小學校門口

學生們早已放學

空蕩蕩的操場上空,殘留

幾顆星,像流浪貓的眼睛

多少年,鬼魅般被時光列車

朝反方向運載

還好,清涼的晚風把我截住

一張糖紙刮過去,又颳了回來

此時,扶著大門鐵欄凝望

像個探監的親人

小個子,入學那天清晨

是另一顆星,激動,羞怯

渴望b,p,m,f後的d,t,n,l

多少年後,追著我瘋跑的

不是鄰桌小娟

夜幕中看不清她的臉

有時我叫她命運

也許更像一種難以擺脫的責任

有時,她只是我的回聲

我在門口喊,她爬上牆角

那棵倖存的銀樺,晚風簌簌中眺望

◈ 蝴蝶泉

爸,當我再次來到三歲時

你帶我來的地方

我真不願提起,整整過去了二十四個春秋

這回你沒在場

我和詩友、老師們

各自打開竹籠,臨泉放生了一批

不知何時被囚禁起來的蝴蝶

它們沒有說話

其中幾隻,沒扇動翅膀

直接掉進了水裡

爸,你知道我說的

是大理,那會兒你還年輕

照片中穿著白族兄弟的衣服像一匹白馬

把我高高舉過白色石欄

置於清澈泉水上空。但我沒在這

降生,爸,你知道我說的

那會兒你是一名農具廠的鐵匠

我在你背上,像縛於一塊鐵砧

見證了鐵的苦難。但你舉著我

像舉著一把剛淬完火的鋤頭

那些四濺的火星,應該就是

飛走的蝴蝶,一閃,在時空中變成了鐵珠

◈ 飛機軼事

1 好幾條繁忙的航線

開闢在頭上

深夜,飛機轟轟隆隆

發出悶而長的聲響

像一個人在夢裡哭

2 眾星掛著長明的燈

每個人,都能看到

但很少人會再理睬

外殼閃光的鋼鐵倉庫內

上百號人,頻頻穿過空氣稀薄的高空

3 小時候我就擔心飛機掉下來

那時飛機少,一架飛機飛過

站在地上的我一直仰送

直到,它消失在山的背面

大人們說:長大要有出息

爭取坐上飛機

現在我不再羨慕

逼真的大鳥,終究不是鳥

4 湯池鎮是高原上的一個小鎮

我的出生地。我死之後

飛機能載我回到這裡嗎?

時間還長,我真的不知道

一隻鳥在生命的枝葉間顯身

最好,讓我看清它的眼神

有一次,看到它在陽宗海里

的投影。我誤以為是鯊魚

轉眼就刺穿了雲朵

5 但懷念紙飛機

小舅折的最好

飛的高,滑翔的遠

像無聲無息的蒲公英

6 小舅是啞巴

已消失了二十多年

母親說:如果他還在著

憑他的誠懇和勤勞

定能找到,一個不是啞巴的媳婦

報案遠遠不夠,更不必說

外婆堅持貼尋人啟事五年

失蹤,難道就真的不存在了?

7 他用牛皮紙折的火箭

衝進一棵茂密的苦楝樹

讓我捨不得地找了很久很久

連日秋夢,我站在一片收割後的稻田

拆看高空拋下的信件

卻沒有署名

◈ 如此愛

她問他,你到底愛不愛我

他說愛。他問她同樣的問題

得到同樣的答案。接下來

出現的並非擁抱,她哭泣,而他笑

仿佛同時體悟到了,謊言噴薄的快感

和經此確認產生的絕望。然後,他們熱吻

公交站台,仿佛長出一株合歡

淹沒了分叉的人潮

◈ 白鷺

那年

工廠的砷,注射進故鄉陽宗海

葦盪後的白鷺,波浪上空盤旋、哀鳴

優雅的罪證,喉管里卡著烏有鄉的密室

有些字,尚未在我心中顯現

除非漂白劑從我體內抽出,凝固

舉著長長的喙,沿淺灘自在塗抹

◈ 敘利亞難民潮

去路太擁擠

又無路可退

沙灘上,溺死小男孩

蜷著,如縮身母腹

希臘,希臘在灰茫的大海上

小男孩,小男孩如此清晰

做著一場沒有顏色的夢

海浪沖回來的

一枚扇貝

迎著辛鹹的海風

敞開

◈ 拖地

——給妻

無論悲傷或歡樂

每天你總把地拖一遍

已經夠乾淨的地板,還要拖

幾年來,一直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像個幽靈,像

上了發條停不了的人形玩具

有次已經睡下

你想起忘了拖,又爬起來

床頭燈擰亮的剎那,淡藍睡袍里

仿佛裝著一個天使

幾年來,你幾乎沒怎麼變

好像地板不乾淨

天花板會長出結滿灰塵的蛛絲

房間會颳起風暴

你,像患了強迫症

強迫寄居之所,染上你平靜的潔癖

但強迫於你,似成了一種絕望之美

猶如蛾子,撲騰著撞向燈泡

並非垂涎光明,而是要把燈火撞滅

好像你的夢,永遠是一座孤獨的花園

絕對的黑,才配容納它靜謐開謝

時間長了,你讓我覺察到

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在廣闊人間,相互拖累和愛

強迫彼此長出一隻翅膀

◈ 沒有家譜的人

一個沒有家譜的人

來到世上,純粹出於偶然

他多麼羨慕趙家莊

角家營,毛家坪子,張家梁子

王家墳塘,以及立在姜家山祠堂前的

姜姓功德碑。一個沒有家譜的人

註定沒有指路經,魂路圖

他在炎熱的印度洋航行

每一陣來自虛空的風

卻湧起北冰洋的浪。一個

沒有家譜的人,身如飄蓬

心似鼴鼠,暗中和卡夫卡串親戚

指認佩索阿的諸多臉譜

運氣好,撿到一朵青頭菌

以為是蘭若寺的聶小倩

一個沒有家譜的人渴望下雪

覆蓋不屬於他的答案

北風,從空白處刮來

世界如此遼闊又如此寂寞

他要去崑崙山取泥

恆河取沙,長江取水

捏回,杳無音訊的親人

雪化後,他們脫去棉襖

小草般從土裡冒出來

新奇,謙遜,有禮貌

嗨,你好,石頭

嗨,你好,鳥兒

◈ 向陽菜市場

爺爺,未滿月失父,二十歲

失母,做過生產隊長,如今愛乾淨

患哮喘,是泥里挖出來的蓮藕

奶奶精明,仿佛有兩個腦袋

養大兩男兩女,七十九歲了

像未剝殼的花生

爸爸不愛讀書,一輩子干苦力

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扁豆

身體精瘦,小腿毛系發達

像山藥,額頭泌出的汗珠像糯玉米

媽媽寡言少語,一句南瓜

夠全家分食一星期,雨水的淚

聚成塊莖土豆,閃電的明亮

造就田野低垂,稻米留給我

做良心的遺產,我是個芋頭

一圈戳人的毛,想起番茄王小菊

金沙江邊高山上

希望小學裡我教過的一名學生

霧露中,浮出凍得通紅的臉

朝天椒般渴望飛翔的兩根短辮

苦瓜是八十八歲外婆的臉

外公,我只見過他的遺骨

他沒有和我們在一起,他在

門口,那家麵食店裡,暫叫餛鈍

早上九點,陽光和風

最先從那裡側身湧入

◈ 路過冥器鋪

紙紮的房子,汽車

家用電器,應有盡有

許多年後,若我

先你而去,記著給我加燒

一個紙紮的女人

照你的發,你的腰

你的兩座金山銀山

一個縮小版熟睡時

變薄的你

在這邊,我有足夠的死寂

與孤獨糾纏,向新愁

開炮。我的墳堆,就是

一座堅不可摧的暗堡

等一個趁黑摸上山的你

少女的你,童年的你

一個恨別,重又在星垂遍野

初戀的你

◈ 我努力尋找一個失蹤的人

我驚慌失措

我魂不附體

我沉思,也許更是困惑

我敏銳,也許更是遲緩

我聽著講座想睡覺

我逛商場就迷路

我常到水邊問候倒影

爬上山岡,只為茫然四顧

我感恩白雲,沒讓藍天空著

我敬畏烏雲,其中棲息著閃電的花苞

我在努力尋找一個失蹤的人

一個啞巴,沉默得像從未來過世上

◈ 歸途

匆匆果腹,離開食堂

催理髮師,推個毛亮蛋

意欲改頭換面。混跡人群

一直垂首,緊盯路面

會不會有一顆散落的草籽

發芽。緊盯腳尖

怕走偏,與一棵樹撞懷

落下愧疚悲涼的葉

抬起頭,如果滿眼都是落日

亡魂和空無一人的樓盤,都是

強顏歡笑、心不在焉之人

那改了等於沒改

並非故意離群索居

只是熱衷自由

甚於整齊排列的路燈和沿河垂柳

那個傍晚,我會愛上

一個從背後蒙住我眼的人

◈ 日偏西

房間內,光線大面積潰散

牆上老照片,爬出戰壕

一些屈辱,直抵他純真的防線

跨過去,是碉堡似的稻草垛

再跨過去,是陽宗海,可以水葬

一些子彈如此冷酷

在他臉上,留下痤瘡的彈洞

提前驚醒了他的白髮

貓頭鷹鐘錶轉動著,目光如炬

越來越老的父母,和一天天長大的兒子

替他扯起地平線

那幅摹寫東坡

《明月幾時有》的扇形小楷

甚至已經,提前閃閃發光

◈ 午餐

滿大街都是人

每一個都那麼新鮮

遠處,大尖山蔥蘢依舊

一場雨後,霧氣繚繞于山腰。

它像把錐子,霧氣里

戳個窟窿

直指虛空的藍

排骨湯,映不出我的臉孔

已經三十一歲

骨頭上尚有些肉沒啃

隨筷要扔,才看見

老家的小灰

沒伏在桌角

埋頭,吃個乾淨——

好讓小灰,不再牽掛

好混入人群,像一頭熊

◈ 追捕

——致祝立根

電,毒,網之後

身邊的掌鳩河與鷓鴣河

在斜風瓦浪中嗚鳴

釣魚,成了一件難事

「魚已絕跡,你還守著?」

路人的關心,加深著我的猶疑

粉碎著我沉潛下來的耐心

但近來,我又喜歡上夜釣

從光和喧聲中撤退,內心

更荒涼了,眼睛,卻因此更亮

看——星空下他們乘充氣划艇

用消聲電瓶,又在電魚

他們以為喜歡釣魚的人

都是退休老者,不可能深夜

出現在這片被逼到荒郊的水域

追擊的電筒,探照燈一樣

把我從夜的沉默和浩渺中,掃了出來

◈ 伏地挺身

面朝大地,肚腹離塵

汗水已經儘可能排出

大海的鹽粒。我精疲力竭

再做一個,地面仿佛就會下陷

四根柱子似的四肢,就會轟塌

我想起那台起重機

幾天前,它趴在路基邊緣

鋼索從內部的齒輪絞出

繃緊,好像就要斷

卻從懸崖下吊起了一輛

幾乎比自身大一倍的墜崖車

亡魂們升上來的時候

它像一隻產卵的龜伏在沙灘上

◈ 天狼星的告白

我是來自烏有鄉的貧困戶

缺自然富足的光照

缺明凈的雨水,真誠的稻穗

缺太陽狂怒的烈焰

缺流星一劍封喉的膽氣

我是狼窩裡的獨生子

缺資金,道路,算盤的教養

缺實用的道德,實用的親戚

缺知識,缺科技,缺眼界

缺成功學,缺一張彩票

缺時間的誘惑,浪漫的建構

我在狼山上,抱缺守黑

嗥叫人世邊界失蹤的狼群

嗥叫成對狼的情侶,覓食溫暖

但我不缺背景,裂陷而成的陽宗海

波浪在春風中發情,從海心

湧來朵朵枯謝又開放的花

我不缺愛,漫長冬夜的黑子宮

源源不斷,朝我輸送發光的燃料

無路可走時,正是我的路

當陽光碎在沙灘上

確曾遺存一串孤獨的小腳丫

像來自未知秘密涉足的吻

我不缺我,不缺我們

◈ 雨中登白塔山

媽媽,我想起你告訴我的一件事

小時候剛學走路

你蹲在二樓樓口

鼓勵我向上爬,哭也不拉我

只是一直鼓勵

現在,我以同樣的方式

爬白塔山,喘著的粗氣

替代清亮的啼哭

委屈的淚,換作濁重的汗水

快到山頂的時候,天

就要落雨,那片佇立在高處

黑雲籠罩著的山毛櫸林

瀰漫出被圍的焦慮

一個閃電,在裡面剛剛分娩

媽媽,隨之而來的雷霆

和降下的雨,是否如你當年瓢潑的陣痛?

我繼續向上爬

我想爬到山頂,並不為證明什麼

只因想起當年你在上面

你成為一個年輕媽媽的

喜悅和幸福

現在我已而立,現在更多的

閃電和雷聲來白塔山與我作伴

唯有繼續向上爬

去靠近你,才能報答你的恩情

隔著毛玻璃的雨霧,我感到孤獨

和遼闊的蒼茫,打在傘上急促的雨腳

像頭頂一個瀑布,讓我溫習受苦

和受苦背後,你難言的愛

媽媽,我仿佛能感覺到你

就在山頂,望著我揪心地笑

◈ 轎子雪山

瀑布被凍住

保持電擊的抽搐之態

蒼松和雲杉,猶如死過一回

飽滿的濃蔭里,骨相肅立

群峰之上,太陽朝人間安插發光的避雷針

我想叫,封口的寒風

立即灌進喉嚨

替我叫的是一群神秘的烏鴉

我想跑,沒跑出去百米

心臟頓生缺氧的恐懼

像要跳出來,原地鈣化成一塊岩石

而山下的草,一口氣跑到這裡

冰痂下,它們沉默

舉著岩石,緊緊擁抱

像在異鄉華麗的重逢

它們想親自傾聽,解凍的雪水

怎樣穿過它們的身體,流向山下

想親自看見,一片一片

潔凈的雪花,勳章大小的雪花

怎樣從灰茫茫的空中落下、沉實

一種因團聚而大面積輻射的白光

壘高著山的海拔

◈ 傲骨林

隔著群山望轎子雪山

轎子雪山像一座空中監獄

一座雲朵旁的精神病院

一個孤兒院,停屍間,孕嬰所

博物館,眾山的故宮......虛構在雲霧裡

而它們死在最接近純凈藍天

傾斜的山坡,木紋保持著掙扎的姿態

像隱居的閃電。一群罪犯,精神病人,孤兒

天邊的流浪漢,偉大的入殮師

助產士,標本,地下的煤

到過山頂又徐徐下降的樸素

頂著薄雪跳起黑犀牛之舞

◈ 夜宿雪山鄉

鷹盤旋著投下陰影

地面,隨即滑過一封天書。

入夜後,人間無語

山川寂寥,我看到馬鬃嶺上的雪

被湛明的月光點燃。

「我想把我獻給你」

沉默的黑瞳隨之升起悲愴和祈禱。

這次,你顯形於一頂雪帽,像恢復真身的

白雪公主,騎馬穿過茫茫雪野回家。

而山下正歷經夏天

我不得不赤身,與炎熱肉搏。

◈ 雨夜

數日炎熱

把我蒸發了

今夜才回來

浪子,罪人,殘廢回來

成人世界的叛逆者

孩子世界的滄桑者回來

瞎子,聾子回來

道路,消息回來

沉默的失蹤者回來

閃電照亮的臉龐

塗滿雨水、泥和青草

「從光和喧聲中撤退」

——關於鐵柔的詩

文/霍俊明

此前在給《滇池》雜誌推出的雲南和昆明的青年詩人群落進行掃描的時候我留意過鐵柔的詩,但是隨著寫作的逐漸積累和豐富,一個詩人到了一個節點總是需要予以細讀和整體考察的。當朋友說起鐵柔近年一直在昆明遠郊山中默默寫作,我就有了一種好奇,對其目前生活方式以及詩歌文本之間所存在的特殊關聯所懷有的那種好奇。也許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寫作態度會發生諸多角度和側重點不同地對應,而語言文本顯然要更為隱曲和複雜。在不久前由北京往昆明的飛機上我偶然讀到了東航的機上雜誌,裡面做了雲南詩人張翔武的一個小輯,我注意到一個信息是張翔武已經在2019年初辭去了報社的工作,每天跑步和自由寫作。在精神自由和生存之間我們總是身不由己,我對張翔武這樣的選擇表示敬意。

我又上網查了一下鐵柔的相關資料,資料寥寥。鐵柔,1986年1月出生於昆明宜良縣湯池鎮,現居昆明祿勸縣,深居昆明遠郊山中。這在熱鬧無比甚至甚囂塵上的詩壇並不多見——很多寫詩的人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事兒都放到公共空間去炒作和推銷一番。那麼,一個人的「詩歌傳記」該由誰在什麼境遇下來完成呢?這一完成過程是如此輕而易舉還是波折坎坷?這才是我要所關心的 。

而很多人的生活實際上並不為我們所了解,我想到了鐵柔在小學任教時的特殊情景,如此真切而恍惚,又如此真實不虛地發生在這個時代,但是又似乎遠離了眾人的視線。這是被忽略的個人生活和並不輕鬆的精神境遇以及存在情勢——「三年前我在的地方,適合做夢。距省城二百多公里,隔著金沙江,對面是四川;學校就坐落在江這邊的一個山包上,抬頭滿眼蒼莽,雖不是在泰山,但已經小天下。我知道,我已經來到雲南北部的邊界,並將長久地在著,每夜枕著深切下去的大江安眠。與我同路分配到這裡的是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年輕伙子,整個學校,就我們兩個二十多歲的老師,教著全校二十一個學生,學前班到三年級,我們像包工頭,融語數體美思於一身。上下課,早起晚睡的時點,靠的是一塊鐵軌的斷片。這裡不通車路,更不必說鐵路,但那塊鐵軌的斷片,我們來之前,已經掛在大門口那棵老核桃樹上,兩個人輪流敲「鍾」,聲響傳遍整個只有一百多口人的村莊,隨即,傳來學生們歡樂的笑聲。」(鐵柔:《鄉村教師回憶錄》)

顯然,「日常」並不是不言自明的,尤其對於寫作者來說更是如此。顯然在詩歌實踐中詩人需要具備嶄新的觀照「現實」的精神能力和求真意志,反之,只是在日常中處理日常就往往會成為等而下之的表層化文本。在詩人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之間存在著一個按鈕,詩人對二者進行隱秘的溝通。與此同時,在象徵的層面,日常生活又猶如黑夜裡的一匹黑馬,它在尋找著屬於它的獨一無二的騎手——詩人。

當讀到「公交站台,仿佛長出一株合歡 / 淹沒了分叉的人潮」「時間長了,你讓我覺察到 / 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 在廣闊人間,相互拖累和愛 / 強迫彼此長出一隻翅膀」以及「近來,我又喜歡上夜釣 / 從光和喧聲中撤退,內心 / 更荒涼了,眼睛,卻因此更亮」「隔著群山望轎子雪山 / 轎子雪山像一座空中監獄 / 一座雲朵旁的精神病院」等這些詩句的時候,我想強調的是詩歌寫作對於個體來說無異於一次次的精神事件,是體驗和想像對應於個人生活以及整體存在境遇的特殊結構,「詩表現為一個事件——事件這個詞在這裡具有體驗之意,包括可能的和現實的、自己的和別人 的、過去的和現在的體驗。詩表現為事件,作為事件,當然是源於生活關聯、歸屬於生活關聯的東西,但同時又是一種構擬出來的真實的外觀,是詩人經過重新體察生活關聯並且為了經受這種重新體 察而創造出來的,是被從生活世界與我們的意志與志趣的關聯拈出來的。事件呈現為一種生活場景,但它已具有了詩的結構。在這一結構中,生活的某一側面的意義呈露出來……詩的語言及其表達方式已包含著對既定的、直接的思想現實的把握。通過事件呈現出來 的生活場景不再是晦暗的,而是透明的了。正是由於以詩的內在形式所呈現出來的事件,展示出了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的事情的意義。」(伊格爾頓)作為精神事件的寫作,無論是詩歌中的意象、場景還是各種空間都具有了精神氣質,而這些精神性又是與個體的生活環境、生存境遇的日常關聯在一起的。例如在《向陽菜市場》一詩中,鐵柔在涉及到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等家族人物以及相對應的命運時使用了大量的高密度的鄉村作物和植物的意象,比如蓮藕、花生、山藥、糯玉米、南瓜、土豆、稻米、番茄、芋頭、朝天椒、苦瓜等等。由此可見,意象、生活和詞語之間是相互打開、彼此深度關聯的結構。

童年成為了一種最典型意義上的「儀式時間」(ceremonial time),可以在反覆的回憶中獲得穿越和重新的凝視。童年也類似於利奧塔所說的不斷把時間推向遠處的極限語言的運動。童年是遙遠的過去時,但是又像古老的破損但是又溫馨無比的鞦韆一樣不時地盪回來。我們總會在成人的詩人世界中與一個過去時的影子和坐在門口的孩子相遇,他是記憶中永遠都不能抹去的最值得回望和撫慰的部分,類似於精神胎記和成長的檔案。他或她的存在構成了打撈往日的沉悶的回聲,這是詩人精神命運中隱秘的對應的核心,「夜幕中看不清她的臉 / 有時我叫她命運 / 也許更像一種難以擺脫的責任 / 有時,她只是我的回聲 / 我在門口喊,她爬上牆角 / 那棵倖存的銀樺,晚風簌簌中眺望」(《小學校門口》)。詩人的回憶使得那個童年時期的他不斷回到過去的現場,並將這一記憶的細節放大、挽留,將過去時的時間拉長為精神的波長。

當詩人說出「爸,當我再次來到三歲時」(《蝴蝶泉》)以及「媽媽,我想起你告訴我的一件事」(《雨中登白塔山》),我們注意到鐵柔已經不止一次而是反覆地回到了定格的「童年」,回到當年的那個深深鏨刻進身體的瞬間。這類似於蘇珊•桑塔格對攝影作為輓歌藝術的說法,而詩人則是反覆凝視著過去時照片的那個人。當照片和瞬間與個體的記憶直接相關,與童年期人格的成長以及父輩的命運血肉聯繫在一起,由此產生的詩歌必然是「記憶之詩」和「命運之詩」,因為詩歌並不是從外部產生,而是從骨頭縫裡擠壓出來的血珠和混茫的往日鹽粒的簌簌掉落,「照片中穿著白族兄弟的衣服像一匹白馬 / 把我高高舉過白色石欄 / 置於清澈泉水上空。但我沒在這 / 降生,爸,你知道我說的 / 那會兒你是一名農具廠的鐵匠 / 我在你背上,像縛於一塊鐵砧 / 見證了鐵的苦難。但你舉著我 / 像舉著一把剛淬完火的鋤頭 / 那些四濺的火星,應該就是 / 飛走的蝴蝶,一閃,在時空中變成了鐵珠」。更多的時候鐵柔成了一個失語者,成了一個不斷尋找失蹤者的在路上的猶疑者角色。他的詩有時候面向內心的淵藪,是告白也是自我勸慰。

從長遠的整體性來看,一個人的一生甚至整整一個時代也許只是一瞬間,但就是這一瞬間卻是與每個人乃至家族、故鄉、群體、階層發生密切而複雜的關聯,「詩人——同時代人——必須堅定地凝視自己的時代」。(吉奧喬•阿甘本:《何謂同時代人?》)當然,性格和文字命運二者之間的關係是複雜的,但是我們從精神分析閱讀的角度出發總是會在性格稟賦以及深不可測的未來命運間發現不可言說的偶然性和必然性,而對於一個寫作者的文字命運而言更是充滿了岔路。當我們從一個人出生的那一刻起再到他的童年期以及成長期予以格外關注的話,他的成人性格、觀察和感受事物的方式總會在文本中得到成都不同的對應和印證。性格也許不一定決定命運,但性格大體會對寫作的命運發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這既來自先天的家族基因又與後天的生存空間以及情感生活有關。約翰•沃森在《T.S. 艾略特傳》中如此分析艾略特冷靜的性格成因:「第一次婚姻中『個人和私密的痛苦』,磨鍊出了艾略特超常的冷靜性格。他習慣根據『純粹的智力和理性』做出決定,『給出意見時小心謹慎』,在日常生活中也表現出『冷靜的精神』。他的一位熟人對此『印象深刻』,甚至『深感壓抑』。凡此種種,都表明他是一位小心謹慎、冷靜客觀、低調沉默的人,有時甚至會刻意掩藏個性、深埋自我。」(魏曉旭譯)

詩歌必然是確認自我以及精神還原的有效方式,而在鐵柔這裡確認自我的方式卻有著某種特殊性。這不僅與性格有關,更與他的生長環境、家族履歷以及現實生活密切關聯。黑白疊加,必然是歲月的遺照。我想到多年來一直銘記的已逝詩人張棗的話:「就像蘋果之間攜帶了一個核,就像我們攜帶了死亡一樣。它值得我們讚美,諷刺在它面前沒有一點力量。」每個人都是偶然性的碎片。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區別於其他人,但是當你和其他人一同出現在地鐵、公交和電子螢幕前的時候就成了集體複製品。這在一個技術化的時代更為顯豁,也許詩歌能夠在真正意義上維護一個人的特殊性和完整性。

家庭環境以及自然環境對人的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聶魯達就曾說過「我在多雨地區形成的遲鈍,以及我長時間保持的沉思默想的習慣,持續了比所需更長久的時間」。但是鐵柔在詩歌中強調自己是一個「沒有家譜的人」,「一個沒有家譜的人 / 來到世上,純粹出於偶然」。為此,他只能在文字中安身立命和借屍還魂,一次次尋找魂路圖和指路經。在鐵柔的詩歌中會反覆出現一個精神的坐標,這就是作為日常空間和精神空間的「湯池鎮」「陽宗海」。這是一種自然的天性和情感的本能使然,至於強行到來的外置式的現代性和城市倫理則使得這一回望的過程更加艱難。鐵柔詩歌中的這一精神空間已然不再是封閉和凝固的,而是同樣受到了流動的、液態的工業化、城市化和工具化時間的衝撞與挑戰,「那年 / 工廠的砷,注射進故鄉陽宗海 // 葦盪後的白鷺,波浪上空盤旋、哀鳴 / 優雅的罪證,喉管里卡著烏有鄉的密室 // 有些字,尚未在我心中顯現 / 除非漂白劑從我體內抽出,凝固 / 舉著長長的喙,沿淺灘自在塗抹」(《白鷺》)。

這個時代的世界地圖看似越來越清晰,快速抵達、時時導航,看起來一切都是確定無疑的。然而,快速移動也導致了認識裝置的顛倒(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感受力的弱化、體驗方式的同質化。讀到鐵柔的《飛機軼事》的時我們都會對位思考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類似的現代性事件——「湯池鎮是高原上的一個小鎮 / 我的出生地。我死之後 / 飛機能載我回到這裡嗎? / 時間還長,我真的不知道 / 一隻鳥在生命的枝葉間顯身 / 最好,讓我看清它的眼神 // 有一次,看到它在陽宗海里 / 的投影。我誤以為是鯊魚 / 轉眼就刺穿了雲朵」。顯然,鐵柔的這首詩體現了精神和語言層面的求真意志。而我想提醒的則是當下的詩人,一個重要的詩人必須具備把一首詩寫成具有重要性的範本,反之,詩歌往往容易導致失效和浮泛。由此我想到的是90年代于堅的長詩代表作《飛行》(還有王小妮的《在飛機上》《飛行的感覺》《在夜航飛機上看見海》《飛是不允許的》《抱大白菜的人仰倒了》等關於「飛行」的系列詩可供比照閱讀),我也建議青年詩人有時間比照閱讀一下。作為現代性意識的新的地理學風景是以消失地理和標記(精神印記)為代價的,整體被切割法則撕裂為光亮的碎片,視網膜和透視法被快速的工具和物化的權力機制遮蔽。與此同時,快速、無方向感和碎片還形成了一個個曖昧或誘惑的假象。工具制度性的現實需要的正是詩人的反觀和還原能力,而這一反觀、還原的過程在現實中可能比寫作的境遇還要嚴峻。詩人的責任是要尋找和維護的正是類似於希尼的「來自良心的共和國」。這是詩人的精神能見度,這是求真意志的堅持,這是維護人之為人的合理性,也是現象學意義上的挖掘、呈現和還原:「我在良心共和國降落時 / 那裡是如此寂靜,當飛機引擎停止轉動 / 我能聽到一隻麻鷸掠過跑道上空」「那兒霧是令人畏懼的預兆,可閃電 / 卻意味著天下大吉因而暴風雨來臨時 / 父母們把襁褓中的嬰兒掛在樹上」(希尼)。

也許鐵柔是自己的守夜人,是駐守者,也是浪子和遊子,是「成人世界的叛逆者」和「孩子世界的滄桑者」。他的詩確實構成了一次次的精神事件,像一個夜釣者從光和喧鬧聲中撤退而一次次找回自我,「從光和喧聲中撤退,內心 / 更荒涼了,眼睛,卻因此更亮」。

他像一個幽微不察的發光體,更多的時候是為了像小小的閃電一樣照徹自己。

此時,我想到了同是雲南詩人的祝立根寫給鐵柔的一首詩:

如果能平復心中的波瀾,或洪水,

我也願意

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水邊,

把自己,當作一塊石頭

2019年10月下旬於北京

霍俊明,河北豐潤人,詩人、批評家,中國作協創研部研究員,著有《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于堅論》等十餘部,發表論文數百篇,編選青春詩會三十年詩選、年度中國詩歌精選、天天詩歷等。曾獲政府出版獎提名獎、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河北省政府文藝振興獎、2018年度十大好書獎、第二屆草堂詩歌獎年度•批評家獎、第四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首屆金沙詩歌獎•年度詩評獎、首屆揚子江詩學獎、首屆劉章詩歌獎以及《人民文學》《南方文壇》《詩刊》《星星》《詩探索》《山花》《滇池》《名作欣賞》《詩選刊》《後天》等刊物年度批評獎。

選自《滇池》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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