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為什麼要寫《金閣寺》

fans news 發佈 2021-10-20T11:24:00+00:00

不論是想讀懂《金閣寺》,還是想讀懂三島由紀夫的所作所為,都要先從上面這句話出發——要知道三島由紀夫的所作所為是不期望被人理解的。

由於不被人理解這點成為我唯一聊以自豪之處,所以我也就失去了力爭獲取別人理解的表現欲。——三島由紀夫

不論是想讀懂《金閣寺》,還是想讀懂三島由紀夫的所作所為,都要先從上面這句話出發——要知道三島由紀夫的所作所為是不期望被人理解的。

根據案件而改編的書有很多,其中有兩則極為有名,有一個是在書出名了之後,案件才被人熟知,這部書叫《卡拉馬佐夫兄弟》,由於作者陀思妥耶夫斯的創作,當時俄國報紙上的一則兒子弒父的案件被世人知曉。另一本書出於案件本身的轟動性,在書籍還沒有面世之前,案件就已經傳到大街小巷,這本書叫《金閣寺》,而當時的案件是僧徒林養賢縱火燒毀了日本具有五百多年歷史的國寶級建築文物——金閣寺。這怪誕的行為竟由於林養賢太熱愛金閣寺而導致的。彼時和尚究竟為什麼燒金閣寺的熱議,已經在全日本傳得沸沸揚揚了。

林養賢為什麼要燒金閣寺,不僅是老百姓茶餘飯後最熱門的話題,而且引起了日本當時文壇新星三島由紀夫的關注。此時的三島由紀夫憑《假面的告白》而在文壇上風光無限。他敏銳地意識到金閣寺被燒將帶來的人文價值,於是一頭扎進這則案件的研究分析之中。

為了創作《金閣寺》,三島由紀夫查閱了金閣寺縱火案前後的各類資料,還一路走訪考察了林養賢的出生地以及認識他的人對他的評價看法,目的在於還原林養賢對金閣寺的心理變化和縱火動機。我相信,在當時三島由紀夫的腦中——林養賢究竟為什麼要燒金閣寺的問題一定反覆響起過。

終於,他有了答案——凡得不到的,要麼毀滅它,要麼毀滅自己才能放下。

此結論一出,遂成名作《金閣寺》。

《金閣寺》闡述了人在面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時心態上的變化。人性變化的分析和思考,在作者筆下以複雜多變、二律背反、倒錯對比的方式創作出來,指向嚴肅人生的思考題——當你求而不得的時候,該怎麼辦?

只有意識到三島由紀夫究竟想讓我們面對什麼樣的人生問題,才能合理地評價這部作品。我們淺析一下《金閣寺》的創作動機和文學意義。


1.有缺陷是恥辱?還是權利?

《金閣寺》在豆瓣上有2.5萬人讀過,評分8.7,這個閱讀量和評分在同類的書相當不錯。

其實書的情節很簡單,作者以林養賢縱火案為基礎,創造了主角溝口。在故事中,溝口出生於日本舞鶴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家境貧寒又患有先天性口吃,導致他自幼形成了孤僻的性格。溝口沒見過什麼大世面,因而父親口中讚不絕口的金閣寺,讓他產生了對未來巨大的憧憬。

父親離世後,母親籌集費用讓溝口能遵照父親的遺願去金閣寺當僧徒,寄希望日後成為金閣寺的主持。溝口來到金閣寺後,結識了同樣身體有缺陷的柏木以及美麗漂亮的有為子。和這些人的交流,使得溝口原有的思維體系和人生目標統統崩潰,最終以燒掉金閣寺的方式來換取新生。

在人物設定上,三島由紀夫不斷設立極具諷刺意味的對立人物。比如溝口和柏木,柏木也有先天缺陷——瘸腿。溝口因口吃而自卑,柏木卻因瘸腿而大膽。他不斷利用自己的缺陷滿足私慾。在原文的人物分析中對柏木的評價是:

和「我」一樣,柏木也是一個被美拒絕了的存在。與患口吃毛病的「我」還不太一樣,柏木的生理缺陷在世人面前暴露無遺。但是,柏木卻是一個充滿野心的欲望的主體,他要推翻命運強加給他的醜陋的生理特徵,企圖顛倒被疏遠的命運而變成疏遠他者的主體。柏木曾經當著「我」的面,假裝受傷以騙取女孩子的同情。

柏木的做法嚴重地影響了溝口先前的有缺陷於是會自卑的世界觀。柏木不斷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毫不自卑,這不禁加劇了溝口對過往看法的懷疑。

柏木說過:「我對自身的存在條件感到羞恥。但和這個條件和解,與之和平共處,則是我的敗北。」不可否認,在柏木的身上確實有劣等感意識,但是他並沒有要與「內翻足」這一存在條件達成和解的意思。這也就意味著他要反客為主,要反過來疏離別人,在這場力的角逐中,使自我的主體性確立起來。他還說:「內翻足是我的生存條件、理由、目的和理想……也就是生存本身。」換句話說,瘸腿就是他存在的根據。柏木以不良少年的種種惡行來和他者進行周旋,並以此拓展自我的疆域,一躍成為欲望的主體。

在同樣有缺陷的處境中,柏木成了缺陷的主人,溝口卻是缺陷的奴隸。於是溝口開始思考自己和柏木的差距了,他意識到人可以「借用了劣等感來使自己特殊化,用醜陋的外形把自己巧妙地武裝起來。」於是,傳統意義上的因果關係被打破,有缺陷不等於失敗,想要也不等於能得到,好好對待別人不一定有好報,喜歡不一定要得到。人可以有缺陷,也可以就算想要也能接受什麼都得不到,也可以做壞人,行壞事,可以一邊喜歡,一邊毀滅,一邊有信仰,一邊違背信仰……這是我們評價《金閣寺》時最容易理解的地方,人物的對立設定可以看出與預期完全不同的結果。

於是作者引出了康德的經典哲學概念:二律背反。


2.如何接受世界的二律背反?

三島用缺陷的兩個角色置於同一個維度進行對比,引出二律背反。二律背反是18世紀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提出的哲學基本概念。指雙方各自依據普遍承認的原則建立起來的、公認的兩個命題之間的矛盾衝突。通俗點來說就是「對同一個對象或問題所形成的兩種理論或學說雖然各自成立,但是卻相互矛盾的現象,又譯作二律背馳,相互衝突或自相矛盾。」

溝口和柏木二人的生存之道就是二律背反的初級體現,目的在於為接下來的倒錯美學做鋪墊。當溝口深陷柏木的生存方法論影響的時候,他對待書中另一個關鍵角色有為子的方式也出現了變化。

起初,溝口喜歡有為子,被她吸引,也想得到她。後來當溝口鼓起勇氣表達自己對她的喜歡時,等到的卻是有為子的嘲弄和厭惡。此時的溝口心中柏木的影響便展現了出來,他開始希望有為子死掉——「無論醒來睡去,我都在盼望有為子一命嗚呼。盼望我恥辱的見證人杳然消失」,後來有為子意外身亡,使得溝口陷入了更深的二律背反之中——在發現自己不可能成為金閣寺主持後,開始希望金閣寺被戰火毀滅掉。

可是直到戰爭結束,金閣寺都毫髮無損。不論是時間流逝還是硝煙瀰漫,哪怕是末日毀滅似的故土被他國占領,金閣依然延續著「古來世居於此,將來亦永駐不動」和「堅不可摧的美」。溝口絕望了,他終於承認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的,世界和自己的關聯純粹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不論自己憧憬金閣,還是逃離金閣,都是自己自以為是罷了。他無法和金閣一同毀於戰火,既無法得到金閣,也無法成為金閣,原先引領他前進的金閣,從憧憬變成了魔障。只要金閣在,他的生命就停止成長,溝口成不了英雄,還失去了英雄夢,戰爭結束的那一天,他終於等不下去了,他決定親自毀滅金閣。這一刻要麼成為他的末日,要麼成為他新的開始。

故事的最後,是原計劃和金閣同歸於盡的溝口在看著金閣陷入熊熊大火之後,忽然如釋重負,對自己說要繼續活下去。

結局呼應了故事的主題——凡得不到的,要麼毀滅它,要麼毀滅自己才能放下。


3.燒金閣,究竟是在燒什麼?

在來金閣寺之前,溝口常聽父親說:「世上沒有什麼比金閣更美的了。」宏偉壯美的金閣寺里,卻有著收受賄賂、經常嫖娼的主持。金閣的美之下,是主持嫖妓的丑,極美和極丑竟共處一處!心中有金閣的溝口得不到有為子,心中無金閣的柏木卻可以屢屢占得女孩便宜。有信仰的人四處碰壁,走投無路,無信仰的人卻處處被呵護!

為什麼要燒金閣?首先,溝口意識到現實世界的反差後,他知道自己得不到美好,無法擁有美好。如果美好存在,是絕不會落在他這個平凡人身上的,那麼就要讓它不存在才行,有為子的死強化了溝口視美好事物得不到不如破滅的信念。其次,溝口和柏木最大的區別,在於溝口心中有金閣,即曾經心中有對積極生活的憧憬,這同時也是已經亡故的老父和年邁母親的期盼,這種憧憬讓溝口無法心安理得的作惡。也就是說,只要金閣在,他就無法效仿柏木,無法踐行柏木「惡的生存之道」,在溝口想像柏木一樣以惡示人的時候,金閣的影像成了他的內心阻礙。只有金閣從心裡消失,才有溝口進化成柏木那樣人的可能。最後,金閣是金絮其外敗絮其中的,是當時日本戰敗後的形象代表,在金閣里不僅有犯戒的主持,也有下賤的善男信女——為了物質向美國兵出賣肉體的日本女人。溝口發現現實的金閣並不是小時候自己想像的純潔和宏偉,反而到處藏污納垢、招蜂引蝶。這些發現讓溝口的顛覆了內心世界,他無法擁有現實的金閣,而現實的金閣也不是他想的那樣子。他要向世人證明自己,也要為此做個了斷,就在下定決心的前夕,他為自己將來的命運做了占卜:

旅行——凶。西北尤為不利。我決意向西北進發。

有些人忽視書中的這句話,其實這是三島由紀夫政變失敗後剖腹的自我預言。

由此可見,燒金閣究竟要燒什麼?在我看來,是三島由紀夫在燒當時與己年少時憧憬的國家形象完全背道而馳的社會面貌。有一段這樣的描述:

這裡真正燒毀的不是歷史遺留下來的那個金閣,而是異己存在著的「金閣」。金閣只有在面臨毀滅時,才與「我」親近,向「我」呈報自身的價值和意義,這是因為此時「我」對金閣的崇拜心理消除了,金閣不再是偶像了。燒毀金閣,是對壓抑人性、遮蔽存在的異化了的文明的象徵性的當頭棒喝,是對人的愚妄的斷然否定和揚棄。

只有金閣像有為子一樣從世界消失,不存在了,就再也沒有人能擁有這個美好了,「毀滅它!燒掉它!讓每個人都無法擁有美好!」成了溝口最大的期望。這種明暗強烈的對比衝擊帶來的極致體驗,正是三島由紀夫倒錯美學的終極表現。


4.三島由紀夫的金閣

三島由紀夫不是善茬,從某些層面來說他是日本發動戰爭後造就的時代犧牲品之一。作為日本近代文學的「前後三駕馬車」中現代文學的代表,他出生於沒落的貴族世家,又有二戰參軍經歷,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入伍後因誤診被送回國,而他所在的部隊卻在菲律賓戰場全軍覆沒。這種經歷讓他認為自己變成了一個苟且偷生的人,這無疑對他的精神帶來了巨大打擊。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戰後的日本社會竟然自上而下的無視這場戰爭所帶來的一切犧牲,對前赴後繼死在異國他鄉的士兵們視而不見,民眾也紛紛拜倒在美國人的腳下,男人為了錢可以卑躬屈膝,女人為了錢更是低三下四。那些曾經在他小的時候不斷強調的日本像金閣一樣燦爛偉大的話恍如隔世,三島由紀夫矛盾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是漠視這一切,還是隱姓埋名?是為死去的戰友發聲,還是做美國人走狗?他一直很矛盾。

直到林養賢燒了金閣寺,並在坦白作案動機的時候說原因是自己太愛它的時候。三島由紀夫才解開了一直困惑自己的問題,在調查金閣寺縱火案的過程中,他從縱火者的生活經歷,到金閣寺、警察局和法院的各種記錄,再到禪寺建築和宗教生活細節,事無巨細的進行了考察和記錄,並結合文學筆調二律背反的特點,把圍繞著金閣寺展開的人物美與惡,愛與丑,誠實和虛偽,希望和絕望,美好與毀滅的種種逐一呈現。這個過程中,他也想通了自己該以什麼樣的姿態面對戰敗後的日本,該如何選擇自身立場等問題,並毅然決然的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成立私人武裝,綁架自衛隊軍官,呼籲"真的武士"隨他發動兵變恢復舊制。結局卻是無人響應,於是他切腹自殺。他以為自己的死會喚醒更多像他一樣的人,正如書中所言:

精神就這樣通過死亡轉變為物質。

如果他不選擇自殺的話,他就會發現其實他錯了,他錯在依然堅信著曾經日本政府洗腦民眾的那套說辭,依然錯誤的認為日本只是在武力上失敗了。三島由紀夫的極端行為,可見戰爭時期日本政府對普通民眾的精神控制達到了怎樣的程度,相比金閣寺的美,大日本帝國的「偉大夢想」更具危險性、虛幻性和蒙蔽性,凡是越不切實際的想法,就越預示著日後的悲劇性結局。三島由紀夫有文才,卻未能看清日本軍國主義所發動侵略戰爭的醜陋動機,反而深深的陷入自以為是的「愛國情懷」中去,最終成了時代的怪胎、日本戰敗後的又一祭品。

由此可見,《金閣寺》的創作動機在於三島由紀夫有剖析自身想法、企圖實現想法、驗證自己想法的需要。而其創作意義,便是為人人都可能面對,不得不去思考解決自身問題時的參考。

當遇到求而不得的事情,為了能讓自己徹底放下,書中的溝口是毀滅了金閣寺,而三島由紀夫則毀滅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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