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學角度解讀——莫言《透明的紅蘿蔔》

fans news 發佈 2021-11-14T00:51:40+00:00

莫言在接受新華社採訪時談到第一次讀《百年孤獨》的情形:「心情是難以形容的,就像馬爾克斯在巴黎讀到卡夫卡一樣,非常驚訝,拍案而起,原來小說可以這麼寫。」

通過數字符號「七」解讀《透明的紅蘿蔔》

莫言把山東高密東北鄉作為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將不同的歷史時期置於其中,娓娓道來中國土地的故事。《透明的紅蘿蔔》中莫言將民俗文化與自然形象相結合創作出了一首人性的讚歌。而其中傳統的數字符號「七」作為貫穿小說的民俗隱線,反映了黑孩波折的個人命運。背後所真正呈現的是當時中國底層人民頑強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對自由的追尋。

「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是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頒獎詞。諾獎評委認為,莫言作品中的世界令人聯想起福克納和馬爾克斯作品的融合。對於馬爾克斯,莫言從不掩飾對他的讚美。莫言在接受新華社採訪時談到第一次讀《百年孤獨》的情形:「心情是難以形容的,就像馬爾克斯在巴黎讀到卡夫卡一樣,非常驚訝,拍案而起,原來小說可以這麼寫。」莫言受馬爾克斯的影響十分明顯,他通過馬爾克斯看到了中國傳統中一些有意思的事。

兩位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都帶有濃厚的本土色彩,娓娓道來著自己生長的那片土地上流傳已久的傳統文化、傳統觀念,神話傳說、神靈崇拜以及人民對生與死、夢幻與現實等問題的看法。而這些充滿原始色彩的傳統思想文化本身,蘊藏著各種各樣的文化符號,數字便是其中之一。

英國「人類學之父」泰勒將文化定義為:「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複合體。」馬克思·韋伯曾說:「人是懸在由他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的動物。我以為,所謂文化就是這樣一些由人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因此,對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種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而是一種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我所追求的是析解,即分析解釋表面上神秘莫測的社會表達」。因此基於人類文化自身的傳承與發展,數字符號已逐漸成為文學、宗教、藝術、神話等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同時符號本身所表達的意義早已不再是唯一的配型於其形式內在的含義了。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多次使用數字符號「七」指代某種神話故事和宗教文化,多次誇張的使用構築出一個充滿魔幻色彩的拉美民族凋亡史。比如:神諭在布恩迪亞家族由出現到發生整整經歷了七代人,奧雷亞諾分別和十七個姑娘生了十七個私生子,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十七個兒子被神父在額頭畫灰燼十字以證明身份,最後這個灰燼十字成為敵人射殺他們的重要標記。墨爾基阿德斯留下來的羊皮紙卷則像《啟示錄》所說的「有七印的書卷」,約翰說書卷的里外都寫著字,用七印封嚴了。又看見寶座與四活物並長老之中,有羔羊站立,像是被殺過的,有七角七眼,就是神的七靈,奉差遣往普天下去。

(注釋:老布恩迪亞逃離家鄉的直接原因是他憤怒的決鬥中殺了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此處化用的是《創世紀》中該隱殺弟的情節。該隱殺死亞伯後,遭到上帝的流放,並被上帝做上標記,上帝說凡是殺該隱都會遭到七倍報應。因此在《百年孤獨》中,神諭在布恩迪亞家族由出現到發生整整經歷了七代。同時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十七個額頭被畫了灰燼十字的兒子皆被烙上了「該隱之印」最後全部死亡。羊皮書卷的七印是《聖經·新約·啟示錄》中描述有關末世的一個概念,它也預示了馬孔多絢爛文明的消失。

作品中的數字符號「七」在馬爾克斯的筆下以《聖經》中威嚴神聖的一面,預言和構築了布恩迪亞家族以及馬孔多小鎮由繁華到消亡的宏大場景。馬爾克斯對蘊含聖經神話的「七」抱以敬畏以及恐慌,它既是絢爛的文明,也是殖民者的利器。同拉美民族經歷的歷史苦難一樣,雖與殖民者的鬥爭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可歷史的結局,依然是那個繁華原始的土地失去了最初的文明,它存在著,卻又走向凋零。

《透明的紅蘿蔔》中同樣對於「七」這一數字符號進行了廣泛運用。莫言無疑是一位善於講故事的作家,他總是能夠從中國鄉村尋常又神秘的自然物身上發掘潛藏的意義,賦予事物豐富而獨特的象徵性。這種象徵性往往具有濃厚的民俗色彩及神秘性,同時又滲透著對民族精神的思考。小說中數字符號「七」則以其中國傳統的涵義,在講述黑孩命運的同時思考著華夏民族的精神主題。

小說中的「七」以第七個橋墩的形式出現。在第七個橋墩前,黑孩站住了,然後雙腿夾住橋墩的菱狀石棱,一聳一聳地往上爬。他手中的手絹已經不白了,上邊的月季花還是鮮紅的,黑孩轉了一下念頭,解下手絹用口叼著,費力地爬上去,把手絹塞到石縫裡——

善美之意

九孔石橋的第七個橋墩,在其橋墩與橋面接觸的地方有道石縫。從菊子姑娘身上感受到溫情的黑孩坐在姑娘的座位上,不斷地扭動著身體,變換著姿勢,一直調整到眼睛跟第七個橋墩上的那條石縫成一條直線時,才穩穩坐住,雙眼緊盯著石縫裡那東西。開始為將手絹珍藏在石縫裡做考慮。此石縫正對應《說文》中給「七」的解釋:「七,陽之正也。從一,微陰從中斜出也。」陽的正氣是一,「七」這個字,就是「一」字的中間有微弱的陰氣從它的中間穿過。即是「七」產生出來的事物都從屬於「七」。正如小說中黑孩情感故事的種種發展都是由此時開始。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七」是陰陽五行之和,這種「和」與「真」、「善」、「美」有著密切關係。小說中菊子姑娘沒有像別人一樣拿黑孩的可憐取樂。不論是菊子的母性,還是她大姐姐的那份關心,都是重新點燃黑孩內心深處早已泯滅的溫情的火種。初見面時,菊子關懷的話雖未得到黑孩語言的回應,卻在他動了動的耳朵和嘴角上漾起的微笑中得到了答案。黑孩將手絹藏入第七個橋墩是對這份「溫情」的珍藏,而手絹本身,又代表著那個時代少有的善良與熱枕。因此,即便黑孩咬傷過菊子姑娘或菊子姑娘眼睛受傷和他當時幫助小鐵匠打小石匠有關……如此種種,都無法湮滅整個故事本身這份美好的存在。

天道循環

小說開始黑孩的形象赤著腳,光著脊樑,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他飽經家庭的暴力與冷漠從而沉默而木然。從他遇到小石匠和菊子姑娘開始,對情感體悟的逐漸增加使黑孩慢慢活泛了起來,他更是在拉風箱的工作中展現出了好強的自尊心。直至小說結尾,小石匠和菊子姑娘從工地消失了,隊長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褲頭子全剝下來扔在牆角,黑孩一絲不掛地離開了。

作為一個孩子,最初他經歷過親情的呵護,直至父親遠走不返,他在後母的虐待與冷漠中自閉不言,當菊子姑娘的關懷重燃黑孩對親情的渴望時,他又失去一切重新回到了那個「孤獨」的自己。可是,小說的結尾並未完全走向消極的一面,而是以「黑孩鑽進了黃麻地,象一條魚兒游進了大海。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的結語給人以希望。

中國古代典籍中,「七」最早出現於《周易·復卦》,其爻辭為「復: 亨。出入無疾,朋友無咎; 反覆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鄭玄謂:「復:反也,還也。陰氣侵陽,陽失其位,至此始還反。」復卦卦辭的核心思想被理解為一陽來復的周期循環,一切矛盾問題皆可在事物循環轉化的過程中得到圓滿解決。同黑孩命運中溫情的得失交替一般,同那個時代貧苦艱辛的人民無法自己把握的命運一般,亦同這個民族和國家迷茫的前路一般,天道循環,利有攸往,萬事萬物的重複與前行無法阻斷。天地自然之下,一切生物包括人的生命力量都是那樣渺小和微弱,但人在內的一切生命在任何苦的背景下,卻從不是消極的等待上天給予希望之光。雖然鬥爭的結果大都是以生命力量的消失為結局,但是在這個鬥爭的過程中出現的失敗,更顯得輝煌與悲壯,給平凡脆弱的生命增添了無形的魅力,也使得小說在黑暗時代的底色上閃耀著「生」的光芒。

《彖傳》解釋復卦卦辭言:「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是說周期性的循環往復是天地運行的中心法則。《繫辭》言:「復,小而辨於物」,復卦卦象之中,上坤下震,震卦微陽不為坤卦的五個陰爻所蒙蔽,自能辨別是非,特立獨行於善道。小說中行善道之人,就是第七個橋墩中手絹的主人——菊子姑娘。她身處一眾嘈雜世俗的婦女之中,不改本心的真誠純潔。處於這個醜惡無情的社會之中,卻仍對善良滿懷熱枕。她純良的「天地之心」猶如復卦中小而精微的一陽爻,卻終究難以抗衡陰爻之心的險惡。小說開篇醜惡的隊長說:「黑孩兒,你這個狗日的還活著?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也就僅僅在於復卦初爻所象徵的一點良知而已。

菊子姑娘的離開並未帶走整部小說的「天地之心」。因為這顆心仍在黑孩眼中,他的「天地之心」貫通天人,在天地之間化作萬物生機。在小說結束老頭的淚水中,仁心復起,天道循環,七日來復,復人之本心與人之本性,「七」自成小說中人性失與歸的循環。

天地方位

神秘的數字符號往往能夠從內部解構分析。《漢書·律曆志》中寫道: 「七者,天地人四時之始也」,即「七 = 天地人 +四時 」,其表明的是一種空間觀念的認知,即天( 上) 、人( 中) 、地( 下) 加上象徵二維空間的東西南北(四時也就是四象),所組合而成的極限空間概念。這個空間概念不僅僅是對藏有手絹的第七個橋墩進行的定位,還是對作者莫言的家鄉山東高密縣以及他童年回憶的定位,因為黑孩其實就是莫言自己。1956年莫言出生於高密縣東北鄉的一個農民家庭。極左路線從五十年代末期造成了農村社會的普遍貧困,他家是上中農成分,因此連領救濟糧的資格都沒有。1967年,莫言十二歲,因為生活條件很差,莫言也要幫著爸媽掙錢。他在水利工地旁勞作之餘,因飢餓難耐,偷拔了生產隊一根紅蘿蔔,被押送到工地後專門為其召開了一次批鬥會,回家後遭到父親的毒打。這個慘痛的記憶一直深深刻在莫言的腦海里,便也造就了《透明的紅蘿蔔》。

在那個被定格的天地方位中,大躍進與人民公社化的錯誤運動如火如荼的進行,結果是工農業生產遭到極大破壞,國民經濟比例嚴重失調,糧食供給嚴重困難,人民的生活變得日益痛苦不堪。而在這一時期更發生過三年顆粒無收的自然災害,導致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鄉間。國家政府方面,一部分官員失去了抗戰解放時的鬥志與信仰,開始腐敗墮落。黑孩他便生活在這個極限時空之中,那座橋第七個橋墩就像一個坐標,把公社勞動、吃大鍋飯、飢餓的孩子、迷茫的群眾以及醜惡的官員都集合在了以九孔橋為中心的四周,展現著一個令人心痛的,血淋淋的時代圖景。

小說中的黑孩似乎是是中國人民能夠在任何嚴酷的條件下頑強生存發展的生命力的象徵。他以一人承受這一時代縮影中的種種苦難,又以驚人的適應力和承受力頑強地活著,展示自己對現實的超越與征服。而這也正是千百年來中國人民骨子裡所具有的永恆與命運抗爭,頑強不息的精神品格。「黑孩」對生命意識力量的追蹤使得小說整體上的悲劇色彩變得微不足道,於無聲處展現著積極的力量感和生活的激情。

自然崇拜

在中國民間,民俗以其強大的習慣制約著人們的思想行為。人們的生老病死、吃穿住行、思維方式、語言習慣和宗教信仰,都鮮明的烙印著民俗文化的印記。聲稱「萬物有靈」的莫言從小就深受民間鬼神觀念影響,因為他的故鄉高密是一個充滿「泛神論」的農村,那裡亂竄著黃大仙與狐狸精,來自早期人類巫術文化的原始傳統信仰仍舊存在。

在中國北方,一種具有地方特色極為古老的文化傳統長久存在。那就是薩滿信仰傳統,這是一種以萬物有靈論為理論根基的文化傳統。這一傳統信奉靈魂存在,賦予萬物以人格化的想像,崇拜火與自然力量,而薩滿文化對數字符號「七」的崇拜十分突出,因為「七」代表太陽。據現代學者考證,「七」作為文字,最早寫作「十」形,這種用法一直沿用至秦漢之際。「十」形恰恰象徵了太陽之數或太陽運行之道,葉舒憲先生認為:「太陽(太極、一) 從黑夜結束時升起,帶來了黑暗與光明交替的二分宇宙( 兩儀、陰、陽、二) 和天地人三才並立的現實世界( 二生三)。」這一點正與天道循環及天地方位的說法相對應。

回到莫言小說本身,主人公黑孩就像一個「自然的精靈」,擁有著對大自然令人不可思議的敏銳感覺。他可聽到空氣的歌唱,動物的鳴叫,看到鳥獸、植物以及環境中其他物體的形形色色的神態,這些聲音與畫面都無一例外的呈現著勃勃生機與觸手可及的靈性。黑孩對自然萬物的追求都源自於他感受到了大自然給予他的美好,而這些溫柔和美好,也正是飽受苦難的黑孩在內心深處想要追尋的自由和滿足。作者通過黑孩的眼睛與耳朵給我們展示著與無情現實截然相反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萬物皆有靈性,眾生相兼的東方傳統世界。

小說著重描寫黑孩的耳朵和眼睛,他那小兔似的耳朵與深邃透徹的眼睛,到後來他對「透明的紅蘿蔔」的追尋,都在說明黑孩的靈魂是一隻有靈性的兔子。在莫言的創作中對於靈魂與神靈附體的信仰大量存在,像《豐乳肥臀》中,莫言說過「在高密東北鄉短暫的歷史上,曾有五個因為戀愛受阻、婚姻不睦的女性,頂著狐狸、刺蝟、黃鼠狼、花面獾、猞猁的神位,度過她們神秘的、讓人敬畏的一生。」而黑孩則應屬於動物托生而來,因其靈性而明顯有著自己法庫加(轉生之魂)的本相。

小說中黑孩從不怕冷,當十分強壯的老鐵匠都穿上棉襖時,他仍然光背赤足,且沒有半點瑟縮。他被剛鑽子的火星燙出泡,卻絲毫沒有痛感。他用手去抓熱鐵,那鐵像知了一樣在手裡滋啦滋啦地響,把手燙得冒出黃煙,可他卻不慌不忙,仿佛在從皮肉的痛中獲得一種快感。拉風箱的黑孩眼神里總跳動著讓他心蕩神迷的火苗,他眼中透明的紅蘿蔔尾巴上根須像金色的羊毛,蘿蔔里還流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他所觸所見,一舉一動似乎都在追尋著那份光和熱。薩滿信仰認為火源於天界,最神聖、潔淨,也最親切,它能夠洗滌一切污穢。而黑孩所追尋的正是那光明所象徵的美好,即便全文貫穿著悲涼與孤獨,可那生命的火光卻從未缺席,黑孩拉著風箱,搖晃著大腦袋努力的模樣,無不氤氳著一股堅韌的生命力。

結語

中國土地上的人民在對生的本能追求和必然走向死亡的結局之間掙扎,在對原始生命力的堅守和殘酷無情的現實摧殘之間,選擇用蓬勃生命反抗生命的壓抑。黑孩從始至終一言未發,他以無聲的隱忍,自尊的倔強反抗他所認為的不公平的一切。他眼中勃勃生機的萬物是他心靈對生命自由的渴求。他如螻蟻般生存於此極限空間之中,本能地不願放棄一切可以生存的機會。同那個時空大部分人民一樣,大家時刻就站在死亡的對面,人們已經對自己身上的傷口熟視無睹,心中只有那一個「活下去」的念頭,雖然已經抗爭的麻木,卻仍不可忘記那「透明的紅蘿蔔」,因為唯有希望可得救贖。

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沒有找到「透明紅蘿蔔」的黑孩被隊長扒光了衣服,他轉身走了,起初還害羞似的用手捂住小雞兒,走了幾步就鬆開了手。他鑽進黃麻地,像魚兒游進了海。那黃麻葉兒抖,明晃晃陽光照。小說結尾了,黑孩又回到了那個沒有親情、同情、沒有愛的世界,可是陽光、自然、這片土地以及他的生命力,都沒有放棄生機。同所有魔幻現實主義一樣,莫言小說中展現著悲涼的國土,黑暗的現實,卻也未曾忘記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永不放棄的人民,因為他們都在用生命吶喊「活下去」。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什麼都不能削弱生命戰勝死亡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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