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楚西北角,婆婆還在唱《詩經》

fans news 發佈 2021-10-04T10:51:11+00:00

初識九道梁鄂西北房縣,秦巴山脈圍攏的一塊平坦肥沃的土地。古時叫房陵、房州、房山,感覺上似乎更傾向於房陵的叫法,形象、溫暖,還帶點神秘,似一位謙恭和藹的長者微笑著面對。走過房縣的大部分山水,唯九道梁聞而未往。不獨我,據說房縣很多人都沒去過。



初識九道梁


鄂西北房縣,秦巴山脈圍攏的一塊平坦肥沃的土地。古時叫房陵、房州、房山,感覺上似乎更傾向於房陵的叫法,形象、溫暖,還帶點神秘,似一位謙恭和藹的長者微笑著面對。走過房縣的大部分山水,唯九道梁聞而未往。不獨我,據說房縣很多人都沒去過。

路遠彎多一路顛簸,貼著崖壁的S形小路,低頭可見的萬丈深淵,讓人心驚不敢遠眺。繞著山樑已盤桓了幾個小時,路途只走了一半。隨著山勢升高,溫度逐漸下降,腦子掠過房縣人說過的話:擱往會兒,大人訓斥孩子不成器,常常連哄帶嚇「再不聽話就送你去九道梁」。仿佛那個又遠又窮的九道梁,惱人又咬人,誰都怕去沾一下。

車子驟然停下,什麼情況?睜眼一望,遼闊起伏的山脊呈現眼前。深谷幽靜,白霧繚繞,紅楓點翠浮游山間,層層疊疊的紅楓,與翠峰白雲構成一幅清爽雋秀的畫屏。情由景發,境由心造。不一會兒的工夫,道路變寬,車窗外的景色全部變成了金黃色,銀杏樹葉厚厚地鋪向遠方。

誰能想到,灰白色天空竟揚起了雪花。紅楓杏黃粉杜鵑,輕輕披上了一層碎細柔白的薄紗,這是一幅多麼難得的圖畫。

山遠天高煙水寒。五個小時的山路,終於看到坐落在盆地中的一大片房舍,一棟棟白牆黛瓦在青山綠水間,那麼寫意深遠,淡雅寧靜。家,就應該是這樣的。

黃河九曲彎多,湖南九嶷峰多,四川九寨寨多,湖北房縣的九道呢?真可謂是山樑多呦。

每一道山坳里,都住有幾十戶人家,你不知道他從哪個朝代來;每一面山坡上,都藏匿了歲月風塵中的某段傳說,定是與生命相擁,與山水相依,與前世今生的故事相連吧?


古意「三用堂」


響應溝村,算得上九道西南邊陲最遙遠的村落了。翻開地圖,正如一粒棋子,孤零零擱置在西南端,情深意篤日夜凝望著被秦巴山脈環抱起來的房陵那張大棋盤。

小村不大,出乎意料地整潔清爽。雙層式排樓鱗次櫛比,前庭後院有花壇、水池、假山,幾個年輕媳婦推著小車抱著娃兒,幾位老人不緊不慢地散步談天。我們隨意走進一農戶家,幾個婦女圍攏一塊兒正有說有笑。

在我們一群外來人的動員和示意下,幾位六七十歲的老婦人唱起了民歌。歌詞似與《詩經》內容有關:「一對鴛鴦前世修,好似關關雲雎鳩。關雎好合千年美,今日君子應好逑。」

我不禁好奇,問她們這民歌跟誰學的?原來她們打小就聽大人們唱,喝酒唱,下地幹活唱,逢有喜喪事唱,識字不識字的都能唱上大幾十首呢。在房陵豐腴神奇的版圖上,或許歷史原因,民歌傳唱比較普遍,山歌、田歌、燈歌、風俗歌等各種詞牌民歌多達上千首,歌手們都未經過正規訓練,卻自有一種泥土的芬芳。

民間藝術的作用無外乎傳遞心靈與情感,能長期在單調乏味的生活中,將瞬間的場景與感動,以民歌形式表現和固定下來,多年以後仍能清晰地觸摸到它,是一件極不容易也是極其美好的事情。

在遷建樓房的一戶涼台上,見一對老人,安靜地圍著火盆烤火。一問,都已年過八旬,看上去也不過七十來歲。老奶奶耳背,一針一線地納鞋底兒,抬頭望望我,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裡。他們享受扶貧政策,從更遠更大的山裡遷移出來,生活條件比過去好了許多。

傍晚在村辦食堂用餐。做飯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地道的農家飯菜讓我們吃得開心又放心。飯間有意去廚房看了看,面積不小,長條形,足有二十米長。白瓷磚砌成乾淨的操作台面,兩個灶台兩口大鍋,紅紅的火苗正吞噬著一根根柴火。我納悶兒:如此偏遠之地,來客並不多,建這麼大的廚房幹嘛?

村幹部告訴我:「這個廚房是老百姓的廚房。除了接待來客,誰家有事都可以使用。待客用,紅白喜事用,村部開會用,俗稱『三用堂』。」

「三用堂」?這個提法挺新鮮,像一個大家庭過日子,不奢華不排場,實用而方便,鄉里鄉親大小事都有照應。

中國農民自古以來就有自主自治的本事,他們很聰明地成立「祠堂」「宗堂」「祖堂」「議事堂」等諸如此類的公用場所,推舉德高望重者主事,既有外部象徵又有內在凝聚,從而成為同脈同心、至德謙讓、垂範子孫的精神傳承集結地。


《詩經》自此出


時間的曲面極其挑剔,它只將玲瓏多彩的光澤縷縷吸附。雖在綿遠清芬的九道梁留住一晚,但每一瞬體驗與感覺都紛紛在心底盤桓延展。

還在十年前,參與搜集整理房縣民間民歌,省市民間文藝家協會經過反覆走訪調研,提出挖掘打造「鄂西北房陵文化圈」的構想,神農文化、流放文化、詩經文化,如深埋千年的七彩珠鏈,從歲月的風塵中一一拎出,其耀目與厚重驚艷世人。

2013年的春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詩經》華彩,以集體誦讀之勢呈現於億萬華人矚目的春晚舞台。那演員,是房縣的群眾,那千年不朽的浪漫詩句,正是出自漢水之濱古老而神奇的美麗房陵。

中國的詩歌文化浩浩湯湯,詩經文化的源頭,憑什麼就出自偏遠蠻荒的鄂西北之地呢?這就不能不提到一個人的名字「尹吉甫」——周宣王時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然而真正讓他名揚天下的卻是詩人身份。

宣王重禮敬樂,封吉甫為樂師,定期采歌獻歌,沒想到,一個輔佐朝政的軍師,採集民歌竟做得那麼出色,不愧是文能安邦、武能治國的賢臣。周宣王親命大臣為其作頌「文武吉甫,天下為憲」「吉甫作誦,穆如清風」。而尹吉甫作為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的採集和編纂者,比孔子編集《詩經》整整早了五百年。那麼,出生於房陵青峰腳下松林埡的尹吉甫,將故里作為採風的重點,就不言而喻了。

十幾億年前,位於青峰斷裂帶大峽谷上的青峰、九道梁、神農架陽日灣地質斷裂,海洋升陸地,平原變高山,這種乾坤倒轉滄海桑田的巨變,產生最古老的故事、最賢德的人才、最優美的民歌,也是天人感應風水暗合的必然吧?

回首側望,又一次被眼前景象驚奇:雲霧滔滔,綿白如瓷;遠山含翠,峰露尖尖;太陽的光芒,刺透藍天白雲,刺透白霧莽帶,溫柔地投射到山澗、叢林、農舍和寂靜無聲的原野,這與來時的路上半山紅楓一路杏黃,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致啊。

哦,九道梁的霧,忍不住還是要說一下的。她跟我所有見到的霧都不一樣,白、綿、密、廣,不懼山大溝深,不畏太陽朗照,出世般在座座群峰間騰挪翻卷。她白得剔透、白得乳糯、白得晶瑩,把個人兒誘得直想一瓢瓢地輕輕舀起,深深一嗅,掬一捧洗面。

我猜,生於斯長於斯的尹吉甫,一定到過九道梁。大體越是渺遠之地,越是深藏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精神華章。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如果不是路途遙遠,采耳菜的女子不會一邊幹活一邊苦戀親人,而是放下蘿筐直奔情人而去。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誰說河面太寬廣?蘆葦編筏可行航。誰說宋國路太遠?踮起腳來可相望。

那首《蒹葭》更可謂家喻戶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多麼悽美憂傷,多麼婉轉抒情。現實條件的艱澀,詩的意象與反襯,被我們二千多年前的古人,描摹得多麼恰當且熨帖!

來九道梁吧,它不再又窮又遠,歲月之手早已輕輕撫去皴裂的傷痕。水秀山峻,繁花碩果,雲霧深處,處處都是這個時代迷人的風景。

本文原載長江日報·江花周刊(2021.09.24),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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