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讀海德格爾,為什麼非得爭論「正不正常」?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4T12:39:14+00:00

近日,穀雨實驗室的一篇報導《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引發了廣泛的社會關注。文中,年輕的農民工陳直從大學中途退學後,輾轉廣東、福建等地打工,在高強度且不穩定的工作之餘,堅持閱讀海德格爾等哲學家的著作,通過思考哲學進行自我審視,尋找生活的意義。

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那麼經過審視的生活呢?

近日,穀雨實驗室的一篇報導《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引發了廣泛的社會關注。文中,年輕的農民工陳直從大學中途退學後,輾轉廣東、福建等地打工,在高強度且不穩定的工作之餘,堅持閱讀海德格爾等哲學家的著作,通過思考哲學進行自我審視,尋找生活的意義。

陳直之所以引起媒體關注,是因為他在豆瓣上發了一個求助帖:「我聽說,可以以『同等學力』入讀大學。因此我花了幾個月時間翻譯了這本書(目前是初譯,未精校):翻譯:理察-波爾特《海德格爾導論》(已完成)。我認為如果能夠出版的話,完全能夠證明我的這個『同等學力』。但是我致信給了多個出版社,沒有哪個出版社回應。」

在這個帖子的留言裡,網友紛紛積極「支招」。有人為他聯繫出版社,有人勸他「考個成人本科」,也有人認為大學不是唯一選項,換個相對輕鬆的工作也能帶來良好閱讀環境。

單個平台一度還充溢著一片友好,但隨著媒體報導在更大範圍的傳播,圍繞這個故事產生了更多的聲音。

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除了在讀者心中激起一圈圈感動與共鳴的漣漪之外,也掀起了對於相關議題媒體傳播的質疑。其中比較突出的觀點認為,「在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的媒體傳播當中,我們只看到階層的凝視。通過宣揚農民工對哲學智慧桂冠的摘取,哲學不被視為一種具有歷史性的勞動過程和結果,因而其本身可以被批判和改造,而是被視為特定階層文化身份的象徵符號,因而越穩固越靜止越好」。

讀者通過媒介閱讀「思考海德格爾的農民工」的故事,就是出於一種知識階層的傲慢心態嗎?

學術

陳直的故事到底是怎樣一個故事?

這是一個肄業生希望通過學術努力、重新進入大學的故事,而不僅是農民工以哲學為愛好的故事。陳直提出的這種入學軌跡有可能發生嗎?

我就此請教復旦大學哲學院院長孫向晨教授。他告訴我:「陳直的故事確實映射了多方面的問題,所以會引起社會熱議。就能否重進大學而言,既涉及學術水平問題,也涉及入學程序問題。根據目前大學招生的制度,似乎很難通過翻譯作品來證明其同等學力,從而完成其入學的程序。

他進一步解釋說,在傳統的、小範圍的、高度共識的學術共同體中,一個人得到某種形式的學術信譽背書,還是有可能以非常規方式進入大學。隨著高等教育的大規模普及,公眾更關注的是公平問題——一整套嚴格的考核程序。學校很難承受起社會對於公平的質疑,所以非常規的入學方式在現實中是非常難的。

正因新聞報導的主角研究海德格爾是一個學術問題,因此,無論他的職業是農民工還是其他,無論他身處學術體制內部還是外部,他的作品都應接受某種學術尺度的衡量,才能進而討論是否能出版、是否能深造。

陳直表示,沒有出版社回應他的譯作,「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這樣的學術性書是很難出版的,因為賣不出去」。這一想法證明了他確實「想得太簡單」——學術作品其實不乏銷路,但出版社必須兼顧原作的學術價值、版權、譯者的學術水平等多重因素。歸根究底,學術水平才是最重要的敲門磚。同時,對水平高低的判斷不能囿於自說自話,而是需要一定學術標準的檢驗。

中島敦《山月記》裡,化身猛虎的主人公感嘆:「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終於知道自己並非珠玉,然而心中既存著一絲希冀,便又不甘心與瓦礫為伍。」

珠玉也好,瓦礫也罷,哪怕不願或不能進入學術體制,但也只有先接受檢驗、找到自己的坐標,才能規劃未來的行動。這是陳直首先需要面對的、也是他的故事裡最先值得探討的問題。

「階層」

陳直的農民工身份,提供了另一維度的討論空間。

不可否認,當我們把「農民工」與「海德格爾」聯繫起來時,很容易產生一種錯位感。但對於大部分有著尊重他人基本素養的人來說,這種錯位感並不在於所謂的階層高下之分,不在於哲學被固化為「文化身份的象徵符號」,而是出於對農民工生存境況的關心。

克服繁重體力勞動造成的身心傷害,堅持閱讀思考,本身就是一件難事。觀者對此感到訝異,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情緒流露,沒必要將之上升到「階層區隔」,更不能以為錯位感的存在就「證明了以社會地位作為勞動分工主要依據的社會現實的合法性」

從奴隸出身的古希臘斯多噶派哲學家埃皮克提圖斯,到被馬克思譽為「我們的哲學家」的著名工人哲學家約瑟夫·狄慈根,哲學史上不乏出自底層的大家。19世紀英國的工人們熱衷閱讀哲學、古典學等文本,從而更好地理解自己所處的時代。這些實踐說明,知識從來不是精英階層的專利。底層勞動者也完全有能力進入知識世界,甚至創造新的理論世界。

理論上講,當代農民工讀哲學,有著比以往更大的優勢。一方面,由線下到線上,人們獲取知識的渠道越來越多。公共圖書館、網絡公開課、電子書閱讀軟體等平台涵蓋了海量學習資源,表明大學圍牆外亦有廣闊天地。另一方面,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20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在全部農民工中,未上過學的占1%,小學文化程度占14.7%,初中文化程度占55.4%,高中文化程度占16.7%,大專及以上占12.2%,大專及以上文化程度農民工所占比重比上年提高1.1個百分點。

相比老一代,新生代農民工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受教育程度普遍較高,其中包括許多未能通過高考進入大學的落榜生,也有陳直這樣的肄業生。他們大多擁有基礎的知識儲備和理解能力,能夠順暢地進行閱讀與表達。何況狀似晦澀難懂的哲學,其實時刻關係著人的生命體驗。

從理想角度來說,任何一個願意反思的人都能走進哲學。

時間

然而必須承認,當代農民工群體的生存狀況尚有很大的改善空間。就學習而論,一個極其現實的問題是,他們缺乏最基本的學習條件:時間。

按照陳直的敘述,他在車間從早上八點半干到晚上八點半,「沒有凳子坐,就站一整天」;十個人住一間宿舍,「有人上夜班,有人上白班,屋子裡很少有安靜的時候」。在孫向晨看來,是時間的匱乏、生活的壓力,而不是所謂精英階層的壟斷或者個人能力的不足,決定了農民工讀哲學需要付出巨大的辛勞。就此而言,陳直能堅持哲學的閱讀,很了不起。

更要緊的是,當我們關注點落在階層區隔或知識壁壘等概念上時,容易將生活中不同的線索「一鍋煮」,把學術問題、當代農民工的生存樣態、精神訴求等不同層面的問題攪在一起,而非「就事論事」地逐一加以剖析,這樣未免容易「失焦」。

從這個角度來說,為什麼要問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正不正常」?重點不應該在其他邏輯上嗎?

應當看到,陳直所做的是通往哲學研究者的一種嘗試,儘管他本人說「哲學不是我的最終目的」。這也促使我們思考,對於那些並非以學術為志業的人來說,愛好哲學意味著什麼?

「哲學本質上不是光去理解別人的哲學,就像數學家不能光把別人的公式再演算一遍。我們努力地理解海德格爾,理解他為當代世界提供的哲學概念,最終是給我們自己理解這個世界搭一個腳手架。哲學需要基於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進一步展開概念性思考,提出新的理論。」孫向晨說,這也許是值得去做的事情。

隨著社會發展進步,農民工的權益應該得到更大程度的保障。當越來越多的工人有閒暇去思考哲學、或者進行其他知識活動時,新一代人的選擇便不會只有「躺平」。他們同樣有可能走上思想的腳手架,去努力創造出更加積極、生動且富有時代特徵的新的理論思考。

欄目主編:朱珉迕 文字編輯:朱珉迕 編輯郵箱:shzhengqing@126.com

來源:作者:周程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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