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詩歌不能養家餬口,這是一個現實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7T08:33:19+00:00

詩人所為就是在人間完成上帝未竟的事情,通過語言之水洗去塵世的污跡,讓人逐步擺脫他的動物性,走向完美的人性。

詩人何為,或我的幾點詩歌觀

汪劍釗


詩人何為?詩人所為就是在人間完成上帝未竟的事情,通過語言之水洗去塵世的污跡,讓人逐步擺脫他(她)的動物性,走向完美的人性。在此意義上,詩歌就是衡量人性的一種終極性的尺度。換句話說,詩就是要讓人「活得像個人樣」。

時下甚囂塵上的所謂「詩歌的困境」或「詩歌的危機」實際是一個假問題。詩歌從來就不存在什麼「困境」,更沒有什麼「危機」。這個問題的真相是,持論者把自己的困難放大到整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身上。所謂「困境」與「危機」只是個體的事情,存在的只是每個人自身的難題,他(她)在物質與精神的天平上作何種取捨,他(她)選擇什麼樣的形式表達,他(她)的寫作是否能為人們認可,自己是否能夠堅持。凡此種種,實際是每個進入詩歌(無論是閱讀還是寫作)的人所面臨的一座座障礙。他(她)每克服一個障礙,就意味著身上的人性得到了某種豐富。

詩歌不能養家餬口,這是一個現實。但它同時也是一個歷史,並且更還可能是未來。不過,這並不說明詩歌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恰恰是它的這種非功利性特徵,保證了詩歌高貴的品質。如前所述,它是衡量人性的尺度,一旦丟棄,人或許將由高級動物向低級動物墜落,千萬年的進化將變成一個笑話。當然,只要這世界上還有人類存在,詩歌絕不會消失。而誰如果以為詩歌說丟棄就會被丟棄,它會在世界末日之前而消失,那就更是一個比天還大的笑話。

高爾泰先生認為,美是自由的象徵。借用他的這個說法,我認為,詩歌是美最好的歸宿。

從某種意義上講,目前,中國新詩正處在一個「詩經」的時代。坦率地說,就詩歌藝術而言,《詩經》所收納的305首作品,儘管曾經孔老夫子的甄別和刪削,卻絕非每篇俱是佳作。剔除《關雎》《靜女》《蒹葭》《鶴鳴》《遵大路》等十餘首,其餘大多為歷史價值大於藝術價值的作品。即便如此,《詩經》仍然是中國古典詩歌一個偉大的開始,而倘若沒有這樣的開始,期望出現唐詩那樣的繁榮是不可想像的。中國新詩由文言轉向白話文不過百年的歷史,已經積累了不少堪輿評說的成果,同時也還存在著諸多的不成熟。但是,這種種的「不成熟」恰恰為這個同樣偉大的開始從另一側面作出了確鑿的證明。因此,我要說,如果在未來的某一天,中國新詩進抵繁榮的「唐詩」時代,它必須感謝今天從事新詩寫作的每一位「詩經」作者。

汪劍釗詩五首

五龍河

河的兩岸,峭立的巉岩

身著綠色的苔衣,直抵蔚藍的穹頂,

一隻孤獨的布穀鳥在麒麟崖上

啼鳴,傳播楚巫的文明。

瀑布飛竄,如同密實的珠簾

懸掛在天河的上空,

落地之前,水沫與水沫相互竊竊私語,

探討天地間的迷惘與無常……


神霧嶺險峻的倒影與十堰美人的背影

同時落向水面,激起

漣漪一個個清澈的詩夢,

於是,沉到河底的斷木重獲了另一種生命,

樹的根須經歷了河水的浸泡,

便擁有了柔媚的品性。

枝杈伸展並綻放,

縱情地搖曳大禹治水的傳說……


安靜的忘憂谷,昔日奉聖的

五龍騎士杳無蹤影,

唯有娃娃魚躲進石隙發出嬰兒的啼哭。

來自城市的漁夫解開纜繩,

盪起一葉扁舟,透過玻璃似的

水面,探看鷸鳥與河蚌的殊死搏鬥,

空中的雲彩輕嘆一聲,

依循慣性,從這個山頭飄向另一個峰巔……

伊雷木湖

到了秋天,湖水已經很涼,

雖說尚有夏天的餘溫,

從車窗向外看去,一輪血紅的夕陽

撞擊著戈壁灘上的礫石,

不免為人生感慨,不免

恣意聯想,想像伊雷木的內心多麼寂寞,

堪比沙漠中的一棵綠玉樹。


遠眺,黛色的岬角阻擋了視線,

唯有白楊的羽毛在閃爍,

我聽見簌簌的葦草在低語:

伊雷木,伊雷木實際是一個美的漩渦,

儲存了一億光年的眼淚,

可以把阿爾泰山沖刷成平原,

湖底的鑽石將點燃一座隱性的火山。


一隻野鴨在水面鳧游,

划動雙蹼,打撈星星碎片似的波光;

湖邊的山羊發出咩咩的叫聲。

伊雷木,來不及與你握手告別,

撿一塊石頭揣在懷中,

我相信,風帶走的一切,

雨必定會還給它。

和平村敘事

生活在酸子界的村民

內心總在嚮往永定與和平,

就像村口那一條狹長、涓細的水流,

渴望著大海的接納,

為此他們不惜抹掉山樣的稜角,

甚至願意犧牲粗糲而憨淳的個性。


遼竹坪,一棟吊腳樓懸空而立,

耗盡一代又一代人的耐心與勞力;

門前,年邁的櫟樹半臥半立,

死亡與生命正在葉脈上秘密地拔河,

綠黃參半,絕不是作為風景,

而是一枚枚殘片,承載童年遺留的記憶,


扶貧?我們有什麼資格?

青山的純樸,綠水的閒逸,

逐漸凝合成田野上根茬似的緘默。

不如以詩為名來相聚,勞作,歌唱,

扶持一下內心深處的貧困,

或許,也可以走到田壟抓起一把泥土,

填塞體內某處的空洞……

己亥年初雪


北京迎來己亥年的初雪,

終於滋潤了整個冬天積攢的想像之枯,

稀釋了比石頭更沉重的霾。

就這樣告別冬天,但告別不了

倒春的蝕骨寒,

細薄的霜凍覆蓋必經的京藏高速路,


立春的地鐵依然滑行在去年的軌道上。

記憶總會出錯,習慣找到同情的

替代物,處心積慮將鹽粒認作小兄弟,

把月光當成楚楚可憐的尕妹妹。

站在天橋上,可以透過光禿的樹枝

看到百望山上蠕動的小矮人。


但我不是在場的鐵證人,

這並非因為我故意的缺席,

也純然不是懷疑氣象報導的精準性

和朋友圈興奮的小推送。

偏僻的帝都自然也有貧瘠的西部和山區,

遲到的雪花手持失效的通行證,


飄不到嚮往的中心站。

初三不宜出門,老鼠護送女兒出嫁到遠方;

但地壇的廟會照例人聲鼎沸,

古典的琉璃藍和近乎發紫的自來紅

被後現代的革命扭結成荒誕的中國結,

如同皂沫飛舞的大神劇隨意綰結無厘頭的結局。


雪澡日,哪怕在地圖上旅行,

也可能引發絕非虛擬的廣場恐懼症……

拜謁陳子昂讀書台

我,從幽州台的基座下走來,

踩著你踩過的土地,

穿著你不曾穿過的一雙駱駝牌男鞋

(不錯,那是對美國香菸精明的借力與套改)。

伯玉的真顏自是無法得見,

但琅琅的吟誦仍在撞擊一個又一個回音……


你是古老已久的古人,

我只是一個遲到千年的新來者,

既不太可能欣喜相逢,更遑論相談甚歡,

唯有對著塑像和亭閣祭拜,

謙卑地讀一首詩,與你的悲涼押韻。


月亮曾經與你同行,

為你和你的酒友指引未知的前程,

如今,它又在戚戚地照耀我,

濯洗黑鐵似的一顆心臟,

仿佛涪江清冽的源頭就藏匿在朦朧的天空。


子夜習慣性地伸出千萬根手指,

撫摩大地,包括讀書台與靈虛閣互換之後的交界,

那是眼淚墜落的隱秘所在,

如今,叢生的綠植早已覆蓋來路。

不見行人,唯有無邊的草木搖曳生姿。


感遇,一聲悠悠的嘆息裂石穿雲,

遠比憤然摔琴的聲音更為響亮,也更為持久,

哦是的,陪伴你的山水還是舊容顏,

世道與人心卻已改變:

「聖人去已久,公道緬良難」[1]。


[1] 本句為陳子昂《感遇·十六》中的詩句。


作者簡介

汪劍釗(1963-),浙江湖州人。曾就讀於杭州大學和武漢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現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出版有:專著《中俄文字之交》《阿赫瑪托娃傳》《二十世紀中國的現代主義詩歌》《詩歌的烏鴉時代》(詩文自選集)《比永遠多一秒》(詩集)等;譯著《俄羅斯黃金時代詩選》《俄羅斯白銀時代詩選》《曼傑什坦姆詩全集》《茨維塔耶娃詩集》《二十世紀俄羅斯流亡詩選》《俄羅斯的命運》等數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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