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靈中短篇小說選集連載(362)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9T15:31:45+00:00

六七丈高陡峭岩壁上,有一排十幾個石窟,站在公路上看起來,洞口裡面黑糊糊的。曹金秀小的時候曾經無數次想過,裡面肯定是有方方正正不少的房間,但問題是從哪裡爬得上去,再進裡面呢?

老魚(8)


六七丈高陡峭岩壁上,有一排十幾個石窟,站在公路上看起來,洞口裡面黑糊糊的。曹金秀小的時候曾經無數次想過,裡面肯定是有方方正正不少的房間,但問題是從哪裡爬得上去,再進裡面呢?當地人叫蠻子洞,可能過去是土匪窩,也可能大戶躲過匪用。誰知道呢,那些人會飛檐走壁的話,那麼,進去就不會費多大事了。

周圍也都是田。稻穀用不著多久就要金黃了,她看得見一條從鎮上出來的小河在寬闊田野彎來繞去,水面閃耀著亮晃晃波光。長腿鷺鷥曲起細腿在空中亂飛。在這條長長砂礫公路上有兩三個勾著腦袋走路的人,都隔得她很遠。這時曹金秀想到了,那個大家喊區上的地方,叫鎮金橋,應該比板橋鎮大,但在她的印象中,就還是個小鎮。無數小鎮看起來都差不多。只有磚瓦房,石頭房和木樓,好像也有三層樓高的,到處的外牆都同樣刷著白石灰,十分耀眼,明快。除了醫院,在大橋——並不是石拱橋,也是石頭砌的橋,有好多個橋洞,但橋上能跑汽車,橋對門有個水電站——這邊一頭的小山包上還有個完全中學,泥地操場垻寬寬的,辦公室門口栽著幾大籠芭蕉,在微風中輕輕搖動。辦公室的木格子門窗,房檐檔板都刷成了天藍色。這種美好記憶在曹金秀腦海中存放了數十年之久,那就是母親當年教書的學校。曹金秀也就是在隔壁區醫院出生。

她好像是在學校長大到了兩三歲,然後,就又被奶奶帶回到鄉下曹家垻去了。母親調走。從前父母兩地分居。父親從大學畢業後去參加三線建設,分配在貴陽。他參加修了一個飛機場。過得幾年,開始大串聯,曹家垻那邊,二哥哥曹廣生招呼都沒打跑出去了。但彭家老表一個都沒有跟著出去「瘋」(奶奶或者是大媽的原話),她們就是說的瘋。老表們思想落後,全都老打老實留在家務農。曹金秀覺得他們想像力極其有限,根本猜不出北京、天安門、金水橋邊那種意義非凡的熱鬧場面。

松洋老表多年後還說:「和我們這種農二哥有什麼關係呢?婆娘吵娃兒哭的,鬧騰完了,都同樣還是要修地球的。」「老三彭東競他就是個陰私鬼,天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也不找對像,急得死人。」這話是曲華姑媽有一次自言自語說起來的。二哥哥曹廣生走掉了,大媽坐在門坎上動不動哭泣。曲華姑媽聽說後專門從板橋鎮過來勸她想開些,結果連她也哭了。她提起了三老表彭東競成天悶葫蘆不吭聲的事。

會不會是病了,那個成都的牙科醫生表姑媽說他會不會是抑鬱症,鬼才知道,吃得好睡得好,說有病哪個信。曲華姑媽怕還會多心,人一老了都是小氣包。這樣說歸說,彭東競讀書成績好,三孃心裡有幾分得意都說不準。至少她沒大媽那麼操心。

誰知道幾年以後他居然會報名參了軍,用大媽的話說,有遺傳,跟五十年代初三姑爺一樣也是去打仗,曲華姑媽那個凶婆婆就直接埋怨了她一輩子,甚至臨死都沒有原諒兒媳婦。這次曹曲華可找找不到人怪了。他去雲南邊境打仗。慶幸的是,戰後彭東競人也完整地回來了。他父親當年回來是帶傷(丟了條腿),後來病死在家。


曹金秀也不知道這條公路通不通鎮金橋,也就是區里。她思忖自己就是在那地方醫院出生的。那個中學門口有條河大家都喊大河,比板橋鎮這條河溝寬得多,河面上還有來來往往的船,有些船都用不著人撐,打屁一樣轟轟轟響,還冒煙子。板橋鎮這條河的水比大河清亮,會不會流到那個中學門口經過呢。大河一直會流進長江,然後流到大海。海裝得下這樣多水?

那一年,母親好像沒有來及回曹家垻鄉下跟大家告別,只和小鎮中學告別,去縣城坐火車。在曹金秀小時候成長的那個村子,祠堂旁邊也有一條河。同樣會流進大河。會不會就是板橋鎮這條河呢?她從來都沒有搞清楚。寬窄倒是差不多,包括兩岸的黃桷樹、白果樹、水曲柳、槭樹、捲兒樹、桐子樹、酸棗樹和開著大片白花的茅杆都差不多。「肯定會流過區中學大門口。」這話可能是六爸為了安慰曹金秀。

據說,他年輕的時候跟一群生產隊小伙打魚。他們去下攔河網,沿著祠堂旁邊小河順水而下,是走進了大河過的。後來又從區上走公路、田埂回曹家垻。他們有時候踩水,如果河水太深就走岸邊泥巴路。甚至有幾次必須爬到半岩頭上,還需要泅渡,花了三天三夜他才攏家,家裡還擔心出事。也有二十多里水路。他肯定地說順河走不止,繞來繞去,公路當然比較直。

「那時候還年輕。」

「你現在也不算老。」

「現在,肯定害怕走河邊了。」

六爸一本正經說。「哦,你笑死人!」

在老堂屋裡,所有人哄堂大笑。一個小孩子拼命跺腳。一個家裡的新媳婦假裝咳嗽。唉呀,趕快幫我捶捶背,口水把人嗆死了。幫我揉揉肚皮。笑得人簡直差點要落氣。六爸你會有多老呢,哪怕是到了現在,他看起來都還年輕得很嘛。他說小河是繞著一座一座光禿禿或長小樹林的山丘走的,有些山坡上還開有田土。水也時深時淺,所以說,肯定是不能划船。光走岸兩邊又特別艱難,有些地方根本都沒有小路。途中還要經過大堵岩壁上有刻佛像的那地方,有個小山崗,爬上去是石頭梯子坎路,還修了吊橋。好像是酸棗樹林,也有山胡椒樹、大頭茶,林子深處的那個廟坍塌了。那時奶奶立即插嘴說,肯定就是雲台寺,並且毫不遲疑地告訴大家,她年輕的時候去過,也是跟老外婆一道去的。當然就是外婆的母親,她馬上正色說不是,應該她喊外婆。老天爺,這都是哪輩子的事了喲!六爸說旁邊有條小岔河,從山上下來還有一個小瀑布。奶奶說,她並不記得有那條岔河溝,瀑布應該有但水小。這值得爭論嗎?他倆相隔了幾十年走的可能根本不是同一條路,應該都沒有兩個人知道奶奶的外婆家在哪裡。六爸卻說瀑布衝下來的聲音把人耳朵都震得聾呢。

奶奶當場十分驚奇,說找個機會她肯定要走路再去瞧瞧。季節不一樣,水量也差別大。全家人車頭都笑了,說她還走得去嗎?別想精想怪總給年輕人添亂。需要翻山過水的,哪怕光走大路恐怕她都不成了。但大路肯定又走不攏那種好看地方。

曹金秀做夢,好像看到了小河水和瀑布。水在岩石上碰撞,在空氣中,在一道彩虹下撞得粉碎,水珠子,雨沫沫被暖風吹送,又化成了水霧,白幕。未來的漫長歲月她多次做過這種幾乎相同的夢。每一次,她都悄悄來到瀑布底下,坐在一塊巨石上。她頭頂戴著三葉草和野花編花環。

她上方就是小樹林和那個廟。還有一個陰森森的,讓人充滿了寒意的深水潭。

「真的是寒氣逼人啊。」

從板橋鎮的這條大公路,究竟可不可以走得到當年母親教書的中學和她出生那個醫院。可是她早就已經不在那地方教書了。她告別了老家,沒有跟幾個人說聲再見。可能她本身知道這次差不多就是永別。

她到了貴陽工作。那是一個冬天冷得多,說天無三日晴,雨絮飛舞,還會有雨夾雪,馬牙凌,非常遙遠的高原城市。聽說她去是搞紅衛兵接待工作,是不是招呼那些走得疲憊不堪的學生(包括二哥哥)們吃喝拉撒。曹廣生他們真的要沿著當年長征的路線走,再爬雪山過草地,徒步到北京去接見嗎?那一次曹金秀著急忙火穿過板橋鎮冷清的、鋪著石條的街面時,天快黑,連對面走過來的人都看不清楚了。

並沒有人車頭多瞅她一眼,也不會對她突然慌亂起來感到驚奇。所有人各忙各的。甚至,更沒哪個會想到她開頭經過公路弓背的時候,抬頭看到半岩上那些黑洞石窟會恐懼。離她最近的人臉看起來都模糊不清。她恐怕擔心,會有個野人驀突突從路邊刺籠中衝出,或從天而降把她虜走,抓住她的頭髮,飛起來拖進黑咕隆咚石窟。

聽家裡老人說,從前別人趕場的時候就碰到過,土匪搶劫,特別是那些女孩子有了不幸遭遇,都沒法子再見人,只好跳河。那種蠻子洞有多深,到底又通哪裡?

現在,那許多石窟好像都死了,難道說從前它有生命。看起來死氣沉沉。甚至,天氣不好時會有一股詭異、神秘煙子從洞口冒出,橘紅色的,藍陰陰的,紫色的,有些圖案還嵌著金色邊,那種乳白色泡沫,環繞半岩銀色腰帶,經久不散。有些撲朔迷離黑色人影在晃動。事實上,恍眼看到的,只不過是曹金秀產生的幻覺罷了。

當初,她跟在大人身邊經過岩下的時候,怎麼從沒有那種幻像呢?曹金秀感覺到了恐懼。從曹家垻賭氣出來時,太陽本來大大的,圓圓的,仍然在山頭上遲疑著,現在則都落到山背後去了。太陽公公也準備收活路,它家門口還有變淡了的血絲,有些地方像打翻的油湯。凝固起來的雲塊厚厚的,層層疊疊,分層次鐵紅,鉛灰色,逐漸暗淡,正在消失。也沒有開頭泡酥。

出了小鎮走一段路車頭看,建築物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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