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白先勇厲害

fans news 發佈 2021-12-02T14:48:47+00:00

先生給今年再版的《台北人》新寫了一篇序。在文章中,白先勇自己也感嘆「半個世紀的歲月就這樣匆匆過去了」,並且驚訝當年這本書竟然「承載著濃濃如許的愁緒」。

作者 | 王悅

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台北人》出版五十周年了。

先生給今年再版的《台北人》新寫了一篇序。在文章中,白先勇自己也感嘆「半個世紀的歲月就這樣匆匆過去了」,並且驚訝當年這本書竟然「承載著濃濃如許的愁緒」。

白先勇的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的不少。

從1984年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和《玉卿嫂》,到2003年的《孽子》,2005年的《孤戀花》。

最近的就是2015年的《一把青》。

《一把青》講的是周瑋訓、秦芊儀和朱青三個空軍太太從1945年抗戰勝利,到內戰爆發,國民黨敗逃台灣,一直到1981年間的故事。

這部劇是台劇中少有的歷史劇,而在眾多講述那段歷史的影視作品中,《一把青》也是為數不多採取了女性視角拍攝的電視劇。

白先勇寫《台北人》緣起於他童年、少年時期的經歷,而這段經歷他從未在小說中講述過,卻在電視劇《一把青》中得到了最為完整的呈現。

《一把青》的導演曹瑞原正是想要通過這部劇,講述白先勇那個世代的故事。如同曹瑞原所說,那個世代正在與我們告別,而我們需要為他們留下些什麼。


朱青的兩張面孔

五十年前的1971年,台灣作家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台北人》出版。

這本書由14個短篇構成,寫了14個「台北人」。

白先勇筆下的「台北人」,實則是1949年隨敗逃的國民黨流亡台北的大陸人。

相比於《永遠的尹雪艷》和《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裡的尹雪艷和金大班,《一把青》裡的朱青並不是最多人討論的形象。

尹雪艷和金大班在大陸就是交際花,到了台北,她們依然努力維護著昔日的風範格局,為的是抗拒日益衰亡的肉體。

朱青則不同。

她原本是金陵女中的學生。在《一把青》裡,朱青隨飛行員郭軫初到南京的空軍眷村時,仍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子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一副女學生的裝扮。性格靦腆,惹人疼憐。

在朱青嫁給郭軫後不久,郭軫就在戰爭中陣亡,「飛機和人都跌得粉碎」。

備受打擊的朱青嚎哭著跑出眷村,一頭撞在電線桿上暈了過去,在床上病了許久。

經過一段亂離的歲月,再次見到朱青已是在台北。

靦腆青澀的女學生不見了。

眼前是一個「衣著分外妖嬈的女人」,「笑吟吟地沒有半點兒羞態」,晃來晃去,在舞台上唱著《東山一把青》: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姐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小說一萬三千字,從空眷村「師娘」的視角,寫出一個女學生成為空軍太太,喪夫後又成為交際花的轉變。

白先勇沒有仔細描寫這樣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而是寥寥幾筆,勾勒出兩張截然不同的朱青畫像,在讀者面前攤開,然後殘忍地告訴你,她們是同一個人。

青春在濃妝艷抹的外表下悄然退場。

短篇小說可以留白,電視劇不能。

《一把青》的導演曹瑞原和編劇黃世鳴,用了31集影像和45萬字劇本慢慢將朱青散落小說中的碎片拼貼起來。

這是曹瑞原繼《孽子》和《孤戀花》後,第三次度改編白先勇的小說。

在小說里,朱青的故事是「師娘」講的。「師娘」到了台灣就老了,沒有人再叫她「師娘」,個個都叫她「秦老太」。如果「師娘」去世了,或許就再也沒有人記得年輕的朱青是什麼樣子。

曹瑞原不希望這段歷史被人遺忘。

他創造出副隊娘小周的女兒墨婷接替師娘來講故事。青春衰亡的故事於是變成了青春輪迴的故事。

誰都忘不了朱青站在學校噴水池前的樣子,彷佛那就是青春的模樣。

當鏡頭從大陸移向台灣,朱青站上新生社的舞台唱起《東山一把青》,也不由得讓人驚呼:「那就是朱青!」

只不過,劇中的朱青並沒有如小說中那般,完全是熱熱鬧鬧,不再表露出一絲痛苦。

當朱青用輕浮的姿態打發走了師娘和副隊娘,唱起壓軸歌《薔薇處處開》,才唱完「青春青春處處在」就唱不下去了,眉頭深鎖,久久望著師娘和副隊娘離去的方向。

顯然,電視劇里的朱青表面上成了遊戲人生交際花,內心卻沒有輕易忘記過去。

副隊娘小周把郭軫的遺物交還朱青,朱青二話不說就付之一炬。副隊娘責罵她,她忍著淚說:「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這句話是從小說中借來的。

只是在小說中,朱青是在大陸得知郭軫死訊後,每天以淚洗面時說的這句話;在電視劇中,朱青則是到了台灣才說出。

同一句話,在兩個時空說出,有著不一樣的意涵。

小說里的朱青是在為自己的痛苦辯白,電視劇里的朱青是在為自己的忘記痛苦辯白。但這樣的忘記是徒勞的。

電視劇里的朱青無論變成什麼樣子都忘不了郭軫,也不能做到完全麻木。

在全劇最後,朱青告別師娘和副隊娘,準備前往美國,腦海中浮現的,依然是學生時代,郭軫駕飛機低飛過學校來看她的畫面。


天上的男人,地上的女人

電視劇《一把青》不只是朱青一個女人的故事,而是三個女人的故事。

除了朱青,還有師娘秦芊儀和副隊娘周瑋訓。

她們都是住在仁愛東村的空軍眷屬。

仁愛東村有兩個,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台北。

電視劇里的朱青是金陵女大的學生,秦芊儀和周瑋訓嫁進空軍村以前也是大學生。男飛行員愛上女學生的故事在空軍村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朱青為了一張寫有「因緣負傷共床枕,願求佳人渡此生」字條來空軍村找飛機編號513的飛行員。

對飛行員來說,撿到字條的女學生就是值得相伴一生有緣人。

朱青初到空軍村時,抗戰剛剛勝利,村子外的街頭上一片喜氣洋洋,但是村子裡卻氣氛凝重。

周瑋訓的丈夫老靳在抗日戰場陣亡。她為了留在空軍村撫養女兒墨婷,只能改嫁新任副隊長邵志堅。

在空軍村,活著的軍官迎娶陣亡軍官的遺孀叫做「交接」。

就在「交接」的婚宴上,又傳來小白的丈夫飛行員張之初陣亡的噩耗。

女人嫁進空軍村,心就隨著男人飛到了天上。如果男人從天上跌下來,她們就要去墜機現場,撿回丈夫的碎片。

從一開始,師娘秦芊儀就警告朱青,不要愛上飛行員,不要嫁進空軍村。

心懸在天上的日子,師娘過了十年還望不到頭。她不希望正當青春的朱青也過上這樣的生活。

天空是女人的深淵,既讓女人提心弔膽,也讓女人身不由己。

朱青不聽師娘勸阻,執意嫁給了郭軫。沒過多久,郭軫就被派往遼瀋戰場——朱青後來對空軍司令部的樊處長說,在空軍眷屬證下來的一刻,她就後悔了。

《一把青》裡的男人是瘋狂時代的象徵。

「輕渡關山千萬里,一朝際會風雲」的歌聲時常飄蕩在夜裡的空軍村,但真實的空軍飛行員卻沒有歌里寫得這樣風光。

抗戰時期,他們還知道為什麼打仗,也被民眾當作英雄;但是國共和談破裂後,他們不再知道為什麼而戰鬥。

國民黨挑起的內戰不僅得不到民眾的支持,也讓空軍的名聲一落千丈。

就連十一大隊的隊長江偉成也知道,能讓空軍回家的是「多打下幾架日本鬼子的飛機」,而不是「多炸幾個自己(國家)的村子」。

「自己的村子炸多了,就離家越來越遠了。」

只是一旦上了天,男人的命運就只能任由荒謬的軍令隨意擺布。

《一把青》裡的女人也並不崇高。

她們世俗,傳統,甚至有些自私和僥倖,只希望男人能夠平安回航,帶男人回老家過平凡日子。

面對瘋狂時代所帶來的巨大不安,女人只有用迷信找回安定。

空軍忌諱數字四,她們就發明了三人的麻將;飛行員怕火,她們就不在空軍村里點火柴。

但是隨著內戰的爆發,民眾對國民黨空軍的不滿也越來越深。有人在空軍村張貼郭軫打死隊員的海報,有人把燒給死人的紙飛機擺在大門外。女人也變得百毒不侵,乾脆將海報貼滿,紙飛機掛滿。

迷信終究只是迷信。

女人的虔誠等待換不回男人的平安,更無法挽回一場不義的戰爭。

郭軫在回航途中被高射炮彈的彈片擊中,飛機墜毀在冰冷的東北荒野。等到朱青趕到墜機地點,飛機的殘骸已經掛上「人民戰犯」的橫幅,憤怒的民眾向殘骸投擲著石塊。

這一回,朱青甚至不能撿回自己男人的碎片。為了不被人懷疑,她一面嚎啕一面還要跟著大家丟石塊。

那是一個女人還需要依靠男人的時代。

這些空軍太太卻不得不學會獨自吞下所有的絕望和無奈,努力將生活拉回正軌。

秦芊儀帶著患上癲癇的丈夫,經過一番顛沛流離在台北的仁愛東村重新安家。芊儀的叔叔從香港來看她,說她「不管到哪兒去,都能把日子過好」。

對於舊時代的女人來說,這是莫大的讚許。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把日子過好」幾乎是一種奢侈。


短暫和平

《一把青》裡的女人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過上太平的日子。

對於故事的講述者墨婷來說,母親周瑋訓、師娘秦芊儀和小朱青圍在一桌打麻將的場景是童年時光最美好的回憶。

那是抗戰勝利後短暫的和平歲月。

平靜的日子很快就被槍聲打破。

南京各大學爆發學潮,反對國民黨政府挑起內戰。國民政府軍警對示威群眾開槍,波及空軍新生社,郭軫和朱青的婚禮現場被機槍掃射得煙塵四起,婚禮被迫中斷。

即使到了台灣,三個女人也很難平靜地坐下打一桌麻將。

過去所受的委屈尚且不能釋懷,誰料想國民黨當局又通過《動員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在台灣島內大肆搜捕所謂「共匪」、「匪諜」,人人自危。

在「白色恐怖」的氛圍下,舊傷又添新恨。

三個女人反目成仇。昔日的好姐妹為了洗脫自己的「共匪」嫌疑而相互構陷。朱青曾經利用和美軍顧問的親密關係幫空軍村的姐妹們送信,後來秦芊儀和周瑋訓卻把責任都推到朱青一個人頭上。

即使構陷得逞,也往往要先承認自己的「罪行」,獲得「改過自新」的身份才得以脫身。師娘秦芊儀後悔為了自己的家庭陷害朱青,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去「自首」就能換朱青出獄。朱青卻識破了軍法局的如意算盤,拒絕在「自傳」上簽名。因為對於軍法局來說,多抓一個人就多一份「功勞」,又怎麼會輕易放人。

「白色恐怖」的恐怖不僅在於大規模的調查、審問、定罪和處決,連曾經為國民黨充當劊子手的空軍飛行員也不放過,而且在於讓人與人之間最後的溫情也蕩然無存。

《一把青》殘忍地揭開了極端政治環境下人性的蕩然無存。但是在劇中的男人和女人都還有「良心」,不可能假裝一切安好,把日子過下去。

師娘秦芊儀雖然常常把「日子過了就好了」掛在嘴邊,但只有朱青看得出,師娘沒有麻木,還有歉疚。一個人不可能懷揣歉疚把日子過下去。

在內戰爆發前,師娘就曾為了幫丈夫掩蓋誤炸民船的罪行,讓朱青和亡父背上「挪用公款」的罪名。她想要燒掉可以當作證據的飛行日誌,卻又心軟沒有燒完,殘片被朱青撿到。

朱青對師娘說:「你心太軟了,不夠狠,事情斷得不乾淨,遲早你會沒路走。」

動盪的不僅是時代,還有人心。

恢復時局的和平很難,恢復人心的和平更難。

朱青在《一把青》第一集的結尾說:「男人們的戰爭結束了,女人的才開始。男人的戰爭打起來都很壯烈,課本里很愛寫,你背都背不完;女人的是另一種,女人的戰爭細水長流,一輩子打不完。」

這裡要說是男人和女人的事,又不是男人和女人的事。

這段話也許倒過來讀才比較合適。

有一種戰爭是歷史中的非凡時刻,這些時刻都被當作是男人創造的,而男人也拼了命要創造這樣的時刻,因為它們會被後人記住,「背都背不完」。

但是還有一種戰爭,隱藏在那些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日子下面。這樣的時刻常常被當作是女人的,而舊時代的女人也甘願把青春奉獻給這樣的日子。

事實上,在這些平庸的日子裡,不只是女人,還有很多人在努力撫平前一種戰爭留下的創傷,避免新的戰爭爆發。

白先勇小說里的女人從歷史中走出,消失在虛無中;曹瑞原電視劇里的女人卻執著地要回到歷史,要將歷史摺疊起來的地方鋪展開來。

如同年邁的副隊娘小周,即使患上老年痴呆,還是一遍遍講述著師娘、小朱青的故事。

曹瑞原深知在台灣要拍攝這樣一部歷史題材的電視劇有多難。

從抗戰結束到台灣戒嚴的這段橫跨兩岸歷史太過沉重,很多人不願再憶及。與此同時,大量的資金都投入到可以賺錢的影視作品。

《一把青》在2013年雖然拿到了台灣地區文化部門的最高補助金額,但因為各家電視台不願投資,仍然無法彌補龐大的資金缺口。

導演只好為了如期拍攝四處籌措資金。因為他曾經說過,「這個故事如果我們不說,以後也沒有人能說了」。

郭軫曾經用戰鴿寄字條,問朱青「那一秒值不值得」。「那一秒」是飛行員臨死前看到摯愛的女人的時刻。

對於曹瑞原想要呈現的那段歷史來說,這部電視劇也許就像一秒鐘一樣短暫。但如果這些歷史都不再有人想起,誰又會知道歷史會不會重蹈覆轍。

那一秒,究竟值不值得呢?


編輯 | 徐觀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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