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看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有關貨幣生成的論述與霍布斯在《利維坦》中對主權者出現的論述,明顯地有其類似性。因為,他們都是從其他所有人的權利讓渡這一角度來觀察權利向唯一者的集中的。實際上,馬克思在討論貨幣的時候,曾舉出國王的例子。「例如,這個人所以是國王,只因為其他人作為臣民同他發生關係。反過來,他們所以認為自己是臣民,是因為他是國王。」
這裡,我們對貨幣和國王的類似性,再做些進一步的思考。霍布斯說,主權者產生於全體成員一致把各自的自然權利讓渡給某一個人。不過,我們不能將此理解為全體成員集中到一起做了討論協商。因為,從這種討論協商中所得出的結果,充其量只會誕生出一個有權威的首長來。與《利維坦》的邏輯展開不同,我們應該去想像下面這樣一種歷史的過程。
全體成員將自然權利讓渡給一個主權者,這在現實中只能是已經具有權威的人壓倒其他人而越來越變得有權威的過程。歐洲的絕對王政,便是以往唯一的王通過逐漸壓倒其他封建領主和教會,而確立起來的。而且,實際上即便如此也未能確立起「絕對」的主權者。在絕對王政之下,依然殘留著貴族和教會等「中間勢力」。孟德斯鳩就認為,這妨礙了絕對王政成為專制國家。
在法國,「中間勢力」的被驅逐,是依靠法國革命(1789)而實現的。資產階級革命不僅消滅了絕對王政,還通過消滅中間勢力而確立起絕對的主權者。這便是人民成為主權者的國家(資產階級專政國家)。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樣的過程在英國更早的時期,即顛覆絕對王政的清教革命(1648)中已經發生了。所以,在寫作《利維坦》的時刻,說到「主權者」時,霍布斯心中想到的與其說是絕對王權,不如說是通過處死國王而出現的人民主權。就是說,所謂主權者,人民也好國王也好,實際上不過是置換為誰都沒有關係的「場域」而已。
因此,霍布斯並沒有從歷史的角度,而是從邏輯上試圖揭示主權者這場域的出現。同樣的情況也可以用來說明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發現的有關貨幣的確立過程。他通過「價值形態論」,試圖將貨幣形態這場域」的出現作為「商品世界的共同作業」而在邏輯上加以推演。這並非對於現實中貨幣生成的說明。實際上,關於貨幣之歷時的生成過程馬克思是在「價值形態」之後的「交換過程」。
因此,價值形態論的關鍵不是貨幣的起源,而是「貨幣形態」的起源。某物成為貨幣,與它是什麼沒有關係,原因只在於它處於貨幣形態這場域上。可以說,馬克思是將其作為「商品世界的社會契約」來看的。那麼,為什麼是商品們,而不是人們呢?當然,實行這種社會契約的不是商品,而是人類。不過,那是作為商品所有者的人類,作為商品這個概念的承擔者的人類。因此,比起人的意志來,每個人所處的「場域」更為重要。例如,人持有商品和持有貨幣的場合,其立場是不一樣的。如果持有貨幣,就可以購買東西僱傭他人。相反,持有商品(包括勞動力商品)者則處於弱勢的立場上。故而,商品交換所構成的「世界」雖然基於人們的同意,卻也有超越人的意志的客觀性。在此,存在著和贈與的互酬之hau不同的、貨幣所具有的社會性強制力的秘密。
但是,關於貨幣的歷史生成過程,我們必須做與這種邏輯推演不同的想像。例如某物,不管是什麼,只要處於貨幣形態上,它就是貨幣。但是,並非所有商品都能成為貨幣。一開始存在的是容易成為一般等價物的東西。因此,馬克思這樣寫道
但是,隨著商品交換的發展,這種形式就只是固定在某些特定種類的商品上,或者說結晶為貨幣形式。它究竟固定在哪一種商品上,最初是偶然的。但總的說來,有兩種情況起著決定的作用。貨幣形式或者固定在最重要的外來交換物品上,這些物品事實上是本地產品的交換價值的自然形成的表現形式;或者固定在本地可讓渡的財產的主要部分如牲畜這種使用物品上。遊牧民族最先發展了貨幣形式,因為他們的一切財產都具有可以移動的因而可以直接讓渡的形式,又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使他們經常和別的共同體接觸,因而引起產品交換。人們過去常常把作為奴隸的人本身當作原始的貨幣材料,但是從來沒有把土地當作這種材料……
隨著商品交換日益突破地方的限制,從而商品價值日益發展成為一般人類勞動的化身,貨幣形式也就日益轉到那些天然適於執行一般等價物這種社會職能的商品身上,即轉到貴金屬身上。
現實中,一開始存在著容易成為一般等價物的素材。於是,從中產生出成為一般等價物者,進而,出現了貨幣形態。因此,金和銀成為貨幣並非出於單純的偶然。因為它們滿足了下面這個條件:「可以任意分割,各部分均等一樣,而且其商品的所有樣本沒有差別,其使用價值的永久性」。(《經濟學批判》)不過,若是過分強調這一點,則容易陷入金銀有成為貨幣之必然的思考陷阱。所以,有必要強調首先不是素材而是貨幣形態的重要性。將這一點牢記心中之後,才可以去思考貨幣的歷史性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