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慶忠

法國偉大的文學家雨果曾說過，「善良是歷史中最稀有的珍珠，善良的人幾乎優於偉大的人」。善良是人的天性，是面對卑微弱小無助，在內心顫抖的那一剎那，本能所激發出的悲憫情懷與正義擔當。

在《紅樓夢》中，曹公給我們塑造了一系列善良的人物，儘管他們所處的地位不同、身份有別，但卻如暗夜的辰光、寒冬的暖陽，為賈府陰冷、黑暗角落裡的貧弱孤苦點燃一盞心燈，送去些許希望，溫暖照亮他們踽踽前行。

尤氏

尤氏是賈珍的繼室。雖為寧國府當家奶奶，但並無實權，只是順從賈珍。她既沒有顯赫的娘家作靠山，也無親生的子女來依靠。沒什麼才幹，也沒口齒，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王熙鳳大鬧寧國府，隨意凌辱作踐，把她揉搓成一個麵團兒；賈珍在家中以「習射為由」聚賭，「把寧國府竟翻過來了」，也不敢深管。

尤氏給人的總體印象是懦弱，但唯其善良卻令人耳目一新。

賈母嫌往日慶生日各自送禮太俗，也不熱鬧，讓尤氏主管，為王熙鳳「攢金慶壽」。有和鳳姐兒好的，情願這樣的，也有畏懼鳳姐兒的，巴不得來奉承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

「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了來咱們樂。」鳳姐貪得無厭，為了套取更多的銀兩，拉上了趙、周兩位姨娘。尤氏對她倆很同情，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麼？」

準備的差不多了，尤氏先是「作情」把平兒、彩雲、鴛鴦的銀子退了，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哪裡有這些閒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方收了。

如果說尤氏退給平兒是看在鳳姐的面子上怕「日後有了事「也「『丁是丁，卯是卯』的」，退給彩雲是看在王夫人的面子上日後好有個照應，退給鴛鴦是已從她那討到了主意、按計議行事可以討賈母喜歡，那麼退給趙、周兩位姨娘則是處於善良的本性。

「苦瓠子」是尤氏對她倆的善意稱謂和精準概括。姨娘看起來似乎很風光，其實處在半主半仆之間。從本質上說，她們還是奴才，需要侍奉包括妻子在內的主人。戲子芳官敢當眾辱罵趙姨娘 「你打的我嗎？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可見她們的處境。

身份地位的尷尬，導致經濟狀況拮据。趙姨娘的月錢是二兩銀子，兩個丫頭的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錢。「舊年他們外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這樣又少了一吊錢；不懂事的女兒探春生生把賈環上學「吃點心或者買紙筆」的八兩銀子也給蠲了。這筆錢對寶玉、賈蘭也許不算什麼，但對趙姨娘可是個大數目，哪裡再有多餘的錢給她們「閒取樂」！

別人隨意「作踐綾羅」做鞋，為幾個小玩意就輕易答應「再做一雙」，而「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裡來」的她自己，卻只能用「零碎綢緞彎角」為「鞋塌拉襪塌拉」的兒子粘鞋面；別人吃絮了就隨意轉贈他人的玫瑰露，她卻要再三央求丫頭去偷，怕被發現「每日捏一把汗」；只因寶釵分給賈環一份江南土儀，她便「心中甚是喜歡」「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蝎蝎螫螫」感動得不知所措；一雙不懂事兒女的「姨娘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斥責，以及「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的心酸控訴……所有的這一切，似乎也只有尤氏才懂！

賈探春

賈探春是榮國府賈政與妾室趙姨娘所生的女兒，賈寶玉同父異母妹妹，在賈府元春、迎春、惜春四位姑娘中排行第三，故稱三姑娘。探春的主要才華體現在成立詩社、裙釵理家和抄檢大觀園時的「百足之蟲論」。

「機敏」是探春給人的總體印象，但她的善良本性卻於細微之處見真情。

探春贈「玉佩」情節是從側面提及的。那一日寶釵與邢岫煙半路相遇，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談天。寶釵看到她裙子上的一個碧玉佩，就問這是誰給她的？岫煙說是三姐姐探春給的。寶釵點頭笑道：「她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她聰明細緻之處。」

岫煙是邢夫人的侄女，她家業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她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於女兒分中平常；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她自己尚未照管齊全，根本不能照管到她身上！邢夫人尷尬吝嗇，對岫煙不過是臉面之情，並非真心疼愛，竟讓她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於是只好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自己穿夾襖。

「濃淡由他冰雪中」，岫煙尷尬窘迫的處境除了平兒、薛寶釵，偌大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有探春看到了。薛寶釵的看見是源自於親戚的照應、平兒的看見是因為她的職責是協助鳳姐把「眾人打扮體統」些，否則大家「打扮成燒糊了的卷子」，別人會笑話她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

心思縝密的探春拿一個碧玉佩送給她，恐怕不僅僅是怕別人小看了岫煙，應該有更深層的含義。

中華文化對玉的熱愛不是因為玉的珍貴，而是源於玉的品格。孔子說「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東漢許慎賦予玉「仁，義，智，勇，潔」五種品德。在人們的心目中，玉佩既是財富、尊貴、地位和純美的象徵，也是美德與品質的比擬。

宋金「一代文宗」元好問詩云：「玉環何意兩相連，環取無窮玉取堅。」是的，玉有圓潤美好的寓意，更兼剛硬堅強的品質。探春告訴岫煙的不僅是一種樸素的生存態度，更是一種貧賤憂戚、玉汝於成的人生智慧。面對窘境困厄，要剛強自持，不自艾、不沉淪，有玉的品質與梅的風骨……

寶釵鼓樓西大街「恆舒典」贖回的棉衣、平兒雪後送去的半舊大紅羽紗也許只能溫暖岫煙一冬，可探春給她的玉佩卻能激勵她一生。當岫煙「綠葉成蔭子滿枝」、甚至「烏髮如銀，紅顏似槁」時候，那塊玉佩定能勾起她大觀園寒冷的記憶及那份溫情的激勵。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這也許是岫煙對探春善意的完美應答……

平兒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俏也不爭春」是對她的最好的評價。她的主要故事體現在「軟語救賈璉」「情掩蝦須鐲」和「判冤決獄行權」章節中，她的「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興家之道被後世稱為小丫頭擁有大智慧。

平兒的善良主要體現在竭盡所能地保護尤二姐。

賈璉偷娶尤二姐，是平兒最先告訴鳳姐的。她只是聽到小丫頭複述兩個小廝的話「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當時並不知道這個新奶奶就是尤二姐，也是緣於對鳳姐的「一片痴心，從沒瞞她的話」。

可是，隨後事情的發展卻是平兒無法掌控的。妒婦鳳姐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發狠定要弄尤二姐一死方罷。彼時親姊妹尤三姐已死，浪蕩子賈璉有了賈赦賞的秋桐，「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園中姊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鳳姐是好意」。

丫頭善姐首先發難，拒絕拿頭油不說，竟勸二姐「能著些兒罷！」漸漸的連飯也怕端來與她吃，或早一頓，或晚一頓，所拿來之物，皆是剩的不堪之物。只有「平兒看不過，自拿了錢出來，弄菜與她吃，或是有時只說和她園中去玩，在園中廚內，另做了湯水與她吃」。

鳳姐用「借劍殺人」之法，慫恿挑撥秋桐「天天大口亂罵」，抓乖賣俏到賈母、王夫人面前誣告，眾丫頭媳婦也「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在這「求死不得、要生不能」的艱難日子裡，還是虧了平兒，晚間躲著她們，過來瞧二姐，開解她「好生養病，不要理那畜生」。

尤二姐的胎兒被打掉後，便放棄活下去的勇氣。平兒趁夜過來看望她、安慰她。二姐拉她哭道：「我從到了這裡，多虧姐姐照應。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閒氣。我若逃得出命來，我必答報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來，也只好等來生罷！」這應該是二姐臨終的肺腑之言……

《論語·泰伯篇》曾子言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該是多大的恩情，使尤二姐至死無以為報，但等來世， 那就是平兒沉甸甸的善良……

羅曼·羅蘭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曹公偉大，給我們塑造了一系列鮮活的藝術形象，讓我們學會堅守心中的那份善良，使這色彩斑斕的世界，始終有一絲溫暖、一縷陽光、一線希望，給那些困厄者、迷茫者以至於痛苦掙扎想要放棄的人們不泯的希望、不息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