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莊稼(外二篇)

fans news 發佈 2022-01-19T15:09:51+00:00

慶有家灶屋向西,屋前有一株梨樹,梨是木疙瘩梨,小小的挺瓷實,啃起來跟石頭一樣硌牙,沒人喜歡吃,任憑它們掛在樹上乾結萎縮變黑,像掛著一樹秤砣,風一吹又跟空心葫蘆一樣嘩嘩作響。


李駿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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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艷羨著隔壁慶有家的一切人和物,自打他還是個娃娃起,有些年頭了。慶有家灶屋向西,屋前有一株梨樹,梨是木疙瘩梨,小小的挺瓷實,啃起來跟石頭一樣硌牙,沒人喜歡吃,任憑它們掛在樹上乾結萎縮變黑,像掛著一樹秤砣,風一吹又跟空心葫蘆一樣嘩嘩作響。可是每年春四月,那一樹梨花卻是村里最美的,像雪片,像粉蝶,慶有一家每天早上就坐在這一樹耀眼的梨花下吃飯,喝著米湯就著鹹菜,那鹹菜是烏黑的,散發著幽香,吃起來後味有點甜,不像學書家用芥菜疙瘩醃製的黃白的鹹菜那麼一口鹽。媽媽說學書小時候常去隔壁梨樹下蹭人家的飯吃,慶有爸喜歡學書的聰明勁兒,高興讓他吃自家的飯,慶有媽把臉拉得很長,下巴快砸到腳面上,給自己的男人臉色看,慶有爸假裝看不見。「慶有爸是個好人,慶有媽不善。」學書媽公允地評判著鄰居。可是學書記不得太小時候的事情了,他已經小學畢業,暑假結束後就要上初中。慶有家並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戶,可在學書眼裡,他家的什麼都好,不是那種讓人眼紅的好,是那種心裡實在覺得好的好,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好,學書也說不太清楚,很模糊,很朦朧,像自己的體溫一樣自然,像自家養的騾子一樣親切,反正是很享受。慶有家的一切都與眾不同.很多東西在學書眼裡都散發著毛茸茸的光芒,他家的豬圈和別人家一樣都是在南邊的院牆下挖了個深坑,坑北沿蓋著豬窩,東西兩邊是兩道矮豬牆,別人家的豬牆是從村西部隊營房撿來的半頭磚壘的,慶有家的也是,不一樣的是慶有家的豬牆在磚頭外面塗抹著黃土和碎麥秸和成的黃泥,抹得細膩光滑,曬乾了就泛白,有著和人臉上的細紋一樣的小皸裂,就像慶有媽的皮膚一樣,好看。別人家餵豬用的是半個破面盔或者瓮底子,慶有家的豬槽就是一副真的石頭食槽,老母豬帶著一群小豬崽並排吃食的時候,就很像那麼回事。鄰居福生家的胖媳婦撇著嘴揭發那個石槽是慶有從部隊營房的養豬場偷來的,「慶有賊著哩!」她很不屑地說。可是學書不管這些,他就是覺得看著舒坦,最讓他覺得看著舒坦甚至振奮的,是慶有家豬圈南沿上那株老杏樹,杏樹太老了,已經站不直了,歪歪斜斜地靠在南邊的院牆上,把長滿黑苔蘚的院牆壓得裂開一道大口子,可是岡為有豬糞的滋養,老杏樹還很茂盛,在最高的枝丫上總能結十幾顆半紅半青的杏子出來。村子裡的大樹太多了,學書家茅房裡有一株大椿樹,柵欄院門西邊有一株大洋槐,東邊和慶有家一牆之隔有兩株大榆樹,慶有家茅房裡也有一棵大洋槐,豬圈東邊有四株箭杆楊,這都是些參天大樹,遮蔽著巷子和院子裡的蔭涼,讓牆根經年的苔蘚又厚又滑,那株老杏樹太矮了,被遮了個嚴嚴實實,她老曬不到陽光,葉子就不是皮肉厚實的墨綠,而是纖薄透明的鵝黃色,但一天裡總有那麼些時候,陽光突然就會從前排人家的房脊上斜射下來,黃澄澄明晃晃白花花地照到老杏樹的半邊身子上,讓她那鐵黑色的枝權和鵝黃色的葉片散發出毛茸茸的毫光,讓她成為被綠蔭遮蓋的陰暗背景上最亮最耀眼的一幅畫,這種光芒穿過學書的眼睛直射到他的心裡,讓他的心臟膨脹、心跳加快,覺得快樂,覺得眼前和心裡都是希望。學書最初感到的人生的詩意,就來自那束照射在老杏樹上的陽光,他覺得,慶有家的很多事情,都和這株老杏樹有關。

學書從小跟著慶有玩大,只是慶有已經是個小伙子了,學書還是個娃娃樣兒。慶有七年級就輟學了,每天背著個挎簍割豬草,學書就纏著他媽也買了個挎簍,暑假裡提著鐮刀跟著慶有到野地里,割豬愛吃的野菜:馬齒、灰條和仁漢。慶有用的是厚實的彎頭鐮刀,把兒是棗木的,紫紅紫紅,有講究的弧度,光滑順手,慶有把刀刃兒在半塊細沙石上磨得鋥亮,走在路上,忽然就揮出鐮刀去,把大拇指粗細的小樹攔腰削斷,讓學書領教一下刀口的飛快。學書的鐮刀是淘汰下來的麥鐮,刀刃打了口兒不能割麥了,爸就扔給他去割豬草,麥鐮的把兒太長,又細,握著很不得勁,刀頭脆薄,被草上的露水打濕了,又很容易生鏽,別說砍樹,就連草根都能把它崩斷。學書羨慕和慶有有關的一切,包括他的鐮刀,但他一點也不嫉妒,他只是覺得親切。學書的爸是村幹部,慶有的爸是鄉幹部,可慶有爸在別的鄉工作,所以不是學書爸的領導;學書家用人力小平車往自留地里拉豬糞的時候,慶有家用的是手扶拖拉機,慶有輟學後,家裡買了這台「小手扶」,他幾乎沒有怎麼學,就能熟練地駕駛手扶拖拉機了,他能拉著滿滿一車斗豬糞,從巷子裡拐上村街的時候一捏一放地操縱車閘,讓巨大的鹿角一樣的扶手聽話地扭頭,而不會把自己甩出去,他還常常找藉口開著拖拉機拉上學書去大路上兜風,跳動的車斗震得學書上下牙咯咯地打架,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他扶著車斗的前擋板站著,幸福而驕傲地和慶有大聲說話,風把他們剛離開嘴唇的每個字都吹跑了,把慶有所有的頭髮都吹得向後倒伏,那個時候,學書覺得慶有比家人還要親切。學書的爸和叔叔聯合起來買了一頭部隊上退役下來的騾子,讓村裡的木匠小喜打了一輛新大車,騾子養在叔叔家的牲口棚,出豬糞的時候學書爸就去叔叔家套好車趕過來。那頭騾子屁股上烙著編號,是頭騎騾,沒駕過車,但脾氣好,能塞進車轅里,可憐的傢伙套上車只會走直線,不會拐彎,遇到彎路,就停下來硬生生轉過一個直角,然後接著走,車轅把肚皮都蹭出了老繭。學書媽經常埋怨學書爸和這個騾子一樣腦子不活絡,人家當村幹部的都能占公家點便宜,學書爸從來沒往家拿過一根線,他總是嘿嘿地笑著說:「心裡踏實比什麼都強!」這個時候,慶有家把手扶拖拉機賣掉,買回來一台正兒八經有方向盤的小四輪拖拉機,慶有常常只開著一個車頭去集市上接他媽,紅色的拖拉機在村街上飛馳,握著方向盤的慶有像個大人一樣威風,讓學書覺得有些陌生。慶有家真的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戶,慶有開小四輪拖拉機的時候,村頭的二福戴著鴨舌帽和白色線手套駕駛著跟房子差不多高的依發卡車轟轟開過,在村街上騰起的煙塵半下午才能散去;村尾在鄉里種子站當站長的雲良家已經有了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日本進口貨,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三位一體,每天天擦黑村裡的男女老少都扛著板凳去他家院子裡占座兒,像看露天電影一樣熱鬧,後生們再也不用為了看電視把部隊營房的牆掏一個洞,還得和新兵們打架了;巷子東頭的白蛋爸在省里一個大工廠上班,白蛋是村里第一個捧著麵包吃的傢伙,雖然學書無法抵禦那散發著煤油香味的麵包的誘惑,曾跟在白蛋屁股後面撿人家掉在地上的麵包渣吃,他可從來沒羨慕過白蛋家的生活。那次學書跟在白蛋屁股後面撿地上沾了土的麵包渣,被慶有媽看見了,慶有媽跑到他家裡「嘎嘎」地笑著說了半天,過後她還把這個笑話當著學書的面講了很多年,可學書一點也沒恨過她,他還是對他們家感到親切。

他們一起經歷了很多事,幹得最多的是偷西瓜,頭兩回學書太緊張,他只能假裝無所事事地站在路邊,胸口壓抑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勉強支撐著給慶有放哨。慶有背著他的挎簍消失在密密匝匝,葉子帶著軟毛鋸齒的玉米地里,忽然就把學書一個人丟在了泛著鹽鹼亮光的田間大路上,太陽曬得學書快暈過去了,路邊溝渠里的野草野菜都軟塌塌地趴在那裡,被日頭曬得綠色都快蒸發掉了,玉米林帶跟長城一樣長,左邊望不到頭,右邊望不到尾,天地間沒有風也沒有了任何聲息,只有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學書,他害怕路上有人走來,問他站在這裡幹什麼,又盼著能有個人出現,打消他某處莊稼地里藏著一頭狼的幻想。就在學書都要忘了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裡的時候,慶有從玉米地里出來了.玉米那麼高那麼密,他居然沒有弄出任何響動,就像一隻夜行的貓,但那時學書並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慶有是個老手了,他光顧著體會世界突然回到他周圍的奇異感覺,就連燥熱都換作了涼爽,他感激地望著慶有。慶有腦袋上落滿了淡金色的高粱花子,睫毛上也有,這使他看上去有點像電視劇《八仙過海》裡的張果老。慶有的脖子在陽光和汗水的雙重作用下,產生了月光下黑貓身上一樣的不可捉摸的毫光,跟學書家那頭騾子的皮毛相仿,像一匹上好的黑緞子那樣有著溫柔的光澤,只是這個時候他的左肩被挎簍把兒拉扯得凹陷下去,連帶著這邊的脖子也青筋暴突,但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他從玉米地里出來,腳步根本就沒有停,只低低地對學書說了個:「快走!」學書趕緊跟上,他看到慶有的扁挎簍被重物拉扯得幾乎要從弓形的木把上脫落下來了,拴在木把中間和挎簍邊沿的繩子被繃得展展的,而簍里那些巨大的蜘蛛一樣的馬齒蕨和顯然被均勻撒開的秀氣的狗尾巴草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分量的。慶有穿著千層底的布鞋,被草汁染成墨綠的鞋底踩在鹽鹼路上,留下一排不易覺察的黃色腳印,他的腳步又沉重又輕盈,學書不願意跟在他屁股後面聞從他布鞋裡散發出來的嗆人氣息,他趕上兩步和他並排走,啞著嗓子問:「偷下了嗎?叔!」慶有白他一眼,笑著說:「辦到了。」從那個時候起,慶有就沒有說過偷字,他每次都說「辦」,「知道嗎,這就叫暗號,別人聽不懂,只有咱倆能聽懂。」他得意地教訓學書:「你還大學生哩,連這個都不懂!」學書說:「我上大學還早哩。」慶有不屑地笑笑說:「你反正遲早要上大學的,不信咱走著瞧。」

他們正走著,突然就從天上掉下來一輛大車,駕車的人臉很熟悉,但是學書一時緊張想不起他的名字來,他擠著慶有要往玉米地里躲。慶有只是站下來,望著那輛馬車,沒有要躲避的意思,他故作悠閒地把挎簍放在腳邊,半個身子探進玉米地里去,用鐮刀勾出來一根秸稈發紅包穀瘦小的玉米稈,削去秸稈頂上像部隊裡的發報機天線一樣的櫻子,「咔咔」砍成兩節,一節遞給學書,一節咬進了自己嘴裡,汁液就從他唇齒間飛濺出來。「吃吧,甜著哩!」他提醒學書。這種營養不良的玉米的秸稈,比南方的甘蔗還要甜一些,在晉南這塊地方,不但娃娃家喜歡嚼,大人們口渴了也是順手砍下就往嘴裡塞,「唆甜甜,」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情。果然趕車的朝他們吆喝著:「這些個唆甜甜的雞巴娃,別禍害莊稼啊!」就像夸父駕著太陽車一樣飛馳而過了。慶有扭了他一脖子,鼻子裡哼哼著,低聲說:「我尿你哩!」

他們沿著一條枯水渠走進栽著幾棵大梧桐樹的穀子地,梧桐樹巨大的根系奪走了地面土壤里的營養和水分,樹蔭的範圍內除了幾根纖弱的狗尾巴草和蛇蔓子,寸草不生,穀子在周圍形成一道環形屏障,讓樹蔭下成為乘涼的天然小廣場。他們把挎簍扔地下,靠著樹坐下來,大地帶來的安慰和坦然瞬間讓他們渾身舒坦,學書看到一大一小兩顆西瓜從慶有翻倒的挎簍里滾出來,大的滾了幾圈站住了,小的一直滾到密集的穀子根部才被迫停住。慶有哈哈大笑著說:「這兩個西瓜像不像我和你?——一個大一個小。」他指揮學書:「你去把那個小的撿回來,你就吃小的吧。」學書站起來低頭彎腰走過去把那個小西瓜抱起來,他驚異地發現,西瓜像冰球一樣涼爽。他抱著西瓜走回來坐在慶有身邊,慶有看看他,示意讓他跟著學,他用厚實鋒利的鐮刀把那個大西瓜瓜蒂那邊切掉一個像茶壺蓋大小的瓜皮,露出鮮紅的瓜瓤,就手把鐮刀扎進土裡去,一手扶著瓜,一手呈雞爪子狀,先摳出一塊西瓜來捏出液汁洗洗手,像沾了滿手的血,然後他扭頭笑著望了學書一眼,跟只狗熊一樣把爪子探進西瓜里去,一把接一把地把瓜瓤掏出來塞進嘴裡,鮮紅的液汁從嘴角一直淌到脖子那裡,在他肋骨突出的胸前形成一片亮晶晶的水窪。慶有埋頭專心地享受著吃瓜的樂趣,黑色的瓜子從他左咧右咧的嘴角連貫地流出來,居然形成了一條不斷頭的線,像叼著一隻黑色的大蜈蚣。學書出神地看著變成一頭熊的慶有,他對於這顆偷來的西瓜依然心裡不踏實,但只過了很短的時間,他就把那顆小西瓜高高地舉起,摔在自己兩腳之間的土地上,瓜皮裂開了,碎成了幾瓣,學書急不可待地捧起那塊最大的來,送到了嘴邊,只一口,就甜到了心裡,太甜了,他都想打個哆嗦來表達一下。慶有忙裡偷閒地扭頭望了一眼學書,讚賞地沖他笑了笑。

慶有把那個已經成了空殼的西瓜罐子在地下放穩當,沖學書神秘地一笑,解開紅布褲帶,褪下褲子,把自己的屁眼對準罐子口兒,學書就聽見一陣悶雷般的聲音。慶有痛快了,拿塊土疙瘩把屁股溝子蹭了蹭,提上褲子,撿起先前削掉的那塊帶瓜蒂的蓋子,蓋住了西瓜罐子的口兒。他得意地對學書說:「這是咱的地盤兒,放個西瓜地雷看住!」學書也感覺肚子不舒服起來,他用鐮刀頭在地下刨了個深坑,解到了坑裡,然後把土回填埋住。慶有笑得直不起腰來:「你這是埋地雷啊?」學書說:「不是,明年這個地方就會長出西瓜蔓子來。」他不是胡說,他們在莊稼地里鑽來鑽去割豬草的時候,經常會在玉米地、穀子地里發現孤零零一株西瓜蔓子,結著一棵圓滾滾的西瓜,紋路和瓜地里的不大一樣,吃這樣的西瓜不算偷,因為它是去年的偷瓜人無意間種下的。

他們就近在穀子地里割了一陣馬齒蕨,馬齒耐旱喜歡在穀子地里生長,而且長勢好,穀子地里常常會像生了斑禿的人頭一樣,有幾塊地方不長莊稼,在這樣的空當里,就厚厚地鋪著一層馬齒,紅色多汁的莖,綠色的馬齒狀的多肉葉片。找見這樣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割滿兩挎簍,這個時候他們都不說話,埋頭幹活兒。慶有力氣大,鐮刀好,幹活兒也利索,他把自己的挎簍割滿後,就會幫學書割,學書也不會感激他,他覺得這是應該的,誰讓他叫他叔呢?

他們背著滿滿兩挎簍豬草從穀子地里走出來,折上大路,慶有囑咐學書:「記住這個地方,以後咱辦到西瓜,就背到這裡來吃。」學書問他:「你娶了媳婦還用出來割豬草?」慶有說:「早哩,誰說要娶媳婦,說不定你先娶呢。」學書笑了:「我還是個娃娃呢。」慶有說:「那咱打個賭吧,你要先娶媳婦,讓我把你媳婦睡一回。」學書說:「你要先娶媳婦,讓我把你媳婦睡一下。」慶有說:「行,就這麼說定了。」學書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他有些擔心,到時候慶有說話不算數了,也沒個證人啊;他更擔心,要是慶有娶了媳婦真讓他睡,那可怎麼辦。

那天回到家,學書得到了奶奶的表揚,豬吃馬齒愛上膘。奶奶從學書割下的那一簍馬齒里,挑出一小籃子鮮嫩的來,準備拌了麵粉上籠屜蒸,晚上全家就吃馬齒團團。馬齒團團蘸著蒜醋吃,滑溜酸爽,是難得的美味。剩下的馬齒被奶奶都摁進了豬圈旁的一口大缸里,她在廚房燒了一鍋開水,舀出半桶來,讓學書提到缸邊,一下都倒進去,馬齒的香味就被蒸騰了出來。開水涮過的馬齒變得通紅,給裡面撒些玉米面,拿根棍子攪勻了,最後拿棍子在中間捅出個氣眼來,可以保鮮。餵豬的時候,抓出一把來扔到豬槽里,豬就吃得「咣咣」響,涮過的馬齒豬愛吃,生馬齒豬吃了可要拉稀。

第二天下雨,下午雨停了一會兒,地下還泥濘著,慶有又背著挎簍來叫學書去割豬草,學書想趁著雨天看看書,慶有沖他直眨眼睛,他只好也背起挎簍跟著出了門。爸媽抓緊著難得的休息時間緩解過勞的身體,睡著不起來,奶奶說:「看下雨割的露水草豬吃了脹肚。」學書已經背著挎簍出院門了,她還坐在堂屋門口喊叫:「這娃不聽話,看鞋濕了雨水腳痒痒!」

他們跳著水窪出了巷子,已經有不少人走出來到村街上找人說閒話,他們從他們跟前走過,不理睬他們的調侃,一直走到田野裡面去。田間的路不瓷實,下過雨看著挺平坦,一腳踩上去就被吸住了鞋底,再提起腳來就是烙餅那麼大片泥,半干不干,十分討厭。慶有就踩著路邊的草甸子走,學書跟著他,鞋很快就濕了。「今天專門讓你看看我是怎麼辦西瓜的,學一學。」聽到慶有這話,學書的心又開始「咚咚」跳,在這寂靜的雨天灰白的天空下迴響著。

他們鑽進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和高梁地,連環畫裡叫青紗帳,確實能提供最好的掩護。學書弓著腰,眼前是慶有翹得高高的屁股,屁股上打著補丁,平時衣服後襟蓋著看不見,學書發現慶有媽的針線活兒真好,針腳細密,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不像自己膝蓋上奶奶粗針大線縫的兩塊補丁,離二里遠就能看見。玉米葉子邊緣的鋸齒在學書的臉上和胳膊上劃出很多紅道道,沾上露水火辣辣地疼,可這比鑽高粱地好,高粱葉子能分泌一種黏黏的蜂蜜一樣的液體,沾上很不舒服,洗也洗不掉。而且很快會變黑,就像是罪證。鑽了不知多長時間,學書都覺得永遠要這樣走下去了,慶有停了下來,他回身把挎簍放腳下,低聲吩咐學書:「你就在這裡看著咱的挎簍,我鑽出去辦西瓜,你接應我。」學書才知道到了玉米地的邊緣了,一陣清涼的微風吹散了難挨的燠熱。他蹲下來,守著挎簍,看著慶有提著他的好鐮刀往前走,走了兩步,慶有說:「把你的鐮刀給我,我的把兒太短了。」學書把自己可笑的長把兒麥鐮刀遞給他,慶有就俯低身子四腳著地地趴到了玉米地的邊上,學書儘量蹲到最低,試圖從玉米比較稀疏的根部看清他是怎麼做的。慶有的頭並沒有伸出玉米地的掩護去,他伸長了猩猩一樣又瘦又長的胳膊,把學書的長把鐮刀伸到和玉米地接壤的瓜地里去,鐮刀頭靈巧地轉動一下,割斷了一顆大西瓜的瓜蒂,然後他用鐮刀頭一勾一勾,大西瓜慢慢就滾到了跟前。慶有伸出手去把西瓜扳過地壟來,滾到自己的腳下,腳底使勁一蹬,西瓜就搖搖晃晃到了學書的面前,學書心潮澎湃地把濕漉漉的西瓜抱起來放進挎簍里,他驚異地發現,雨天的西瓜是熱乎乎的。

慶有用同樣的方法「辦」了四顆西瓜,他激動得鼻翼像大牲口一樣張大,呼扇呼扇地大口吸氣,眼神慌亂,手腳可一點不亂,把兩顆大的放自己挎簍里,兩顆小的放學書挎簍里,問學書:「背得動嗎?」學書一使勁把挎簍上了肩膀,讓他看,慶有讚許地說:「有點勁兒麼!」他把挎簍也上了肩,斜著身體急急地往原路返回,學書弓下腰來緊緊跟著他。出來玉米地,他們上了小路,小路土松草多不黏腳,兩邊也有莊稼掩護。學書一路不敢說話,擔心著種瓜人追上來,要是被人家找上門去,那爸媽會把自己打死的,不像慶有媽,遇到這種情況,會反咬一口把對方罵走,所以慶有有恃無恐。學書擔心地提醒慶有:「叔,是不是割點草蓋上點?」慶有堅決地說:「不用,剛下過雨,連個鬼也碰不上。」

他們走小路繞到村邊的打麥場上,麥季剛過沒個把月,麥場上密密麻麻都是山丘般的麥秸垛,慶有似乎早就偵查過了地形,他一直走進三個麥秸垛形成的三角地帶,這個空間被錯落的麥秸垛遮擋得很嚴密,學書感到一種濃厚的安全感。慶有把手插進麥秸垛里去,抽出一把把乾燥金黃的新麥秸來,鋪了厚厚一地,兩個人席地而坐,摔開一個西瓜吃起來。天氣潮冷,他們連一個西瓜都沒吃完就沒胃口了,學書望著剩下的三個西瓜問:「怎麼辦,也不敢往回拿呀?」慶有嘿嘿一笑說:「給你變個魔術。」他站起來,抱起一個西瓜,走到麥秸垛那裡,把手掌放平,把一整條胳膊都插進了麥秸垛,肩膀使勁往上一扛,弄出一道縫隙,把西瓜往縫隙里一塞,那顆碩大的西瓜就奇蹟般地不見了,慶有抽出胳膊來,麥秸垛就恢復了原樣兒,從外面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就這樣把三顆大西瓜分別塞進了三個麥秸垛,以至於學書擔心連他們也找不見塞到什麼位置了。「你記住,以後這裡就是咱們的倉庫,辦不下西瓜的時候就到這裡來吃。」慶有得意地望著學書笑,鼻樑上都笑出了豎紋。

他們沒有忘了把麥秸垛下長出的那些韭菜一樣麥苗割了半挎簍背回去,掩人耳目的事情是可以無師自通的。

晚上,居然月亮出來了,照得人間一片清明。月光讓孩子們激動不已,都在村街上大呼小叫地打架亂跑。純粹是為了驗證白天那些不敢相信的奇蹟,學書一個人掄著根木棍壯膽,心花怒放地從村街上一直跑到打麥場,趁著月色找到那三個麥秸垛,他學著慶有把胳膊插進他記得塞兩瓜的地方,卻沒有摸到那個圓滾滾的東西,也許是他的胳膊太短了,抽出來換個地方,還是沒有。他把三個麥秸垛都插遍了,那三個西瓜不可思議地全部都找不見了,學書抬頭望望天,在這個世界裡,只有頭上那輪明晃晃讓人莫名其妙地激動不已的月亮還是圓滾滾的。

很多年之後,學書想起那個人間被月光籠罩的晚上,還是心悸不已,他疑心是那天晚上月光太亮,小孩子承受不了月亮的吸引力,腦電波被干擾到了,所以才會和水裡的魚一樣在月光里到處遊蕩。又像前村那個愛追著娃娃家亂跑的瘋子一樣心裡犯了迷糊,因為學書能確定那天晚上自己並沒有發燒,而當他和娃娃們一起在村街上和巷子裡撒歡時,他不能確定自己是清醒的,他甚至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更不能控制自己的心靈,那時他完全被月光掌控了。

2

學書的奶奶一輩子沒下地勞動過,因為她是個小腳,三寸金蓮像個錐子,跟在犁鏵翻騰過的土地後面給犁溝里撒種子時,半截子小腿都會陷進土裡去。慶有的媽也沒怎麼下地勞動過,卻是因為她嫌慶有爸是個駝背。一般羅鍋走路都帶點跛腿,慶有爸是幹部,穿著黑色的中山裝騎在自行車上回家,和村里斜披著補丁褂子的那些邋遢相不一樣,他拐進巷子,騙腿下了車推著車子走路,走一步蹲一下,好像給車子打氣,慶有媽一腔歡喜地站在大門口迎接他,看到男人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扭脖子自己回去了,邊走邊跺腳咬牙切齒地罵著些難聽的話。慶有的爸很自信,很溫和,齜著鑲了滿嘴的銀牙朝鄰居的男女老少笑,鄰居也只望著他的笑臉,沒人盯著他隆起的脊背和踮著的腳,這個世界上除了慶有媽,沒人在意他是不是個羅鍋和踮子。一會兒就聽見慶有媽在院子裡呵斥男人:「你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樣?非要推著車子走,你就不能騎著進這個家門?」慶有爸溫和地說:「我不是怕巷子窄,娃娃家跑來跑去,撞了他們嗎?」只聽見門帘上鑲的木片打得門框山響,聽不見慶有媽說話了。

村里嘲笑慶有爸最厲害的是慶有媽,她站在巷子口兒和人扯閒天,遠遠看見慶有爸騎著車子拐進了村口,有婆娘就提醒她:「你瞅,你們家掌柜的回來了。」管閒事操閒心的就說:「慶有爸在外面當官,逢禮拜天才回來。」那個時候在外面上班的人星期六下午才放假,星期天晚上就去上班,平時就在辦公室的文件櫃後面支一張單人床睡。慶有媽望一眼那個穿藍色中山裝的騎著車子越來越近,嘴角撇起來,撲哧笑了,低聲說:「騎在車子上還看不出來是個『鍋鍋兒』啊?」逗得婆娘們鬨笑,她掩著嘴笑得最厲害,好像在背後嘲笑別人的男人。慶有爸到了跟前兒,打算偏腿下車,慶有媽擦著笑出的眼淚呵斥他:「還不快騎回去,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個『路不平』?」她到鄰居家串門子,說到慶有爸,翻著白眼說:「我家那個路不平!」或者乾脆說:「那個該死的鍋鍋子!」她越這樣說,別人越不敢接腔。不知道誰教會了娃娃家一首歌,一群娃娃爬上學書家院子裡垛的和房檐差不多高的棉花秸稈上,學著城裡娃娃玩蹦床,一邊蹦一邊唱:「鍋鍋蟈蟈取燈燈,踮踮腳腳路不平!」站成一排從牆頭上望著慶有家院子裡嬉笑。慶有媽在自己院子裡鐵青著臉不吭氣,悄悄指使慶有拿彈弓用石灰塊兒射娃娃家的腦袋,娃娃家連滾帶爬溜下來魚貫躥出學書家的柵欄門,歌聲一路從巷子唱到村街上去了。

慶有爸是村里三傘吃「國供」的人之一,其他兩個是鄉種子站的站長雲良和巷子東頭的白蛋爸,慶有媽就說:「有錢兒不花,下地受罪幹嗎?」她不下地,慶有爸不但不逼她,還很有成就感。慶有當學生的時候,慶有爺爺一個人就能把全家的工分掙回來,後來國家聯產承包責任制,幾畝口糧田不夠慶有爺爺一個人白天晚上干。慶有上到七年級,天天挨老師打,死活不願意念書了,扛起鋤頭下了地,他爺爺就有工夫拉把躺椅在自家院門口的蔭涼里打瞌睡了。奶奶神秘地透露給學書:「慶有他爺解放前是個地主,看人家前半輩子就沒幹過活兒,後半輩子幹得還挺帶勁兒!」

幾個鄰邦村子聯合辦了一所「團結學校」,把各村上過高中的「文才子」集中起來當老師,鄉教辦派來個姓林的當校長,一干就是十幾年。娃娃家能從幼兒班一直上完八年級,只是一起哭鬧著進了幼兒班的同學有幾十號人,一路上到八年級就剩下了十來個,對付著初中畢了業就老大不小了,該婚的該嫁的就那麼回事,三十畝地一棵苗兒培養出個高中生,到了兒還得回來當老師。村街東坡下德福的閨女珍兒上了個大學回來,穿著白底藍花的連衣裙在村里走,背後嬸子大娘都飛白眼兒,為老不尊地打賭猜那女子裙子底下有沒有穿褲衩兒。慶有自打上學,她媽隔三差五做點好吃的送到學校去,在教室窗戶玻璃外面探頭探腦,班主任每次都叫住慶有媽,說慶有調皮搗蛋老闖禍,校長要親自和家長談話哩。慶有媽當著班主任的面唾沫橫飛地罵兒子幾句,轉臉就喜眉笑眼地去校長辦公室談話。慶有念書念到五年級的時候,村裡的婆娘們才發現他和林校長越長越像,活脫脫就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慶有媽再夾著個頭巾裹的包袱出村往團結學校方向扭,背後的白眼兒和閒話就像田野上的蜂飛蝶舞一樣熱鬧起來。村子裡還有個愛往團結學校跑的婆娘就是鐵頭媽,鐵頭媽有點胖,可是南無村最白的女人,比部隊營房裡的幹部家屬還白嫩一些,外號叫做「頭道面」。鐵頭爸是個豁豁兒,城裡的醫生叫「兔唇」,鐵頭也是個豁豁兒,和他爸一樣,不一樣的是他爸的豁豁兒和人中對齊著,他的豁豁兒有點偏,而且不太容易看出來。鐵頭爸的外號就是「兔娃兒」,鐵頭就世襲了他爸的外號,課間十分鐘的時候,常會有個同學板著臉走到鐵頭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抬頭望著天,鐵頭眨眨眼問:「你看什麼?」那個傢伙就一本正經地說4:「月亮出來了。」鐵頭看半天說:「我看不見呀,白天怎麼會有月亮?」那個傢伙撂下句:「沒有月亮兔娃兒從哪裡跑下來的?」大笑著就跑,鐵頭在腳下拾起塊半頭磚跟在後面攆,嘶叫著,用袖子抹著飛濺的眼淚。鐵頭弟弟可不是個豁豁兒,這讓鐵頭爸很驕傲,雖然鐵頭弟弟越長越和慶有像弟兄倆,他也不在乎,鐵頭弟弟不叫銅頭,叫「文明」,村里人都說這個名字是林校長取的,鐵頭爸也不在乎那個,他堅信老二有了這個名字,註定將來是個大學生。

團結學校最叫學生害怕的不是林校長,是八年級的班主任郭老師,郭老師的兩個閨女秀芹和秀芳都在七年級,和慶有、鐵頭是同班,但郭老師從來不讓秀芹和秀芳叫她媽媽,讓她們和其他學生一樣叫郭老師。郭老師最叫學生害怕的是她長著兩道和男人一樣的掃帚眉,只要那兩道掃帚眉倒立起來,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就想上茅房。她和外村嫁過來的慶有媽、鐵頭媽不一樣,她是本村的姑娘嫁在本村,晉南老話說「好女不出村」,說的是模樣兒標緻的閨女早早就會有人家看上,郭老師兩道掃帚眉,左邊的鼻翼還有一顆大痦子,卻也因為有操持家務的美名和高中生的文憑嫁在了本村,男人還當過村幹部。郭老師這輩子最不能見的人就是慶有媽和鐵頭媽,她對她們熟視無睹,對她們的兒子下手最狠,慶有和鐵頭掛著花回到家,問清是別的老師打的,慶有媽和鐵頭媽從不善罷甘休,一定要打上老師的家門去討個公道;問清是郭老師打的,不但當媽的不替兒子去出氣,當兒子的還要接著受親媽的皮肉之苦。所以慶有和鐵頭七年級輟學回家務農,當媽的沒有多說話,心裡還著實鬆了一口氣。郭老師在村里提起慶有媽和鐵頭媽,眼睛就會眯起來,鼻翼上那顆痦子像只黑蜘蛛一樣在半邊臉上亂爬,但她不像村里婆娘通常做的那樣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她是個文化人,光明磊落地大聲宣布:「那是兩個狐狸精,全都是賣×的!」高門大嗓正氣凜然。

其實慶有媽和鐵頭媽也不對付,甚至可以說勢不兩立,慶有媽心裡最不美氣的事情是,鐵頭和慶有都不念書了,鐵頭的弟弟文明還在上學,並且是團結學校學習最好的學生,連秀芹和秀芳媽郭老師都沒有打過他。慶有媽每次在村街上碰到鐵頭媽,都要在背後嘀咕著咒她:「浪死吧,浪死吧,那麼多人喝農藥死了,你怎麼不喝點去死呢?」鐵頭媽看上去嬌氣,幹活兒可下辛苦,男人能幹的她都干,男人不乾的她還干,勞動的美德使她在村子裡的聲譽多少比慶有媽要好上一些。誰也沒有想到,學習好的娃娃心眼兒窄,文明不知道在學校還是在村里聽了些什麼話,禮拜天回到家裡,本來父母心疼他學習好,帶著鐵頭下了地,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看書,他卻趁著家裡沒人喝了農藥。隔壁鄰居到他家裡借農具,看見娃口吐白沫在地下打滾,聞味兒就知道喝了「敵敵畏」,趕緊喊來人用平車拉到部隊衛生院。灌了腸,好容易救了過來,晚上還喝了一碗黃豆米湯,文明拉著他媽的手說:「我是念書念糊了心,不該幹這糊塗事,這下知道喝藥遭罪了,以後更得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把你和我爸接到城裡去享福。」說話的時候眼睛亮閃閃的,臉蛋也白裡透紅,誰知半夜突然發作,一會兒就沒氣兒了。學書是聽慶有講的,慶有說:「喝上藥的人救活了不能太靈光,太靈光了就是『靈光返照』,離死不遠了!」後來學書才知道,那個詞兒準確地應該叫「迴光返照」,這是他真正理解其深刻含義的第一個成語。

文明死的時候十五歲,按照晉南的風俗,過了十二歲生日就圓滿了,死了不算夭折,要找個女人屍骨來冥婚才能下葬,他伯伯騎著叫驢跑了十幾個村子都沒打聽到誰家死了閨女,眼看著下葬的日子要到了,和文明的壽器並排的那副棺材還是空的。前村的風水先生黃瞎瞎算出來村口那棵老柳樹上附著個枉死鬼是女的,在柳樹下安放個小方桌,擺上幾樣乾果供品,香爐里插上兩根香,燒了幾張黃紙,念叨一番,吩咐鐵頭趕緊爬到樹上去,折幾根枯枝下來,用根紅布帶子擱成一把,就把這捆兒柴禾權當屍骨放進了棺材裡,吹打一番,和文明的棺材下到一個墓穴里,入土為安了。人土前有個重要儀式叫「送燈」,親屬在靈桌前輪番祭拜一番,由一個至親的晚輩提著一盞白燈籠走在前頭,大家排著隊一路嚎哭到村西通往團結學校的路口,不是只把文明送到這個路口,祖輩以來南無村死了人都把「燈」送到這個路口,據說這裡原先有個土地廟,要把人的靈魂引到這裡才算交還給大地,雖然土地廟早就片瓦不存了,這個地方卻清清楚楚地記在每個人的心裡,把燈送到這裡,親人跪下再嚎哭一番,吹燈拔蠟,一個人的靈魂之燈就算永遠熄滅了。這些年白紙燈籠不好找了,就找一塊方形木板,四角鑽孑L,用鐵絲或者麻繩穿到孔里,再找來個空罐頭瓶,倒進一瓢滾燙的開水,熱脹冷縮的原因,瓶子的厚底就會爆開一圈裂縫,自己掉下來;把半截點著的白蠟燭栽到方木板的中間,用沒底的罐頭瓶套住,就是一個簡易的氣死風燈,吹滅的時候也省勁。也有用馬燈代替的,但馬燈要燒煤油,吹滅的時候還得鉤住鐵環把玻璃罩提上去,很費事,所以還是用罐頭瓶燈的多一些。把文明的燈送走後,請來當喪事總管的老培基發現鐵頭爸的眼神發直,和他說話也木木呆呆,前言不搭後語,當時以為是傷心過度,過後才發現那個兔唇的莊稼漢真的痴呆了,有人說鐵頭爸不該給兒子去送燈,結果把自己的魂兒也送走了。送燈之後,下葬之前,要擺下酒席宴請親朋好友街坊四鄰,團結學校的老師們都來送這個原本最有希望成為大學生的娃娃。林校長也來了,漆黑的背頭,四方大臉乾乾淨淨,看不出來有什麼悲傷,讓南無村那些準備看熱鬧的婆娘們很失望。鐵頭媽一眼看見林校長,「哇」地哭出了聲,她拉著痴痴呆呆的鐵頭爸數落:「還尋思你是個有良心的,看來不是那回事,你的親兒死在你前頭了,也沒見人家你流一顆眼淚啊。」惹得婆娘們一邊勸她一邊偷笑,福生媳婦勸解她:「嫂子你就別傷心了,別埋怨我哥了,男人家眼睛硬不說明他不傷心,再說了,小的不在了,不是還有大的嗎?」鐵頭媽馬上甩開她,扭身進了屋。福生媳婦聽見有人笑,這才明白過來,趕緊吐舌頭,可是說出來的話怎麼也收不回去了。流水席前先開大席,婆婆媽媽和娃娃家像看戲一樣擠在院子裡看有頭臉的在大席上碰杯說話,跟著人家發出些傻笑,總管老培基陪著主家挨桌敬酒,敬到團結學校老師席上,林校長站起來和鐵頭爸碰杯,鐵頭爸沒抬頭看他的臉,扭頭看了老培基一眼,嘟囔著說:「這是給嫖客敬酒哩麼!」老培基開始沒聽清,眨眨眼才弄明白,趁著大家都沒聽見,提著酒瓶子哈哈一笑掩飾了過去。

種子站站長雲良家院子大,蓋在村子最後一排,為了方便鄉里領導的小車來,院門就衝著村口開,九英寸的日本組合電視機換成了十二英寸上海牌黑白電視,南無村半村子人晚飯後都來看電視,沒電視劇看裁剪教程也行,非得看到「再見」出來後屏幕上雪花一片才各回各家。可自打文明「頭七」時鐵頭媽在村口老柳樹下燒了一回紙,村里人就不怎麼敢來雲良家院子裡看電視了。「自打和那個女鬼成了家,文明的魂兒就附在柳樹上,半夜裡就能聽見他們哭!」慶有告訴學書,學書後腦的頭皮就揪緊了,脊背上一股一股地發冷。村里人都開始這麼說,不管在外面幹什麼,天黑前都要趕回來,免得夜裡從村口老柳樹下過,逢初一、十五的也有人偷偷起個早,跑到老柳樹下燒點紙,一心盼望死去的文明能保佑自家的孩子學習好。

雲良媳婦巧兒嫌家門口的老柳樹不乾淨,找人想砍掉它,家裡油餅都炸好了,叫了一圈人,都找藉口不敢來。二桿子福生嘴饞,跑來說:「嫂嫂,你給我打二斤散白酒,這樹我給你刨,我不信這世上有什麼鬼神!」他把雲良家院子裡轆轤上的井繩解下來,扛著繩子來到樹下,「嘭」一聲扔到地上,撿起繩子頭兒拴在腰裡,雙手攥拳,「呸呸」朝左右拳眼裡各吐一口唾沫,抱住樹幹,雙腳夾緊像只猴子一躥一躥就上了樹,他要把腰裡的繩子系在老柳樹最高的枝權上,這樣才好控制樹身放倒時的方向,不至於讓樹梢把雲良家的屋脊掃掉。南無村的閒人都跑來樹下看熱鬧,男人們嘻嘻哈哈地慫恿著他:「爬高些,不行,冉高些!」女人們擔心地念叨:「活人非要欺負死人,看遭報應!」福生媳婦在團結學校給人替課,聽說了這事情,一路咒罵著從村頭奔村尾而來,遠遠看到老柳樹下圍著一圈人,都仰著頭好像樹上有隻猴子,她唱戲一樣嘶喊起來:「福生,丟先人啊,你這輩子就沒吃過油餅?——啊你!」福生應聲從樹上落了下來,砸斷了好幾根粗樹枝,大家才發現老柳樹早就被蟲子蚌空了。福生沒吃上油餅,摔裂了尾巴骨,後半輩子走路都撅著屁股,胳膊架在腰上,遠遠看著像只唐老鴨。福生成了這副架勢,正好不用勞動了,倒顯得更加優哉游哉,更加沒個正經,他不說那天是自己媳婦大呼小叫把自己嚇得從樹上掉了下來,卻站在十字路口神神秘秘對一群愛大驚小怪的媳婦子吹噓:「你們知道那天我在樹上看見什麼了嗎?我看見文明穿一身白衣服坐在樹權上看書,就像《八仙過海》裡面的韓湘子,邊上坐著個穿紅衣服的長頭髮女人,只能看見個背身。我想看看文明那個媳婦長得好看不好看,就和他們打招呼,我說:『文明,看書呢?』文明問我:『哦,是你啊叔,你腰裡纏個井繩上來幹什麼?』我說:『你看書,看書!』他把『看書』聽成了『砍樹』,就問我:『叔你砍了樹,我和我媳婦到哪裡去看書?』我怕他們害我,趕緊爬到他們跟前去想說兩句好話,還沒張開口,他媳婦伸手把我一推,我就從樹上掉下來了。」媳婦子們嚇得直罵他,拿手上的傢伙打他,福生哼哼著說:「你們愛信不信,反正我以後天黑是不敢從老柳樹下過了。」後來就傳出來,說福生成了那個樣子,就是衝撞了文明,遭報應了。

除非喝了農藥才去部隊衛生院,像福生這種傷筋動骨的硬傷,都是在自家炕頭上好吃好喝地養著,等著身體自己痊癒。可福生的腰怎麼也養不直了,眼見的成了個殘廢,他媳婦覺得下半輩子太虧了,要用小平車拉著福生到雲良家要「贍養費」,福生嫌丟人,也不敢去,他媳婦從團結學校喊來兒子,母子倆死活把他抬到小平車上,用根草繩捆在車裡,叫兒子趕緊回去上學,她一個人推著男人,鐵鉤打在車幫上「咣當咣當」響,從村頭穿過村街來到村尾,把平車放到雲良家大門口,一屁股坐地上就嚎哭起來,哀嘆她的命苦,但是冤有頭債有主,宣布今後這個殘廢就吃住在雲良家了。雲良不在家,媳婦巧兒聞聲出來一看,臉就白了,她人細巧溫和,不會吵架,臉皮兒也薄,在那麼多看熱鬧的人跟前,被福生媳婦沒頭沒臉罵了一陣「賣×的、害人精」,福生媳婦還很惡毒地對她說:「反正你家雲良不愛回來,以後叫福生黑夜和你睡也行!」巧兒一個想不開,從自己院門下的土地神龕里摸出個髒兮兮的瓶子,打開蓋兒對著嘴兒就往下灌。有人聞見沖鼻子的農藥味兒,喊起來:「快奪下快奪下,巧兒喝的是『一零五九』!」奪下來才發現不是「一零五九」,是「三九一一」。雲良不在家,慶有媽趕緊叫慶有開著小四輪拖拉機去鄉里接雲良,親自指揮婆娘們扶住翻了白眼的巧兒,她跑到巧兒屋裡把炕上兩床綠綢面的新被子都抱出來,這邊大家已經把福生從小平車裡扔出來,把被子扔車廂里,鋪一床蓋一床,拉著巧兒飛奔到部隊衛生院去灌腸洗胃。

一是農藥喝得少,二是搶救得早,巧兒沒死掉。雲良沒有給福生賠錢,還動手把個殘廢打了一頓,打完福生,他從團結學校把上八年級的小姨子小巧接到家裡,伺候姐姐養病。那天,學書看到跑得滿臉通紅、額頭的劉海和鬢角的髮絲被汗水和淚水黏在臉上的小巧,胸口就被心臟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子。晚上慶有到他家來串門兒,慶有還在被白天開拖拉機接雲良的壯舉激動著,他用胳膊把學書挾到牆根兒處,宣布了一件事:「那天你上學的時候,我一個人去辦西瓜,想從水渠里爬進西瓜地,爬了半截兒,聽見『嘶嘶』響,以為碰上眼鏡蛇了,嚇得我一動不敢動,待了半天,聞見一陣尿騷味兒,慢慢爬上水渠沿兒,一看,福生媳婦正蹲在蒿草叢裡尿,差點就尿在我頭髮上,腿旮旯里紅紅的一片,全被我看見了。」學書就感到脖頸子發硬,耳朵「嗡嗡」響個不停,他正發愣,黑暗裡慶有「嘿嘿嘿嘿」笑著在腰間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個東西,嘴巴附在學書耳邊說:「你嘗嘗這個東西什麼味道?」學書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就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鹹鹹的有點怪味嗆鼻子,他明白過來,一把推倒慶有,「呸呸呸」拼命地往地上吐唾沫。慶有爬起來,提著褲子像鬼一樣得意地笑著跑回他家去了。

3

雲良看上了村子北邊那一大塊鹽鹼地,在家裡請支書和村長喝了頓酒,就承包下來辦榨油廠。那塊鹽鹼地地勢低洼,一年到頭白花花像剛下過雪,種什麼莊稼都不出苗,野草野菜都不服水土,只有一種紅色的鹼灰條菜七零八落地占領著。據說有一種治理鹽鹼地的方法是深挖一米,灌滿水來泡,可這塊地方太大了,要挖的土方太多,動用的人力物力無法估量,況且,就算挖了坑,灌區也不會同意浪費那麼多水庫的儲水來灌鹽鹼地,好地的灌溉水量都不夠,幾個村子年年因為澆地打架呢。雲良願意承包辦廠,支書、村長把他當雷鋒看,再說占用的是非耕地,土地手續很好辦,鄉里也很支持,還列為鄉鎮企業扶持對象,提供了很多優厚條件。

村委會的大喇叭「吱哇」亂響的時候,慶有正在院子檢查小四輪拖拉機的水箱和機油,支書親自對村民廣播,大意是大家都知道雲良要辦榨油廠吧,廠子就建在村北的鹽鹼地,那是個窪地,因此在蓋廠房之前,先得把地基墊起來,這就需要很多的土方,雲良說了,誰家有小四輪拖拉機的、誰家外村的親戚有拖拉機的,都可以給鹽鹼地送土方,一車斗土方十塊錢,送一車發一張票,當天收工時憑票現金結帳。慶有支楞著耳朵聽完,眨眨眼,笑著自言自語:「這是個好事情麼,看來有活兒幹了。」他翻開車座兒墊板,拿出搖把來發動了拖拉機,往車斗里扔了把鐵鍬,一路黑煙出了門。來到村街上才想起該到哪裡去挖土的問題,就看見福生撅著屁股站在十字路口攔住了「眯眼兒貴」的拖拉機,說了幾句話,揮手指揮「眯眼兒貴」開車出了村口。看見慶有開著拖拉機過來,福生又打手勢,慶有停下,他湊上來仰著脖子說:「慶有你也是去拉土方的吧?去我家旱地挖土吧,那塊地澆不上,我打算把他挖深一米,這樣下雨就能存住水了。」慶有笑他:「你腦子真好,雲良出錢給你幹了活兒了。」福生笑笑,自打殘廢了,他的笑容就有點像個老年人,擺擺手,叫慶有過去了,繼續等別的拖拉機。

慶有幹活兒下狠勁兒:自個兒裝自個兒卸,一天送了七八車,回來累得晚飯都沒吃就同屋睡了。慶有媽數落兒子:「人家過活不了的家戶都不這麼幹,你爸是吃國供的,還用得著你這樣拼命嗎?」慶有躺在炕上,眼睛也不睜地說:「我閒著也是閒著,車閒著也是閒著,有錢不掙神經病!」慶有媽沒辦法,出門到學書家串門,學書一家正圍著灶房外掛的一顆電燈說笑話,學書媽看見慶有媽進了大門,吩咐學書回屋搬把椅子出來。慶有媽坐下,也說了半天村里張長李短的笑話,望著學書說:「哎喲,學書都長成小伙子了,十四五了吧?」學書媽說:「學書十四。」慶有媽說:「可不小了,我們這一輩的這個年紀都娶媳婦了。」學書媽說:「慶有都沒娶媳婦哩,他著個什麼急?」大家都望著學書笑起來。慶有媽說:「明天放禮拜吧?」學書說放哩。慶有媽就對學書媽說:「這兩天村裡有拖拉機的都在給雲良的廠子送土方哩,一車十塊,天天結帳,今天慶有就掙了七八十塊哩。學書反正明天不上學,和慶有裝車去吧,一天讓他給學書十塊錢,不是也能自己掙點學費嗎?」學書媽馬上說行麼,學書爸也說:「叫他跟上鍛鍊鍛鍊。」慶有媽問學書:「能使動鐵鍬嗎?」學書說:「怎麼也比出豬糞省勁兒吧。」事情就這麼定下了,第二天一早學書坐著慶有的車去福生的地里挖土給雲良的廠子裡送。

通往福生家那塊地的田間路又窄又長,長滿了敗節草,這種草就像綠色的螃蟹或者蜘蛛的腿,兩節之間長著細細的白色絨毛,草莖卻是中空的管子,搞不清它是怎麼傳輸水分和營養的,能像竹子一樣拔節,葉子也跟竹子很像,只是一碰就散,不知道為什麼偏偏喜歡長在輪壓馬踩的車道上。這條路多年只走馬車和人力小平車,載的多是農家肥和收穫的莊稼,車身輕,半壓不壓的,敗節草越長越旺,白天壓下的車轍,一個晚上就被遮蓋了,只是車轍里的草短禿,兩道車轍間輪子壓不到的地方,地勢低雨水足,有大小牲口的糞尿經年累月的滋潤,各種野草就密密匝匝地擠著生長,都有齊膝高,舉著白色的米粒花瓣或藍色的環形花束。學書扶著前擋板站在車斗里,看著慶有開著紅色的拖拉機頭像船頭劈開水面一樣壓倒那些野草,紋路粗大的拖拉機橡膠輪胎用一種自然之物無法抵禦的力量踐踏著它們,勢不可擋,震撼著學書的心。慶有不像他這樣胡思亂想,他專心地開著車,時不時抬頭朝遠處福生家已經有幾輛拖拉機的地里眺望一眼,打打喇叭,示意裝滿土方的車在寬闊的地方等一下,方便錯車,很多神情和舉止已經顯露出,他漸漸褪去乖戾頑皮的少年之心,顯示出一個專心、踏實、能夠自得其樂的莊稼漢的跡象。學書回頭看看被沉重的拖拉機壓過的路徑,中間兩道車轍是拖拉機的前輪壓出來的,因為草很厚,還不能壓透,而且車輪過後,那些被壓扁甚至壓碎成紙漿狀的植物的莖葉,依然在竭盡所能地想重新站起來,它們的抖動和掙扎,顯示了生命的存在和頑強;被巨大的後輪和車斗輪胎壓過的地方,早已裸出黃白的土地,像巨蟒身上的條紋,在震顫不已的鋼鐵車斗上,學書有點幻視,看到這條綠底白花的巨蟒正在蠕動,隨時都有可能把拖拉機掀翻。

他的恐懼來自於他的知識,很多不好的感覺都來自於知識,比如說,過去不久的麥季,當大地一派金黃,鄉親們的神色匆忙而莊重,他們的恐懼來自於對下雨的擔憂,某種以收穫的形式預示的生存的希望讓他們的內心和周身細胞都充滿了喜悅,這種潛在的喜悅抵消了勞作的辛苦,面對一望無垠的麥海,他們埋頭收割、揮汗如雨,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只有龍口奪食的激動。在沒有盡頭的勞作之中,在無數次機械的動作重複之中,他們發自內心地開著某人的玩笑,講著葷故事,用髒話對罵和調情,這些美德在慶有身上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他屬於他們中的一員,而對於學書則不同,當他跟隨著他們一手抱著和陽光一樣刺人的麥芒,一手揮動鐮刀割斷麥子和大地相連的根部,因為長時間的彎腰勞作導致腰部漸漸失去存在的感覺,他痛苦地直起身來眺望仿佛永無盡頭的麥海,突然,絕望的情緒就襲擊了他,他在問自己:「難道,我真的要這樣累死累活一輩子嗎?」絕望感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他在瞬間倒下,躺在割下的麥捆上像死了一般,幾乎連呼吸都停頓了。知識讓學書對自己的命運產生了不自覺的思考,所以他在感受到痛苦和絕望之後,又只能通過知識來試圖改變這一切。和學書的絕望不同的是,同樣面對這一切,慶有顯然感受到的是希望,他生機勃勃,樂在其中,並且顯示出終生擁有這一切的強烈渴望。

福生的地大概有二畝不到,兩天工夫已經被挖下了一鍬頭的深淺,當那些纏繞著植物的根部地表土被剝離,大地裸出了他深黃色的肌理,鋒利的鐵鍬刺進大地的肌肉,讓學書感受到了大地的沉默和溫柔。慶有不急於裝車,他和裝滿車準備走的「眯眼兒貴」對著火兒抽了一支煙,享受著勞動者之間的攀談,「眯眼兒貴」黑矮敦實,手臂顯得粗短可笑,但他雙眼皮的大眼睛總是眯著對人笑,顯得很踏實和快活。抽完一支炯,「眯眼兒貴」開車走了,慶有跳下坑裡來,他很響亮地給雙拳的拳眼各吐了一口唾沫,一把攥住鍬把,然後就像上了發條的玩具機器人一樣,動作連貫地把鍬頭插進土裡,端起來的同時扔到車斗里去,一鍬一鍬沒有停頓,還顧得上嘲笑一番學書:「沒勁,幹活兒像個女子。」學書感覺自己才扔了十幾鍬土,偌大的車斗已經像白娃手裡的麵包一樣鼓起來了。慶有吩咐他:「上去,出發,還能攆上『眯眼兒貴』。」他像在學校扔標槍一樣把自己和學書的鐵鍬飛擲到車頂上,學書拉住車斗擋板爬上去,伏在濕潤的黃土上,雙手抓緊了兩根鍬把。慶有發動了拖拉機,在噴吐的黑煙里擺動著方向盤,地壟被壓成了一個瓷實的小陡坡,車斗分量又重,拖拉機的機頭高高翹起,輪胎使不上勁,慶有扭頭沖學書喊:「下來,站車頭的保險槓上壓著。」學書跳下來,想也沒想就踩上保險槓伏在車頭上,慶有開始加油,巨大的鋼鐵的力量傳遞到學書的身上,他沒有感到恐懼,只覺得自己突然成了拖拉機的一部分,強大無比。上了路,慶有誇讚學書:「沒看出來,還真像那麼同事麼!」學書感到很自豪,比聽了老師的表揚還受用。

遠遠望見鹽鹼地,才知道工地有多排場,人喊馬嘶就像古代的戰場。拖拉機很多,紅的黃的綠的黑的排成長龍,他們在很遠的地方就開始排隊,有專人維持著拖拉機入場卸土的秩序。學書問慶有:「叔,那些人我怎麼一個也不認識?」慶有說:「監工的、發票兒的都是雲良從鄉里找的人,咱村這些土八路就是給他送送土方掙點辛苦錢兒。」小四輪拖拉機車斗基本都安裝著卸車的千斤頂,看著不少車,一會兒就輪到他們進場了,停到地方,慶有讓學書去領票,他操縱千斤頂卸車。學書把兩把鐵鍬插到地上,朝發票的那個小年輕走過去,那個娃娃比學書大不了幾歲,烏黑的頭髮有點自來卷,沒有曬過太陽的白淨面孑L陰沉著,眉頭像城裡人一樣擰著,好像誰欠著他二百塊錢,一看就是個廠礦子弟,學書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裡就有點不痛快,他伸出像黑人一樣黑手背白手心的手掌去說:「票!」那個城裡娃翻翻像女人一樣的長睫毛,沒搭理他,學書再次說:「票!」那個小伙兒好看的眼睛就變成了三角眼,呵斥學書:「急什麼急,卸了車再拿票。」學書按捺住性子,回頭望了望他們正卸土的拖拉機說:「馬上就卸完了,你先把票給我!」城裡娃鄙夷地打量著他,扔給他一張票,不耐煩地說:「滾滾滾,傻×!」壓抑的怒氣掀動著學書的天靈蓋,他沒吭氣,回身跑向自己插在地上的鐵鍬,握住一把拔出來,掄過頭頂嘶喊著衝過來,那個小伙兒一時沒反應過來,也許是嚇傻了,定定地站在那裡望著泰山壓頂而來的鐵鍬利刃,旁邊一個人趕緊把他拉開,這時候慶有也撲過來抱住了學書的腰。學書眼底充血,嘶啞地喊叫著:「我要取他的命!」那小伙兒已經被人拉著跑遠了,學書像擲標槍一樣把鐵鍬朝他扔去,鍬頭深深地插進剛鋪的新土裡,鍬把在巨大的力量作用下震顫著。慶有撿起地上的票,跑過去拔起鐵鍬,拉著渾身顫抖的學書上了拖拉機,加大油門飛馳而去。

出來工地,慶有才笑起來,扭頭看了一眼學書說:「真沒看出來!」學書依然在發抖,他氣憤地說:「敢罵我傻×,我比他念的書少?將來我一定比他強,不信你看著。」送第二車土方的時候,慶有對學書說:「要不你別去了?我怕人家叫人打你!」學書說:「在咱村地界上,我還怕個他?」排隊進了場,發現發票的換人了,不是那個小伙兒了,這回慶有自己去領票,慶有笑著說:「剛才發票的那個娃呢?」那個人說:「雲良怕他挨打,讓他回鄉里去了。」

拉完天黑前最後一車,學書跟著慶有去石棉瓦搭建的房子裡憑票領錢,看到發錢的是雲良的小姨子小巧,不由渾身燥熱,鼻尖就出了汗,他鼓了半天勇氣問她:「哎,你怎麼不去上學了?」那女子睜大眼睛看看他,笑模笑樣地說:「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出來,慶有把胳膊搭在學書肩膀上,嘴巴湊近他耳朵說:「你問她這個幹什麼,你不知道雲良和她有一腿?」學書扭頭盯著慶有的眼睛叫道:「雲良不是她姐夫嗎?」慶有得意地冷笑著說:「小姨子本來就有姐夫的一半!」走到車前,慶有又說:「不信你看著,等廠子建成了,小巧肯定是廠里的會計。」學書沒搭理他,爬上車斗,他扶著擋板眺望一圈已經被墊起半米高的地基,這一大片黃色的新土遮蓋住了原先的鹽鹼地,將來建成廠子會是個什麼樣子,他不關心,他懷念著鹽鹼地的荒涼和帶給他內心的孤寂感。

慶有沒有親自給學書工錢,他不好意思,晚上慶有媽手裡握著疊成一個小條的十塊錢過來給學書媽。學書說:「娘娘,我不要錢,我叔反正不上學了,你把他剩下的那一摞粉連紙給我,我裝訂成本子用。」慶有媽瞪大了眼睛,眨巴幾下,「嘎嘎」笑起來,誇讚學書:「你看人家這娃,將來不是個大學生說咋就咋!」她沒忘了罵幾句兒子:「看我家慶有,這輩子就是個打土疙瘩的!」學書媽安慰她:「看你說的,你家慶霞不是學習挺好的嗎?」慶有媽斜著眼說:「一個女子家,還是早早的別上學了,嫁人吧,遲早是人家的人,上學也是給人家上了!」說完笑個不住,學書爸媽也跟上笑。

出早操的時候,學書發現原本只有十幾個學生的八年級,現在只剩下可憐巴巴的四五個人。課間十分鐘的時候,他假裝蹲在地上看螞蟻打架,耳朵聽著郭老師和另一個老師聊天,那個老師說:「怎麼你家秀芹和秀芳也不讓上學了?」郭老師說:「快別上了,就不是上學的料,趁著雲良的榨油廠招工,趕緊有個班兒上,總比將來打土疙瘩強。」那個老師說:「你兩個女子有十八九了吧?」郭老師說:「秀芹十九,秀芳十七!」那個老師說:「那也該找婆家了。」郭老師說:「找也不在外村找,我沒有兒,就叫她們都嫁在本村,將來我老了好伺候我。」兩個女老師哈哈笑起來,學書暗自琢磨:「秀芹和秀芳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她們會嫁給誰呢?」

慶有拿根竹竿爬在老杏樹上,夠那幾顆樹梢上殘餘的杏子,他被樹葉遮擋著視線,用竹竿瞎捅,不停地問站在院牆外巷子裡的學書:「打著了嗎?高一點還是低一點?」學書的脖子仰得酸疼,他指揮著慶有,期待著早點分享兩顆熟過的杏子,杏子金黃,嘴兒上發點紅,就像王母娘娘酒宴上小個兒的蟠桃。就聽見背後有個磨刀一樣難聽的聲音嚷嚷:「樹上那是誰?慶有啊!都要娶媳婦的人了還跟個猴子一樣上樹!」接著發出慈愛的呵呵笑聲。學書不用扭頭就知道是「眯眼兒貴」的媽,每天不下地,靠著給人保媒拉縴吃得白白胖胖,怎麼看都不像黑不溜秋的「眯眼兒貴」的媽。學書轉頭和她打招呼:「吃了嗎,娘娘?」媒婆說:「吃了,多會兒了還不吃?」學書懷疑她要進慶有家的院子,就一直望著她搖搖擺擺的背影,果然,媒婆進了慶有家的大門,拉長著嗓門叫道:「慶有媽——?」慶有媽答應著從廚房出來,招呼媒婆坐下。兩個婆娘「嘰嘰嘎嘎」地說笑了半天,媒婆衝著樹上喊:「慶有,快下來,嬸子給你說下個好媳婦,快下來快下來!」慶有居高臨下對學書做個鬼臉,低聲說:「這是要找個人管住我哩!」他把竹竿扔給學書,從樹上溜了下去。學書拿著竹竿,望著沒人的老杏樹和爛牆頭,不知道該跟著去看熱鬧還是該回自己家去。

慶有拍打著身上的土和樹葉,慢慢走過去,媒婆望著他笑,問:「你和秀芹是同學吧?」慶有紅著臉說:「是,怎麼了?」媒婆說:「娃你有福氣,嬸子把這個全村最周正的閨女說給你當媳婦。」慶有不敢相信地眨巴著眼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媒婆問:「怎麼了,你不願意?」慶有笑著望望他媽說:「你和我媽說吧,我媽願意我就願意。」媒婆嘲笑他:「這麼大小伙子了,還臉紅,是給你說媳婦,又不是給你媽說媳婦哩!」慶有媽也嗔怪地剜了兒子一眼說:「沒出息!」等慶有走遠了,她壓低聲音問媒婆:「村里人都知道人家她媽恨不得活吃了我,她能願意把女子給我當兒媳婦?」媒婆說:「她不願意也得願意,誰讓她是個當媽的,誰不想讓自己的女子嫁到光景好的人家?」慶有媽琢磨著就失笑了,說:「前半輩子沒說過一句話,後半輩子要當親家,想想能把人笑死!」媒婆說:「人活著,不走的路走三回,誰和誰能是一輩子的冤家對頭呢?」

慶有說結婚就結婚了,學書覺得結了婚的慶有顯得胖了點,也白了點,頭髮留成了分頭,笑容里透露出些俊秀的味道,真的和林校長很像。慶有結婚那天,一天的熱鬧結束後,幫忙的都回家去了,鬧新房的年輕人還沒來,支在灶房前的大鐵爐子裡炭火還紅彤彤的,把從部隊上借來遮雨的帆布頂棚照出一大片橘黃色,學書坐在板凳上心不在焉地看著慶有家新買的電視,他在等著慶有過來和他兌現承諾,他希望慶有抽空兒過來向他求饒,求他不要睡他的新媳婦,為此學書緊張到肚子有點疼起來。慶有看上去已經不忙了,他把新媳婦一個人留在新房裡,自己從屋裡走到院子裡,又從院子裡走到屋裡,這裡坐坐那裡坐坐,就是不到學書身邊來和他說那件事情。學書漸漸生起氣來,他看出慶有心裡發虛,在假裝忘了那件事,他傷心地嘀咕了一聲:「說話不算話!」站起來,也沒和慶有打招呼,一股勁頭也不回地回家去了。那天晚上,因為對慶有極度的失望,學書人生第一次失眠了。

秀芹嫁給慶有後,團結學校的女老師們問郭老師:「你不是最討厭慶有媽嗎?怎麼和她成了親家?」郭老師面無表情地說:「我是和林校長成了親家。」女老師們笑得像一群受了驚嚇的母雞,好容易用衣袖擦著眼淚止住笑,問郭老師:「郭老師,你就不怕女子到了她家,受婆婆的氣?」郭老師依舊面無表情地說:「她能不老?她能不死?她老了我家秀芹正好報仇,她死了家裡的光景就是秀芹的,慌什麼慌!」女老師們由衷地佩服郭老師在這件事情上的沉靜。郭老師不但是沉靜,她還立場堅定,她依然在學校和村里大聲地咒罵慶有媽和鐵頭媽,說她們是狐狸精、「賣×的」,慶有媽拿她依然沒辦法,偏秀芹是個孝順兒媳,無可挑剔,慶有媽只好裝聾作啞,心裡不平衡了就低聲地罵一頓做媒的「眯眼兒貴」他媽。

雲良的榨油廠正式投產之前的那個秋天,方圓數十里的田野和村莊都為之改變了面貌,首先是奠基的土方和燒制蓋車間和辦公區所用的青磚,消滅了大小很多土丘,這些土丘有的跟小山一般高,原先長滿了多刺的酸棗和灌木,挖塌後才發現有些地方是墳塋,累累白骨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祖先,膽大的孩子們拿骷髏頭當球踢。短時期大量的燒制青磚,使幾家祖輩燒磚窯為生的人家用完了儲備土壤,關閉r磚窯跑到榨油廠去應徵工人。傳說榨油廠要高價收購無限量的油葵,這個秋天棉花第一次退出了最大規模種植的經濟作物的舞台,漫山遍野都是金燦燦的葵花,在滋養了晉南數千年文明的陽光下像人一樣整齊地扭動著臉盤子仰望太陽,以往五色紛呈髒亂駁雜的秋天,整齊劃一地成為了一幅以綠色和黃色為主調的油畫,人們都有些不認識自己祖輩生息的故鄉了。這種向日葵和鄉里小百貨商店賣的灰白相間的五香瓜子不一樣,普通的葵花子修長,鑲著白邊,油葵的子粒只有普通葵花子的一半長,卻飽滿很多,有人開玩笑說像「眯眼兒貴」一樣矮胖敦實,並且烏黑油亮,不但比「眯眼兒貴」黑,比鍋底灰還要黑一些,有嘴饞的婆娘和娃娃家掰下一個花盤來嗑著吃,吃不了幾顆,.牙齒、嘴唇連手指頭都被染黑了,費多少水和香皂都不容易洗掉。這一年的中秋節南無村少收了很多花生和大豆,家家院子裡都堆滿了葵花盤子,一家老少從早到晚揮著根短木棒敲擊著花盤的背面,讓子粒脫落,一手執花盤,一手高舉木棒,好像春秋列國在操練著士兵,或者堯舜時代的先民在演習敲鑼打鼓。學書的奶奶連吃飯都不動地方,敲去子粒的花盤在她的身後堆成了山,幾乎要把老人埋掉了,連學書也被父母要求每天晚飯後敲完五十個花盤才能上床睡覺。緊接著鄉村間的柏油路就變成了曬場,所有的打麥場、平房頂上,只要平坦乾燥的地方,都被鋪上了黑色的油葵子,失去綠色和黃色的大地,又被黑色遮蓋,白天,大地坦然地穿著這件黑色的布衫,夜晚到來之前又被無數的木鍬和掃帚收進麻袋裡邊去,裸露出原始的肌體和滿懷希望的人們一起進入夢鄉。

榨油廠投產了,油葵的收購價格沒有傳說的那麼高,但還是比種莊稼來錢。比從前小四輪拖拉機排隊送土方更壯觀的是,拖拉機、三輪摩托車、馬車、小平車各種車輛上堆滿裝著油葵子的麻袋和編織袋,從各個村口匯聚到柏油國道上,浩浩蕩蕩向著雲良的榨油廠進發,廠區的廣場內有兩台巨大的地秤用來稱量重量,在過秤之前,胳膊下夾著小紙板的檢驗員手提一把像鞋拔子一樣的半筒狀鐵舌,舌尖像刀刃一樣鋒利,「唰」一聲就扎進麻袋裡面去,再慢慢抽出來,仔細地用手指撥動著鐵舌凹槽裡帶出來的葵花子,看看沙土、小石頭和枯葉有沒有篩乾淨,是不是已經曬乾了,有問題的不收,拉回去處理,合格的就過秤、領錢。慶有和秀芹兩口子開著拖拉機來的,一般不出來幹活兒的慶有媽這次也跟著,看到學書和他爸趕著牛車在前面,學書媽在後面跟著,慶有媽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人家小兩口沒叫我去,是我自己想去開開眼界,每天坐在家裡啥場面也沒見過。」學書仰臉看了看坐在麻包頂上的秀芹,秀芹側身半伏在麻袋上,頭髮很黑臉很白,大腿繃展了藍咔嘰褲子,看上去又飽滿又綿軟,秀芹望著學書一家,發甜的笑容讓他心裡一盪,不由自主地想像著她和慶有晚上在一起的光景。慶有的拖拉機過去後,學書媽趕上來對學書爸說:「婆娘說得那麼輕巧,怕別人不知道她自在了半輩子,哼,現在還不是掉進了秀芹的鍋里,跟著人家搬麻袋裝卸車了?」

被榨油廠改變的不只是大地的裝扮和產出,油料收購結束後,南無村的青壯年勞力都進廠當了工人,每天早中晚從村口老柳樹下成群結隊地按時進村和出村,嚴格地遵循著工廠的作息時間,是不是在榨油廠當工人.成為談婚論嫁的第一個條件。秀芹和秀芳都當了工人,慶有不是在冊的工人,可是和「眯眼兒貴」幾個有拖拉機的每天給榨油廠跑運輸,學書的叔叔看到學書爸買下了牛,就把那頭軍騾賣給了營里村的屠宰場,也買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給榨油廠拉料送貨。鐵頭也當了工人,還在廠里管點小事,這讓鐵頭媽覺得在人前很有面子,走路說話都風光無限的樣子。學書關心的是,雲良的小姨子小巧是不是當了榨油廠的會計,他不好意思問別人,自打慶有結婚後他也不怎麼去慶有家了。有一次學書遠遠看見小巧騎著輛二六式小自行車從老柳樹下進了村,拐進了雲良的院門,她披散著燙過的長頭髮,像個城裡姑娘一樣時髦。像看到其他夢寐以求的好東西一樣,學書看到小巧後,也是閉著眼咬著牙攥著拳頭對自己說一句:「好好學習!」

4

學書考到縣城上高中的那一年,發生了幾件成為榨油廠和南無村新聞和談資的事情,供人們在蜚短流長中捕風捉影,滋養著自己熱愛的生活和看似漫長到沒有盡頭的生命。

最先是勞動結出了愛情之花,在榨油廠上班的鐵頭和秀芳好上了,這讓一向以沉靜著稱的郭老師暴跳如雷,和對大女子秀芹嫁給慶有的默許態度不同,她堅決反對二女子秀芳嫁到「兔娃兒」家去,——秀芳可是比秀芹還要長得好啊!秀芳就和她媽鬧,不吃飯,哭著數落她媽:「你就是嫌鐵頭家裡光景不好麼,我姐和我姐夫結婚你怎麼不攔著,還不是因為我姐她公公是個吃『國供』的,鐵頭爸是個憨憨?」郭老師有苦難言,她倒不是太在意鐵頭家裡光景的好壞,她是不能讓兩個女兒都給那兩個「賣×的」當兒媳啊,那她今後還怎麼在團結學校當老師,還怎麼在南無村的村街上走動啊。郭老師讓秀芹去做秀芳的思想工作,秀芹反而說:「媽,你就別管芳芳的事情了,你為了她好,她也不會落你的好,再攔下去芳芳會恨你一輩子,是溝是崖你讓她自己跳去!」郭老師沒辦法,放下師道尊嚴,天不亮就提著尿盔子堵到鐵頭家門口去罵街,鐵頭媽不敢出門,裝作不在家,鐵頭偷偷跳牆去上班。僵持到兩個月頭兒上,郭老師以為時光能讓女兒回心轉意,結果有人來給她通風報信說,秀芳已經住到鐵頭在榨油廠的宿舍里了。生米做成熟飯,郭老師不得不打掉牙往肚裡吞,在秀芳肚子大起來之前,草草把女子嫁到了此生第二個冤家對頭家裡做兒媳,她以為這以後自己就沒活路了,要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了,結果發現旁人根本就沒把這些事當同事,於是她的心重新獲得了平靜。

鐵頭爸在兒子的婚宴上喝醉了酒,憨憨翻著他的兔唇念叨著要去城裡找他的文明,有人告訴他文明已經死了,他就給人家臉上吐唾沫。老培基瞅空兒囑咐鐵頭:「找人看著你爸,別讓他胡跑,看跑丟了找不回來。」鐵頭滿面春風地答應著,心裡的喜悅滿噹噹的,哪裡還能裝下這些話。典禮的時候二拜高堂,屋裡屋外怎麼也找不見了鐵頭爸,忙亂了半天找不著,只好讓鐵頭伯伯代替他爸和他媽並排坐在板凳上受了兒子媳婦的鞠躬禮。婆娘們一邊躲著炮仗一邊說閒話:「嗨嗨,怎麼能讓鐵頭伯伯和他媽坐在一起呢,我看還不如讓林校長和鐵頭媽坐在那裡呢!」秀芹聽見這些閒話,只當沒聽見,她忙著找見慶有,吩咐男人:「你快叫上兩個人去柏油路上找找鐵頭爸,別再讓車把他撞了。」慶有開著拖拉機頭一直找到鄉里,鄉里正逢集,就聽見有人說有個憨憨在火車道上走,被火車壓死了,慶有覺得不好,趕緊領著人跑去看,火車把人的頭都碾得找不著了,可那身衣服他認得,是鐵頭媽為了兒子結婚剛給憨憨做的一身藍中山裝。這是南無村被火車壓死的第一個人。

鐵頭爸因為死在外面,屬於孤魂野鬼,屍首不能進村子,就在村口的老柳樹下搭了靈堂。請來看下葬日子的黃瞎瞎說:「你家就別太傷心了,其實文明早就把他爸的魂兒勾走了,這幾年『兔娃兒』一直迷迷瞪瞪就是這原因。」鐵頭的新郎西裝沒穿滿一天,下午就換上了孝服,心裡有氣,提著把斧頭,把他弟弟依附的那棵老柳樹給砍倒了,他媽哭倒在地上罵他,他不聽,秀芳拉他,他也不聽,幾個小伙子要上去奪他的斧頭,他握著斧頭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喊:「誰敢過來我先剁了他!」老柳樹被砍倒後,誰家也不敢要,就給鐵錘爸做了棺材。奇怪的是,老柳樹砍倒的第二天,喝農藥後一直躺在床上的雲良媳婦巧兒就能下地了,她扶著牆走出自己的屋子,來到陽光燦爛的院子裡,不見人,聽見院牆外面鼓樂喧天,正給鐵頭爸辦喪事,大概都看打鼓去了,喊了一聲妹妹小巧,不見答應,就慢慢地走到小巧住的廂房,門沒反鎖,一推就開了,她看見自己的男人云良睡在妹妹小巧的床上,小巧坐在床邊,手擱在姐夫的大腿上,兩個人臉上的笑容還凝固著,四隻眼睛像受驚的鳥兒一樣望著她。

第二回喝上農藥,巧兒沒有被送到部隊衛生院,國家裁軍,部隊已經撤走了,只有一個連的兵留守營房。縣人民醫院的救護車閃著藍燈「嗚哇嗚嗚」地拉走了裹在被子裡的巧兒,慶有媽難得一見地抹著眼淚說:「這回巧兒不一定能回來了。」巧兒死後,雲良把兒子女兒都送到了城裡上學,他也十天有八天住在城裡,第二年和小巧結了婚,沒在南無村擺酒席,只把幾個村幹部和廠里的領導請到縣城參加了婚禮,小巧婚後仍然在廠里當著會計,只把那些閒言碎語當耳旁風。

駐軍全部撤走後,雲良把空下來的營房承包了,要擴大再生產,購買新設備生產色拉油,他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宣布,榨油廠要改成股份制,成立食用油股份有限公司,所有工人都可以人股,成為股東,工資以外享受年底分紅。廠領導和村幹部帶頭人了股,慶有和秀芹商議這事情,秀芹說:「咱自己有拖拉機,家裡有三個人掙錢還不夠啊,入什麼股!」慶有媽的原則是基本上媳婦不同意的事情她就不發表意見,慶有爸說:「我看雲良有點折騰,錢放在他那裡不太保險。」和姐姐正好相反,秀芳把家裡的積蓄都入了股,鐵頭把他媽的家底也借出來人股了。在新公司技術員的指導下,左近村子裡都把剛出苗的油葵地重新犁耕了,種上品種優良的大豆,新的生產設備到位後,每天有一車皮從東北購進的大豆卸載到鄉火車站的貨車站台,慶有和「眯眼兒貴」還有學書叔叔開著拖拉機穿梭在從車站到南無村的國道上。秋天,本地大豆也豐收了,方圓數十里的田野和村莊都變得黃澄澄的,家裡有沒有人在廠里上班的,都喜眉笑眼地曬大豆,都知道雲良不是好糊弄的人,用心曬乾篩淨,等著廠里宣布收購的那一天。

睡了一覺起來,有小道消息從廠里傳出來,說是公司生產的色拉油檢驗不合格,根本沒有進入銷售渠道,全都在幾個城市租賃的庫房裡囤積著哩。工人和村民都將信將疑,老培基和老德福領著幾個老漢去支書和村長家裡,讓他們去廠里問問雲良到底怎麼回事。支書和村長有不少股份在新公司,就跑去找雲良。雲良不在廠里,新公司的副總經理老白說雲良去上海和一家「超市」洽談去了,那是一種新型的銷售渠道。村幹部回來就告訴大家,雲良還是有眼光的,是值得信賴的,新公司生產的色拉油就要賣到上海去了。上海是個遙遠的大城市、好地方,村里沒人去過,可是大家這些年在雲良家看的電視是上海牌的,看到雲良戴的手錶也是上海牌的,那麼雲良在上海肯定是有關係的,有眼光有見識的人就對那些懷疑雲良的人進行了教育。國慶節廠里放假,作為福利,給每個工人發了兩桶色拉油,吃了多少輩子棉籽油和葵花油的莊稼人,也吃上了黃澄澄清亮亮的色拉油,慶有媽挪動灶房屋角的老油罐子時,才發現罐子底早就鏽蝕掉了,只是被陳年的油膜和雜質沉澱糊著,不動地方油也漏不出來。國慶假期結束後,工人們去上班,廠子大門關著,門口貼出一張通知:公司正在檢修設備,什麼時候上班等候通知,放假期間工資按百分之六十發放。鐵頭和秀芳回到家裡,鐵頭媽問:「沒說多會兒收購大豆?」鐵頭擰了他媽一脖子說:「沒人上班誰收豆子?沒聽見正檢修設備嗎?」鐵頭媽嘟嘟噥噥地抱怨:「打下這麼多豆子,都快成狗糞了!」

陽曆的新年到了,村里人搞不清這個「元旦」是個什麼意思,也從來不把它當年過,只有鄉政府和廠礦的大門口在這一天才會貼紅對聯,橫批都是「喜迎元旦」、「新年快樂」,平不邋遢的,不能跟春節的「大地回春」、「萬紫千紅」、「春滿人間」、「萬象更新」比,只是因為入股的時候公司說這一天年終分紅,大家才記住了這一天。一早,就有人跑去公司大門口看情況,果然貼出了通知,上午九點召開股東分紅大會,很快消息就傳遍了。早早吃完飯,有股份的人家就派代表去廠里參加大會,大門口貼著大紅的對聯,紅彤彤得讓人心裡充滿了希望。大會開始大伙兒才發現主席台上沒有雲良,副總老白笑眯眯地向大家問了好,秀芹對秀芳說:「你看老白一說三笑,肯定是個白臉奸臣。」老白對著擴音器說:「因為技術原因,現在設備還沒檢修好,咱的產品要想打入上海、北京的市場,那就得好好升升級麼,所以說大家不要著急,等也等不了幾天了。另外雲良打回電話來,他記掛著工人的工資和股東的分紅哩,我的意思他能體諒大家,大家也應該體諒他,畢竟這些年沒有雲良,家家戶戶也不可能有錢供孩子上學,給老人看病吧?是雲良辦廠子讓大家過上了好日子,這大家得承認吧?現在公司遇到一點資金運轉的困難,這個困難馬上就要過去了,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希望大家能和公司共度難關。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今年的分紅有兩套方案,一個是公司給股東打現金欠條,什麼時候資金回籠了,再兌現給你;另一個是貨品分紅,什麼意思呢,就是用咱們生產的色拉油來分紅,放心,公司按照出廠價和你結算。兩種分紅方式,大家根據自己的情況自由選擇吧,願意打欠條的現在去財務部辦手續,願意要色拉油的,散會後就可以把油拉回去。能做主的現在就辦,不能做主的回去和家裡商議好了再來,好吧?散會!」

會場上哄吵起來,秀芳問秀芹:「姐,你要油嗎?」秀芹說:「要,怎麼不要?看這樣子,欠條誰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兌現,把油拉回去咱還能賣麼,賣不了自己吃,反正誰家一年不吃幾桶油?」就聽有人喊:「油庫門已經開了,快回家拉車去吧。」公司辦公室主任張鉤子舉著胳膊喊:「別亂別亂,先到財務算清你的股份該領多少桶油,算清了統一讓拖拉機給你送回家裡去。」他吩咐站在身邊的慶有:「你和『眯眼兒貴』負責指揮車隊給家戶送油。」慶有笑著問他:「那我們的工錢也用色拉油結啊?」張鉤子罵他:「別雞巴廢話了,快幹活兒吧!」秀芹上來不滿地質問他:「你嘴裡乾淨點兒啊,我們掙的也不是你的錢!」張鉤子瞪起眼睛不屑地說:「罵他了,他敢怎麼樣?還想不想在我這裡幹活?」大家心裡的怨氣正沒處撒,正好圍住張鉤子罵他:「你也是鄰邦村里人,人模狗樣的裝什麼蒜!」不知誰喊了一聲:「打狗日的!」鐵頭上來就把張鉤子撲倒在地上,「呼啦」上來一群男人,對著張鉤子連踢帶打,張鉤子起初還咋咋呼呼嚇唬人,後來就哭叫著求饒起來。有人說:「不行,你磕三個響頭就饒了你!」張鉤子渾身是土鼻青臉腫地爬起來就磕頭,女人們都快樂地鬨笑起來,男人們也就饒了他。

鐵頭跑來約慶有一起開上拖拉機去縣城周邊的村子賣色拉油,慶有說:「我家沒入股,秀芹工資頂來的這十來八桶油自家就吃了,反正我現在也沒活兒跑,你開上我的小四輪去轉村子吧。」秀芹不高興地數落男人:「昨天鐵頭幫你打架的事倒給忘了?怎麼說秀芳也是我妹子,她家裡的錢全入股了,那麼多油不賣出去,你讓她喝西北風啊?你當姐夫的不該開車跑一跑?」慶有嘿嘿地笑著說:「我去就去麼,你著什麼急哩!」發動了拖拉機,和鐵頭一起去他家裡拉色拉油。剛出了門,聽見秀芹吆喝他:「慶有,慶有,等我一下。」慶有踩住剎車回頭問:「怎麼了?」秀芹拉住車斗爬上來說:「我和秀芳一起去,我看見我妹子犧惶哩!」慶有和鐵頭一對挑擔都笑了。

慶有的拖拉機「咚咚」冒著黑煙,拉著_車斗色拉油直奔縣城郊區的村子,一對姐妹一對挑擔,四個人有說有笑一副買賣人氣定神閒的樣子。跑了好幾個村子,每個村子都能碰見幾個南無村賣色拉油的,剛開始還互相插科打諢嘲笑一番,慢慢話就懶得說了,頭也垂了下來。所到之處,那些刻薄的郊區婆娘都會大驚小怪地叫嚷:「哎呀,又是你們南無村的賣油啊,我們能吃多少油啊,再買就變成『油葫蘆』(一種昆蟲,作者注)了!」到天黑也沒賣出去幾桶,大冬天喝涼水啃干饃,慶有的胃又疼起來。秀芹心疼地說:「算了,算了,回吧,你姐夫的胃病犯了就麻煩了。」慶有捂著胃皺著眉頭開車,三個人垂頭喪氣坐在滿車斗的色拉油桶中間,秀芳抹著眼淚,鐵頭說:「別哭了,別哭了,哭頂個什麼事?」秀芹罵著:「好歹把雲良死在上海吧,拿上大家的錢在外面享福,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第二天慶有的胃病就犯了,弓腰曲背跪在床上像個蝦米,頭頂在枕頭上,牙齒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向忍讓媳婦的慶有媽抓住機會把秀芹數落了個不亦樂乎,秀芹理虧,一聲不吭。聽見鐵頭在院子裡喊慶有,秀芹趕緊出去,低聲說了幾句話,讓他自己把拖拉機開上走了。

學書放寒假回來,聽媽媽說了一件事,鐵頭和秀芳叫了村里幾對兒年輕夫婦當托兒,在集市上行騙掙錢。那種騙術學書在校門口也見過,幾個專門騙學生錢的人,一個坐在馬紮上,膝頭放一個三合板做的木盒子,盒子裡用擋板格成幾個軌道,軌道對面有兩顆釘子拴著一個橡皮筋,把一個玻璃球放在橡皮筋中間往後拉,像彈弓一樣彈出去,玻璃球進了哪個軌道,就按照那個軌道的賠率給下注的人錢;這種騙術俗稱「打彈子」,關鍵是莊家的膝蓋能左右玻璃球滾動的方向,並且那些大呼小叫著贏了錢的都是托兒,專門欺騙沒文化的村里人,還有老人和娃娃。學書沒有想到鐵頭和秀芳干起了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心裡堵得慌,埋怨他媽:「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呀,他們想幹啥關我什麼事!」他媽卻說:「我還沒說完呢,營里村有個沒兒沒女的老婆婆,養了一頭豬,賣了三百塊錢準備過年,秀芳和鐵頭幾個人騙人家『打彈子』,老婆婆糊裡糊塗把那三百塊的活命錢都輸了,回到家裡想不開,解下褲帶,把自己吊死在了窗欞上。」學書聽得肚子疼,兩隻手按在肚子上,弓著腰小跑著去了茅房。

來年春天,一併傳來兩個壞消息,一個是鐵頭在火車站扒貨車偷東西,摔下來被碾斷了腿,另一個是傳說雲良在南方的一個賓館裡喝安眠藥自殺了。鐵頭沒死就不說了,雲良死了的消息和春風一起來到晉南大地,不知道在這個春天裡該給大地種點什麼的莊稼人,搖搖頭,嘆息一聲,心裡總算有了譜。人死帳爛是傳統,也是道德,「人都死了,還能怎麼樣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好歹咱還活著,錢不錢的,就算了吧,本來種地的也沒那個有錢的命。」人們慷慨地原諒了死者,恢復了他們大地般的沉默和溫柔。很快,田野上又恢復了五彩紛呈、髒亂駁雜的原貌,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在廠里上過班的人,他們走路的姿勢和說話的腔調甚至看人眼神都和莊稼人不一樣了,學書發現,誰上過班,一眼就能看出來,後來他找到了一個詞來形容那些人的不同之處,他們有了:氣質。慶有把四輪拖拉機賣掉,買了一輛三輪摩托,車斗上安裝了頂棚,每天到縣城的火車站排隊拉人,和出租麵包車搶生意。這天,慶有剛放下碗要出門,支書和村長來了,讓慶有拉著他們到縣城跑一趟,他們想去雲良在縣城的家裡祭奠一下,畢竟是一塊兒光屁股長大的,不去一下心裡過不去。他們先去壽衣店買了個花圈,慶有要用繩子擱到三輪車頂棚上,村長說:「別擱了,不夠麻煩的,我們倆就這麼扶著吧,沒幾步就到了。」舉著花圈來到雲良住的小區門口,保安攔住了:「舉著個花圈幹什麼,這裡沒死人!」說了半天好話,只讓人進去,花圈不行,只好讓慶有看著花圈,支書和村長進去了。雲良家兩個人是來過的,到了樓下不見有靈棚,兩個人就很納悶,上樓敲門沒人開,問鄰居,才知道雲良生前就搬走了,已經有小半年了。

他們找了個小飯館,要了一瓶黃蓋汾酒,三個人坐下來喝著。村長說:「也許雲良根本就沒死,他還不起錢,裝死糊弄大家吧?」支書說:「話不能這麼說,我覺得是雲良真的是為難得不行,熬煎死了。」慶有說:「村里人都說是巧兒把他的魂勾走了,巧兒是喝藥死的,雲良也是,這不是報應嗎?」支書說:「你這是迷信,巧兒是喝農藥死的,雲良是喝安眠藥死的,怎麼能一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喝完一瓶,又要了一瓶,一直喝到半下午,吃了三大碗面才出來,三個人走路都不大穩了。村長大著舌頭說:「慶有也喝球多了,別雞巴開、開車把咱報銷到路上,我看也不著急回、回去,咱好容易來一趟城裡,找個地方洗、洗個澡,等酒醒了再同也不、不遲。」支書笑眯眯不吭氣,慶有說:「你們是當頭兒的,反正我跟著你們就是了。」他們找到一個浴池,進去泡了半天,互相把滿身的油泥搓了搓,要了個房間看電視。服務員給他們沏了一壺大葉茶,問:「叔,要按摩的嗎?」村長說:「要,要三個,一、一人一個!」支書擺手說:「我不要,你們要吧!」村長笑他:「欸,要吧,肯定比我嫂的手細嫩!」服務員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來三個女人,站在門口笑嘻嘻地望著他們,他們正背對門口看電視,聞到濃烈的香水味,也笑著轉過頭來看,三張男人的笑臉和三張女人的笑臉撞在一起,十二顆眼珠子差點都瞪得掉下來,那三個女人「哎呀」一聲扭身就往出跑,支書就罵起了村長:「我說不來不來,你偏要來,這下要在村里傳成笑話了!」

慶有不說話,臉和脖子都燒灼得通紅,連裸露的胸脯子都紅了半截子,他看見,剛才那三個女人,排頭的就是他的小姨子、鐵頭的媳婦秀芳,其他兩個都是村里和秀芳年紀相仿的媳婦子,秀芳和鐵頭「打彈子」騙人的時候,那兩個都是她的托兒。

責任編輯/陳克海

來源:山西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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