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曠野一棵樹

fans news 發佈 2022-01-20T03:57:29+00:00

火車和時光一樣不可倒流,人也無法確認萍水相逢的風景。那些疏落的春樹,幾乎是等距離站在路邊荒野里,有時枝丫歷歷分明如柵欄,如篦梳,如嬰孩的睫毛。


文|江徐


火車在夜色中前進。

車窗外進行著的夜,山的線條,樹的輪廓,偶爾閃過遠處的幾星冷清的燈火,偶爾又閃過近處的幾朵雪白的花,擎了一樹。是白玉蘭吧?火車和時光一樣不可倒流,人也無法確認萍水相逢的風景。

那些疏落的春樹,幾乎是等距離站在路邊荒野里,有時枝丫歷歷分明如柵欄,如篦梳,如嬰孩的睫毛。山丘高低連綿起伏。沒有風,所見都靜默在夜裡。這種靜默,莫名讓人生出感動。望著不斷不斷向後、向遠方退去的景致,仿佛在看一幅徐徐展開又難以圖窮的山水畫卷。

窗外夜色如墨,加上墨色中的山與木,很自然就想到木心的轉印畫——也是這般僻靜,幽微,深邃,被夜色浸染。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五十來歲的木心白天參加勞改,打掃廁所,晚上躲進寓所,潛入屬於他一個人的藝術世界,獨自琢磨市面上罕見的轉印畫。

轉印畫的創作方式是這樣的:將水和顏料塗抹在玻璃,將紙覆蓋其上,進行印染,再翻轉過來,以濕濡的水漬為基礎和輪廓,即興創作出完整的畫面。下手之前,木心也不知道自己將會得到怎樣一幅作品。所以,轉印畫,「玩」的是臨時起意的想像,與機變之道的匠心。

藉以水漬淋的紙面,他演變出元氣淋漓的畫面。山巒、山谷、山川、水流、小潭、湖泊、榕蔭、竹篁、茶嶺、漁村、西湖雲霧、滬上月色、光禿的喬木、陡峭崎嶇的蜀道、被雪覆蓋的松針密林、煙雨迷濛的江南水鄉……這些景致,像是來自現實,像是來自夢境與想像,又像是來自讀過的古典文學。而這些畫作的題目的確帶有濃郁的唐宋古韻:魏晉高居、唐詠蜀道、會稽春明、蘇堤春曉、清筠涼川、輞川遺意、環滁皆山……

當這些山水樹木一點點呈現於眼前,他便可以成為一隻螢火蟲,一閃一爍,蹁躚飛舞著進入親自創造出來的藝術世界。這個世界,沒有熙攘的人群,沒有十色的煙火,只有天地自然。

有一幅題為《山陰古道》的畫作,仿佛春雨初歇,空氣濕濕噠的,山氣迷濛,流水澄靜。山麓的樹,探水的樹,彼岸楊柳蔥蘢,此岸松枝橫逸……恰如古人有言:「從來說山陰道上千岩競秀,萬壑爭流,是個極好去處」唉,目光一時不知落於何處。

將整個畫面瀏覽一番,不妨沿著岸邊,蹀躞其間,仿佛可以走很久,很久。你又不禁暗自讚嘆,分不清是為大自然的造化鍾神秀,還是為作者的妙手偶得之。總之,疲倦的心,由此獲得浸潤。

還有一幅題為《曠野一棵樹》,深褐色的色調,與水融合後,暈染成層次豐富的荒林,河流縱橫其中。遠處,一長塊黑色墨漬形如石橋,橫跨兩岸。再遠處,有一棵樹,似人工,似天成,立於無人的曠野。畫面的意境很容易讓人想起杜甫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也是這般清冷又孤獨,蕭瑟又寂涼。木心偏說,一個人最好的狀態是冷冷清清的風風火火。

好像在哪裡讀到,木心說他是以山的名義畫自己,茫茫曠野中的那棵樹,就是他自己。他在同名詩作中寫道:一棵/冬之樹/別的樹上有鳥巢/黃絲帶,斷線風箏/我沒有。

木心美術館落成之後,館長陳丹青在《繪畫的異端》中寫道:「他畢竟是葆有宋元記憶的紹興人,透過水跡,我們,如果願意的話,仍可窺見李唐的森嚴,董源的幽冥,黃公望的開闔,倪瓚的蕭然……」

除了創作方式的巧妙,木心轉印畫還有獨特之處:尺寸非常狹長,有些形如市尺。我從網上看到,一位遊客在木心美術館的牆面拍一幅畫作,從遠處看,畫作與畫框的比例就像儲蓄罐的口子。走進細看,山巒臥遊,大有乾坤。

這種驚喜,或者說驚異,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一種玩具,手掌般大小,眯起一眼,另一隻眼從小孔望進去,一幅幅畫像別有洞天。

某年初春去趟烏鎮,東柵的木心紀念館、西柵的木心美術館,都進去了。那時,被他的文學作品吸引,還不懂得其轉印畫的妙處,在館內昏暗的放映廳,對牆上投影播放著的畫作不明所以,於是走馬觀花,一掠而過。

那是疫情發生之前,短短几年,竟也恍如隔世。想著等疫情的陰霾散去,再去烏鎮,重新去看那些按照木心遺願——用影像設備放大幾十甚至上百倍的小畫。彼時,將是另一番韻味、另一種收穫。

木心一生漂泊,暮年有幸重回故園,也算是命運的眷顧。作為帶根的流亡者,文學的局外人,他對藝術世界念茲在茲的,終是北宋的山水畫。

不論何時何地,何種境遇,這份文化鄉愁,還有那些脫胎於北宋山水的轉印畫,讓木心葆有他的無何有之鄉。在此鄉,他可以做一棵曠野之樹。




【作者簡介:江徐,80後女子,十點讀書籤約作者。煮字療飢,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