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浜》:如何成為傳奇

fans news 發佈 2022-01-27T23:26:46+00:00

這些耳熟能詳的唱腔,從現代京劇《沙家浜》誕生至今,已在華夏大地上迴響了半個多世紀。可以說,《沙家浜》塑造的這些英雄形象,連同一段段經典唱腔,已凝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融匯到百年以來的紅色血脈之中。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蒼穹」……這些耳熟能詳的唱腔,從現代京劇《沙家浜》誕生至今,已在華夏大地上迴響了半個多世紀。時至今日,從劇場到螢屏,從「彈幕」繚繞的長視頻到繽紛互動的短視頻,再到天南海北大大小小的聯歡活動,「郭建光」「阿慶嫂」「沙奶奶」們的身影依然活躍在各類空間和各種場景里。可以說,《沙家浜》塑造的這些英雄形象,連同一段段經典唱腔,已凝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融匯到百年以來的紅色血脈之中。

我們不禁會問,這部革命歷史題材的戲曲作品,何以經久不衰?在筆者看來,關鍵在於該劇創造性地發揚並延展了京劇藝術的本體特質,實現了敘事與抒情的高度融合,從而成就了詩性傳奇的藝術品格和跨越時代的藝術魅力。而這一切要從《沙家浜》長達8年的創作歷程說起。

(一)

早在上世紀50年代,隨著新中國文藝事業的蓬勃發展,戲曲界不斷嘗試用古老的戲曲藝術反映現實生活、塑造時代形象。50年代末60年代初,上海市人民滬劇團排演的《蘆盪火種》受到廣泛關注。這齣戲反映了抗戰時期地下黨員阿慶嫂掩護18名新四軍傷病員,堅強而機智地與日偽武裝周旋,最終奪取勝利的傳奇故事。1963年,時任北京京劇團編劇的汪曾祺等人,將滬劇《蘆盪火種》移植改編為京劇,最初命名為《地下聯絡員》,意在突出地下工作的傳奇性。第二年,經過舞台實踐之後,汪曾祺等又對劇本作了大量修改,並恢復了《蘆盪火種》的劇名,立意、結構和人物形象得到進一步提升。同年,毛澤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觀看了京劇《蘆盪火種》並予以高度評價,同時建議加強「兵」的形象刻畫,突出武裝鬥爭的作用。第三次修訂正式完成後,《蘆盪火種》易名為《沙家浜》,以郭建光為代表的新四軍形象更為豐滿,與阿慶嫂這一地下黨員形象雙峰並峙。自此,現代京劇《沙家浜》為人們所熟知,唱響了大江南北。又經歷了幾年的舞台實踐,1971年長春電影製片廠推出京劇《沙家浜》的電影版,至此,《沙家浜》一劇最終定型。

(二)

縱觀《沙家浜》漫長的創作歷程,最具挑戰性的當屬從第二稿《蘆盪火種》蛻變為第三稿《沙家浜》這個環節。因為《蘆盪火種》本來是以反映地下鬥爭為主線的,它之所以引人入勝,就在於該劇的傳奇性。原劇中,郭建光等新四軍傷病員是作為配角出現的,他們的任務主要就是在蘆盪里隱蔽、堅守,本沒有多少戲劇衝突。到了《沙家浜》這一稿,究竟用什麼手法突出新四軍呢?這實在是對創作者的巨大挑戰。

令人嘆服的是,這一困境最終被巧妙地化解了。在《沙家浜》中,創作者運用避實就虛的手法,索性將處於情節發展和戲劇衝突邊緣的新四軍傷病員置入詩性場域,充分發揮京劇藝術的抒情特質,通過成套唱腔塑造愛憎分明、信仰堅定、感情深摯的新四軍形象。比如第二場「轉移」,就是在日軍即將「掃蕩」沙家浜之際,新四軍傷病員根據縣委指示轉移入蘆盪。但在這一情節之前,指導員郭建光用「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大段西皮唱腔,抒發了堅決保衛祖國大好河山、期待早日回到抗戰前線的真摯情感。又如第八場「奔襲」,就是表現新四軍傷病員身體恢復後奔襲沙家浜的場景。同樣地,在這段敘事上,插入了郭建光又一段沁人心脾的西皮唱腔:「月照征途風送爽,穿過了山和水、沉睡的村莊……」這種鮮見於傳統京劇的詩化語言與譚派唱腔的醇厚韻味相得益彰,不僅點出了時間和環境,也映襯出此時的新四軍的精神面貌。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在情節變化相對較快的場次和敘事性內容占主導地位的唱段中,依然貫穿著詩性氣質。比如第五場「堅持」中的第一個核心唱段「聽對岸響數槍聲震蘆盪」,其主體是敘事性的,主要表現了新四軍傷病員聽到槍聲後急於出盪殺敵的場景,以及郭建光面對嚴峻形勢的複雜心理活動。然而,唱段最後依然藉助了詩性隱喻,通過「漫道是密霧濃雲鎖蘆盪,遮不住紅太陽萬丈光芒」二句,一舉打破前半場持續壓抑的氛圍,生動展現了郭建光運用毛澤東思想克敵制勝的堅定信念。至本場最後一個唱段,則是氣勢恢宏的嗩吶唱腔「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此段已完全超越敘事情境,以通篇寫意的手法,幻化出電閃雷鳴的嚴酷場景,郭建光和傷病員們亦歌亦舞,在節奏持續推進的合唱與身段組合中,最終凝定為一幅英雄群像,其聲振聾發聵,其形高山仰止,由此全劇推向了最高潮。

(三)

通觀全劇不難發現,《沙家浜》的詩性氣質不僅浸潤於新四軍的光輝形象中,即便在傳奇色彩很濃的阿慶嫂身上,也有著生動體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第四場「智斗」的三人輪唱,此處的戲劇衝突已臻全劇之巔:刁德一懷疑阿慶嫂與新四軍有聯繫,但尚未掌握確鑿的證據。鑑於她與胡傳魁的關係,刁德一隻能施展伐謀攻心之術,步步逼問。在以西皮流水板展開的第一輪智斗中,刁德一先是奉承試探,而阿慶嫂卻不卑不亢,試圖把刁德一的視線引向胡傳魁,並解釋自己不過是想「背靠」胡傳魁這顆「大樹」好乘涼而已。對此,刁德一併不買帳,他展開了第二輪智斗,直接點出了「新四軍久在沙家浜,這棵大樹有陰涼」,無論阿慶嫂承認還是否認,或許都能從她的言語和神色中覓得幾分蛛絲馬跡。誰料阿慶嫂技高一籌,「顧左右而言他」地唱道: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

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涼……

有什麼周詳不周詳。

阿慶嫂洞悉了刁德一的圈套,與其在矢口否認與新四軍的關係時,被抓住破綻,不如繞開圈套,借用自己的公開身份作掩護,把茶館老闆娘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這裡,阿慶嫂並沒有否認與新四軍的往來,但即便曾經「相逢」過,也只是盡一個老闆娘的「招待」之責,又怎會像刁德一 懷疑的那樣,與新四軍之間「安排照應更周詳」呢?這裡,阿慶嫂分明是以退為進,在一段瀟灑自如的對唱中,既把自己的無辜說給一旁的「草包」司令胡傳魁聽,同時也堵住了刁德一那張窮追不捨的嘴。此話一出口,即便是陰險狡詐的刁德一,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智斗中敗下陣來,說道:「阿慶嫂真不愧是個開茶館的,說出話來滴水不漏,佩服,佩服。」

如果在現實場景中,或許很難想像阿慶嫂用近乎吟詩的方式回應刁德一。但是在《沙家浜》這部詩性傳奇中,全賴「壘起七星灶」數語,把阿慶嫂這位地下工作者的「江湖氣」烘托出來。在現實場景中,阿慶嫂的話只是說給胡傳魁和刁德一聽的;但戲劇演出中,還不得不考慮觀眾的因素。如果完全以還原真實為目的,阿慶嫂或許只用「我不過是個茶館老闆娘,誰來了都要熱情招待,新四軍來了不也一樣」這樣的寥寥數語便能遮掩過去,這樣一來,現實中阿慶嫂或許完成了她的職責——麻痹了胡傳魁的神經,堵住了刁德一的嘴,但是劇中的阿慶嫂卻難以向觀眾交差——僅二三語,尚不足以讓這位機智、沉著、進退周旋於豺狼虎豹之間的地下黨員形象深入人心。或許只有超越現實場景、暫時擺脫客觀敘事邏輯,藉助「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的詩性話語渲染,才能真正讓我們感受到一個柔弱女性面對日偽頭目的逼問時,是何等心胸,何等從容。

一次觀劇之後,我們大概難以完整地記住阿慶嫂、郭建光的一舉一動,但只要響起「壘起七星灶」、響起「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的旋律,我們自然會回憶起阿慶嫂、郭建光的鮮活形象,為他們機智從容、堅忍不拔的品格所感動、所鼓舞,這才是一部經典作品的意義之所在。精神永光,詩性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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