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瓷,一尊

楚天抒懷 發佈 2022-03-18T18:53:03+00:00

宋瓷,一尊鄢文龍最喜歡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人生三境界」,那 「立」「守」「得」的三重境界,至今記憶猶新。讀大學時曾就此寫過一篇廣播稿。午餐時,聽到廣播裡正在播自己的文稿,興奮極了。

宋瓷,一尊

鄢文龍

最喜歡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人生三境界」,那 「立」「守」「得」的三重境界,至今記憶猶新。

讀大學時曾就此寫過一篇廣播稿。午餐時,聽到廣播裡正在播自己的文稿,興奮極了。

到後來才知道王國維是巧用集句的修辭,分別集晏殊、柳永和辛棄疾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青玉案•元夕》中名句而成。

因為晏殊是江西臨川人,印象特別深刻。

好欣賞他的至理名言:「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很陶醉他的名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在通讀他的全集之後,發現:

他是最成功的讀書人。

他是成名最早、仕途最順的朝廷大臣之一。

十四歲被皇帝召見。

三十歲就拜翰林學士。

三十五歲做到了樞密副使。

四十二歲為參知政事,當上了朝廷的副宰相。

五十三歲那年,以刑部尚書登宰相大位,充集賢殿大學士兼樞密使。

他一生好引薦、好作詩、好宴飲、好歌舞。

他門生弟子遍及朝野。

他是獲得專利的生產專家,生養了一大堆兒女,九個兒子,六個女兒。

他勤於著述,文集編出來竟有240卷之多,詩歌就寫了上萬首差不多每天一首,幾乎與陸游不相上下。可惜詞傳下來很少很少,只有14多首平均下來三四個月都沒寫到一首半首。


他對曲子詞漫不經心而疏懶。

如果不是晚年對曲子詞心懷愧疚,自己藏匿處理掉了大部分,就是寫詞的年代太短暫,創作的作品太稀少。

為什麼在他的詞集裡的作品是這樣的整齊劃一,這樣的風格一致?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自己的晚年曾經有過整理與刪改,刪掉了不雅,搖身一變,衣冠楚楚。

如果我們對海明威的「冰山理論」略有所知,或許就渙然冰釋,畢竟優秀的文學作品一定要極端簡約,要有經驗省略。

只有宋初的隱士林逋,是自己不想讓作品流傳,才隨寫隨丟。以我的經歷,我似乎更相信歐陽修、柳永、蘇軾。相信、辛棄疾,不管他們怎麼道貌岸然,一進入詞的世界,他們就呈現出原生的世界:蕪雜,混亂,良莠不齊。

不像晏殊,不像李清照,不像王沂孫,總是光鮮得讓人驚嘆:整齊,單一,少之又少。

他的詞,簡直就是傳說中的宋瓷,標準的China,精緻絕倫。宋本《珠玉集》,名稱比喻恰當,恰當得就像古代的美男子衛玠,俊秀得連他的舅舅王濟都忍不住讚嘆:站在旁邊,只覺得珠玉在側,自慚形穢。

事實上,如果你讀過他的詞,真讓你覺得像在撫玩溫潤的玉兒:玲瓏剔透,圓潤平和。

那份感覺,那份心境,你會誤以為是馮延巳。如果這樣,你就過於淺薄,畢竟,馮延巳只不過是他的出發點。

他的詞總是有點傷感,但傷感得的當,縹緲無痕,卻蘊含著一絲落寞,妙在若有若無,若隱若現。

他的詞總是略顯多情,但多情得矜持有度,簡直就是純淨男女之間的愛慕與相思,模糊得讓人搔首弄姿,踟躕而猶豫。

他的詞總是毫不經意,宛然天成,穠纖適中,修短合度。這種帶著貴族的修養,一經他用曲子詞表達,便宛然有一種天然的富貴離子。既讓你心滿意足,又讓你若有所思,更讓你在人生的惆悵中交織著愛情的嘆息。

如果你讀過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你會發現,原來他們早就跨越時代的年輪,遙相呼應:他們來自色眼迷離的宮體,卻又完全洗盡了脂粉,素麵朝天,朝天,素麵。


當你沉醉在《鵲踏枝》中: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   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西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   山長水闊知何處。


當你惆悵於《踏莎行》裡: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台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當你低回如《踏莎行》處:

細草愁煙,幽花怯露,憑闌總是銷魂處。日高深院靜無人,時時海燕雙飛去。

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天長不禁迢迢路。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

這迷人的小詞,讀著讀著,仿佛我們已經老了,什麼都有了,卻又什麼都失去了惆悵低回,只剩下甜蜜的傷感與追憶。

他的悲哀在於:「已然曾經擁有,卻不能天長地久。」


我一直想追問的是:

在他那個奢靡享樂之風瀰漫的社會,即便是人格非常健康的歐陽修、蘇軾,都寫過風流香艷、令人不安的曲子詞,而在這個富貴淫靡的社會環境中心,他卻能保持相對純淨的心靈?

這樣看來,我之前的疑問便有了進一步的確定:如果不是被他自己刪削掉了,如果他確實很少寫這一類東西,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沒有什麼機會寫。


據說,他清瘦如削,飯量極少。平生不怎麼吃肉,全家人總是兩天才吃一頓豬肉。自己每天總是只吃半張餅,用筷子捲成卷,再抽去筷子,插一條細細的捻頭,就算一頓飯了。即便是宴請賓客從來不提前做菜,總是一邊與客人觀賞歌舞,一邊讓家僕陸續端上現做的菜餚,不知是喜歡吃熱菜,還是講究排場。


有人說,他在主政朝廷和主盟文壇,致命的缺點在於不幹事,不惹事,不想事,不成事。

我更願意相信他自己寫過一篇《幾銘》:「小飯防噎,跬行虞跌。巾有角墊,衣存衽缺。惟忠與孝,則罔摧折。」

原來,他這般焦慮,如此猶豫;這般克制,如此謹慎;這般拘泥;如此刻板。

原來,一切基於小心翼翼。

小心,宋瓷;翼翼,一尊。

2020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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