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敬忠《鳴沙演繹》第十三回:河朔冰凌秀冬日 社會雷雨灌春樓

楊森林文集 發佈 2022-04-10T14:51:28.131925+00:00

騎驢來到柳其營三舅爺爺家,院內有電線桿,把驢拴定。未曾進門,就聽三舅爺爺聲音從屋裡傳來:「敬忠,快進來!」它可以講整本的《三國演義》、《七俠五義》。


黎敬忠 /文圖


騎驢來到柳其營三舅爺爺家,院內有電線桿,把驢拴定。未曾進門,就聽三舅爺爺聲音從屋裡傳來:「敬忠,快進來!」三舅爺爺年輕時失明,聽拴驢,知道是我來。

我接過他幾次到外婆家。他雖然失明,卻是滿腹經綸,說書講故事一絕。它可以講整本的《三國演義》、《七俠五義》。小時候,偶爾也從宋天才手上借小花屬看,但看不夠。我喜歡三舅爺爺,主要是想聽書。

他坐在毛驢上就講,講一路。到外婆家,吃完飯又講。晚上睡覺吹燈,他講著講著就停了,害得我不住地「嗯嗯」。他是試探我睡著了沒。《三國演義》這回是第二遍聽了。

三舅爺爺卜永壽、四舅爺爺和我外婆親兄妹,爺爺多,舅舅就多,。到了我們表兄弟這一輩就有卜興林、卜永祥。卜永忠,卜玲玲等一大幫,皆成功人士。柳其營也叫卜家莊子,親戚眾多。

挨到冬天放寒假,就在家勞動,干農活。生在農村,幹活累,可是也蠻有意思地。

冬水後開始積肥,生產隊仍舊刨羅莊城牆。今冬,刨完了城牆根底,平整一下作了農田。前年回家我還到莊子原址,已經不清楚確切位置了。

只有羅莊缺城牆,後人不見老地方。

如今跨進村舍里,問路尋親盡迷茫。

農耕千年,稼禾養人。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農村旱廁,墊圈積肥,要靠人用背篼背土,祖祖輩輩如此,黃土搬家。冬天,人們把田嘴子上淌水淤高的地方把土鏟起來,支上背篼架子,放背篼,上土,背到圈裡。秋上再把糞土起出來。等到冬天再用背篼背、架子車拉,送到五百米外的生產隊地里,堆好。一堆為一車,一車十二背篼;通路的田用車子拉,兩架子車為一車,一車記十分工;十分工為一個勞動日。一個勞動日到秋天分配三兩糧食和一分錢。記得一九六五年我家全年人均分糧食二百一十斤;分得總錢數19元錢,這是分錢最多的一年。有的年份錢數倒貼。高莊隊分配最好,人均四百一十四斤糧食,這是政府規定的最高標準,每個勞動日四角錢,隊長高永昌的本事大,令全鄉羨慕。個別人家買了自行車。

家裡墊圈背土主要是我和姐妹們的的事,背篼爛的飛快,我得上南山拔芨芨草,下河灘削紅柳條編背篼。

寧生背篼編得特別好,樣子又乖背上又不硌人。冬天黃河封蓋,我跟著他、安安和沙渠子隊的袁五子、胡六叔他們,過黃河冰橋到大蒲子灘上打紅柳。紅柳條用來編背篼,紅柳根稍則用來做飯和燒野炕。

中寧的黃河,自甘肅和寧夏交界的黑山峽峽口入,九曲十八彎下泄,到牛頭山峽口,由牛頭山鎮山鎖鑰,黃河停下湍急的腳步,形成衛寧平原。兒時的天氣,人冷黃河也冷。每年冬季黃河冰凌封河,從峽口起往上,冰凌就將河面封蓋起來,大人們叫碴河。外婆愛講故事,她說,有河神指揮碴河,還念碴河謠:「尖對尖,拐對拐,今年碴到燕子埃;尖對尖,方對方,今年糧食堆滿倉。」燕子埃,據說是在中衛境內。天越冷,河碴得結實、往上游碴得遠,糧食就越豐收。

每到臘月,北風號、冰凌稠,不意間一夜黃河就乒桌球乓碴上去了。河神倒沒有見,聲音卻很大。儘管有「河神」指揮,河岸卻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冰塊被擠到岸上;河中間也往往留下許多冰溜子。有水不流動的叫明溜子;底下還淌水的窟窿叫暗溜子。碴河的第二天我們過河背柴。黃河流至二道渠地界水勢平緩分叉,形成多河多灘。夏天叉河水大,過不到夾河灘上,灘上的紅柳、蒲子就特別茂盛,冬天有冰橋正好打柴。胡六叔年長負責探路。打完柴,捆好,雙肩背上,我們跟著大人們踏著冰橋往回走,突然一個婦女「啊」地一聲叫掉在暗溜子裡,不見了人影,只剩下紅柳柴架在冰窟窿上晃動。情急之下,胡六叔扔掉自己的柴跳了過來,一把提起架在冰窟窿上的紅柳柴,眾人合力,拉了上來,女同志竟然還拴在柴上。大家歡呼,女同志卻滿臉通紅不說謝,因為她是他的弟妻。農村中,大輩子弟妻是不能說話的,更不能拉手,即便是救命時刻。後來大家一見胡六叔就調侃:大輩子弟妻,都是自己。我從紅柳柴里選出來紅柳牙條,跟著寧生編了好多背篼。柴用來燒炕。

我最愁的是家裡每年拆炕,這年拆了兩付,又支了兩付。拆出的糊坷垃,抽空打碎,用新編的背篼背到生產隊的田裡。火炕炕土作肥料是優質肥。爸爸說:「糊坷垃一攤,糧食冒尖」。

拆炕支炕,技術性最高,而且是系統工程。夏日,麥收後連著麥根麥茬在麥地淌水,稍微幹些時用石磙子碾壓,然後用板鍬裁方挖筏子。說起來簡單,但要把筏子立起來成線條,美觀好看,砌牆不歪,實屬不易。筏子幹了摞起來。冬天拆炕後,根據麥稈和麥芠子的不同燃料性質,分兩個屋子分別支好填炕和柴炕。我學會了不少的技術。

生產隊窮盡一切辦法積肥,一冬天滿窪子地燒野炕,每家兩付野炕。一冬天我踏冰臥雪打來的一大堆紅柳、大蒲子草,全都冒了煙!真是:

煙燻火燎燒肥料,想方設法苦耕耘。

自然災害吹號角,以食為天恨光陰。

又到年關,生產隊給每戶一輛毛驢架子車,跨黃河冰橋到棗園火車站拉煤。五更起程,與安安、寧生套車,穿上爸爸的老羊皮襖,上冰凌橋,在棗園火車站裝煤返回。冰橋很厚,各生產隊膠車也在拉碳。拉了兩回碳。二媽從內蒙看我們來了。二爹在五原生產建設兵團煤礦當礦長。二媽與三姐、我跟爸爸一起到黑家溝中泉子附近打山柴。我們拉了一輛架子車,捆好鋤頭絞棍趕早上山,到中泉子東溝,溝坡兩邊長了一棵一棵的紅心柴、貓大柴,我們掂鋤頭上坡 砍一棵就把柴踢下溝來,差不多砍夠一車了就下坡抓攏捆起來裝車,用絞棍絞好。

我們大了,二媽一來人多勢眾,爸爸好像很省事。他把我們帶到山上,就扛著土槍滿山去打獵。估計柴打夠了,他就回東溝來。我看他扛了個槍空著手啥也沒拿。爸爸說:「現在上山沒東西了,打獵的人多。剛碰見養馬灣李維元也啥沒打上。」到六十年代中期,社會進步了,人口發展了,但是生產力沒有從根本上提高。加上割資本主義尾巴、批牛鬼蛇神,生產隊分配的糧食規定四百一十四斤都達不到標準,飢餓仍然逼迫著人們;冬天寒冷仍襲擊著人們。打獵的人多了,打柴的人多了,山上的黃羊少了;狼不見了,兔子也很少。沒打上獵物,爸爸很沮喪。本來二媽來了,我們想改善生活。

裝好柴車,沿著黑家溝出,迎面寒風刺骨。爸爸突然喊:「停停,有兔子。」「在哪裡」?我問。他指著沙子上的爪子印子說:「兔子剛從這裡跑過,向後溝去了。」我們將信將疑,看爸爸拿槍躡手躡腳向溝里追去。十分鐘,聽到槍響,爸爸提著大兔子回來。滿溝的爪印子,怎麼知道兔子啥時候跑的?爸爸告訴我們,颳大風,爪印子清晰,就說明兔子剛跑過去。獵人的眼睛!

繼而家裡的山柴堆了一房頂,每天扔下一捆來把炕扯熱。二媽是老家東北人,一口好聽的東北話。她性格開朗,說說笑笑,家裡也暖暖和和,我們過了個溫暖的冬天。

過完年,工作組下來扶幹部、救春荒。糧荒一直困擾著我們。上年隊上平均分了二百六十斤糧食,根本不夠吃。農村人常年不見肉,肚子裡沒油水,全憑瓜菜代,越代肚子越撐大了,春季就犯糧荒。隊長們都壓力大,許多人都不願意當隊長。「冬水灌好,一咕嚕躺倒;冬水一干,隊長交班」。所以工作組就在每年過完春節下來發救濟糧、「扶」隊幹部。

我們家增添了弟弟妹妹。媽媽每年一定要養一頭豬過年,把肉用罈子醃起來少少吃。工作組要來家裡「扶爸爸」,媽媽就炒了醃肉和鹹菜,做了飯招待。

女組長叫張琳,四十多歲。她說了她昨天在上窪子隊遇到了臊毛的事。說昨天到上窪子隊剛進村遇到一個女人,見到她就抓住她的手說:「我以後再不幹了。」張琳尋思她是女幹部,就安慰說:「好好干,事情總得有人幹嘛,你看,我這麼大年齡了也還在干。」

婦女紅了臉不說話。隨行的鄉幹部掩口偷笑,村長拉她走開。

原來說話的女人嫁兩夫都離婚了,現在單過。人長得特別漂亮,有人糾纏談對象,常來她家。社員們認為她作風不好,起外號叫「貂蟬」。封建的傳統意識,作風問題十分要命。她輿論壓力很大,就想想表白要好好生活。張琳組長竟然不知就裡,還說自己也在干,鬧了個大笑話。

吃完飯,爸爸對張琳組長說:「隊長我確實不幹了,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沒勞動力,工分掙不夠,分糧食少,春天的糧食不夠,愁人。」

爸爸是副隊長,沒「扶」起來,辜負了張琳組長的期望,當了生產隊飼養員。

飼養員就是個餵驢的。地位雖低,卻是個肥差事。生產隊每年糜子草、穀子草、稻草從場上直接拉到飼養處堆起來,飼養員每天抓下來給牲口閘草時抖一抖,能抖出一些糧食來。爸爸與徐伯伯兩人搭班子用鍘刀鍘草,平分所得。有時也還悄悄勻出一些馬料碴子,養家餬口。兩人換班的時候,爸爸還跟四舅爺爺去洗氈、與大姐夫給別人蓋房子搞些收入。爸爸的策劃是對的。真是:

砍柴偷料抖草堆,家中無米防斷炊。

雙肩難養八張口,父母子女誰最虧?

清明節到了,想起《安安送米》、《老癩子撒嬌》、《刻木奉親》,媽媽叫我到秦家埃頭上秦單鼓子家借印版印票子上墳。秦單鼓子是遠近文明的陰陽先生,有印鬼票子的印板。他家院子沒人,大黃狗追了我出來。我自認為跑得快,跑到牆根一回頭看看大黃狗追上了,照腿肚子就一口。我急忙跳進齊腰深的麥田裡。

狗咬後事情不順,學校里有些亂。老師們不再安心教學了。壽恩惠老師不見了;何任燦老師被戴了手銬帶走了。學校門前是路,路兩旁高高的大樹。樹下不時走來一隊隊學生,打著紅旗,喊著口號,散著傳單,好不威武。我在姥姥的小房子門前盯著,來了隊伍,我就要傳單,再跟上走他們到紅柳溝沿。好羨慕他們的樣子,我真想偷偷跟他們出走,看看世界。

其實,社會好像病了。

真是:

生活尚溫飽,運動起浪潮。一浪推一浪,彷徨看驚濤。

欲知出走了沒有?請看下回分解。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