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評介|《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習慣主導下的一個悲情故事

王栩的文字 發佈 2022-04-21T00:29:37.322403+00:00

文/王栩(作品:《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馮驥才 著,收錄於《新中國70年優秀文學作品文庫:短篇小說卷·第二卷》<梁鴻鷹 主編>,中國言實出版社,2019年5月)若是把習慣看做一種規範,「惹上它照舊叫你麻煩和倒霉」。這個「惹」字賦予了習慣禁錮人性的力量。

文/王栩

(作品:《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馮驥才 著,收錄於《新中國70年優秀文學作品文庫:短篇小說卷·第二卷》<梁鴻鷹 主編>,中國言實出版社,2019年5月)

若是把習慣看做一種規範,「惹上它照舊叫你麻煩和倒霉」。這個「惹」字賦予了習慣禁錮人性的力量。習慣絕非法律準繩,也不是什麼規章制度,就連人情往來的世俗禮儀恐怕也難以將習慣歸置於它那約定俗成的範疇。可習慣究竟是什麼?馮驥才如此言道,「人們總是按照自己的思維方式去解釋世界,盡力把一切事物都和自己的理解力拉平」。倒不是說,這段文字就是習慣一詞的確切定義,可它突出了從「我」的視角評價世間萬事萬物的行為方式,如果「我」在群體內有著不少聲氣相投的擁躉,那麼,建立在這種行為方式上對世界的理解與解釋就具有了導向性的作用。

馮驥才在小說《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裡就塑造了一個在群體內有不少擁躉,說什麼都有不少人相信,以至於其說出的話對群體一浪接一浪掀起過不少導向性風波的人物。裁縫老婆,馮驥才毫不客氣的用「刺探」一詞點明了這個婦人對別人表示強烈關注的愛好。在作者的刻劃下,那些文字明白無誤的指出,「刺探」並非源自對別人的好奇,而是一種同選擇有關的自願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在「六十年代以來,處處居民住地,都有這樣一類人被吸收為『街道積極分子』」的鼓勵下,成為對抱持這種生活選擇之人的肯定和獎掖。

為了得到肯定和獎掖,對裁縫老婆這樣一類人而言,生活中就得有相應的關注對象。不幸地,自打結婚時就搬進團結大樓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因為夫妻二人不成比例的身高而進入了裁縫老婆關注的視線里。

高女人比矮丈夫高十七厘米,夫妻二人走在一起,「他和她的耳垂一般齊,看上去卻好像差兩頭!」這種不諧調的對比,連鄰居家久歷人事的老爺子在酒後都有失體統的開起了這對夫妻的玩笑。馮驥才一語道破了傳統鄰里關係掩藏在一團和氣下的隱密,「大人的無聊最能縱使孩子們的惡作劇」。當團結大樓一些閒得沒事兒的婆娘們,對著那身高懸殊過大的夫妻指指點點,孩子們也望著這二人鬨笑個不停。

因為這一對夫妻的結合,破壞了人們對固有習慣的認識。她比他高,並且高得太離譜,任誰見了都會產生習慣層面的不自在。這種不自在與日俱增,抓撓著團結大樓的住戶們必欲一探究竟,紛揚而起的好奇也就甚囂塵上。不經意地,高女人和矮丈夫成為團結大樓住戶們的公共議題,圍繞著這一議題產生的諸多疑問從來就沒有出現「正式答案」,無可奈何的靠瞎猜來稍許緩和住戶們被好奇之心牽扯而出的那份焦慮。

焦慮使得住戶們愈發同高女人和矮丈夫處於對立的態勢。這全然在於夫妻二人與大樓的住戶們「一直保持著相當冷淡的關係」。程度副詞「相當」對「冷淡」的修飾,又突顯出不通世故的夫妻倆對固有習慣的另一場破壞。他們破壞了人們對熱情的維繫,故而,也就通過「惹」的方式給自己帶來了麻煩和倒霉。

麻煩肇始於裁縫老婆「刺探」別人的本領在高女人和矮丈夫那裡受到了有力的挑戰。傳統鄰里關係的範疇內有這麼一類人,他或者她,對鄰裡間的大事小事,無論夫妻關係,還是姑嫂糾紛,乃至於別人家的勤懶,工資收入狀況,生活開銷水平,是否經常吃肉,無不了如指掌。裁縫老婆作為這類人中的佼佼者,「她這方面的本領更是超乎常人」。可她的這種才幹如今卻面臨著徹底失敗的危機。因為無法探知出高女人和矮丈夫結合在一起的緣由,這就令裁縫老婆產生了深深的苦惱。馮驥才在小說里未對任何人物作出自己的評價,而是通過列舉事例的方式將評價空間留給了讀者。裁縫老婆的苦惱乍看之下好似浮現著一絲能讓讀者對其報以同情的隱筆,孰不知,細品之餘才能體會出作者以曲筆訴衷腸的蘊含著批判的力量。

裁縫老婆對高女人和矮丈夫的猜測,皆為發軔於想像中的所謂經驗之談。當這類經驗之談充作「正式答案」昭告於世,一旦面臨事實打臉的場景則必定會讓濫觴於經驗的當事者顏面無光、心懷忿恨。馮驥才列舉了傳統鄰里關係里一個具有受眾基礎的事例,將其整合進小說創作,用文學中的現實性觀照具體人物所代表的廣泛而普遍的日常經驗。高女人和矮丈夫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裁縫老婆從中看到了一個維護自己既往才幹和本領的口實。「夫妻倆中,必定一方有某種生理缺陷。否則誰也不會找一個比自己身高逆差一頭的對象。」這個判斷讓裁縫老婆的聰明得到了團結大樓住戶們的一致認可。好景不長,高女人懷孕了使得裁縫老婆陷入被事實打臉的尷尬境況。這個境況反過來則佐證了高女人和矮丈夫對固有習慣的再一次破壞。這一次,夫妻倆用屬於自己的小日子撕下了世情那張薄如蟬翼的所謂面子,亦即在渾然不覺中糟踐了別人的臉面。

隨著臉面和習慣一併被破壞,裁縫老婆用「走著瞧」的心態反映了團結大樓的住戶們集體的心聲。反正人們的好奇心並未就此消退,各種聽起來有理的說法仍然未在高女人和矮丈夫身上得到印證,這讓裁縫老婆的本領依舊有著極大的用武之地。此時,裁縫老婆已成為街道居民代表。這個條件讓她協助戶籍警察查對戶口時,總算以正當的途徑知曉了一個問題的正式答案。這個答案確鑿可信,無法推翻。高女人和矮丈夫同在一個單位工作,矮丈夫是工資達一百八十元之多的總工程師,高女人只是一個收入不足六十元的化驗員。這個答案實則說明不了什麼,作者卻用它來引導讀者窺見到生活如若置人於死地時所必然呈現出的弔詭之處。

裁縫老婆的才幹藉由高女人和矮丈夫懸殊的職務和工資收入得到了空前的借題發揮。高女人必定是為了錢和地位,為了過上好日子而嫁給了矮個子男人。終於,在大家的認同聲里,裁縫老婆找回了失去的臉面,也順遂心意的報了「一箭之仇」,儘管這所謂的「仇恨」究其本質無甚意義可言。這一切都在背地裡悄然發生著,高女人和矮丈夫毫不知曉,他們已成為人們積攢怨氣的源頭。裁縫老婆對夫妻倆新的判斷,讓大家認識到高女人不但見錢眼開,而且命好有福。在習慣的魔障下,命好的有福之人自然難逃公共空間「新仇舊恨」的攏聚。

眾人的怨氣在時代氣候的轉變中獲得了不受約束的釋放。大批鬥開始之際,意味著高女人和矮丈夫正式走起了「霉運」。已升任為治保主任的裁縫老婆帶領著一幫婆娘們,胡來、發威、聲嘶力竭地狂吼亂叫,在高女人和矮丈夫的批判會上耍足了威風。可這樣的威風換來的卻是高女人眼裡「一股傲岸、嘲諷、倔強的光芒」。它是不屈之意志的彰顯,同時,也照鑒了人們於無知中伴同悻悻然無趣的收場。

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高女人和矮丈夫都是形影不離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關於他倆形影不離的描寫在小說里出現了兩次,總括出夫妻倆相守一生又被習慣性的偏見戕害了一生的具體寫照。他們作為習慣的犧牲品,直到高女人死去,矮丈夫落實了政策,這個歷劫後的倖存者,仍然不明白自己和妻子這一生究竟是如何被選中作為祭品吞噬在習慣這個怪獸的尖牙利齒下的。相比他們,同習慣合拍的裁縫老婆一生無所謂順境逆境,她不過以和習慣相符的認識熟練地活著,不像高女人和矮丈夫對待生活那麼生澀。高女人死後,被幸運圍繞著的矮男人受到了裁縫老婆的青睞。裁縫老婆揣著自己親侄女的照片,打起了向矮男人提親的主意。這是習慣的另一個側面,從善於攻擊無辜、製造事端到向歷劫者敞開接納的懷抱,在在顯示出藏於習慣背後人為因素的唯一性及其不容迴避的操控欲。

習慣可以經由人為操控的不確定性和它那繁複多樣的結果,讓懂得利用習慣之人活得遊刃有餘,不知習慣為何物的則淪為別人的玩物。縱使時勢翻轉,如同小說里的矮男人重新被幸運垂青,人們也不過在時間的沉澱里漸漸「悟到他堅持這種獨身生活的緣故」,而不會去詰問曾經發生在他身上那一樁樁經歷的合理性。這讓反思成為結尾的留白。留白處,「逢到下雨天氣,矮男人打傘去上班時,可能由於習慣,仍舊半舉著手」。屬於個人印記的愛的習慣在那個世情的習慣面前弱小不堪,它只能引起人們的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那傘下有一大塊世上任何東西也填補不上的空間。這種感覺是作者留白的真義,它讓無人懂得高女人和矮丈夫結合的緣由作為習慣主導下沒有「正式答案」的懸案,見證了一段人間至情被「習慣性認識」戕害的悲情故事。

(全文完。作於2021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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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栩。所用筆名有王沐雨、許沐雨、許沐雨的藏書櫃、王栩326,定居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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