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藝術中的閃閃紅星:蘇聯構成主義建築思潮的夢想與現實

益達諾夫斯基 發佈 2022-06-23T12:42:14.081699+00:00

人們在戰火與廢墟中挖掘自由和解放,撥開彌天硝煙描繪夢想中的國度。在俄國——這片當時占世界面積1/6的土地上,十月革命點亮了冉冉紅星,向世界宣告第一個無產階級專政國家建立,社會主義新世界的建造開始進行。

20世紀初是追尋烏托邦的時代。

彼時世界變化迅猛而激烈,各界思潮風起雲湧;人們在戰火與廢墟中挖掘自由和解放,撥開彌天硝煙描繪夢想中的國度。在俄國——這片當時占世界面積1/6的土地上,十月革命點亮了冉冉紅星,向世界宣告第一個無產階級專政國家建立,社會主義新世界的建造開始進行。

構成主義思潮曾對這個社會主義新世界提出過極具浪漫色彩的構想,是一次社會主義美學的偉大探索。縱觀這個思潮的跌宕起伏,會發現它與蘇維埃政權領導下社會的變化息息相關;而建築領域因同時涉及思想文化與生產技術,堪稱這些變化的指針。

構成主義建築從人們對新社會的熱切渴望中誕生,最終卻因為缺乏配套生產基礎、失去了政權支持、甚至背離了勞苦大眾的利益而無可避免地走向衰微。

本文將對照構成主義建築發展歷程與蘇聯相應時期的社會環境,探尋這一現代藝術史上的明星如何升起,又如何隕落。

開端:十月革命

革命總是能孕育出叛逆的藝術。

故事要從1917年俄歷10月25日說起:隨著冬宮大門被起義官兵打開,臨時政府的統治自此終結。列寧與布爾什維克黨想要建立一種不同於以往任何政權的平等主義政府形式。在這赤色浪潮中,包括建築師在內,藝術家們也宣布要與舊的、傳統的、資本的古典主義風格決裂,為無產階級進行藝術表達。

與古典主義決裂,從拋棄「用具體物品承載象徵意義」這種手法開始:構成主義者認為物品的外形不過是精神的負累,色彩、材質與重量感等固有性質才是事物的本質;具象藝術形式只屬於過去,抽象風格才屬於現在和未來。

古典主義作品如實記錄物體的外形、顏色與光影關係;構成主義則反其道而行之,著重使用色彩與幾何體表達自己的思想。

註:俄歷10月25日是陽曆11月7日


什麼形象才可以成為共產主義的標誌?無產階級的建築與城市應該長得如何?這是構成主義建築師為之殫精竭慮的問題。他們對此回答:建築本身必須體現現實中的社會關係——即無產階專政的共產主義社會。

興盛:蘇俄內戰與蘇聯成立

這份對新社會、新文化與新秩序的熱情使構成主義藝術家在1918年與布爾什維克黨一拍即合。擁有共同目標(建設共產主義社會)和共同敵人(反革命聯合武裝),罕見的「藝術與政權的聯盟」得以組成。構成主義者活躍在意識形態宣傳第一線,用質與量皆屬上乘的文化產品宣揚著布爾什維克事業,在思想領域配合紅軍戰鬥。

其中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便是構成主義代表人物弗拉基米爾·塔特林於1921年設計的第三國際紀念塔。在塔特林的構想中,玻璃與鋼鐵鑄成這座400米螺旋高塔,將三個幾何體環繞在內。

塔特林本人解釋道:「螺旋線代表人類解放運動的路線,是螺旋解放思想的表現。它用後腳跟踏著地面,從地面上騰身而起,成為拋棄世上一切卑劣齷齪食物的標誌。」

螺旋鋼骨架內最下方的柱體將每年沿中軸線旋轉一周,而其上的稜錐旋轉周期則是一個月。這種運動方式如天體自轉一般,塔特林要用它展現時間的流逝與歷史的前進。最上方的圓柱每天旋轉一周,並被設計為廣播裝置:它將不間斷地向世界播報蘇維埃政權的偉大。

同年,另一位構成主義代表人物之一亞歷山大·羅德琴科(Alexander Rodchenko)發表了一份聲明,正式宣布構成主義到來於世。

1922年蘇聯成立。3年後,巴黎「裝飾藝術和現代工業「世博會上,蘇聯館再次使構成主義建築大放異彩。著名建築師康斯坦丁·梅爾尼科夫(Konstantin Melnikov)用木材搭起交錯的單坡屋頂,呈現不斷上挑起的態勢。該展館被認為是博覽會上最具進步性的建築之一,也讓梅爾尼科夫一舉成名。

然而正是在構成主義建築轟轟烈烈的發展過程中,其本身自相矛盾、不切實際的一面也初現端倪。連年戰爭使蘇聯社會在當時滿目瘡痍:1920年,蘇聯糧食產量只及1913年一半,並且由於戰時政策實施力度不減反增而持續惡化;在這種情況下,農民的不滿與日俱增。

列寧對此表示:「我們在1921年春天遭遇了嚴重的經濟危機和政治危機。」即便新經濟政策實施之後,社會生產逐漸穩步恢復,這個百廢待興的國家也顯然無法支持構成主義建築師提出的、在今天看來也十分前衛的設計方案。

在這個背景下,大部分追求不對稱動態和機械美學的建築作品只能以固定形態展現其運動感。第三國際紀念塔更是由於鋼鐵產能和可動技術不足而停留在圖紙階段,如今僅有模型存世;「他的努力和創意能得A+,工程方面得B-,而在時機的掌握上是徹底的不及格」是這件作品,以及背後的建築師得到的評價。

轉型:集合住宅

事實上,構成主義者對社會形勢並非毫無察覺:許多建築師嘗試在自己的領域內為社會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摩西·金茲堡(Moisei Ginzburg)便是其中一位,他鎖定了蘇聯歷史上貫穿始終的住宅問題。

1925年,金茲堡成立了當代建築師同盟會(OSA)。同盟會成員意識到了當時農村人口快速向城市擴張,導致城市人口超出已有住宅承載能力的問題,決定不再沉迷於形式美學遊戲,轉而研究住宅原型,致力於推動住宅標準化。

他們希望通過設計可複製的居住單元來使住宅樓的建設變得快速而簡便,並想辦法提高單元空間利用率,以便在有限空間內合理地容納更多居民,為工人階級提供低價住房。

這些思考在金茲堡設計的納科夫公寓中得到體現。

納科夫公寓共5層,其中容納了54個居住單元,其中包括8套較大的「K型」單元與46套較小的「F型」單元。F型單元主要供個人或無子女夫婦居住,而K型單元則分給較大的家庭。所有居住單元的衛生間與起居室都位於每三層共享的一條中間樓層走道——這也是居民參與集體生活的活動長廊——以期居民循序漸進地從個人主義居住模式過渡到集體主義居住模式。

納科夫公寓對集體主義生活的推進力度比以往所有同類住宅都要溫和,被譽為共產主義思想萌發以來,最為完善的集合住宅空間探索。居住單元中具有公共性質的功能被移到同一層,但仍通過獨立門戶保證其隱私性;單元內小廚房被設計成可拆卸部件,預備在公共餐廳送餐制度引入前供居民使用。

可惜並不是所有集合公社式住宅的設計都像納科夫公寓一樣科學:在其他住宅樓里,居住人口多得讓本就精打細算的居住空間更加捉襟見肘,個人隱私空間被擠壓到極限;該類型住宅仍面臨著較大爭議。

遺憾的是,在納科夫公寓住宅模式得到推廣,社會問題得到緩解之前,構成主義建築的危機已悄然來襲。隨著1928年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進行,蘇聯工業、尤其是重工業迅速發展。

但構成主義建築卻無緣享受這一切。

衰落:史達林主義

早在1924年列寧逝世後,日漸激烈的黨內鬥爭就已為構成主義發展埋下隱患;史達林掌權後,出於政治考量與個人審美,新古典主義占領了建築領域,並在後續發展出獨具特色的史達林主義風格。

1932年蘇維埃宮競賽標誌著構成主義建築落幕。當時,蘇聯內部與國際社會參賽者都將構成主義視作蘇聯官方風格,競賽結果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史達林選擇了鮑里斯·約樊(Boris Iofan)的新古典主義方案。

約樊推翻了構成主義對抽象的追求,又一次帶回沙俄時代古典的表達手法。列寧塑像高達75米,佇立主樓之上,總高415米;層疊裝飾包裹著即將成為當時世界最高建築的巨大宮殿。這座超高層建築超出胡夫金字塔278米、科隆大教堂255米,超出艾菲爾鐵塔95米、當時的紐約帝國大廈34米,意在展現共產主義無與倫比的優越與強大。

為了建造蘇維埃宮,史達林甚至下令炸毀了當時莫斯科最大的教堂——基督救世主大教堂以騰出場地。然而不久之後,衛國戰爭爆發,蘇維埃宮項目被迫擱置,最後以爛尾告終。如今大教堂已在原址上重建;同一時期銷聲匿跡的構成主義建築思潮,卻再也沒能掀起風浪。

蘇維埃宮競賽之後,其他派別藝術家在思想上遭受猜疑與排擠;其中一些選擇妥協,另一些離開了他們曾揮灑熱血的土地,遠走他鄉。

構成主義思潮的發展歷程與蘇聯的興亡史不無相似之處:擁有理想化的開端、一往無前的氣勢,卻在經濟和政治風暴中飄搖,最終歸於沉寂。

60年後,蘇聯這隻紅色巨獸轟然倒地;曾在寒風呼嘯的大地上描繪共產主義烏托邦,給激進藝術以生命的政權業已分崩離析。

構成主義的現狀

雖然構成主義建築運動最終偃旗息鼓,但其中對建築與社會的思考成果還留存在在現代建築理論中。社會主義思想已經被構成主義銘刻進現代藝術基因,一些當初的設想以另一種方式得到實施。

OSA對住宅原形的探索及「社會凝聚器」等概念在後續時代里影響了包浩斯、柯布西耶、雷姆庫哈斯等眾多傑出建築師和建築組織。

中國也曾吸收過這風靡一時的思潮。在我國與蘇聯交好時期,蘇聯專家將此設計理念傾囊相授,極大影響了我國當時的建築方式,其中尤以東北大院著稱。

構成主義建築思潮在現代藝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然而藝術始終無法脫離所處時代背景而存在。

技術上,早期構成主義建築方案與當時相對落後的工業、經濟水平格格不入;當經濟與工業初見起色時,中後期構成主義又遭遇政治上的清洗。

思想上,一些建築師偏離了「為人民構建理想社會」的本心。他們將「人」看作抽象符號、集體中無差別的一份子,而忽視了不同個體具有的獨特性;這種人本主義精神上的缺失讓他們忽略了人民的真正需求,導致沒有成功回應社會問題。

除此之外,部分構成主義者(如塔特林)展現出強烈的排他性,認為只有自己的思想才是世界真理;哪怕與同屬俄國非客觀藝術的至上主義同志之間,關係都水火不容。

早在1915年,日後兩大派別的代表人物塔特林與馬列維奇就在藝術展會中為了爭搶展位而大打出手;在20年代末面對政治危機時,如此相似的兩個思潮也未能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離開物質條件和社會環境支撐的構成主義建築思潮只能是少數知識分子的實驗:既無法達成建設社會的目標,面臨衝擊時也沒有抵抗能力。他們對未來圖景的探索與規劃激勵著人們奮進;但只有跳出空想的陷阱,在理想實現前的時代中穩紮穩打,才能一步步走向人們所追尋的烏托邦。


參考文獻:

  • 《發展的分歧:柯布西耶與金茲堡對現代人居空間形態的構想及啟示》 衡寒宵 著
  • 《康斯坦丁·梅爾尼科夫:大眾社會的獨奏家》 劉文豹 著
  • 《前蘇聯構成主義設計運動帶給我們的啟示》 李匯川 著
  • 《蘇聯興亡史》上海人民出版社 周尚文 葉書宗 王思德 著
  • 《構成主義與東北大院——寫在東北建築設計院大院拆遷之際》 陳博超 原硯龍 著
  • 《世界史·現代史編(上)》 高等教育出版社 吳於廑 齊世榮 主編
  • 《蘇聯前衛建築·藝術相關年表》 日本《建築文化》1994年12號 黃居正 編譯
  • 《現代藝術150年:一個未完成的故事》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英]威爾·貢培茲 著 王爍 王同樂 譯
  • 《Housing and Revolution: From the Dom-Kommuna to the Transitional Type of Experimental House (1926–30)》 Daniel Movilla Vega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