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發於納蘭雲齋,原創古風故事號,侵權必究。作者:木居士
1
白府。
入了暑,天氣熱得像個蒸籠,屋內恨不得蒸出一層熱氣。
白太太端坐在太師椅上,品了茶,才抬眼打量面前瑟瑟跪著的小廝。
小廝熱汗直流,只恨昨晚為何要隨老爺一起出去。
白太太眼皮微闔,一旁的小丫鬟會意,清了清嗓子,問:「老爺昨晚去了哪兒?你老實交代,太太可沒功夫跟你耗著。」
小廝暗自掂量一番,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白老爺昨天半夜忽然出門,說鋪子上有事,卻讓小廝駕馬車去了柳小姐那裡。
柳小姐和白老爺是青梅竹馬,白母即白老太太卻認為柳小姐是妾生女,中看不中用,擔不起白家的門面,硬是棒打鴛鴦,不想鴛鴦易打情難散。
「這麼急,那柳小姐是懷上了?」白太太眯了眯眼。
「那倒不是,是柳小姐心絞痛犯了,還要老爺今日下午去城西酒樓等她,老爺答應了……」小廝忐忑打量著白太太的神色,然不見喜怒。
屋內靜得駭人,只有鐘擺沉悶迴響。
半晌,白太太示意小丫鬟遞上大洋:「辛苦你帶我去城西酒樓一趟。」
2
酒樓離白府不遠,白太太卻直到天黑才回來。
在那裡,她目睹了白老爺的等待,柳小姐的歡心雀躍,以及二人的你濃我依。
小丫鬟氣憤不已,卻不能背後說道老爺,只道柳小姐巴巴勾引男人,真真是小家子氣。
白太太聽後不語,一個巴掌拍不響,何況這並不是第一次了。
三個月前,她發現二人的苟且之事,捅給了老太太。老太太大發雷霆,逼著白老爺斷絕關係。
白老爺應了,可才消停了沒兩天,又藕斷絲連上了。
小丫鬟試探,要不再去請請老太太,畢竟老太太向著太太。
是啊,老太太一直是向著她的。
白家是藥商世家,白老爺不喜經商,而酷愛八股,只是剛成年,大清便亡了,因而讀書不成,也不是做買賣的料。
百年基業不能荒廢在兒子頭上,老太太另闢蹊徑,為兒子求娶了頗有理家經商之才的何家嫡長女何曼儀。
何曼儀也就是現在的白太太,不負眾望,很快便使白家風生水起,是以老太太事事向著白太太。
可男人的心在哪兒,只取決於他自己。
白太太閉眼半躺在楊妃榻上,任由小丫鬟替她垂著腿,神色複雜。
良久,她側了側身,語氣疲憊,眼底泛冷:「不必了。」
屋外悶悶打了個雷,像是要下雨。
3
次日清晨,白太太向白老爺提出納妾。
她低頭攪了攪蓮子湯,說自己未能有孕,老爺既鍾情於柳小姐,不如納她入府,既成全了老爺,也使白家有後,又道此事已稟明老太太,讓白老爺放心。
白老爺在她臉上停留數秒,才相信不是玩笑,高興之餘又有些愧意,只恨讀書多年卻憋不出一句得體的話。
白太太面上微笑,心底卻像被鋸扯過一般。
不久後,柳小姐入府,住在與太太相對的西廂房。
小丫鬟看不過,太太卻說是自己安排的。
第二天,柳姨娘來敬茶,卻由三個小丫鬟扶著,講一句咳三句,頗有病西施之態。
「奴與老爺幼時相識,本應金玉良緣,怎奈天不由人,耽誤至今,此番多謝夫人成全。」柳姨娘淚光點點,眼底卻藏著一股傲氣。
白太太覺得這傲有些熟悉,是了,老爺看向她的目光就是這樣。
他愛孔孟,對經商嗤之以鼻,卻又難以擺脫白太太給的安逸生活,是以兩相矛盾,自傲又自卑。
「我是俗人,你既與老爺心有靈犀,以後就多分擔些罷。」白太太道。
柳姨娘也不推脫,此後不光夜間纏著老爺,白天也漸漸插手管家之事。
白太太見後乾脆裝病,將管家之權讓給了她。
小丫鬟不解,她並不加解釋,後又藉故將打理藥鋪的權力也給了她。
柳姨娘也不知哪來的本事,在戰爭和賦稅的情況下,竟使府內銀子不斷,老太太大壽時還特地送上一串前清的佛珠。
老人家信佛,經此一番,對她改觀不少。
下人們見風使舵,立刻跑去巴結柳姨娘,白太太屋門可羅雀。
白太太倒像是沒事人一般,有時也順著柳姨娘的意奉承幾句。
小丫鬟氣得跟什麼似的,她瞧也不瞧,細細翻閱著一摞黑白報紙,橘色的燈光下,她眉頭微蹙,神情專注,讓小丫鬟想起話本里批閱奏摺的武則天。
「過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她道。
4
月圓月缺,柳姨娘非但沒出什麼事,反而懷上了孩子。
孕後,她來東廂房問安的次數倒多了起來。
「姐姐的褂子像是前年的了,若是缺了,就去妹妹屋裡拿。白府不同旁的人家,體面是頭等重要的。」柳姨娘穿著最新式樣的緞裙盈盈笑著,倒像是主母體諒小妾。
白太太放下報紙,目光如水,定定瞧著她,不怒不惱:「是啊,柳姨娘可萬萬別失了體面。」
柳姨娘聽後一滯,白太太不再多言,兀自撫弄蜷在榻上的狸花貓。
5
這天,屋外傳來一陣嘈雜,巡捕房的幾個長官找上了門。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農婦,領著一個半大孩子,控訴著讓白家償命。
柳姨娘放印子錢鬧出了人命,這農婦此前來討要公道都被打了出去,沒辦法這才報了官。
秋風瑟瑟,但農婦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小孩身上青青紫紫,也不知被哪個主子打的。
白太太心底複雜,發現柳姨娘放印子錢後,她不是沒透露給老太太,可老太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來家裡缺銀子,二來放印子錢在宅門裡實在不算什麼稀奇事,可不想柳姨娘竟鬧出了人命。
白老爺也得知了此事,卻指責白太太身為正妻沒有打理好這些事,竟讓一個腌臢婆子告了官,真真丟了白家的臉。
白太太羞怒交加,更兼一種深入骨髓的涼。
以前她管家理財,白老爺至少還敬著她,現下無權,他便連面子都不想給了。
亦或是從前的自卑釋放,加倍討還。
還是小丫鬟看不下去,小聲道管家權早就不歸太太了,卻不防生生挨了一巴掌。
白太太扶住小丫鬟,目光瞬時成冰:「妾是該料理好,只是柳姨娘害死人,可不是打一巴掌就能解決的。」
人命關天,看柳姨娘怎樣收拾,這一巴掌,她且受著。
她替小丫鬟上了藥,靜靜等著。
經此一事,柳姨娘怎麼著也會被打壓打壓吧,小丫鬟也靜靜等著。
可幾天過去了,柳姨娘毫髮未傷。
白老爺上下使了銀子,又找了當官的本家打通關係。
巡捕房本就應付公事,此時更樂得賣個人情。至於那可憐的農婦,打一頓扔出去完事,這年頭,死個人比死條狗都容易。
白太太無語更無力,暗中給農婦送去一筆錢,也只能至此了。
而柳姨娘呢,因懷孕加上老爺袒護,沒受到絲毫懲罰。
她來到東廂房,誇張地撐著腰,連跪都不跪了,眼裡儘是得意:「姐姐這間房可比我那兒寬敞多了。」
白太太知道她話裡有話,也不回應 ,眼神平靜,誰也看不出平靜之下是什麼。
6
第二年春天,柳姨娘順利產下一個男嬰。
白老爺想將柳姨娘抬為平妻,老太太心下猶豫,白太太卻沒有意見,說老爺開心最重要,何況自己多年未育。
老太太也不再堅持,不久,柳姨娘被抬為平妻。
此後,她管著後宅也管著產業,儘管下人們不滿她的作風,也恭敬地稱她一聲太太。
白太太還如往常般,不是看報就是和女子學堂的學生們閒聊,雲淡風輕、不爭不搶。
但只有小丫鬟知道,在夜裡,白太太曾寫過無數張和離書,字字啼血。
她想離開,太想了,從看見白老爺和柳姨娘親密的那一刻開始。
可是她對白家有用,還有大量嫁妝,老太太是不會同意和離的,真惹急了,說不定還會以七出之名休掉她——她只有等。
等一個和離的籌碼。
好,那就等,她耗得起,何況她已在柳姨娘身上撒下種子。
她擦了根洋火,將一張張和離書焚為灰燼。
月光投射在火上,火舌應月而舞,她的面頰一明一暗,愈發狠厲。
她盯著慢慢燃盡的火焰,迅速理了理面色,微笑如常。
7
她終究還是等到了。
這一天,一個軍閥頭子帶著眾官兵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將白老爺抓了起來。
柳姨娘膽大包天,制了假藥,不巧的是假藥竟進了這軍閥頭子的姨太太嘴裡,幸好沒鬧出人命,否則白老爺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白太太聞後神色淡淡,只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柳姨娘一進門,白太太就在觀察她。
一開始她只是小偷小摸點銀子回娘家炫耀,但銀子到手後便想要更多銀子,加上大權在握,她打起放印子錢的主意,眼見兩項都沒受到懲罰,反因懷孕備受寵愛,她更無所顧忌,做起了假藥。
銀子一貪起來,便會越貪越多。
欲望之火點燃,被眾人的追捧之風催著,越燃越大,漸成燎原之態。
這便是小時偷針,大時偷金的道理吧。
而白太太呢,她什麼也沒有做,不過是使了道鄭伯克段於鄢之計。
當初,她主動將柳姨娘納入府里,心想她若是個安分的也就罷了,白太太也落個賢良的名聲,可她偏偏不安分。
既如此,她便遂了她的意,給她權力、地位,捧著她,讓著她,由著她作。
作得越歡,就死得越快。
也不是沒人提醒過柳姨娘假藥碰不得,可她卻認為上頭有人罩著,不怕。
可時移世易,先前替她擺平印子錢的那位本家早已失去勢力。
現下要想救出白老爺,只有一個辦法——銀子。
8
然自柳姨娘管家來,白府奢靡成風,印子錢的利息也被她兄弟拿去抽了大煙,眼下怕是十萬現銀都拿不出了。
欲望燎原,便會成災,燃盡一切可燃之物,例如銀子。
老太太知道後急火攻心,病倒在床,白太太人前人後地伺候,恭敬一如往常。
「曼儀啊……」老太太握住她的手,氣喘喘咳道。
白煙渺渺,湯藥的熱氣覆蓋住她的企盼,這是婆婆第一次叫她名字,算是求她了。
當年十里紅妝,加上勤儉節約、人情練達,眼下能解此圍的,只有白太太。
「無論如何,您的身體是最重要的。」曼儀幫她順了順氣,餵了藥,說自己手頭是寬裕點兒,可為他人做嫁衣的事實在為難。
為白家竭盡心力,卻落得個無愛、無子、無權的結局,豈能甘心?
老太太嘆氣,說都怪自己那不明事理的兒子,這就將柳姨娘趕出去,還她公正。
窗外一涼氣襲來,滲入骨髓,曼儀暗笑:「您趕得了柳姨娘,卻趕不走老爺在她身上的心。」
「既如此,曼儀就退位讓賢罷。」她緩緩推上一張紙,是和離書。
跟鶯鶯燕燕斗,什麼時候到頭?不如橋歸橋、路歸路。
讓她出銀子可以,只要白老爺簽和離書。
老太太難以置信地看向她,震驚遍布在每一條皺紋里,好像第一次認識她。
「有話好好說……我拿你當親閨女,怎麼捨得,再說老爺對你也——」
「老爺從來都是瞧不起我的。」白太太平靜道。
他喜歡柳姨娘那樣會依著他、靠著他、捧著他,卻把家搞得烏煙瘴氣的,像她這樣出身高、地位高、又有真本事賺錢的,他倒覺得俗。
比起她來,恐怕白老爺更希望她離開吧。
那樣他就沒有自卑感了。
曼儀目光輕柔,老太太卻明白其中的厲害,她咳嗽著點了點頭,萬般不願也只得應了。
不巧的是,第二天夜裡,老太太忽然病情加急,溘然長逝。
9
曼儀無法,只能一面處理老太太后事,一面準備銀子上下打點。
待一切都處理完畢,白老爺被放出來,曼儀卻沒有收到和離書。
而是一張休書。
「你多年無子早就該休,如今又害死了老太太,還有什麼臉和離?」
曼儀盯著那張紙,瞳孔漸漸縮小,凝結成刀,怒氣依刀而出,面前的白老爺和柳姨娘在她眼裡,已經是對死人了。
幾天後,白老爺收到一張律師聲明。
曼儀請到大城市的一位律師,提出訴訟,還聯繫了報紙,順著女性維權之風將白老爺的罪行一一揭露。
在這些年讀報的過程中,她得知了還有離婚這一說法,當時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只想和離,不惹人注意,也不多生是非。可現在,她不想再忍了。
忍沒有結果,就無需再忍。
白老爺起初還想拉扯一番,可財力、人力、道理上都干不過曼儀,只好在眾多聲討中籤下離婚協議。
曼儀帶著一紙協議,合上白家的大門,清晨的陽光恰恰映在她的面頰上。
10
幾月後,與白家合作的各地商家忽然找上門來,堵住白老爺。
原來,柳姨娘當時制假藥的規模很大,給軍閥姨太太的藥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現在才浮出水面。
服假藥的人有長官、達官貴人、也有平頭百姓,其中鬧出了不少人命。
此時已在上海的曼儀剛拿下一個單子,聽後並無意外。
種下什麼因,就會結什麼果,她什麼都沒做,一切都是白老爺自作自受。
白老爺還給她寫了信,希望她能不計前嫌,看在以往情意的份上救濟一二。
曼儀覺得好笑。
情意?
白老爺對她從來沒有過情意,而她對他的情意,早被他無情踐踏。
怎麼?不需要時就一把推開,需要時就以情意綁架?
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既是散,就徹底些,別提什麼情意。
何況,她可沒有大度到可以不計前嫌。
柳姨娘進府、管家、抬為平妻,一樁樁一件件,哪件她沒心痛過?
好在,她忍下了這些痛,站在了更高的位置上。
站得高才能看得遠,她不會拘泥於兒女情態,更不會將一身經商本領埋沒在宅門無休止的爭鬥中。
她會在這座大城市好好施展拳腳。
至於柳姨娘和白老爺,必然是要做對亡命鴛鴦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