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蓓丨夏承燾與《文匯報》

澎湃新聞 發佈 2022-07-22T03:54:39.089852+00:00

《夏承燾日記全編》,夏承燾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11月版,1680.00元。今年3月,《夏承燾日記全編》新書發布會在杭州舉行。

吳蓓

《夏承燾日記全編》,夏承燾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11月版,1680.00元

今年3月,《夏承燾日記全編》新書發布會在杭州舉行。皇皇十二巨冊記載了夏承燾七十年人生的日記,堪稱中國二十世紀最漫長、最完整的學人日記,具有極高的文化價值。媒體對此普遍關注,多家記者相繼來採訪或約稿,其中也有《文匯報》。我總感覺,《日記全編》是一個大大的文化寶藏,可供人多方尋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它又像一個萬花筒,不同的視角,呈現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景觀。於是就想出來一個法子,用「文匯報」三字作檢索,看看《日記全編》中會羅列出哪些信息,能從中發現一些什麼。這也是這部鴻篇巨製展開的一種有意味的方式。它所展現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的一些日子……

合為時·合為事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是夏先生在報刊雜誌上發表作品的一個高頻時段。《文匯報》和《浙江日報》,則是夏先生發表作品最多的兩大陣地。這階段夏先生發表的作品,無論是詩詞創作,還是詩詞欣賞、評論,多帶有鮮明的時代性。

如1958年日記:

《文匯報》載予下鄉三詩。(1月17日)

《文匯報》見湯國梨先生和予《下鄉》三詩。(1月27日)

原來,章太炎夫人湯國梨在《文匯報》上看到了夏先生的《下鄉》詩,受到啟發。她寫給編輯的信中說:「夏先生是個文學家,竟有三事力能勝任;我雖年老力衰,尚有二事(養蠶、采棉花)可為。」於是同題賡和,也寫了三首《下鄉》詩投給了《文匯報》。

又如同年日記:

發《文匯報》《浣溪沙·下鄉訪問農村》詞四首。(3月5日)

核查《文匯報》實刊發三首,詞題是「春節下鄉訪問農村,筧橋鄉七星社模範飼養員陳祖元同志邀作詩,為成小詞三首」。其中一首的上片為:「誰為農家注起居?今年新事古來無,家家元旦動犁鋤。」

此外,1956年12月13日,夏先生向《文匯報》投了一首《洞仙歌·贈討飯阿昌》詞。1960年11月11日,《文匯報》刊載過夏先生《種菜》詩二首。凡此等等。

總之,五六十年代,夏先生雖然也偶作新體詩,但他發表在報刊雜誌上的詩詞作品,形式上多為舊體格律詩詞,但內容多緊隨時代,是「舊瓶裝新酒」。尤其是用詞體來迅速反映時政及現實生活,「為農家注起居」,為乞者作歌詞,開歷代詞體創作題材新境,在當代詞史上落下重要的一筆。

新中國後歷次運動,在夏先生日記里都有記錄。有的當時令他疑惑,比如1957年「反右」:

過天水橋,微昭、雲從、操南談華東師大反右派事,今日見《文匯報》,許傑、戴幼和、施蟄存皆被指為反黨人物。(6月28日)

上午古典教研組在予家開反右派討論會,連日《文匯報》揭發幼和事,此君不知何所為而為此。(7月4日)

戴幼和即戴家祥(1906-1998),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1951年受聘為華東師大中文系、歷史系教授。夏先生不解「此君不知何所為而為此」。夏先生的不解,或許也代表著許多人的心頭疑惑。「右派」,「反黨」,何其重的罪名,一個教授,究竟做了什麼就「反黨」成「右派」了呢?

有的運動,夏先生一開始就願意接受,比如「知識分子勞動化」。為了使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成為無產階級知識分子,1957年之後的三年裡,上百萬幹部下放農村、工廠,參加體力勞動。有部分被打成「右派」的幹部,下放成了農民;留在城市的幹部則以機關勞動為主,不少學校設有本校農場,供師生從事種菜、種糧、養雞、養豬等生產勞動。

夏先生二十多歲受到新儒學的感召,在日常生活中對自己的誡律之一就是「習勞」。解放前夕,他預感到大變革即將到來,五十歲生日那天(1949年2月8日)在日記里寫道:「予生十九世紀之末年,此五十年間,世界文化人事變故最大。……今年我國激變尤大,予之後半生,殆將見一千年前所未有之新世界。」帶著對新世界的憧憬,他跟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一樣,真誠願意「洗心」而「革面」,親近勞苦大眾,關注民生疾苦。他寫《下鄉》《種菜》《贈討飯阿昌》等等這些題材的詩詞作品,一方面與他一貫的德性內化相吻合,一方面也反映了社會主義文化心理下的思想傾向。

夏承燾1922年、1923年日記稿本

夏承燾1929年日記稿本

為大眾普及詩詞

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的十餘年中,《文匯報》向夏先生約過許多稿。稿子發得多了,影響也大了,就開始約寫專欄。如1960年約「為工農兵說唐詩」:

得《文匯報》復函,屬寫「為工農兵說唐詩」,每期千字左右。(9月29日)

上午寫紅專規劃,與駕吾、宛春、倫清合寫決心書,請求下放農業第一線。午後小組閱文件。傍晚與平慧善種菜。得《文匯報》筆會函,屬寄「為工農兵說唐詩」。(10月13日)

上午閱文代會文件。午後洗掃教研組及廁所,捉秋菜蟲。午後汝傑來,夕為其說宋詞。發《文匯報》復,告「為工農兵說唐詩」十一月底可交稿,寄去昨成一詩。(10月15日)

夕宋書記作支援農業第一線報告,下月六日第二批同志下鄉。……《文匯報》來催「與工農兵說唐詩」稿,先寄去《古典詩歌小札·說東坡楊花詞》一篇。(11月29日)

發《文匯報》函,告撰「與工農兵論杜詩」,寄去《臨江仙·和唐弢、郭紹虞、劉大傑、李俊民》一首。(1961年1月3日)

影響大的還有「月輪樓說詞」和「唐宋詞欣賞」兩個專欄。

接《文匯報》函,屬寫《月輪樓說詞》及論宋詞文章。(1961年1月21日)

《文匯報·筆會》昨日開始載予《月輪樓說詞·說高登好事近》一篇。午後寄去《說陳其年反映階級矛盾》一篇,與約以後每周或隔周寄一篇,並問應加小注否。(2月6日)

得《文匯報》編輯朱近予復,謂《月輪樓說詞》第一篇發表後,反映都甚好。昨日舉行古典文學座談會,劉大傑、陳向平、馬茂元皆極稱道,認為材料新、觀點明確,對讀者甚有幫助。(2月11日)

《文匯報》刊登的一組「月輪樓說詞」,欣賞的有宋代詞人高登的《好事近》、陳亮的《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以及陳亮、辛棄疾的「鵝湖之會」詞,還有清代詞人陳維崧的《南鄉子·江南雜詠》《賀新郎·縴夫詞》。從中可見夏先生對於豪放派作品的偏好,以及「知識分子勞動化」「人民性」等思想引導下的選詞趣味。

「月輪樓說詞」反響頗佳,《文匯報》隨後又辟出「唐宋詞欣賞」專欄。除約稿外,也商量刊登夏先生在浙江廣播電台播放過的詩詞欣賞稿。

《文匯報》徐開壘來函,欲載予說詞廣播稿。(1961年12月1日)

發《文匯報》復,允其載廣播稿。(12月2日)

得《文匯報》寄來《唐宋詞欣賞》小樣,即改一過復之。(12月14日)

《文匯報》載予《唐宋詞欣賞》廣播稿,與懷霜同署名。(12月20日)

《文匯報》刊登的夏先生有關詩詞欣賞的文章,1962年最多,有二十多篇。但由於當年4月24日以後日記遺佚,這一年與《文匯報》有關的信息只留三條。

發表在《文匯報》「唐宋詞欣賞」專欄下的文章,後來與發表在《浙江日報》、香港《大公報》等報刊上的「湖畔詞談」「西溪詞話」專欄文章一起,結集為《唐宋詞欣賞》,1980年出版。這本書,散篇發表時即反響很大,結集出版後也成名著,一再重版。

《文匯報》的故事說明,五六十年代,夏先生寫大批詩詞欣賞文章,很多是由報刊約稿催生出來的。而報刊約稿,反映的正是形勢與社會的需求。

詩詞普及,為夏先生贏得大批的讀者,也與他教書育人、培植後學一般,同為普化眾生、沾溉後世的文化事業。

夏承燾1954年日記稿本

外事活動·學術活動

五六十年代,夏先生作為一名詩詞專家,曾參加過不少外事接待活動。比如1957年2月27日日記載:

昨晚文化局來電,邀予今晨往接蘇聯專家,予以傷風未往。晚六時半專家來訪,乃知是莫斯科蘇聯科學院中國學研究所艾德林教授,即吳聞在《文匯報》所作報導之詩友艾德林。其人風度談吐甚似中國人。與駕吾、南揚、宛春共座談至八時辭去,以六年前所譯白居易詩一冊見示,予以《唐宋詞論叢》為贈。談吳聞、王起皆如親友,謂在廣州惜不及見陳寅恪。(君在廣州時與予同時。)其導師某君譯司空圖《詩品》,且為作分析,成博士論文一厚本。予問學中文幾年,雲已二十年,說中國話頗流利,寫中國字能作草。予問能作中國詩否,雲不敢不敢。又雲以俄文譯中國古詩,比以中國白話譯文言較容易,以白話譯文言詩乃危險事。(艾君任蘇聯文學文化部長。)聞予後日往北京,堅約在北京飯店晤談。

這是夏先生與蘇聯專家艾德林的第一次見面。這位外國友人不僅漢學造詣不凡,也有著自來熟的高情商,誠如吳聞在《文匯報》上刊文《詩友——艾德林》中所說,「他是那樣富有風趣,決不容許初見面時的陌生感覺片刻存在」。

隔日,夏先生動身到北京參加教育部師資培養座談會,在火車上又遇艾君,兩人相談甚歡。夏先生以所著《唐宋詞人年譜》贈予。艾德林說在蘇聯就已拜讀過,很喜歡書中的兩幅詩人行跡圖,可以考慮譯製成俄文版。又約夏先生遴選李清照詞,由他來譯成俄文。

3月5日,夏先生下午翹會,去北京飯店再晤艾君,隨後同訪北海圖書館左恭副院長:

晴。大組會。三師大發言(鍾敬文、孫陶林、智建中)。十二時半散。敬文邀予往北師大作報告,以事忙不敢應。下午談助教大組會,予未出席。午後二時晤艾德林教授於北京飯店,同車往北海圖書館訪左恭副院長,遇楊殿珣,予問蘇聯送還之《永樂大典》有無李清照集,一女同志檢卡片雲無此目。四時與艾君別於大柵欄口,約與予他日同游青島、成都。

別後,夏先生填了一首《醉花陰》、兩首《清平樂》詞送給艾君,感嘆其「詩囊酒袂,得得西來意」,發表在5月10日的《文匯報》上。我查看了報紙,其中一首詞的詞題是「艾德林教授枉顧談藝,謂讀宋詞最愛李清照,囑予助其譯述,因作醉花陰一闋為贈之,並送其歸國」。另兩首的詞題是「重晤艾君於北京,聞其嘗登龍門訪白香山墓,又冒颱風乘江船往栗里尋陶淵明墓,再作清平樂二首題其手冊」。從詞題中亦可見,艾德林是一個對中華詩詞文化有真愛的漢學家。

《文匯報》還曾登過夏先生《西江月》詞「寄日本京都大學清水茂君,並邀吉川幸次郎教授同游杭州」,又曾刊登其寄日本學者林謙三、平岡武夫的詩詞作品,皆可見夏先生與外國學者交往之一斑。

1961年的日記還載有這樣四則消息:

朱近予來,邀下星期三往《文匯報》作文學報告。(6月5日)

《文匯報》來電,催座談會稿。(8月2日)

《文匯報》送來講演費十五元,並約再講一次。(8月14日)

午後二時上海電影局局長瞿白音嘉定人、田念萱夫婦來迓,往電影局作宋詞報告。先在庭院請吳蔚雲(攝影研究所所長)與瞿君夫婦拍照片四張。約黃宗英同志來談,謂昨新自杭州歸,九月初即往溫州拍《高機吳三春》片。宗英是黃述西先生之女,予廿余歲在北京時述西亦在京,宗英尚未出生。二時半報告開始,五時半畢,各廠長、書記、名演員在座甚多,予只識白楊一人。在滬共作報告八次(《文匯報》、上海師院、復旦大學、華東師大、作協詩歌組、戲劇學院),此為最後矣。(8月23日)

講的是夏先生在上海為《文匯報》、各高校及電影局作文學報告的事。

夏先生此時為什麼在上海呢?這牽涉到另一場重要的學術活動。

1958年,全國高等院校開展教育革命。革什麼命?革原有教育秩序的命,革舊教材的命。1960年9、10月間,中央書記處一次會議上做出決定,要儘快編寫一套好的文科教材,由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負責此項工作,分配各高校分頭完成。上海復旦大學分配到的任務是編寫《中國歷代文論選》等幾種教材。1961年3月29日,夏先生收到復旦大學郭紹虞邀請參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的信,4月赴京參加教育部高等學校文科教育編選計劃會議,回來後即到上海全力投入這項工作,從5月中下旬持續到8月底,歷時三個多月。

由《文匯報》領起的八場巡迴演講,正發生於此際。這八場巡迴演講,從某種程度上,也透露出夏先生聲名日隆的訊息。

文字改革·任心叔

1950年8月13日日記:

雲從夫婦來,借《新文字拼法》去,想其有意向新學矣。昨夕心叔示鐘山來函,在《文匯報》見心叔《學習史達林言語學》一文,詆心叔主廢漢字為斷人慧命,瞎人眼目。謂方塊字有何難學,謂方塊字難學乃歐美人之見。心叔謂此飽人不知餓人飢。

這則記錄,有關漢字改革。

早在二十世紀初,一部分新文化思想的啟蒙者即認為,要想拯救腐敗、落後的中國,必須掃除舊文化;而要掃除舊文化,就必須先廢除漢字。於是,掀起了一場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廢除漢字的狂潮。拉丁化新文字就是其中一種替代漢字的改革方案。

中國漢字歷史如此悠久,改革必會引起多方爭論。日記中的鐘山即鍾泰(1888-1979),曾經是夏先生之江大學的同事,著有《中國哲學史》《莊子發微》等。鍾泰認為廢除漢字如同「斷人慧命,瞎人眼目」。他的意見代表了很多反對派的心聲。

心叔即任銘善,夏先生最喜愛的學生之一,語言學家。對於漢字拉丁化,他也不是沒有疑慮,見夏先生1943年7月2日日記:

夕聽聲越、心叔談拉丁化文字。心謂有拉丁化,將無歷史。聲謂世界上文字,亘久不變,今日讀八九百年前書無困難者,惟有中國;用拉丁化,則百年必變。

但當時,推行文字改革,是既定的國策,是時代的潮流。任銘善是一位語言學家,推行新文字,似乎是他當仁不讓的職責。沒想到後來「反右」,任先生被定為「極右」分子。

1950年,任先生忙於新文字運動工作。夏先生從旁看見,「自視閒散過日,惟有慚愧」,便也努力學起了拉丁化文字。這年2月12日,他還用新學的文字給心叔寫過一封信。

拉丁化文字試行了幾年之後,證明行不通,便在1955年停止了使用。五十年代以後出生的人,多不知道有這樣一段歷史。但是繁體字與簡化字之爭,現在也依然在延續。

雁蕩女兒慨以慷

《文匯報》與夏先生的特殊緣分,還與一個人有關。

夏先生1959年3月23日日記:

《文匯報》記者鍾錫知來,約杭大中文系討論北大《文學史》,知無聞調來上海已半年。

無聞,即吳無聞,早名吳聞。夏先生在無錫國專任教時的學生,四十年的莫逆之交,也是浙江樂清名耆、夏先生摯交吳鷺山之妹。曾任《文匯報》駐京記者,此時調往上海本部已半年。有文才、有膽識。

1960年7月,夏先生赴京參加中國文藝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時與吳無聞相逢,說距上次見面已三年。8月8日下午在會場又相遇,無聞「告《文匯報》昨日登予贈文代會百齡老人詩,是用電報發往上海者」。此次一為別,音訊十年後。

1972年初,因夏先生在「文革」中受到的各種衝擊,本就體弱多病的游夫人飽受驚嚇,患腦血栓而百藥無救,在夏先生護送其回溫州後不久,即拋下陪伴了四十七年的丈夫離世了。4月12日,寂寞無助的夏先生給上海的吳無聞發了一信,「問珍、古諸同學消息」。5月3日,收到吳無聞回信,夏先生心緒不禁破防:

得吳聞四月廿九北京函,謂近以常雲病傳染性肝炎回京,五月初返上海《文匯報》,囑予失耦後一人在外,須多加保重。閱後不禁嗚咽,與吳聞將十年不通信矣。

次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踩著蘭亭歲序,身著一襲白袷的吳無聞專程赴杭探望夏先生。此時夫子雖已從「牛棚」解禁,但年老體衰,門前冷落,孤苦無依。

上午無聞自上海來,雲昨日《文匯報》開歡送會。午後與聞同過玉泉,談別後多年情況。(1973年4月29日)

兩人這次會晤,無聞做了陪伴夏老餘生的決定。

於是,半月之後,杭州火車站,白髯飄飄的夏老夫子,在瀟瀟春雨中迎來了遲暮之年與他休戚與共的又一位人生伴侶:

下午雨。昨得無聞電,今日上午九時半乘滬車到杭。上午八時,與靜聰往杭站迎迓。雇得輕快三輪候半小時,果翩然戾止。十時抵道古橋寓。銀釵煮湯糰。……聽聞談欽、顧夫婦事,承欽、顧贈銀耳等。聞以予《減蘭》詞示顧等,顧謂予得聞亦不易矣。(5月17日)

前一晚夏先生為無聞所作的五首絕句《無冕王》也記在這天的日記里,起首第一句是「雁宕女兒慨以慷」。誠然,沒有「慨以慷」的俠義肝膽和爽利性格,怎能在那樣的時局做出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人生決斷。

這則日記,是一本新的塑料皮筆記本的開篇。筆記本扉頁題:「愛晚亭記事(小嵐以此冊贈無聞,首頁有愛晚亭畫頁,即以為名。)」首頁鈐有朱文印「無聞」「瞿髯」「瞿禪七十以後所作」,白文印「吳聞」「月輪樓藏」「夏承燾印」「能邑公年少」「攜手西湖圓綠中」「聲家一老」。這麼多印記,昭示著這本日記的特殊性。它果然不同於夏先生以往的諸多日記本。自這本日記起,夏先生晚年的日記,就多由吳無聞代筆(夏先生亦有落筆,如一些詩詞作品的改動等。越往後,夏先生落筆越少)。

夏承燾1984年日記稿本(吳無聞代記)

我第一次讀這則日記,看到「翩然戾止」四字,不覺移神。《日記全編》出版前夕,曾有人好奇:吳蓓與吳無聞是什麼關係?我說,我跟吳先生非親非故,且緣慳一面。為整理《夏承燾全集》,從他的遺篋中,觸摸到了她留下的諸多文案舊跡;梳理夏著出版軌跡,從時間節點知其為夏先生晚年名山事業的第一大功臣。總之,了解愈多,感慨愈深,敬佩愈切。

1973年5月底,兩位先生辦理了結婚登記手續,隔日領取了結婚證:

晨王惠春醫生送我二人體檢證明信來。九時偕聞至西溪居委會辦理結婚登記手續,下星期一可取。(5月31日)

上午寫紀念簿詩詞。下午聞往西溪區革委會取得西字〇四九號結婚證二紙,買糖數斤歸。(6月2日)

此後的十六年,無聞夫人想來是異常忙碌的。一要照料夫子的身體、飲食起居、就醫;二要負責其往來酬答、信件回復(夏先生患阿爾茲海默症後,許多信件、墨跡都出自她之手);三每天堅持為夏先生代寫日記,直到其去世前一年;四以助成夏先生名山事業為己任,擔負起整理全集並聯繫出版的一幹事宜。雖然計劃中的《月輪樓詞學叢書》的出版經多番努力而未果,但整比舊稿、抄錄殘帙、為詩詞作注等工作一直未曾間斷。從結果來看,1979年至1985年,夏承燾著作的出版達到了一個井噴期,《瞿髯論詞絕句》(1979)、《月輪山詞論集》(1979)、《唐宋詞人年譜》再版(1979)、《域外詞》(1981)、《夏承燾詞集》(1981)、《天風閣詩集》(1982)、《姜白石詞校注》(1983)、《天風閣詞集》(1984)、《天風閣學詞日記》初編(1985)等一批著作密集出版、再版。夏先生去世後,無聞夫人又編輯出版了《夏承燾教授紀念集》(1988)。

夕陽無限好,為霞紅滿天。夏先生的暮年,可謂圓滿。

1989年,為夏先生辛勞了十七年的吳無聞夫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不及見她親手摘錄的《天風閣學詞日記》二編的出版。

而夏承燾著作的整理,還在繼續。

夏承燾與吳無聞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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