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書記 | 他做書30年,最近「復刻」了這件400年前的藝術珍品

上海古籍出版社 發佈 2022-08-10T05:38:36.863119+00:00

編按: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西廂記》極富傳奇色彩。明末清初的金聖歎把《西廂記》與屈原的辭賦、莊周的哲理散文、司馬遷的傳記文、杜甫的詩歌、施耐庵的《水滸》並列為「天下才子必讀書」,而在《紅樓夢》裡,曹雪芹以《西廂記》為素材寫下了「西廂記妙詞通戲語」這一著名橋段;



編按: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西廂記》極富傳奇色彩。


明末清初的金聖歎把《西廂記》與屈原的辭賦、莊周的哲理散文、司馬遷的傳記文、杜甫的詩歌、施耐庵的《水滸》並列為「天下才子必讀書」,而在《紅樓夢》裡,曹雪芹以《西廂記》為素材寫下了「西廂記妙詞通戲語」這一著名橋段;今人則將《西廂記》與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相提並論,奉為東西方愛情的經典之作。


近日,我社出版了明代凌濛初刻本《西廂記》,仿古線裝,一函三冊,精美秀雅,令人愛不釋手。

書名:《凌刻增圖西廂記》

作者:(元)王實甫 著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6月

定價880.00元


市場營銷部戴亞伶專門採訪了該書的責編袁嘯波老師,請他講述了編輯這本線裝書背後的故事。袁老師今年58歲,編書30年,是我社的資深編輯,尤其是在線裝書編輯方面有著豐富的經驗。



這套《凌刻增圖西廂記》好在哪裡?線裝書和普通的現代書有什麼區別?編好一本線裝書的關鍵是什麼?本期「編書記」,讓我們一起走進小眾而迷人的線裝書世界。


戴亞伶:請袁老師給我們簡要介紹下《西廂記》吧,《西廂記》版本有很多,我們影印的時候為什麼選擇這個版本?


袁嘯波:《西廂記》源於唐代詩人元稹的《會真記》。金代董解元撰《西廂記諸宮調》,對《會真記》故事作了較大改造,將一個被張生始亂終棄的悲劇女子崔鶯鶯改寫成大膽追求愛情,和張生一起衝破重重阻礙,最後贏得美滿姻緣的女主角。


元代著名雜劇家王實甫在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的基礎上再予改編,再創作而成《西廂記》雜劇,情節更加緊湊,心理描寫更為細膩,人物形象更加鮮明,戲劇衝突更加激烈,語言更為生動活潑,雅俗共賞,很快風靡天下,被不斷搬演,至今仍受到人們的喜愛。



王實甫《西廂記》的版本明代有60多種,如徐士範本、湯顯祖本、李卓吾本、陳眉公本等,清代有90多種,以金聖歎評本影響最大。不同版本在文字上或多或少都有差異。像金聖歎評本《西廂記》,對原文有很多改動,常常把一些精彩的句子改得很平庸,甚至刪除。你可以讀他的評點,原文還是要讀王實甫《西廂記》原本。


專家們都認為明凌濛初刻本的文字最接近王實甫劇本的原貌,且朱墨套印,前增精美版畫,欣賞價值較高,所以我們「版刻雅韻叢刊」選擇影印這個版本。



戴亞伶:明代的書籍套印技術比較發達,最富盛名的當屬閔、凌二家。請給大家介紹下書名中「凌刻」,當時他為什麼選擇重刻《西廂記》?


袁嘯波:明代吳興(今湖州)有兩個望族,一姓閔,一姓凌。這兩個家族都喜歡刻書出版。套色印本是閔齊伋發明的。閔、凌兩家都大量出版套印本,以朱墨雙色為主,還有三色、四色甚至五色。


凌濛初出生於富裕之家,因參加科舉屢試不第,就放棄功名,改做出版商、寫小說。《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就是他創作的,所以在凌氏家族中名氣最大。這裡「凌刻」的「凌」指的就是凌濛初。



凌濛初干出版,是要追求商業利益的。他自然會選擇一些能夠暢銷的書來出版。明晚期,江南一帶工商業極為發達,官僚顯貴、新興市民階層都熱衷於戲劇,《西廂記》更是風靡,凌濛初選擇刻印《西廂記》也是順應當時的潮流。


但凌濛初出版《西廂記》,可不是隨隨便便找個本子就翻刻,而是煞費苦心尋覓善本。


王實甫《西廂記》流傳到明晚期,已有300年左右,因不斷傳抄和翻刻,文字差錯難免,又遭庸人篡改,再者因南戲、傳奇逐漸隆盛,為迎合時尚,伶人墨客競相修改、增減,以致面目全非。有鑑於贗本盛行,凌濛初四處尋訪,好不容易尋覓到明初周憲王本。



這位周憲王可不是姓周,他的大名叫朱有燉,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孫子。他父親曾被封為周王,後來他繼承了父親的王位,屬於「王二代」,死後諡號為憲,故後人尊稱他為周憲王。朱有燉是著名戲曲家,自己還會創作,他校訂出版的《西廂記》自然比較可靠。


經過分析研究,凌濛初認為周憲王本最接近王實甫原著,故用作底本,嚴格依原樣刊刻,又加批註、解證,成為流傳甚廣、影響極大的版本。


戴亞伶:在您眼中,這套凌刻《西廂記》有什麼特點?請給我們詳細展開說說。


袁嘯波:在我看來,凌刻《西廂記》有三個特點。


第一是版刻精美。全書採用朱墨套印,字體修長端莊,板框中間沒有豎欄,每頁8行,每行大字18字,字距和行距都很疏朗,視覺效果極好。文中朱色圈點不僅美觀,還起到了標點符號的作用,便於閱讀。



書前有20幅版畫,則更具藝術性、觀賞性。圖畫為吳門(今蘇州)名畫家王文衡繪,由徽州名匠黃一彬鐫刻,刻畫細膩,善於以環境來營造氣氛,烘托人物心情。


如第七頁「小紅娘成好事」(也即「月下佳期」一折),描繪戀人相見情景,畫面右側畫了兩棵合歡樹,也甚巧妙,暗寓二人諧魚水之歡。這些環境刻畫,起到烘托氣氛的作用。


「小紅娘成好事」版畫


再如第八頁「短長亭斟別酒」(也即「長亭送別」一折),左側繪三棵樹,樹枝都被秋風吹得朝向同一方,落葉亂飛,滿地枯葉,可以感受到風力之強勁;馬兒昂首鳴叫,似在催促主人快點上路。如此淒涼的景象,更襯託了張生和鶯鶯惜別的黯然心情。


「短長亭斟別酒」版畫


第二是書眉有朱色批點,主要是解釋劇本文字、指出他本錯誤。


如第一本第三折有:「【拙魯速】對著盞碧熒熒短檠燈,倚著扇冷清清舊幃屏。燈兒又不明,夢兒又不成。窗兒外淅零零的風兒透疏櫺,忒楞楞的紙條兒鳴。枕頭兒上孤另,被窩兒里寂靜,你便是鐵石人、鐵石人也動情!」


凌濛初在這一段上方加硃批:「燈不明也,是孤眠一慘景。徐改為『不滅』。夫要滅亦何難?」凌濛初說得完全正確。夜深還點著燈,就是因為不想睡。如改為「燈兒又不滅」,則十分可笑。再說本段句句押韻,若改為「滅」字,則出韻,唱來拗口。



第三是每一本後都附有凌濛初所撰《解證》,主要是對劇本中的疑難詞句進行深入研討,最後得出自己的結論,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


王實甫寫《西廂記》用的是元朝時候的白話文,又夾雜著當時很多北方方言,到了明朝,已經有不少地方人們不明白了。比如第一本第四折內有「窗兒外那會鑊鐸」一句,「鑊鐸」是方言,前人眾說紛紜,凌濛初徵引一系列文獻,解釋為羅唣、鬧攘,也即吵鬧、喧鬧之意,就很準確。


有些句子,各家解說不一,多有誤解。凌濛初是小說家,對《西廂記》文意的理解往往更為準確,高人一籌。


比如:第五本第三折開頭:「佳人有意郎君(俊),我待不喝采其實怎忍?則好偷韓壽下風頭香,傅何郎左壁廂粉。」一般人認為「佳人有意郎君俊」是讚揚張生的;明代戲劇名家王驥德則解說為:佳人之有意,必待郎君之俊。凌濛初在《解證》中說,上述觀點都是曲解,實際上這是紅娘對鄭恆說的反話,是諷刺他。從後面「則好偷韓壽下風頭香,傅何郎左壁廂粉」兩句就能看出端倪來:這裡用了「韓壽偷香」和「何郎傅粉」兩個典故。



「韓壽偷香」典出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惑弱》: 晉時韓壽長得非常英俊,賈充任命他為司空掾。賈充小女兒賈午見了韓壽後很喜歡他,讓侍婢偷偷傳遞消息,約好時間住到韓壽那裡,還偷了家中西域奇香送給他。賈充的僚屬聞到韓壽身上的奇香味,就告訴賈充。賈充調查此事,女兒身邊的人說出了實情。賈充怕家醜外揚,就秘而不宣,並把女兒嫁給了韓壽。後人以「韓壽偷香」比喻男女暗中通情。這與張生和鶯鶯暗通情愫非常相似。


「何郎傅粉」,典出《世說新語·容止》,說何晏儀態很美,臉特別白,以致魏明帝懷疑他在臉上傅了粉。


這裡是暗將張生比作偷情的韓壽、美白的何郎,而說鄭恆偷韓壽「下風頭香」,傅何郎「左壁廂(即左邊)粉」,意思是偷人家的余香、塗人家的殘脂剩粉,很明顯是在挖苦他。諸如此類解說對於我們今天閱讀《西廂記》仍很有幫助。



不少學者對這個版本的《西廂記》評價都很高。王國維在《戲曲散論》裡說:「《西廂》刊本,世號為最善者,亦僅明季翻刊周憲王本。」指的就是凌刻。顧頡剛說:「《西廂記》本子當以此為最善,最能恢復元本面目者矣。」戲劇學家蔣星煜先生對凌刻本也給予充分肯定,將其列為《西廂記》三大版本系統之首。


戴亞伶:聽起來這套書的版本價值和藝術價值都很高,那麼您為了做好這套書,費了哪些功夫呢?可以從線裝書和洋裝書的區別這個角度展開聊聊。


袁嘯波:線裝書與洋裝書在製作上和閱讀功能上都有明顯區別。


做線裝書主要靠手工,除了印刷,其他工序如折頁、配頁、齊欄、打孔、釘紙捻、印書根字、做函套等,都需要手工完成,所以製作線裝書的人力成本很高。而洋裝書,大部分程序都是在機器上自動完成,速度快,所費人工少,因此相對也便宜。


宣紙印刷

書籍訂線


從閱讀功能來說,線裝書有三個優勢:一是多採用手工紙張,質地柔軟,分量較輕,無論坐、臥、斜躺、站立,都可以輕鬆捧讀,也便於攜帶外出。二是字大行疏,不費目力。三是因為對摺成筒子頁,只單面印字,萬一有殘損,也容易修復。至於有人說:同樣一部書,讀線裝書更容易讀完,也更容易記住。這個我不能確定,讀者諸君不妨一試。


要做好一部線裝書,首先要挑選一個比較清晰的底本。古代的書絕大多數是雕在木板上的,稱為木刻本,印多了板子會磨損,印出來的文字就會變模糊。所以一般要挑選印刷比較早、最清晰的本子,行話叫「初印本」。



當然,也不是每種書都能找到初印本,這也要靠運氣。好在我們找凌刻《西廂記》時運氣不錯,找到了一個比較初印的本子。拿到底本文件後,要請廠里做些技術處理,比如文字殘缺處作適當修補、去除頁面污漬等。


另外,裝幀上我們選擇淡咖啡色絹封面、淡黃絹籤條(即書名題簽)和連鎖紋織錦函套,三者顏色很協調。織錦函套連鎖花紋如江南明清古建築上的花格子窗,顯得特別古雅。另外,書的訂口一側上下兩個角均用絹包起來,即「包角」,可以保護書角,避免翹起,也起到裝飾作用。



戴亞伶:聽起來在製作上是非常考究了,在當下快節奏的社會可以說充滿了工匠精神。對於一般讀者而言,線裝書仍然是比較小眾的,怎樣看待它的出版意義?您覺得未來線裝書會消亡嗎?


袁嘯波:若論線裝書的意義,當然首先是它的工藝價值和文化價值。線裝書有上千年歷史,這種裝訂形式工藝複雜,更耐久,更容易修復,也古雅美觀,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故至今仍受到人們喜愛。


我們今天能看到的流傳至今的絕大部分書籍都是線裝的,因此,線裝本幾乎已經成了古書的代名詞,它是我們古老文化的象徵。我們現代人翻閱線裝書,就是觸摸歷史,親近傳統,開啟尋根之旅。



其次,線裝書的閱讀體驗和洋裝書不同。因線裝書分量輕,故可以採用各種閱讀姿勢;因字體大,故不傷眼睛,更適合休閒式慢閱讀,可以舒解快節奏現代生活帶來的種種壓力。


為此,我們做線裝書時,不把開本做得太大,每冊頁數也嚴格控制,且儘量不加襯紙(夾宣),目的不是為了省錢,而是追求閱讀的舒適感。不加襯紙,可能略微會有點透,但無礙觀瞻。


有些讀者對襯紙有執念,其實古代傳世的線裝書絕大多數是不加襯紙的,我們今天看到有些古籍有襯紙,其實大多是後人重新裝訂時補加的。一些經營古書的書商最喜歡加襯紙,因為這樣改裝後冊數可以增加,有利於抬高書價。



第三是線裝書的收藏價值遠超洋裝書。線裝書所印之書往往是精挑細選的經典,所用多為手工紙,不易氧化變色、變脆,更適合於長久保存,另外線裝書印數一般較少,所以更顯珍貴。


如民國時期上海有正書局採用珂羅版彩印的《芥子園畫譜》一套,六年前我朋友賣出,價格5萬元。1959年我社出版的線裝影印宋本《藝文類聚》,兩函16冊,定價120元,共印630套,孔網標價4.4萬元。如是我社1959年出版的洋裝書,早就發黃髮脆,能賣幾百元就算不錯了。



我覺得線裝書在未來不會消失。現在從上到下都在提倡國學,我相信隨著人們傳統文化水平的提高和經濟條件進一步改善,喜歡購買、閱讀線裝書的人會越來越多。


戴亞伶:我也相信通過您的這篇詳細訪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上線裝書的。最後一個問題,從您多年做線裝書的經驗來看,做好一部線裝書的關鍵是什麼?可以從您策劃的「版刻雅韻叢刊」談起。


袁嘯波:我做影印書有30多年了,但做線裝書只有八年。十多年前我就曾先後兩次想出版線裝書,選題報告都遞交過,均未被批准。原因是受限於當時的經濟條件,新印的線裝書由於價格高,購買的人很少,大家都買便宜的洋裝影印書。


要想做好線裝書,關鍵是要熟悉古籍版本、目錄。我三十多年前就愛玩古籍版本,後來從事影印工作20多年,經常去圖書館訪書、借底本,所摸過的線裝古籍更多。看得多了,基本上打開一本線裝書,就能知道它大致是什麼朝代的。多接觸實物外,還要多閱讀古籍版本知識、古籍書目等類書,如《書目答問》、《書林清話》、《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等。只有熟悉版本目錄,才能找到好的選題,選出最好的版本。當然,有時候找到選題純屬偶然。比如我做「版刻雅韻叢刊」第一種書《閔刻套印文致》,是翻閱北京某拍賣行拍賣圖錄時發現的。此書紙色瑩白,朱墨燦然,所選文章均為歷代美文,讓我眼前一亮,便打算出版。後來一發而不可收,開始有計劃地推出一批閔、凌套色印本。


袁老師30年前的訪書筆記


未來幾年,「版刻雅韻叢刊」的選書標準仍和現在一樣,以明清版本為主,注重內容的可讀性、趣味性,側重詩文、小品,如《凌刻套印陶靖節集》、《蘇長公小品》之類;同時要求版刻必須是精美悅目的,側重套印本、寫刻本、版畫類書等,比如《返生香》、《牡丹亭》之類。我追求的目標是讓這套書可讀、可賞、可藏、可裝飾,更大的目標是讓線裝書走入尋常百姓家,融入現代生活,而不是僅僅成為文人墨客架上之物。



策劃:市場營銷部

撰寫:袁嘯波

拍攝:李曄芳、鈕君怡

排版: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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