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母改嫁後,我成了京城白富美

夏天愛嘮嗑 發佈 2022-08-15T07:08:53.578237+00:00

京城一片銀裝素裹,從皇城西側鎮國公府中傳來一陣陣鑼鼓喧天的響聲。回京之後,雖有眾太醫全力救治,卻藥石罔效,眼看著就要為國捐軀了。

鳳衾

光熙十八年臘月十八,春節前的最後一個黃道吉日。

京城一片銀裝素裹,從皇城西側鎮國公府中傳來一陣陣鑼鼓喧天的響聲。十里紅妝,一場宏大的婚禮正在進行之中。

鎮國公世子蕭靖遠月初在邊關抗擊韃靼,不幸受傷。

回京之後,雖有眾太醫全力救治,卻藥石罔效,眼看著就要為國捐軀了。最後由鎮國公請旨,以婚事沖喜,希望能救蕭世子一命。

蕭靖遠十四歲從武,十年來出生入死,為大魏立下汗馬功勞,區區一個沖喜的要求,皇帝實在不好意思推拒,但這沖喜之人的身份卻十分難以抉擇。

家世太差、地位太低,只怕配不上那位曾驍勇善戰、威名遠揚的蕭世子,可若身份家世高貴的女子,誰又願意嫁給一個將死之人,做一輩子寡婦呢?

是以……權衡利弊之後,沐宜長公主願為國分憂,將養在家中的庶女宋雲蕎嫁給蕭世子沖喜。

此時的雲蕎正穿著鳳冠霞帔,面無表情的坐在新房中。

與外頭的漫天飛雪不同,房間裡點著溫暖的蘇合香,雲蕎被扶著坐在鋪著大紅床單的千工床上,只聽那兩喜娘開口道:「夫人,世子爺就在床上躺著,奴婢們就先退下了。」

雲蕎進門的時候就聞到一股藥香,夾在著蘇合香的氣息中,裊裊的盈在鼻翼間。脖子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雲蕎梗了一下脖子,將蓋在上頭的紅蓋頭揭了下來。

喜帕下露出一張明麗動人的臉來,剪剪雙瞳如一汪秋水,盛著嫵媚溫柔。

但云蕎卻沒有心思欣賞鏡中自己的模樣,她將那沉重的鳳冠解了下來,放在梳妝檯上,纖細如蔥的手指開始解身上的大紅嫁衣。

宮中內府特製的七鳳銜珠雲錦嫁衣,聽說這嫁衣原本是為公主所準備的,因為事出突然,所以拿來給她用了,按說是超了禮制的,原只有公主分位的人,才可以穿七鳳嫁衣嫁人,而像她這樣沒有身份的庶人,只合穿單鳳的嫁衣。

雲蕎卻並沒有覺得這嫁衣有什麼特別之處,她將這嫁衣的暗扣和系帶緩緩解開,露出裡面雪白如素的中衣。那中衣白如縞素, 竟是一件規制齊全的喪服。

雲蕎做完這一切,才從梳妝檯上站了起來,遠遠的看了一眼睡在床榻上,了無聲息的男子。

最近這京城傳聞最多的,就是關於這位身份尊貴卻命懸一線的蕭世子,聽說他早已經死了,只因陛下懼怕韃靼得知蕭世子已死,向大魏發起反攻,因此才遲遲沒有宣布他的死訊,還弄出沖喜這麼一檔事情來。

外頭傳言紛紛,但云蕎不知真假,她只知道,她被長公主當成了禮物,獻給了陛下,以完成這一次沖喜的任務。

床榻上的人似乎真的沒有任何氣息,雲蕎緩步走過去,在靠床一尺遠的地方遠遠的看著那人。傳聞中蕭世子俊美無儔、貌比潘安,是京城貴女心中不二的良人,今日一看,卻也果真如此。

那刀削斧刻一般的容顏,因是睡著,更顯得柔和了幾分,越發俊朗挺拔。那眉骨長得尤為驚艷,眉飛入鬢,菱角分明,若是那雙眼是睜著的,只怕也是璀璨如星辰。

只可惜這樣謫仙般的人物,卻是如此的命運多舛。

像是失了神魂,雲蕎的手指竟無意間就觸到了蕭靖遠的臉頰上,冰涼的觸覺,使他感覺當真不像個活人,雲蕎愣了愣,聽見外頭有婆子回道:「夫人可要準備熱水洗漱?」

「打一盆熱水進來,我替世子爺擦擦身子。」愣怔過後,雲蕎卻忽然站了起來,向外頭人回道。

外面的人也怔了怔,片刻之後,臉上卻閃過一絲笑來,嫁給這樣一個快死的夫君,眾人只當是雲蕎心中必有怨言,誰知竟還要給世子爺擦身子,想來這位新晉的世子夫人,竟不嫌棄他們的世子爺?

熱水很快就打了進來,端著水盆的小丫鬟跟在婆子身後退了出去,那婆子臉上仍舊笑著,雲蕎沒有說話,只朝她點了點頭道:「你們都下去吧,我會照顧好世子爺的。」

房門咯吱一聲又關了,將一室的溫暖攏在了房中,紅燭搖曳,就連窗欞上的喜字都似是鮮艷了幾分。

雲蕎絞乾了帕子,解開蕭靖遠胸口的中衣,溫熱的觸覺在掌心散開,使她總算能感覺到,這張床上躺著的,還是一個活人。她細心又緊張的替蕭靖遠擦著身體,指尖慢慢變得有幾分僵硬。

男人的身上肌肉緊實、線條分明,鎖骨之下、胸口之上、以及肋下三寸處,各有幾處傷疤,有新有舊,一看便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回來的人。

這樣的一個人,他原不該是這般的死法啊!雲蕎咬了咬唇,眼眶一下子漲的通紅,竟似有淚就要落下。

她是想要讓他死,所以才會在他死前,替他把身子擦乾淨。

因為母親曾說過,乾乾淨淨的死去,靈魂才會得到解脫。他已經死的這般冤屈了,她不想他到了那個地方,還不得安寧,雲蕎這般想著,手上的動作也變得流暢了很多。

很快,男人的身體便被她從上到下的一一擦過了,只避過了她所不熟悉的那個地方,等雲蕎做完這一切,她的後背已經微微有些發汗。

此時,她才解下了縛在身上的腰帶,在蕭靖遠修長挺直的脖頸上繞了兩圈,然後猛然發力,咬牙切齒的朝著兩邊拉扯。

床榻上的身體竟跟死了一樣,半點動靜也沒有,雲蕎又下死勁拉扯了兩回,指尖被纖細的腰帶勒得通紅,眼看就要成功之時,掌心卻驟然鬆開。

她怎麼可以!

雲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雙手,新婚之夜,她竟然要勒死自己的新郎嗎?

像是忽然意識到了方才發生的事情,雲蕎嚇了一跳,她從床上站起來,步履不穩的退後了幾步。

罷了,反正連太醫都說他已經活不成了,自己又何必多此一舉,只要留下這腰帶,別人定會以為是自己勒死了他,想來也是一樣的。

雲蕎心下稍稍平復,將收在袖中的一封書信壓在了鳳冠下面。

三尺白綾已掛在了橫樑上,雲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幾乎與死人無異之人,顫了顫唇道:「以我一人之命,我母親的冤屈只怕此生都沒有真相大白的時日,委屈你跟我一起去了,鎮國公府必不肯善罷甘休,到時候便會查出十年前的真相來,我母親的冤屈也有沉冤得雪的一天。來生便是當牛做馬,我願意結草銜環,以報此恩。」

話音剛落,雲蕎使了力氣,將紅色繡鞋下的一張紅木繡墩蹬翻,輕盈的身子頓時就掛在了樑上。

起先她和所有投繯自盡的人一樣無助的蹬腿掙扎著,片刻之後,卻慢慢的安靜了下來,整個新房也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貼著喜字的紅木鑲螺鈿圓桌上,那兒臂粗的龍鳳紅燭,一滴滴的滾落著燭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高亢的號角聲,暗夜中的皇城一片火光,那大火將白皚皚的雪融化,滾熱的鮮血撒在瑩白的雪地里,只剩下一片狼藉。

幾個穿著甲冑的將士從新房外破門而入,看見房裡的景象,只嚇了一跳,其中一人飛快的走到床前,將一顆藥丸餵到蕭靖遠的口中。

片刻之後,躺在床上毫無生息的蕭靖遠竟睜開了眼睛,入目所見之處,便是那一襲雪白的紗衣。

女子纖細的身子還掛在樑上,一旁年輕的將士看了一眼雲蕎的屍體,有些不明所以道:「少主,她……?」

蕭靖遠皺了皺眉心,他剛剛轉醒,嗓音還有幾分沙啞,只吩咐道:「把她放下來。」

長劍划過,女子的屍身落地,蕭靖遠卻早已經上前,將那柔弱卻猶帶體溫的身體攬入了懷中。

那是一張美艷絕倫的少女的臉,濃一分太艷、淡一分太素、顧盼神飛、明艷不可方物。而這樣一個美麗的少女,此時早已緊閉了她那雙燦若星辰的眼,只留給這世間一具漸漸冰冷的屍體。

「少主。」在蕭靖遠的臉上看出幾分傷懷來,這使得跟著蕭靖遠出生入死的趙長勝不由多了幾分疑惑,只忍不住問道:「她是……沐宜長公主的庶女嗎?」

蕭靖遠沒有說話,只是朝著那梳妝檯抬了抬眼皮,趙謙會意,將那壓在梳妝檯下的信封呈了上來。

撕開火漆,裡頭竟是用鮮血所制的血書,上頭寫了雲蕎十年前和母親一同進京尋親,卻得知生父另娶公主,母親徐氏被害身亡,她被沐宜長公主以庶女的名義養在府中,終被獻上沖喜……

血書的末尾亦寫著:蕭世子亦為小女子親手所戮,蒼天在上、厚土在下,十年冤屈,願以命相殉,只求還我母親清白。

紅燭未滅,喜字仍舊鮮紅,妙齡的少女早已經沒了生息,安靜的靠在蕭靖遠的懷中。

這樣的一張臉,便是想像一下她巧笑倩兮的模樣,已不知會是如何的嬌媚動人,但此時的她只是一具屍體、不會笑、不會哭、更不會撒嬌。

蕭靖遠竟有一絲怔忪,方才他被毒藥所控,雖六識封閉,五感不全,卻仍似乎能感覺到她輕觸過自己胸口的指尖,那冰涼的觸覺似乎帶來了絲絲的戰慄,竟讓他感覺胸口有些悶痛。

蕭靖遠沉默了片刻,只傳令下去:「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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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熙十八年十二月,一場大雪將昨夜的殺戮掩蓋,雪花化盡處,那些功過是非早已成了淹沒在泥土裡的渣滓。新皇登基,百廢待興,勝利者執起杯中酒慶祝,沒有人知道因為這一場事變死了多少人。

當年的史書是這樣記載的:景帝謝景元,又名靖遠,乃太祖五世孫、當年的史書是這樣記載的:景帝謝景元,又名靖遠,乃太祖五世孫、先太子政之遺腹子,年少時被鎮國公收養,臥薪嘗膽、砥礪前行,終推翻亂政,大統皇權。然,景帝仁德,不忍殺戮同宗,薛太后一黨,除沐宜長公主一人斬首之外,其餘皆以郡王禮奉養。駙馬宋瀾勾結亂黨,企圖復辟之時,帝仍不忍治罪,言曰:「髮妻之生父,應饒之。」

雲蕎是被一陣隱忍又急促的咳嗽聲驚醒的。

晃動的夾板讓她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在一艘船上,身體的疲累讓她並沒有馬上醒過來,雲蕎仍舊闔著眸子,晃晃蕩盪的感覺竟讓她感到幾分輕鬆。

比起在公主府時候的步步驚心,現在的雲蕎只想全身心的放鬆休息一會兒。

此時在這間逼仄的船艙中,除了雲蕎之外,還有一個二十七八歲,容貌極其俏麗的女子,只是長途跋涉,讓她原本嬌美的臉上多了幾分憔悴。

徐氏聽見動靜,早已經醒了過來,她伸手探了探雲蕎的額頭,昨夜的高熱早已經退去,身邊的孩子正有些不安的睡著,好似做了噩夢。

徐氏伸手摟住了雲蕎幼小的身子,將她納入懷中,有一搭沒一搭的拍著她的後背,雲蕎小時候,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她都是這樣徹夜不眠的照顧她,直到她康復為止,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徐氏想到這裡,一雙秀眉便越發緊蹙了起來,越近京城,很多事情也越來越清晰明了了起來。她原先最不敢相信的事情,如今分明就是真的,徐氏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掩著唇咳了幾聲,秀美的眼圈早已經紅了。

前幾日何家的下人帶給她的話還猶然在耳,徐氏捂著仍舊抽痛的胸口,淚已經落了下來。

宋瀾六年前進京趕考,誰知第二年家裡就發了大水,將原本的田地都沖毀了,徐氏帶著宋母一路逃至臨縣,過起了節衣縮食的日子,一年前宋母臨死的時候,只拉著她的手,一定要讓她帶上雲蕎,進京尋找宋瀾。

京城路遙、徐氏寫了無數的信給宋瀾,皆沒有回音,她以為宋瀾早就死了,卻從宋瀾落榜回鄉的同案口中得知,宋瀾已高中了探花。

徐氏這才變賣了田產,前往京城尋親。

這路上走走停停,便又過去一年,直到一個月前,他們在揚州搭上了何家進京的商船,這一路才算順當了不少。

何家的生意遍及整個大魏,在京城中也頗有人脈,徐氏這才央著船家打探宋瀾,這一打聽之下,卻是嚇了一跳。

京城確實有個叫宋瀾、並且高中了探花郎的男子,只是……那年新晉的探花郎早已經被沐宜長公主看上,聘為了駙馬,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了。

說起沐宜長公主,這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她是當今聖上的胞妹,先帝最小的女兒,從小便受盡了寵愛,十六歲就嫁給了當時的權傾朝野的安國公的世子,只可惜兩年後世子病故,從此她寡居安公主府,直到遇上了宋瀾。

大魏禮教算不得森嚴,民風亦是開放,因此誰也攔不住公主改嫁,況且那宋瀾高中探花之時,恰是二十有六,男人最似錦的年華,他素來長相俊朗出塵,頗有幾分魏晉之風,早已讓公主一見傾心。

有了榮華富貴溫柔鄉,誰還會記得千里之外的荊釵布裙糟糠妻呢?

徐氏的唇瓣顫了顫,又是一滴淚從臉頰邊滑落。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雲蕎忽然感到臉上濕濕熱熱,她反射性的用手輕輕的划過臉頰,指尖的液體卻早已經冰涼。

她都已經殺了那鎮國公世子,鎮國公只有這麼一個獨子,得知死在她的手中,定會找沐宜長公主理論,到時候再有她的絕命血書作證,必定會牽扯出十年前宋瀾拋妻棄女、沐宜長公主買兇殺人的真相,她死不足惜,只要能為她的母親報仇雪恨,她這輩子便沒有白活。

雲蕎心裡有些懊惱,明明大仇得報,可為什麼還會在夢裡哭醒呢?

雲蕎有些心焦的又在臉上抹了兩下,她這半夜哭醒的毛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她心裡著急,手卻不知為何被什麼東西給握住了,再動不了了,只聽耳邊有一個溫柔到極致的聲音,開口說道:「雲姐兒怎麼了,別怕,母親在這裡呢!」

小姑娘這一夜都睡的不安生,先時在夢裡哭哭笑笑的,這會子又亂揮動著雙手,倒像是被夢魘了。

徐氏不忍叫醒大病初癒的雲蕎,也不忍她被噩夢所困,因此只柔聲的喚著她,她的一條臂膀一直這樣摟著她,早已經發麻,因此只換了一邊,讓雲蕎就這樣依著,她又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安撫。

外頭的天色卻已微微發亮,清晨的霞光照在水面上,印出一片波光粼粼。

徐氏揭開船艙邊上的帘子往外頭看了一眼,聽船家說,過了這一處,運河便到了香河段,真真的就到了京城的地界了。

徐氏正對著窗外的晨曦發呆,忽然聽見一個沙啞又帶著幾分嬌氣的聲音喊她:「母親。」那聲音中帶著幾分疑惑,幾分驚訝、幾分不可思議,最後都化成了一聲委屈的嗚咽,懷中的雲蕎一下子埋入自己的懷中,用力的在她胸口蹭了蹭,瘦小纖弱的身子不住的抖動,一句句的喊道:「母親……母親……」

她哭得淚眼婆娑,等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睛鼻子都是紅的,像個髒兮兮的小破孩,徐氏的心都軟了,仍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道:「雲姐兒怎麼了,病都好了,怎麼還哭鼻子呢,哭得鼻涕都出來了,可就不好看了。」

雲蕎一個勁的抱住徐氏,又是搖頭又是笑,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她死死的將自己的雙手摟住徐氏,生怕這只是她一場短暫的夢,等夢醒了,徐氏就又消失不見了。

徐氏被雲蕎摟得都喘不過氣了,也覺得奇怪,又擔心她是昨夜高燒燒壞了哪裡,忍不住又用手摸摸她的額頭,確認她並沒有再發燒,這才笑著道:「雲姐兒快把為娘勒壞了,不累嗎?」

雲蕎依舊含著淚看著徐氏,這張臉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了,大抵是前世母親慘死的景象太根深蒂固了,在公主府獨自長大的那些年,雲蕎竟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徐氏,她想,一定是徐氏在責怪她,責怪她苟且偷生,因此連夢裡都不肯相見。

如今大仇得報,她終於肯來見自己了嗎?

雲蕎的淚越發洶湧,她伏在母親的懷中,哭得久久不能平靜。

此時卻從外頭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來,裡頭還帶著幾分關切道:「宋家娘子,是不是雲姐兒又燒起來了?怎麼哭的這麼厲害,等過了明天,船就靠岸了,到時候到京里找個大夫給姐兒瞧瞧吧,這麼漂亮的小姑娘,要燒傻了可就可惜咯。」

徐氏忙答道:「多謝周嫂子,雲姐兒沒事,想是燒了一晚上,如今餓了。」

徐氏說著,只拿了帕子,輕輕的把雲蕎臉上的淚痕輕輕的擦拭著,臉上依舊帶著溫柔的笑,問雲蕎道:雲姐兒餓嗎?娘給你弄點吃的去。」她說著,就要把雲蕎鬆開,沒想到雲蕎竟像個小壁虎似的,緊緊的貼在了她的身上。徐氏見雲蕎這般,也有些犯愁了,只假裝蹙了蹙眉道:「雲姐兒乖,娘抱了你一整夜,膀子都抬不起來了,快讓娘歇一歇。」

此時雲蕎心裡已隱隱覺得有些奇怪,這夢太過真實了,真實到徐氏的體溫、心跳、一顰一笑都不像是在夢裡。

雲蕎越這麼想越疑惑,就下死勁兒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唇瓣,只覺得唇瓣生疼,等她反應過來,早有溫熱的液體滲入了口中。

徐氏原本只是勸雲蕎鬆開自己,誰知這丫頭竟不肯鬆開,還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嚇得她也不敢用強,只好又抱著她坐在鋪邊,輕拍著她的後背道:「好好……雲姐兒不讓娘走,那娘就不走了,娘陪著雲姐兒一起餓肚子……」

正說著,雲蕎就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她心中雖還有疑惑,卻也依稀回想起,此時所發生的一切,正當年她母親帶她進京尋親時候所發生的事情。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她竟沒有投胎轉世,卻又回到了當年七歲時的模樣。

雲蕎有些不好意思的捂著自己發出咕嚕聲的肚皮,怯生生道:「娘,我能跟你一起去做吃的嗎?」她才剛剛見到徐氏,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個夢,她希望在夢裡能和徐氏相處更長一點時間。

徐氏見她這麼說,哪裡忍心拒絕,只摸了摸她的臉頰道:「好……我們一起做吃的去,雲姐兒想吃些什麼?」徐氏蹲下來,細心的幫小娃兒穿上了衣服,又幫她穿上了新做好的繡花鞋,徐氏的指尖就輕輕的觸摸著那嶄新的繡花鞋,想著從今往後,也不知道還有誰會幫雲蕎做鞋。

船在京杭大運河上一路穿行,到了香河地段,兩旁的碼頭越發的密集了起來,臨河有無數的貨倉店鋪、鱗次櫛比、遮天蔽日,靠近京城,就連空氣似乎都瀰漫著繁華和天家的貴胄之氣。

雲蕎站在商船的夾板上,遠遠的看著岸上各自忙碌的行人,船頭的一間小艙中,透著清香的麵疙瘩湯已經做好了,徐氏彎腰從船艙里出來,見雲蕎墊著腳往岸上看,就笑著道:「快別過去,仔細掉到水裡。」

雲蕎轉過頭看了徐氏一眼,如星光一樣的眸子彎成了月牙,笑著迎到徐氏的跟前,撲到她的懷中蹭了蹭。

她們正牽著手往船艙里去,就聽見方才那跟徐氏說話的嫂子從前頭的夾板上走過來,看見雲蕎起來了,眉眼也多了幾分笑,緊接著卻又蹙了蹙眉,同徐氏說道:「宋家娘子,方才我那男人說,今天咱不開船了,說是最近京城出了什麼大事兒,有人要混進京城,所以進京的船都要嚴查,前頭碼頭上排著成千上萬的船隻呢,咱也進不去。」

徐氏聞言,倒沒有幾分失望之色,畢竟她已經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這富貴的京城,早一天進去、晚一天進去,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妨事,如今雲姐兒的病也好了,在這船上有吃有住的,也沒什麼不好。」徐氏說著,只低頭靜靜的看了雲蕎片刻,倒像是十分不舍一般。

雲蕎一抬頭,就看見徐氏這滿是憂愁的眼神,心裡頓時就咯噔了一下。

前世的她,此時不過才六七歲的孩童,自然不懂察言觀色,可如今的她,卻看見了徐氏眸中的不舍和絕望,只怕在她們進京之前,早已經聽說了宋瀾成為駙馬的事情。徐氏一直隱忍不說,一是對宋瀾舊情未泯、二也是不想讓雲蕎知道自己的父親竟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周嫂子,我做了魚湯麵疙瘩,你端一碗過去,跟周大哥也嘗嘗鮮。」徐氏眼中的糾結一閃而過,笑著拉著船娘進艙,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兩人早已經感情甚篤。

這一艘商船乃是何家的產業,周家兩口子也都是何家的下人,奉命將這一船的貨物運往何家在京城的商號。雖然不是客船,但也會搭乘一些客人,賺一些微薄的船資。

徐氏和雲蕎是在揚州就上船的,沿路又上來幾個客人,均是去往京城的商賈,有些還是何家的故交,只要持有何家幾位爺們的名帖,就可以免費坐何家的商船,走南闖北,十分便利。

徐氏因是女眷,所以周嫂子特別給她安置在了船尾這兩間小艙裡頭,平常雲蕎膽小,只在這後頭的夾板上玩耍,前頭竟是一次都沒有去過。此時她吃過了麵疙瘩湯,從小艙出來,徐氏從河中打了水上來洗衣裳,抬眼就看見雲蕎站在小艙上頭的二層樓上,那邊修著雕花的欄杆,若是膽小的人,不敢從船舷上過來,便可從上面,經過船家掌舵的舵房,往前頭去。

徐氏就朝她招了招手道:「雲姐兒,別亂跑。」船上有小孩,總是要十分留心一些,前陣子就有隔壁船上的孩子掉到了運河裡,所性發現的及時,很快就救了上來,幸好雲蕎乖巧懂事,從來沒在船上亂跑過,這一個月來,只在這後半艘船上玩耍,連前頭都沒有去過。

雲蕎其實也沒想著要去前頭,她只想坐得高一些,能看的遠一些,又能讓徐氏一直在她的視線範圍內,那這裡就是最好的地方了。

吃了大半碗的魚湯麵疙瘩,把肚子填飽之後,雲蕎就開始了她的飛速思考。

當時年少,並不能感覺徐氏的傷心,此時她卻不想徐氏再那樣的傷心一次,明明早已經知道了宋瀾另娶公主,為什麼還是非要進京尋親呢?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村野婦人,如何能斗得過嬌縱跋扈的長公主呢?雲蕎……想不明白。

與其這般,不如趁著船還沒進京,她們打道回府,回到柳州,回到只屬於她們兩人的世界,豈不是更好?

雲蕎抬起頭來,眸中早已滿是熱淚,她看著運河上黑壓壓排成了排的船隻,忽然站起來,對著徐氏大喊道:「娘親,我不想去京城了,我想回家!」

徐氏正彎腰搓著木盆里的衣服,聞言只抬頭看著雲蕎,清早溫暖的陽光照在雲蕎的臉上,少女雖然年幼,卻早已出落得明艷動人,徐氏就想起兩年前相士給雲蕎批的命格:此女的命格貴不可言,只可惜生錯了地方,若是生在貴胄豪門遍地的京城,將來必可享無盡榮華富貴。

那時婆母尚在,聽了這話便開口道:「她原就該跟著他父親,在京城享福的。」後來婆母故去,臨死定要讓她帶著雲蕎進京尋親,她們這一路走來,眼看著京城就在眼前了,難道還要打道回府嗎?

徐氏的眉眼拂過淡淡的憂傷,緩緩開口道:「雲姐兒胡說什麼呢?你不想見你爹爹了嗎?不想把你繡的帕子給你爹爹了嗎?」

雲蕎臉上閃過片刻的怔忪……她忽然就記起了她曾給她父親繡過一方帕子,母親說父親雋秀俊逸、最是蘭芝玉樹一般的人品,所以她特意選了歲寒三友的花樣,細心練習,繡了一方帕子,原是哄他開心的,卻只換來一個嫌棄的眼神和幾聲冷笑。

「不想。」雲蕎眨了眨眼,把眸中瞬間的淚意憋了回去,衝著夾板上的徐氏道:「我只想和母親在一起。」

徐氏微微一愣,笑容卻僵在了唇邊,雲蕎還那么小,她應該還什麼都不懂吧……她又帶著幾分嬌寵道:「雲姐兒當然會跟娘親在一起,等尋得了爹爹,咱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話說的圓滿,竟像是真的一樣,徐氏臉頰的笑容也越發深邃了,印著碧波蕩漾的湖面,美如洛神。

雲蕎亦被母親的美貌所震撼,只覺得她那生父宋瀾,是世上最大的傻子,有像徐氏這樣的原配在,一個沐宜公主算什麼,便是天上的仙女,只怕也難入眼了。

母女倆各懷心事,徐氏也不跟雲蕎爭執,雲蕎畢竟大病初癒,雖然已是十幾歲姑娘的思想,但身子不過才七八歲,午後吃了點湯水,就躺在床鋪上昏昏欲睡。她心裡不敢睡,只怕這一覺睡下去,就醒不過來了,又回到陰曹地府去了,無奈身子實在支撐不住,便摟著徐氏的腰,將頭靠在她的大腿上,戀戀不捨的闔上了眸子。

這一覺只睡到酉時,她在床上翻了個身,見自己還在船上,只稍稍鬆了一口氣,看來她此前並非是在做夢,自己是真的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候。雲蕎心裡激動,如今她既然能重頭再來,自然是要勸徐氏離開京城,回到柳州的,母女倆就算是貧寒度日,至少也能一直在一起。

雲蕎一想到這些,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她這一笑就驚動了外頭的徐氏,只見徐氏拿著一隻做到了一半的繡鞋,從簾外探進半個頭來,笑著問道:「雲姐兒是夢見父親了嗎?笑得那麼開心。」

雲蕎一聽這話,小小的眉心就皺了皺,有些不屑道:「才沒有!」

徐氏見雲蕎一下子就沉了臉,倒是有些不解,加之早上她又說要回柳州去,越發就覺得她心思難懂,正不知道要怎麼接話,就聽見周嫂子在船舷上衝著這邊道:「宋家娘子,還沒做晚飯吧,我來那邊吃吧,我男人上岸去了,也不知道去哪個館子裡吃獨食去了,我也弄了幾個小菜,咱娘幾個也喝一盅。」

船娘樸實,且又是跑江湖的,骨子裡就有一股豪邁,徐氏聽她這麼說,就應下了道:「多謝周嫂子,雲姐兒才睡醒,我給她洗把臉就來。」

雲蕎就被徐氏抱著起身,打了水洗臉擦手,收拾齊整了,這才拉著她的手往前頭船娘住的小艙去。

此時天還沒有黑,落日的餘暉在運河的水面上映下粼粼的波光,去往京城的船隻一艘連著一艘,好像沒有盡頭一般,通往那吃人不吐骨頭的銷金窟。

見徐氏母女已經來了,周嫂子從柜子里拿出一壺酒來,神秘兮兮的對徐氏道:「這是我那男人偷藏的,說是西域的葡萄酒,我見他喝過一回,據說是甜的,今天咱也嘗嘗。」

徐氏沒有推辭,任由周嫂子替她滿上了一杯,那酒紅色的玉液倒在白瓷杯中,越發看上去妖冶醉人。徐氏心中感嘆,便端起了酒杯道:「周嫂子,這一路走來,若不是你對我們母女多加照顧,雲蕎的小命兒只怕也沒了。」徐氏說著,只朝雲蕎那邊看了一眼,微笑道:「雲姐以茶代酒,也敬周大娘一杯。」

雲蕎便索性道:「我也要喝葡萄酒。」雲蕎畢竟不是小孩子,知道這葡萄酒和平日他們喝得酒不同,帶著點甜味兒,小孩子稍微喝上一口,也是無所謂的,便開口央求。

徐氏正要回絕,一旁的周嫂子卻已幫雲蕎倒上了小半杯,笑著道:「好,雲姐兒也嘗嘗。」

雲蕎這才端起了酒杯,朝著船娘舉杯道:「周大娘,謝謝您一路的照顧,明兒我和我娘就要回柳州去了,以後就不能再搭您的船了。」雲蕎說完,微微一仰頭,已經將杯中的酒水喝盡了,只留下徐氏,一臉茫然的看著她,未及開口,就聽周嫂子疑惑道:「怎麼?你們要回柳州去?」周嫂子轉頭看了徐氏一眼,見徐氏也是一臉茫然,倒是越發不解了。

徐氏終究沒當著人的面駁雲蕎,茫然過後,臉上又是慣有的微笑,並沒有說話,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頭便飲盡了。

一頓飯相顧無言,從船艙里出來,徐氏這才蹲了下來,兩手扶著雲蕎幼小的肩膀,雙眼正色的看著她道:「雲姐兒,你說的是真的嗎?你要回柳州去?你不尋你的父親了?」

徐氏看著雲蕎,夜幕籠罩,月亮才將將從東邊升起,將兩人的身影拉得極長,她用纖細的手指整理著雲蕎被晚風吹亂的髮髻,眼神格外的平靜。

雲蕎的心顫了顫,即便知道這一路走來,找到宋瀾便是徐氏心中的支柱,但……一旦真的見到了他,這一切的發展,又會同前世一樣。

她不想再失去徐氏,不想再重蹈覆轍。

雲蕎貝齒緊咬,小手握拳,終究是重重的點了點頭。

夜色漸深,船上的風更比別處大,徐氏看著已然入睡的雲蕎,心中百轉千回。先前她以為雲蕎並不知道她父親的那些事情,可如今見她病好後的情形,竟像是知道了一樣,尤其是不想進京這一想法,越發讓徐氏確定了心中所想。

先前雲蕎是極希望能早日進京見到父親的,每日裡都會摟著她的脖子問道:「娘親,船兒什麼時候能到京城呀?雲姐兒什麼時候能見到爹爹呀?」

可是……高燒這一場後,雲蕎對她要見父親的事情,卻絕口不提了,只口口聲聲的說要回柳州去。

真的要回柳州去嗎?她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京城……

徐氏坐在這狹小的船艙里,聽著外頭呼啦啦的風聲和雲蕎睡夢中安穩的呼吸聲,忽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站起身來,從小艙的鋪蓋下取出幾樣東西,順著狹窄的船舷,一路走到船頭上去。

河面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越發顯得煙波浩渺,夜風將她的頭髮吹得有點亂,她輕輕的攏了攏自己凌亂的髮絲,未及瞧見夾板盡頭站著的高挺筆直的身影,矮身走進船家所住的那一間船艙。

周嫂子正在油燈下做針線,豆大的火光因帘子的閃動微微一跳,她抬起頭來,看見徐氏從外面進來,未及起身,那人卻雙膝一曲,跪在了她的面前。

這十幾年來,周嫂子在這條運河上走了何止上百個來回,平心而論,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像徐氏這般標誌的小媳婦。

昏黃的火光下,徐氏風髻霧鬢,朦朧的就像是畫中的美人圖,她抬起頭來,眼中早已經蓄滿了淚光,楚楚的看著周嫂子,一時只不知道如何開口。

終是周嫂子先慌了神,上前一步扶起徐氏道:「宋家娘子這是做什麼,老婆子我可當不起你的大禮啊!」

徐氏卻仍舊跪在地上沒有動,只是伸手握住了周嫂子那雙布滿了老繭的雙手,含淚道:「先前周大哥差人去打探來的消息,嫂子您也知道了,我這親只怕已經尋不得了,只是……雲姐兒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她跟著我長途跋涉、千里尋親,就為了見她父親一面,我說什麼也不能把她再帶回柳州……」

徐氏說著,眼裡的淚不停的滑落下來,頓了片刻才道:「明日一早,我便下船去,另尋了回南方的船離京,只求嫂子看在我們一路同行的份上,能幫我把雲姐兒送給她父親,她父親原不是負心薄倖之人,想來會念在骨肉親情,留下雲姐兒的。」

船娘聽到這裡,又回想起今日雲蕎在艙中說的那些話,早已經明白了一二。這徐氏看似柔弱,竟會有這樣決絕的想法,如今南邊並不比北邊平安,時而便有戰亂,百姓流離失所,她一個女子回南方,無疑是九死一生,饒是如此,她也要把雲姐兒留給她的生父,可見她一番慈母之心,終究還是不忍心孩子跟著她顛簸受苦。

「可是,大妹子……」周嫂子眼眶一紅,險些也要落淚,只拉著徐氏起身在鋪沿上坐下道:「柳州離京城何止千里,你一個女流之輩,怎麼回的去?」她心中隱隱已經猜出,徐氏雖說要回柳州,想來只是託詞,等她一答應安頓好雲姐兒,只怕她就會找個地方,自我了斷。

徐氏驀然被人看穿了心思,卻絲毫並沒有感到心虛,神情反倒越發泰然磊落,只將她一直捧在懷中的一個紅木小匣子遞到船娘的懷中,繼續道:「周嫂子,我和雲姐兒一路北上,早已經囊中羞澀,這是我出閣時我娘給我的幾樣首飾,您若不嫌棄就收下了,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船娘見她如此,如何肯收,又見她心意已決,只推搡道:「好妹子,你所託之事,我只盡力便是,這是你母親給你的嫁妝,不如就留給雲姐兒,將來陪著她出閣,也算是讓她對你有個念想。」船娘說到這裡,早已經淚流滿面,握著徐氏的手道:「好妹子,你說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就這麼命苦呢,你答應嫂子我,千萬別想不開,好好的回柳州去,知道不?」

徐氏一邊落淚,一邊點頭,見船娘這麼說,早已經放下了心來,眼見著夜已深沉,便起身道:「嫂子,那我先走了,明兒一早我就不來回嫂子了,要是雲姐兒醒來見不著我了,您千萬幫我哄著她。」

聽徐氏的意思,是不想等到天亮再走了,到時候孩子一醒,她想再走,只怕也難了。

船娘點了點頭,親自把徐氏送到了門口,見她順著船舷往後頭去了,這才回到自己的艙中,只捧著徐氏給她的那一個小紅木匣子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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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回到小艙中的時候,雲蕎仍舊睡得香甜,不管心中有多少傷痛酸楚,只要一看見孩子的睡顏,仿佛就都忘了一般。徐氏伸手輕撫著雲蕎的臉頰,臉上仍舊是溫柔的笑。

柳州……她是回不去了。

當年宋瀾只是一個窮書生,是她不顧家人的反對,一意孤行的要嫁給他。為了宋瀾,這些年她早跟娘家斷了關係,此時她還有什麼顏面回去。

至於宋瀾,既已另娶了公主,做了駙馬,那又把自己當什麼呢?

徐氏臉上又落下淚來,睡夢中的雲蕎似是感知到了她的傷心,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略有些粗糙的掌心,枕在了她的臉側。

曾經的徐氏,也是養在深閨的小姐,而如今她的掌心,早已不復當年的細膩柔滑。

思來想去,既打定了主意,徐氏反倒不傷心了,她擦乾了臉上的淚痕,重新幫雲蕎蓋好了被子,將放在小几上的一個針線笸籮拿了過來,裡頭還有一雙快要完工的繡花鞋,趁著今晚月色正好,在艙外趕工出來,也算是她留給雲蕎的最後一樣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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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午後就靠了岸,船老大在岸上吃了過晚飯回來,還帶了幾個客人上船。

此時一眾人便都在二樓的艙內,幾個客人商議完事情,矮著身子從外頭出來,就看見一個身姿挺拔、脊樑筆直的人男人站在最前頭的夾板上。

男子面無表情,眼底看似沒有絲毫情緒,但即便這樣站著,還是讓來人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在他的氣勢之下,忍不住就感覺自己矮了幾分。

其中一個穿著青布直綴戴文士帽的男子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國公爺一路辛苦了。」

被喚作國公爺的男子神色仍舊毫無波動,只是稍稍點了點頭,轉頭問那文士道:「京里出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不讓商船進去?」

那文士姓劉名安,是鎮國公蕭昊焱身邊的一名謀士,此次鎮國公奉命監察漕運,因此搭了何家的商船進京,一路上明查暗訪各碼頭對商船的課稅,因船到了香河段,府上的幕僚便親迎了出來,索性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劉安聽蕭昊焱這麼問,便開口道:「是沐宜長公主的長子、安國公的嫡長孫不見了。」

「不見了?」蕭昊焱聞言,只蹙了蹙眉心,沐宜長公主的大名,只怕京城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安國公的嫡長孫,便是她嫁給安國公世子時所生的兒子。只可惜安國公世子福薄命斷,這駙馬沒做幾年,就一命嗚呼了。身為公主,沐宜長公主自然不會為了他終生守寡,是以安國公世子過世不過兩年,沐宜長公主就看上了當年的探花郎宋瀾,兩人喜結連理,掐指一算,這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當年沐宜長公主改嫁的時候,小世孫不過才四五歲,如今又過去五年,頂多也就是一個十歲的孩童。一個十歲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這樣平白無故的不見了,也實在讓人懷疑。

劉安見蕭昊焱臉上似有些疑竇和譏誚,只接著說道:「國公爺這幾個月不在京城,有所不知,兩個月前安國公向戶部呈了摺子,要將自己的爵位直接承襲給小世孫,這事情本來陛下已經應了,原是要選了黃道吉日將此事辦了的,沒想到安國公病勢驟然加重,沒幾天就過世了……」

蕭昊焱一邊聽著,一邊暗中分析,一個多月前,他在南邊的時候,就聽聞了安國公病故的消息,鎮國公府和鎮國公府也算故交,只是他皇命再生,不便回京奔喪,便寫了書信,命家中幕僚一應處理好此事,因此便也沒再多想什麼。

他正要再問下去,便聽劉安繼續道:「就在三日之前,安國公出殯之日,小世孫不見了。」

大世家辦紅白之事,向來瑣事冗繁、人多事雜,這樣的情況下弄丟一個孩子,看似再正常不過……但是,擺在小世孫即將要承襲爵位這個當口,也實在不得不讓人想入非非。

蕭昊焱見劉安和自己所想一致,只略略的思索了片刻,最後卻搖搖頭道:「大家族裡頭的腌臢事情,我們就無需多管了,小世孫有這樣一個母親,想來也會想盡辦法讓其脫險的。」

劉安聞言,卻是蹙了蹙眉心,這沐宜長公主仗著自己是先帝的幼女、又是今上的胞妹,一向在這京城作威作福慣了,如今遇到這樣的事情,看她笑話的只怕不在少數,只是可憐了那孩子,不過才十來歲。

他們倆正說著,從船後的夾板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此時已是子夜,船上的人皆已休息,蕭昊焱轉身掃了一眼,月光如洗、河面靜謐,船後並無動靜。

劉安今日上船之時,早已經將這船上所有客人的身份查了一遍,此時也不由有些八卦道:「說起這個沐宜長公主,這船上倒是有兩個人,跟她有莫大的關係。」

蕭昊焱對這些八卦向來不感興趣,但見他說的有幾分眉飛色舞,倒也勾起他幾分好奇,只聽他繼續說下去道:「這船上有一對姓宋的母女,便是駙馬宋瀾在柳州老家的妻小……」

蕭昊焱蹙了蹙眉心,似是想要回想一下這船上是否有這兩人,一時卻想起了方才他站在夾板上,隱約聽見的那小媳婦與船娘在艙中所說的話。

難道就是她?

蕭昊焱對徐氏的長相併沒有什麼印象,只記得她是個柔弱的女子,說話聲倒是很好聽,常聽她站在夾板上,喊她的閨女「雲姐兒……雲姐兒……」想是只有慈母,才會有這般寵溺的聲音,像把人捧在掌心中一般。

只是……這些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蕭昊焱自覺有幾分無聊,揮了揮手命劉安退下,他則仍站在夾板上,任子夜的涼風將自己包裹其中。

十幾年了,他從馬蹄碎骨、橫屍遍野的沙場回來,成為毫無兵權在手的一名文官,已經十多年了。但只有在這樣深邃冰冷的寒夜,他還能感覺到自己身體中的熱血,仍舊在沸騰。

所有的一切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蕭昊焱搖搖頭,把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從腦海中拋去,轉身登上了船隻的二層小樓。

站在商船的最高處,負手而立,蕭昊焱將那蒼茫的夜色盡收眼底。

今夜的月光竟然這般亮,他低下頭,看見在那狹窄的船舷上,一個穿著粗布衣衫的女子,正低頭縫著什麼。

許是這明亮的月光對於她要做的活計仍顯得晦暗了,她時而將手中的針線拿起來,朝著月亮的方向照幾下,等看清了下針的地方,再靜靜的低下頭,一絲不苟的縫著。

蕭昊焱眯眼辨認了片刻,見她手中做著的,竟是一隻精緻的繡花鞋。

這個女人,即便在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也在為自己的女兒,縫製著繡鞋。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竟已慢慢發亮,不知不覺中,蕭昊焱竟站在這船頂上,看著一個女人做了一晚的繡鞋。

而她掌心的那隻鞋子也終於做好了。

長久的勞碌,讓她起身時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扎進這冰涼的運河水中。這讓站在船頂的蕭昊焱倒是心下一緊,見她慢慢扶住了邊上的欄杆,這才鬆了一口氣。

徐氏緩了好一陣,這才慢慢的睜開眼睛,天已經快亮了,用不著多久,雲蕎也該醒了,她若是再不走,只怕沒有機會走了。

徐氏嘆了一口氣,又低頭看了一眼剛剛才完工的繡花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好歹……趕在了自己走之前,把這雙鞋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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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里靜悄悄的,只有小女娃均勻的呼吸聲,徐氏看見雲蕎的睡顏,熬夜的憔悴都好似好了不少。她將新做好的繡花鞋放在了床頭,想像著雲蕎醒過來,第一眼就看見新鞋,一定會特別的高興。

光是這麼想一想,徐氏都覺得很幸福,但天色已經越來越亮,還是到了要走的時候。

徐氏閉了閉眼,將自己的幾件舊衣服都收拾好了,紮成一個包袱,背在身上。

她原先還有幾件好衣服,可這一路上吃喝趕路,需要不少錢,等她們到京城的時候,早已經典當得差不多了。

徐氏做完這一切,往門口走了幾步,卻最終停下了腳步來,她原是想不再看雲蕎一眼的,可是……一旦跨出了這間狹小的船艙,她們倆從此後便是天人永隔了。

徐氏終是忍不住,轉過身來,幾步走到床鋪邊上,伸手捧住了雲蕎的臉頰。

她不知是在夢裡夢見了什麼,肉嘟嘟的臉上竟還有幾分愁容,就連眉心都皺起了幾分,徐氏看了她這副模樣,心下又是不舍,只伸出手指,在她的眉心輕輕的撫了撫,最後只小聲道:「雲姐兒,你一定要乖乖的,聽你父親的話……」

徐氏說完這一句,只覺得胸口疼得快要不能呼吸,她吸了吸鼻子,將馬上要落下的淚忍回了眼眶,終於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船艙。

船上無處可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時候早有人已經起了。

徐氏走到船頭的時候,只稍稍回頭,就看見船娘周嫂子不知什麼時候也已經起了,她撩開了帘子,看了一眼就要離開的徐氏,忽然喊道:「大妹子……你真的要走嗎?」

徐氏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已是落了下來,卻衝著船娘微微一笑道:「雲姐兒,就拜託嫂子了。」

徐氏說完,已踏上了通往岸邊的跳板,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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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蕎是被一陣嘈雜聲給吵醒的。

他們的商船昨夜停在了香河段,此時再往前開,大約兩個時辰便能進入通惠河,通惠河兩岸便是大大小小的漕運碼頭,從南方來的船隻將船上的貨物搬入通惠河兩岸的碼頭,再源源不斷的運入京城。

船老大開船前會檢查一下船上的客人,然後大喊一聲:「開船啦!」

聽到這個聲音,船客們便會找個安全的地方坐好,等船入了河道,平穩通行了,大家再做自己的事情去。

雲蕎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徐氏不見了。

但徐氏從來不會亂跑,她便以為徐氏是去了前頭的小廚房給她做早飯,可雲蕎進去一看,裡頭的煤爐子是冷的,徐氏並不在這裡。

雲蕎怕水,不敢往船邊上走,因此只爬上了二層的船頂,看見前頭船娘正在晾衣服,便喊道:「周大娘,您看見我娘了嗎?」

船娘一驚,方想起此時時候不早了,雲蕎也該醒了,她方才只顧著做事情,竟忘了去後頭看她一眼,如今小姑娘親自問了過來,她倒也不知道怎麼跟她說。

雲蕎畢竟也不真的只是七八歲的小姑娘了,見船娘忽然就變了臉色,心下已經有些疑惑,也顧不得害怕,只扶著木樓梯「噔噔噔」的往前頭去,喘著氣跑到了船娘跟前,睜著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眼不眨的看著她問道:「周大娘,我娘呢?」

雲蕎長得好看,年紀又這樣小,白嫩的小臉因為懼怕越發顯得蒼白柔弱,眼看著她眼眶裡的淚就要落下了,船娘只一把摟住她道:「雲姐兒別怕,你娘回柳州去了,囑咐我把你送去你爹那裡,等見著了你爹,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雲蕎大駭,驚得連叫都叫不出聲,只是不可置信的推開船娘的懷抱,往後退了兩步道:「不會的,我娘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她是真的沒想到……徐氏會這麼做!

前世,她明明是親手把自己送到了宋瀾的府上,雖然傷心欲絕,卻沒落半滴眼淚,堅強的像個局外人一樣。

為什麼會這樣……雲蕎不住的搖頭,終於大聲尖叫出聲,一定是自己……自己太過著急……太過害怕徐氏受辱,想著和她一起回柳州去……以為只要她們一走了之,前世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可是從柳州到京城,她們走了一年,徐氏怎麼可能就僅憑她幾句話就放棄呢!

雲蕎猛然想通這一點,拉著船娘的袖子,跪下來道:「周大娘,我要去找我娘,請你讓周大叔把船停一下……」

商船在大運河上平穩的航行著,前頭後頭都是往來的船隻,這時候剛剛起錨,壓根停不下來。

雲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過,她看著逝去的流水,只一個勁的朝著船娘咚咚的磕頭,忽然間身子一偏,已是急火攻心,暈倒在了夾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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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船的徐氏卻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找了河邊的一棵大樹,躲在樹後偷偷的看著小艙外的動靜。直到天色透亮,船老大起錨開船,也沒有見到雲蕎的身影,徐氏這才依依不捨的挪開了視線,身體靠著大樹,緩緩的蹲坐下來。

胸口又襲來一陣鈍痛,徐氏捂著唇咳了幾聲,攏在唇瓣上的絹帕已染上了一絲血色。徐氏看著那鮮紅的血色,微微闔上眸子。

若不是得知自己身染沉疴,將不久於世,她又如何捨得與雲姐兒分開呢?拖著這樣一個身子,只怕還沒回到柳州,她就已經病死在路上了。

徐氏捂著唇又咳了幾聲,終究是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有些沉重的邁出了步子。

不遠處跟著徐氏下船的蕭昊焱,便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支著一株露出白皮的枯樹上,肩頭不住的顫動著,卻仍舊倔強的往前去。

蕭昊焱正驚訝於自己為何要跟隨徐氏下船,就聽見不遠處的水面上,忽然傳來「撲通」一聲聲響,那剛才還支撐著樹幹的背影,竟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了,獨留河岸邊一方帶血的絲帕和水面上一圈白色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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