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詩詞精選20首,含細緻入微的賞析

冬日負暄 發佈 2022-08-15T21:59:16.334663+00:00

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漢族,歷城人。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占。曾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

 辛棄疾(1140-1207),南宋詞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漢族,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占。21歲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一生力主抗金。曾上《美芹十論》與《九議》,條陳戰守之策。其詞抒寫力圖恢復國家統一的愛國熱情,傾訴壯志難酬的悲憤,對當時執政者的屈辱求和頗多譴責;也有不少吟詠祖國河山的作品。題材廣闊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詞,風格沉雄豪邁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由於辛棄疾的抗金主張與當政的主和派政見不合,後被彈劾落職,退隱江西帶湖。 

西江月

  

遣興

  

辛棄疾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這首詞題目是「遣興」。從詞的字面看,好象是抒寫悠閒的心情。但骨子裡卻透露出他那不滿現實的思想感情和倔強的生活態度。 這首詞上片前兩句寫飲酒,後兩句寫讀書。酒可消愁,他生動地說是「要愁那得工夫」。書可識理,他說對於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這是什麼意思呢?「盡信書,不如無書。」這句話出自《孟子》。《孟子》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尚書·武成》一篇的紀事不可盡信。辛詞中「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兩句,含意極其曲折。他不是菲薄古書,而是對當時現實不滿的憤激之詞。我們知道,辛棄疾二十三歲自山東淪陷區起義南來,一貫堅持恢復中原的正確主張。南宋統治集團不能任用辛棄疾,迫使他長期在上饒鄉間過著退隱的生活。壯志難酬,這是他生平最痛心的一件事。這首詞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境中寫成的,它寄託了作者對國家大事和個人遭遇的感慨。「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就是曲折地說明了作者的感慨。古人書中有一些至理名言。比如《尚書》說:「任賢勿貳。」對比南宋統治集團的所作所為,那距離是有多遠呵!由於辛棄疾洞察當時社會現實的不合理,所以發為「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的浩嘆。這兩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不要相信古書中的一些話,現在是不可能實行的。 這首詞下片更具體寫醉酒的神態。「松邊醉倒」,這不是微醺,而是大醉。他醉眼迷濛,把松樹看成了人,問他:「我醉得怎樣?」他恍惚還覺得松樹活動起來,要來扶他,他推手拒絕了。這四句不僅寫出維妙維肖的醉態,也寫出了作者倔強的性格。僅僅二十五個字,構成了劇本的片段:這裡有對話,有動作,有神情,又有性格的刻劃。小令詞寫出這樣豐富的內容,是從來少見的。 「以手推松曰去」,這是散文的句法。《孟子》中有「『燕可伐歟?』曰:『可』」的句子;《漢書·二疏傳》有疏廣「以手推常曰:『去』!」的句子。用散文句法入詞,用經史典故入詞,這都是辛棄疾豪放詞風格的特色之一。從前持不同意見的人,認為以散文句法入詞是「生硬」,認為用經史曲故是「掉書袋」。他們認為:詞應該用婉約的筆調、習見的辭彙、易懂的語言,而忘粗豪、忌用典故、忌用經史辭彙,這是有其理由的。因為詞在晚唐、北宋,是為配合歌曲而作的。當時唱歌的多是女性,所以歌詞要婉約,配合歌女的聲口;唱來要使人人容易聽懂,所以忌用典故和經史辭彙。但是到辛棄疾生活的南宋時代,詞已有了明顯的發展,它的內容豐富複雜了,它的風格提高了,詞不再專為應歌而作了。尤其是象辛棄疾那樣的大作家,他的創造精神更不是一切陳規慣例所能束縛。這由於他的政治抱負、身世遭遇,不同於一般詞人。若用陳規慣例和一般詞人的風格來衡量這位大作家的作品,那是不從發展的觀點看問題。(夏承燾)

  

醜奴兒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辛棄疾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者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辛棄疾退隱江西上饒時,經常來往於博山道中(博山在江西廣豐西南三十多里)。這首詞寫博山道中所見,它好象是一幅山水畫。題目是「效李易安體」,所以這首詞寫的明白如話。雖然在文字上容易讀懂,可是我們要仔細體會,因為它裡面隱約地寄託了他的身世之感。詞的上片寫山水景物;下片則全是想像之辭,雖然是虛寫,卻是這首詞最主要的部分。 上片首寫起雲,次寫驟雨,再次寫放晴,是寫夏天山村的天氣變化。「一霎兒價」就是一會兒功夫。「價」是語助辭。「風景怎生圖畫」句,可以理解為讚嘆之辭:「這風景是怎樣美麗的圖畫呵!」也可以體會為反詰語氣:「這風景怎麼能畫得出來呵?!」上面六句把山鄉風光描繪為一幅清曠的圖畫。最後兩句:「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者一夏。」(「者」就是「這」)是作者寫自己的思想願望,即由此引起下片想像之辭。 下片是作者設想在這裡過生活的情景。寫「午醉醒時」,看見「松窗竹戶」十分瀟灑(「萬千」是「十分」的意思),又看見飛來的野鳥,更增加了意境的閒暇。末了「卻怪白鷗」幾句來一個轉折,使文情起了變化,說明他所想像的平靜悠閒的生活,在現實里是不可能實現的。「舊盟都在」幾句是作者對白鷗說的話:「我還記得同你們有過盟約,而你們現在卻同我隔膜了。」「別有說話」,是說存在著違背舊盟的念頭。古詩有盟鷗之辭,李白詩:「明朝拂衣去,永與白鷗盟」。可能是最早的兩句。辛棄疾於退隱帶湖新居之初,也有「盟鷗」的《水調歌頭》:有「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之句。相傳白鷗是最無機心的禽鳥,而辛棄疾這首詞的結尾卻說,連曾經跟我有過盟約的、最無機心的白鷗,如今也不相信我了。用反襯的手法,極寫自己在官場上受猜忌的遭遇。 辛棄疾一生政治上的處境是很不得意的,他在《論盜賊札子》中說:「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他處處受到統治集團的排斥、打擊,經常有人彈劾他,所以他惟恐話還沒出口,災禍就接二連三地來了。在服官江西以後,他又曾受諫官的打擊。 辛棄疾的另一首《江神子·博山道中》也有「白髮蒼顏吾老矣,只此地,是生涯」之句。正是他被迫退休江西的時期。從四十三歲起,他在江西上饒一共住了十年。這種政治遭遇使他很希望擺脫官場生活。這首詞的前半,就是反映了他的這種願望。然而他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這種願望只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空想。即使生活在那樣寧靜的山鄉里,也還是不能逃脫別人的猜忌。 這首詞採用鋪敘的手法,把景物一一展現在讀者的面前。詞的上片以及下片的前半,極力渲染風景的優美,環境的閒適。作者這樣寫的目的,是為了襯托最後五句所表達的失意的心情。通過白鷗的背盟,寫出自己身世之感和生活道路的坎坷不平,不用一句直筆而收到很高的藝術效果。以淡景寫濃愁,這也是辛棄疾詞的一種常用的藝術手法。(夏承燾)

  

定風波

  

暮春漫興

  

辛棄疾

  

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走馬醉千鍾。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甌香篆小簾櫳。 卷盡殘花風未定,休恨,花開元自要春風。試問春歸誰得見?飛燕,來時相遇夕陽中。

  

   詞分上下兩片。 上片以「少日」與「老去」作強烈對比。「老去」是現實,「少日」是追憶。少年時代,風華正茂,一旦春天來臨,更加縱情狂歡,其樂無窮。對此,只用兩句十四字來描寫,卻寫得何等生動,令人陶醉!形容「少日春懷」,用了「似酒濃」,已給人以酒興即將發作的暗示。繼之以「插花」、「走馬」,狂態如見。還要「醉千鍾」,那麼,連喝千懷之後將如何顛狂,就不難想像了。而這一切,都是「少日」逢春的情景,只有在追憶中才能出現。眼前的現實則是:人已「老去」,一旦逢春,其情懷不是「似酒濃」,而是「如病酒」。同樣用了一個「酒」字,而「酒濃」與「病酒」卻境況全別。什麼叫「病酒」?歐陽修《蝶戀花》詞說:「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病酒」,指因喝酒過量而生病,感到很難受。「老去逢春如病酒」,極言心情不佳,毫無興味,不要說「插花」、「走馬」,連酒也不想喝了。只有呆在小房子裡,燒一盤香,喝幾杯茶,消磨時光。怎麼知道是小房子呢?因為這裡用了「小簾櫳」。「櫳」指窗上欞木,而「簾櫳」作為一個詞,實指窗簾。掛小窗簾的房子,自然大不到那裡去。 過片「卷盡殘花風未定」,有如奇峰突起,似與上片毫無聯繫。然而仔細尋味,卻恰恰是由上片向下片過渡的橋樑。上片用少日逢春的狂歡反襯老去逢春的孤寂。於「茶甌香篆小簾櫳」之前冠以「唯有」,仿佛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關心。其實不然。他始終注視那「小簾櫳」,觀察外邊的變化。外邊有什麼變化呢?春風不斷地吹,把花瓣兒吹落、捲走,如今已經「卷盡殘花」,風還不肯停!春天不就完了嗎?如此看來,詩人自然是恨春風的。可是接下去,又立刻改口說:「休恨!」為什麼?因為:「花開元自要春風。」當初如果沒有春風的吹拂,花兒又怎麼能夠開放呢?在這出人意外的轉折中,蘊含著深奧的哲理,也飽和著難以明言的無限感慨。春風催放百花,給這裡帶來了春天。春風「卷盡殘花」,春天就要離開這裡,回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試問春歸誰得見?」問得突然,也令人感到難於回答,因而急切地期待下文。看下文,那回答真是「匪伊所思」,妙不可言:離此而去的春天,被向這裡飛來的燕子碰上了,她是在金色的夕陽中遇見的。那麼,她們彼此講了些什麼呢? 古典詩詞中的「春歸」有兩種含義。一種指春來,如陳亮《水龍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一種指春去,其例甚多,大抵抒發傷春之感。辛棄疾的名作《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亦不例外。而這首《定風波》卻為讀者打開廣闊的想像領域和思維空間,誘發人們追蹤春天的腳步,進行哲理的思考,可謂另闢蹊徑,富有獨創精神。 把春天擬人化,說她離開這裡,又走向那裡,最早似乎見於白居易的《潯陽春·春生》:「春生何處暗週遊?海角天涯遍始休。先遣和風報消息,續教啼鳥說來由。展張草色長河畔,點綴花房小樹頭。若到故園應覓我,為傳淪落在江州。」 黃庭堅的《清平樂》,則遵循這種思路自製新詞:「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王觀的《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構思也很新穎:「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辛棄疾《定風波》的下片和上述這些作品可謂異曲同工,其繼承與創新的關係,也是顯而易見的。(霍松林)

  

木蘭花慢

  

滁州送范倅

  

辛棄疾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這首詞是乾道九年(1173)秋天,作者在滁州任上,為送他的同事范昂赴京城臨安而作。范昂原任通判,是他的副職,二人一起共事,合作得很好,一年多來實行種種革新措施,在滁州的地方建設上,取得了不少成績。因此,他們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如今范昂要走了,作者感到依依難捨。詞的上片寫惜別之情,下片是寫希望范昂此去京城,能得到朝廷重用,到前方籌劃軍事,為國立功。當想到自己仍留在滁州,不能為國建功立業時,不禁感慨系之。 起句「老來情味減」,引人吃驚:才三十三歲的辛棄疾,為什麼說自己「老」了呢?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官階比他大,倚老賣老,擺老資格,而是有深意包含在其中的。全句的意思是,我老了,年青時那樣的興致和趣味已經大大減退了。他年青時又有什麼興致與趣味呢?辛棄疾起於戎馬之間,攻城陷陣,追殺叛徒,以至率兵南歸,那是怎樣的一種情勢?現在,回首往事,感到一事無成,過去的一切都是那麼遙遠似的。因而,自然就產生了「老」的感覺。這種嘆「老」的情思,是對青年時代懷抱壯志的一種遺恨。也是用反語,發泄對現實的不滿,是對黑暗腐敗政權所進行的抨擊!「對別酒,怯流年。」這是同友人離別時,對年華的流逝,忽而產生的一種怯懼;其實就是由於壯志未酬,在情緒上的一種壓抑。 「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筆鋒一轉,又寫眼前的別筵:不幾天就是中秋佳節了,人卻要離散了,這不更使人感到遺憾嗎?「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不懂人情的江水,全不顧我們離別的痛苦,只管和西風一起,把載著朋友的船送走。感情又來一番跌宕起伏。「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這是設想范昂回到家鄉,享受到故鄉之愛與天倫之樂的情景。蓴鱸,比喻思鄉之情,《世說新語》載:晉朝張翰(季鷹),在洛陽做官,見秋風起,懷念起吳中家鄉菰菜蓴羹和鱸魚膾的美味,嘆息說:「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官數千里以要名爵。」於是,立即棄官整裝南歸。 過片,又突轉一筆:「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勸勉范昂不要忘情於故鄉之愛和天倫之樂,應當趁征衫未脫,去朝見天子,因皇帝在宮裡正盼著賢德的人去幫助料理國事吶!在這裡,作者那種時刻關心國家大事的心情躍然紙上! 「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作者又加重一筆,說是料想會有那樣一個時刻:皇上把你留在承明廬,讓你審定各種重要文書,請你一起籌劃邊防的軍機大事。承明廬,為漢代朝臣值宿之所,在石渠閣外。《西都賦》:「承明金馬,著作之庭。大雅宏達,於茲為群。」視草:審定翰林院代皇上起草的詔書。《舊唐書·職官志》:「玄宗即位,張說等如入禁中,謂之翰林待詔。……或詔從中出,雖宸翰所揮,亦資其檢討,謂之視草。」作者用這些想像之詞,與「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作照應,鼓勵范昂不可留戀兒女溫情,努力為國家做些事情。 「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這是作者自謙之詞,愁腸殢酒,頑劣之性未改,說壯志未伸,事業無成,還是舊日境況,似乎無面目再對故人。 「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這個收筆頗出人意料!「響空弦」:指《戰國策·楚策》載,更羸曾引弓虛發,驚落一隻孤雁。魏王問其原因,他說,這是一隻傷雁,心中還充滿著對弓箭的恐懼,所以,聽見弓弦聲,便被驚落了。作者用這個典故,說明自己仍未忘情疆場的戎馬生涯,雖「老」而還堪一用! 辛棄疾守滁州時期,任一州之長,得以施展政治才幹。而且又取得相當顯著的政績,思想感情是昂揚的,反映在創作上也是明朗的。這首《木蘭花慢》,在藝術構思上.層次鮮明,用對比照應的方法,使意境逐步在感情的推宕中展開。先寫自己方面的因「老來情未減」,面對別筵,更是「怯流年」,這是一層。「況中……秋……好月」,偏又「不照人圓」,又遞進一層。「無情水」,「送歸船」更把那離人的情緒推向膠結狀態。然而,話未說盡,忽轉到朋友歸家後的天倫之樂,一悲一喜,對照鮮明,筆勢跌宕有致。下片首先放手去寫「征衫……去朝天」,「夜半承明……卻遣籌邊」。寫到酣暢之處,卻轉到「長安故人問我」,抒寫自己的胸襟懷抱。「道愁腸殢酒依然」,借用唐人歸意,但當寫出「目斷秋霄落雁」,使舊意又有了新鮮內容,可謂推陳舊為神奇。全詞有虛有實,而「醉來時響空弦」,虛中實寫,實為神來之筆,令人嘆為觀止。這一結語,就象一段軟軟細語之後,突然一陣緊鑼密鼓,或驚堂木一拍,使柔中有剛,陰中有陽,剛柔相濟,豪邁的氣勢,奪人而來。尤其這「目斷秋霄落雁」句,是最能表現稼軒詞的風格的。(賀新輝)

  

青玉案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寫上元燈節的詞,不計其數,稼軒的這一首,卻誰也不能視為可有可無,即此亦可謂豪傑了。然究其實際,上片也不過渲染那一片熱鬧景況,並無特異獨出之處。看他寫火樹,固定的燈彩也。寫「星雨」,流動的煙火也。若說好,就好在想像:是東風還未催開百花,卻先吹放了元宵的火樹銀花。它不但吹開地上的燈花,而且還又從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煙火,先衝上雲霄,復自空而落,真似隕星雨。然後寫車馬,寫鼓樂,寫燈月交輝的人間仙境──「玉壺」,寫那民間藝人們的載歌載舞、魚龍曼衍的「社火」百戲,好不繁華熱鬧,令人目不暇接。其間「寶」也,「雕」也,「鳳」也,「玉」也,種種麗字,總是為了給那燈宵的氣氛來傳神來寫境,蓋那境界本非筆墨所能傳寫,幸虧還有這些美好的字眼,聊為助意而已。總之,我說稼軒此詞,前半實無獨到之勝可以大書特書。其精彩之筆,全在後半始見。 後片之筆,置景於後,不復贅述了,專門寫人。看他先從頭上寫起:這些游女們,一個個霧鬢雲鬟,戴滿了元宵特有的鬧蛾兒、雪柳,這些盛妝的游女們,行走之間說笑個不停,紛紛走過去了,只有衣香猶在暗中飄散。這麼些麗者,都非我意中關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尋找一個──卻總是蹤影皆無。已經是沒有什麼希望了。……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殘燈旁側,分明看見了,是她!是她!沒有錯,她原來在這冷落的地方,還未歸去,似有所待! 這發現那人的一瞬間,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結和升華,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銘篆,詞人卻如此本領,竟把它變成了筆痕墨影,永志弗滅!──讀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徹悟:那上片的燈、月、煙火、笙笛、社舞、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繚亂的一隊隊的麗人群女,原來都只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而寫,倘無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義與趣味呢!多情的讀者,至此不禁涔涔淚落。 此詞原不可講,一講便成畫蛇,破壞了那萬金無價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的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畫蛇既成,還思添足:學文者莫忘留意,上片臨末,已出「一夜」二字,這是何故?蓋早已為尋他千百度說明了多少時光的苦心痴意,所以到得下片而出「燈火闌珊」,方才前早呼而後遙應,筆墨之細,文心之苦,至矣盡矣。可嘆世之評者動輒謂稼軒「豪放」,「豪放」,好象將他看作一個粗人壯士之流,豈不是貽誤學人乎? 王靜安《人間詞話》曾舉此詞,以為人之成大事業者,必皆經歷三個境界,而稼軒此詞之境界為第三即最終最高境。此特借詞喻事,與文學賞析已無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可以無勞糾葛。 從詞調來講,《青玉案》十分别致,它原是雙調,上下片相同,只上片第二句變成三字一斷的疊句,跌宕生姿。下片則無此斷疊,一連三個七字排句,可排比,可變幻,總隨詞人之意,但排句之勢是一氣呵成的,單單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拍的警策句。北宋另有賀鑄一首,此義正可參看。(周汝昌)

  

祝英台近

  

晚春

  

辛棄疾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喚、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這首詞是寫深閨女子暮春時節,懷人念遠、寂寞惆悵的相思之情。作者用曲折頓挫的筆法,把執著的思念,表達得深刻細膩、生動傳神。它的風格,在辛詞中是別具一格的。沈謙的《填詞雜說》曾說:「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消意盡,詞人伎倆,真不可測。」其實,既能慷慨縱橫,又能昵狎溫柔,既擅於豪放,也長於婉約,正是辛棄疾詞作風格和題材多樣化的大家風度的表現。只不過這首詞作,感情表現得更為細膩罷了。 這是一首具有政治內涵的詞作,乃詞人假託一個女子敘說傷春和懷念親人的苦愁,寄寓對祖國長期分裂的悲痛。《蓼園詞選》云:「此必有所託,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 上片起頭:「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寫一對情人,在煙霧迷濛的楊柳岸邊,情淒意切,不得不分釵贈別的情景。這向讀者暗示:情人離別是痛苦的,那麼祖國南北人民長久地分離,人為地隔斷來往,不是更為痛苦嗎?這是我國古代文學家常見的以香草美人作為感情渲泄寄託的一種藝術手法,辛棄疾也繼承了這種藝術手法。 「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情人分手後,登樓遠眺,懷念離人,已是使人不勝其感情負載了,更何況又總是十日有九日地遇到那風雨晦冥的時節呢?颳風下雨,雖能登樓而不能遠望,這是使人痛楚的一個原因;風雨晦冥,大自然的陰冷更加深離人的悽苦情懷,這又是使人痛苦的一個因素。只此一句話,就有多層涵義,層層深入,對比映襯,令人不忍卒讀! 「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喚、流鶯聲住。」落花不要飄零了吧,啼鶯也不要叫喚了吧,但都無法擺脫心中那不絕如縷的憂愁,簡直叫人斷腸了!這是何等深沉曲折的筆觸啊,「都無人」和「更誰喚」,加強了那種寂寞淒清、無處尋求知音的氛圍。辛棄疾南歸後,多年流徙不定,報國之志難酬,天涯萬里,何處有知音?不正是這種感情嗎? 下片,「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作者精心選擇富有典型意義的細節,把一個閨中少婦,盼望遊子歸程的複雜心理狀態,活靈活現描繪了出來。她把頭上的花鈿取下來,一個花瓣,一個花瓣地細細數過。她相信自己心中的占卜:一個花瓣代表遊子歸程的一個日程。花瓣有數,相信遊子歸程也有定準,她心裡因此得到了滿足。但是,她數過後又戴上,戴上後又不放心,再次取下重數。這種反覆的動作,曲折地表現了閨中少婦那複雜的感情。 「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寫她即使昏然入睡之後,還哽咽叨念,春天到來,把憂愁送來了;怎麼春天離去,卻不把憂愁給帶走呢?這也就是說,季節變了,遠方的遊人啊,怎麼還不回來呢?描寫思念遠人歸來之情,真是無以復加了。作者把人物感情竟寫得如此細膩而纏綿,如同沈謙所形容的,使人「魂銷意盡」,藝術的魅力竟是那麼強烈!(公保扎西 李紅)

  

清平樂

  

博山道中即事

  

辛棄疾

  

邊飛鞚,露濕征衣重。宿鷺驚窺沙影動,應有魚蝦入夢。 一川淡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

  

   上片描繪自然景色。 在這首小令中,作者描寫他在一次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歷歷如繪。 沿著綠楊堤岸,作者騎著馬兒在江畔的柳樹邊奔馳,晨露打濕了他的衣裳。在葦叢中,鷺鷥鳥在那兒打盹,身子不停地搖動,作者在設想:鷺鷥鳥大概正在做一個美夢:魚兒、蝦兒游到跟前來啦! 下片寫人、寫情,寫出了人的心靈美。 「一川淡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月淡星疏,天剛黎明,那浣紗的村婦,就人影憧憧地來到河邊。作者把鄉間婦女們的辛勤勞作,描畫得那麼美,那麼無憂無慮,「娉婷」二字,又是用得那麼得體,把村婦們在勞動中的喜悅場景,逼真地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陶淵明在《歸田園居》裡寫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那是一種田園生活的粗獷美,是男子勞動生活的美。而這首詞所描繪的,卻是一種嫵媚美,是婦女勞動生活的美。 然而,作者並沒有停留在一般表面場景的描寫上,他把筆觸進一步深入到人們的內心裡去。「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作為一位母親,對孩子的一啼一笑,都是非常敏感的。媽媽出門浣紗去了,孩子追到家門口啼哭尋找。在這些「人影娉婷」的浣紗婦女中的媽媽,卻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於是,她帶著自然的微笑,背著大伙兒,溜回家照顧她的孩子去了。這「娉婷」的人群,也許尚未發覺呢!這裡寫的是人們所共有的天性──母愛!作者洞察到了這種反映人們心靈的場景,並且被這種場景感動了,被那偉大的母愛所驅使的這一帶有喜劇性的場景所感動了! 這首詞,作為一首小令,容量是有限的。在中國文學史上,陶淵明是文人表現民間生活的典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田園居》)成為千古傳頌的絕唱。曲子詞這種新型的詩歌形式,在它剛剛誕生不久,產生過張志和的《漁父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如果同這些詩詞相比較,這首詞卻高出一籌。因為它不僅有畫面美,而且還寫出了人的心靈美!(賀新輝)

  

清平樂

  

辛棄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在這首詞中作者通過對農村景象的描繪,反映出他的主觀感情,並非只在純客觀地作素描。 作者這首詞是從農村的一個非勞動環境中看到一些非勞動成員的生活剪影,反映出春日農村有生機、有情趣的一面。上片第一、二兩句是作者望中所見,鏡頭稍遠。「茅檐低小」,鄧《箋》引杜甫《絕句漫興》:「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此正寫南宋當時農村生活條件並不很好。如果不走近這低小的茅檐下,是看不到這戶人家的活動,也聽不到人們講話的聲音的。第二句點明茅屋距小溪不遠,而溪上草已返青,實暗用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語意,說明春到農村,生機無限,又是農忙季節了。作者略含醉意,迤邐行來,及至走近村舍茅檐,卻聽到一陣用吳音對話的聲音,使自己感到親切悅耳(即所謂「相媚好」),這才發現這一家的成年人都已下田勞動,只有一對老夫婦留在家裡,娓娓地敘家常。所以用了一個反問句:「這是誰家的老人呢?」然後轉入對這一家的其他少年人的描繪。這樣講,主客觀層次較為分明,比把「醉」的主語指翁媼似更合情理。 下片寫大兒鋤豆,中兒編織雞籠,都是寫非正式勞動成員在搞一些副業性質的勞動。這說明農村中絕大多數並非坐以待食、不勞而獲的閒人,即使是未成丁的孩子也要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兒,則成年人的辛苦勤奮可想而知。只有老人和尚無勞動力的年齡最小的孩子,才悠然自得其樂。這實際上是從《莊子·馬蹄篇》「含哺而熙(嬉),鼓腹而游」的描寫化出,卻比《莊子》寫得更為生動,更為含蓄,也更形象化。特別是作者用了側筆反襯手法,反映農村生活中一個恬靜閒適的側面,卻給讀者留下了大幅度的想像補充餘地。這與作者的一首《鷓鴣天》的結尾,所謂「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正是同一機杼,從藝術效果看,也正有異曲同工之妙。(吳小如)

  

清平樂

  

檢校山園書所見

  

辛棄疾

  

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 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

  

   這是一首鄉情詞。其顯著特點是用日常的口語和白描的手法,不事渲染,表現樸素的農村生活,勾勒鮮明的藝術形象。 上片描寫安居樂業的農村生活景象,烘托靜謐和諧的氛圍。 「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雲霧繚繞,籠罩著生長茂盛、鬱鬱蔥蔥的松、竹,環境優美、生活舒適和諧,所以說「從今萬事足」。下二句「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是對「萬事足」的補充說明,字裡行間透露出生活的甜美溫馨。「社」,指祭祀土地神的活動,《史記·陳丞相世家》:「里中社,平為宰,分肉甚均。」可知逢到「社」日,就要分肉,所以有「分社肉」之說。 下片攝取一個情趣盎然的生活鏡頭直接入詞,更使本詞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這既有很強的情節性,又具強烈的行動性、連續性。可以設想,如果畫家把這場面稍事勾勒、著色,就是一幅生氣勃勃的農村風俗畫;如果作家用散文把這場面和人物的活動記下來,又可成功為一篇可讀性很強的優美的小品。只是平常的幾句話卻具繪畫的立體美,又具散文的情節美,稼軒運用語言文字功力嫻熟,由此也可見一斑。 毋庸諱言,這首鄉情詞,描寫的農村是一片昇平氣象,沒有矛盾,沒有痛苦,有酒有肉,豐衣足食,未免太理想化了。儘管在當時的情況下,江南廣大農村局部的安寧是有的,但也很難設想,絕大多數的勞動人民生活得很幸福、愉快。當然,這不是說辛棄疾有意粉飾太平,而是因為他接觸下層人民的機會很少,所以大大限制了他的眼界,對生活的認識不免受到局限。(王方俊)

  

清平樂

  

辛棄疾

  

宵睡重,夢裡還相送。枕畔起尋雙玉鳳,半日才知是夢。 一從賣翠人還,又無音信經年。卻把淚來作水,流也流到伊邊。

  

   這是一首寫離別苦悶的愛情詞。 辛棄疾一生寫了許多「大聲鏜鞳」的撫時感事的詞章,但「稼軒詞,中調、小令亦間作嫵媚語」(鄒祗謨《遠志齋詞衷》語),其中頗有不失為優秀的篇章,這首《清平樂》,便是其中的一篇。 詞寫一個閨中少婦,與所愛的人,一別經年,音訊全無,生死未卜。是所愛的人變了心,還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上片,「春宵睡重,夢裡還相送。」寫這個閨中婦人,春夜做了一個夢,夢見當年兩人分別相送時的情景。她待要找尋玉釵分一半與所愛的人做紀念時,驚醒過來,「才知是夢」。寫得情淒意切,感興淋漓。 下片,「一從賣翠人還,又無音信經年。」與心愛的人長久離別,而不能見面,且又無音訊。怎辦呢?「卻把淚來作水,流也流到伊邊。」只好以眼淚作水,自離別以後,流的淚水,匯流成河。這由淚水匯成的河流,也早可以流到心愛人的身邊了!描寫得多麼形象生動,維妙維肖,細膩感人。由於作家的筆觸深入到描寫對象的心靈深處,把握住特定環境下的特定情境,捕捉住足以代表情人之間別離苦悶的特定特徵,因而塑造出有個性特徵的動人形象,從而產生了感人的藝術效果。 《宋四家詞選·序論》說:「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概括了辛詞的基本風貌。辛詞以豪邁雄大見長,這方面的作品是極為豐富的。但是,辛棄疾也同時創作了一批以婉約秀娟而著稱的作品。這些作品,如嬌艷的春蘭,與他的另一大批有如傲霜秋菊的作品,爭奇鬥豔,顯示了作家生活的廣闊和才華的超絕。正如這首《清平樂》從不同的側面展示了詞人的心扉,讓我們領略了他豐饒多姿的藝術才華。(賀新輝)

  

清平樂

  

憶吳江賞木樨

  

辛棄疾

  

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 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

  

   四卷本《稼軒詞》丙集題作《謝叔良惠木樨》。叔良即余叔良,與稼軒有唱酬,《沁園春·答余叔良》云:「我試評君,君定何如,玉川似之。」可知是一位聲氣相應的朋友。「木樨」為桂樹學名,又名崖桂。因其樹木紋理如犀,故名。詞題雖曰「賞木樨」,並非只是詠物,而身世之感,隱然其中。上片憶昔。少年時曾於秋夜開懷痛飲,醒來後,面對流經吳江縣的吳淞江。那時候,一輪明月正映出岸上桂樹高大的影子,那濃郁的香味仿佛剛燃燒過的水沉香,香飄十里,瀰漫在江面和山嶺。「痛飲」,盡情喝酒。李白《送殷淑三首》其三:「痛飲龍筇下,燈青月復寒」。「少年痛飲」,實有「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甫《贈李白》)意。雖身世如斷梗飄蓬,而意氣不衰。「團團」,圓形。班婕妤《怨歌行》:「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又,李白《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這裡語意雙關,既指月,又指地上高大的桂樹。「水沉」,即沉香。杜牧《揚州三首》其二:「蜀船紅錦重,越橐水沉堆。」又,《為人題贈詩二首》其一:「桂席塵瑤珮,瓊爐燼水沉」。詞前二句敘事,後二句寫景,繪出少年辛棄疾的意氣風發,雄放揮灑,情景諧和,是一幅詩中有畫的境界。 詞「意脈不斷」轉入下片。「宮黃」,指古代宮中婦女以黃粉塗額,又稱額黃。田藝蘅《留青日扎》卷二十一:「額上塗黃,漢宮妝也。」《西神脞說》則謂「婦人勻面,惟施朱傅粉而已。至六朝乃兼尚黃。」梁簡文帝《戲贈麗人詩》:「同安鬟里撥,異作額間黃。」李商隱《蝶》詩云:「壽陽宮主嫁時妝,八字宮眉捧額黃」。「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金黃色的桂花不過像婦女塗額的「宮黃」,星星點點,可是它卻使人間這般芬芳。最後別出新意:「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或許是它借著秋天風露的傳播,要使得世界都濃郁芬芳吧!江順詒《詞學集成》卷六引張砥中曰:「後結如泉流歸海,迴環通首,源流有盡而不盡之意」。這裡正是「有盡而不盡」,詞已寫完,而意未盡,詞人只是讚美桂花的芳香十里嗎?稼軒一生都「志在塞北江南」,為「了卻君王天下事」,而竭盡全力恢復宋室山河。此詞約寫於孝宗乾道元年(1165)獻《美芹十論》之後,正是他希望一展宏圖的時候。舊說「招搖之山,其上多桂」(《山海經》),「物之美者,招搖之桂」(《呂氏春秋》)。無論是異香的桂花,或「紛紛如煙霧,迴旋成穗,散墜如牽牛子,黃白相間,咀之無味」(《詞林紀事》)卷一引)的桂子,一向是崇高、美好、吉祥的象徵。李清照詠桂花詞云:「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太鮮明(《攤破浣溪沙》)」。人們總是既稱頌桂花的形態美,又讚揚它的精神美。稼軒以「染教世界都香」來歌贊,似隱寓有他「達則兼善天下」的宏願的。 況周頤云:「以性靈語詠物,以沉著之筆達出,斯為無上上乘」(《蕙風詞話》卷五)。此詞的佳處正在於物與性靈融為一體,即性靈即詠物,詞人將自己淡化到不露痕跡的地步,而又非沾沾然詠一物矣。(艾治平)

  

滿江紅

  

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

  

辛棄疾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還記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恨牡丹、笑我倚東風,頭如雪。 榆莢陣,菖蒲葉。時節換,繁華歇。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閒愁,因離別。

  

   辛棄疾先作了一首《水調歌頭·送厚卿赴衡州》,這首《滿江紅》是此後作的,所以題目是《餞鄭衡州厚卿席上再賦》。 鄭厚卿將赴衡州做官,在餞行的酒席上連作兩首詞送他,要做到各有特點,互不雷同,是相當困難的。辛棄疾卻似乎毫不費力地克服了這些困難,因而兩首詞都經得起時間考驗,流傳至今。 先看《水調歌頭》: 寒食不小住,千騎擁春衫。衡陽石鼓城下,記我舊停驂。襟以瀟湘桂嶺,帶以洞庭春草,紫蓋屹西南。文字起騷雅,刀劍化耕蠶。 看使君,於此事,定不凡。奮髯抵幾堂上,尊俎自高談。莫信君門萬里,但使民歌五袴,歸詔鳳凰啣。君去我誰飲,明月影成三。 這首詞先寫衡州形勝;然後期望鄭厚卿到達衡州之後振興文化,發展農桑,富民益國,大展經綸;直至結尾,才稍露惜別之意。雄詞健句,絡繹筆端,一氣舒捲,波瀾壯闊,不失辛詞豪放風格的本色。 有這麼一首好詞送行,已經夠朋友了。還要「再賦」一首《滿江紅》,又有什麼必要呢? 讀這首《滿江紅》,看得出作者與鄭厚卿交情頗深,餞別的場面拖得很久。先作《水調歌頭》,從「仁者贈人以言」的角度加以勉勵,這自然是必要的;但傷心人別有懷抱,送別之際,仍須一吐,於是又作了這首詞。 送別的作品太多,在平庸作家的筆下,很容易落入陳套。辛棄疾的這首《滿江紅》,卻角度新穎,構想奇特。試讀全詞,除結句而外,壓根兒不提餞行,自然也未寫離緒,而是調動一切藝術手段,寫暮春之景,並因景抒情,吐露惜春、送春、傷春的深沉慨嘆。及至與結句拍合,則以前所寫的一切皆與離別相關;而寓意深廣,又遠遠超出送別的範圍。 開頭以勸阻的口氣寫道:「莫折荼蘼!」,好象有誰要折,而且一折就引起嚴重後果。這真是驚人之筆。「荼蘼」又作「酴縢」,春末夏初開花,故蘇軾《酴縢花菩薩泉》詩有「酴縢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之句;而珍惜春天的人,也感嘆「開到荼蘼春事了」。辛棄疾一開口勸人「莫折荼蘼」,其目的正是要留住最後「一分春色」。企圖以「莫折荼蘼」留住「春色」,這當然是痴心夢想。然而心愈痴而情愈真,也愈有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這正是文學藝術區別於自然科學乃至其他社會科學的特點。 開端未明寫送人,實則點出送人的季節乃是暮春,因而接著以「還記得」領起,追溯「青梅如豆,共伊同摘」的往事。馮延巳《醉桃源》云:「南園春半踏青時,……青梅如豆柳如眉。」可見「青梅如豆」,乃是春半之時的景物。而同摘青梅之後,又見牡丹盛開、榆莢紛落、菖蒲吐葉,時節不斷變換,如今已繁花都歇,只剩幾朵荼蘼了!即使「莫折」,但風雨陣陣,鵜鴂聲聲,那「一分春色」,看來也是留不住的。「鵜鴂」以初夏鳴。《離騷》云:「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張先《千秋歲》云:「數聲鵜鴂,又報芳菲歇。」蔡伸《柳梢青》云:「數聲鵜鴂,可憐又是,春歸時節。」姜夔《琵琶仙》云:「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這裡於「時節換,繁華歇」之後繼之以「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表現了對那僅存的「一分春色」的無限擔憂。在章法上,與開端遙相呼應。 上片寫看花,以「少日」的「醉夢」對比「而今」的「醒眼」。「而今」以「醒眼」看花,花卻「笑我頭如雪」,這是可「恨」的。下片寫物換星移,「花」與「柳」也都「老」了,自然不再「笑我」,但「我」不用說更加老了,又該「恨」誰呢?「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兩句,屬對精工,命意新警。「花」敗「柳」老,「蜂」與「蝶」還忙忙碌碌,不肯安閒,有什麼用處呢?春秋末期,孔丘為興復周室奔走忙碌,有個叫微生畝的很不理解,問他道:「丘何為是棲棲者與?」辛棄疾在這裡把描述孔子的詞兒用到蜂蝶上,是寓有深意的。 以上所寫,全未涉及餞別。結尾卻突然調換筆鋒,寫了這樣兩句:「也不因、春去有閒愁,因離別。」即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一系列懸念和疑問。 全詞從著意留春寫到風吹雨打,留春不住。跟著時節的變換,花殘柳老,人亦頭白似雪。洋溢於字裡行間的似海深愁,分明是「春去」引起的,卻偏偏說與「春去」無關,而只是「因離別」;又偏偏在「愁」前著一「閒」字,顯得無關緊要。這就不能不引人深思。辛棄疾力主抗金,提出過一整套抗金的戰略方針和具體措施,但由於投降派把持朝政,他遭到百般打擊。淳熙八年(1181)末,自江南西路安撫使任被罷官,閒居帶湖(在今江西上饒)達十年之久。這首《滿江紅》約作於淳熙十六年(1189),此時仍在帶湖,雖蒿目時艱,卻一籌莫展。他先作《水調歌頭》,鼓勵鄭厚卿有所作為,又深感朝政敗壞,權奸誤國,金兵侵略日益猖钁,而自己又報國無門,蹉跎白首,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宏願如何能夠實現!於是在百感叢生之時又寫了這首《滿江紅》,把「春去」與「離別」挽合起來,比興並用,寄慨遙深,國家的現狀與前途,個人的希望與失望,俱見於言外。「閒愁」云云,實際是說此「愁」無人理解,雖「愁」亦是徒然。憤激之情,出以平淡,而內涵愈益深廣。他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摸魚兒》,以「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開頭,以「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結尾,正可與此詞並讀。(霍松林)

  

滿江紅

  

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

  

辛棄疾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相識。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緉平生屐。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此詞作於淳熙五年(1178),由臨安赴湖北途中,以詞代簡,寫給楊濟翁和周顯先的。楊名炎正,南宋著名詞人,著有《西樵語業集》。周生平不詳。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錄此詞題作《感興》,恐系選者所加,但此詞確是觸物興感的抒懷之作。 本年,辛棄疾三十九歲。由江陰簽判使始,至這年由江西安撫使召為大理少卿,出為湖北轉運副使。其間,流落吳江,通判建康府,遷司農主薄,出知滁州,辟江東安撫司參議官,遷倉部郎官,出為江西提點刑獄……等等。十六年來,宦跡所至許多地方。近年更調動頻繁。他於離豫章(江西南昌)作《鷓鴣天》詞云:「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曆遍楚山川。」長江中下游的名山大川,常成為他的行經之地,故開篇即曰:「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怪」,驚異,駭疑。而之所以如此,隱含有時光迅速,不覺間已是舊相識了的感嘆意味。思緒擴展開去,「江南江北」,地域顯然更遼闊了。江南是南宋偏安之地;江北,大片國土已經淪亡了。與此詞先後寫作的「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的《水調歌頭》,作者發出「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昔日英姿風發,而「今老矣,搔白首」事業無成的感嘆。詞雲「夢中行遍」,正隱含有往事如夢,「宦遊吾倦矣」(《霜天曉角·旅興》)、「功名渾是錯」(《菩薩蠻》)意。總之面對溪山過眼,既表現出詞人對前此十餘年的自我反思,而對山水林泉仍有著美好的記憶。無限感慨湧現心頭,不由地徑直抒懷:「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緉平生屐」。意謂人生無多,名山勝地,直往拄杖遊歷,能再消耗幾雙登山的木屐!「屐」,木屐,木底有齒的鞋子,六朝人登山多用之。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詩:「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此處用《世說新語·雅量篇》:陳留人阮孚(遙集)好屐,自吹火蠟屐,曾嘆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按,量與兩、緉通。《說文》:「緉,履兩枚也」)。這裡並以自嘲、自謔的激憤語收束上片:「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塵勞」,佛教徒謂世俗事物的煩惱。也泛指事務勞累。《無量壽經》上:「散諸塵勞,壞諸欲塹」。范成大《丙午新正書懷》詩十首之八:「東風馬耳塵勞後,半夜鳥聲睡熟時。又,《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這裡只是套用詞語,非以春秋衛國賢相蘧伯玉自比。 過片「吳楚地,東南坼」。用杜甫《登岳陽樓》詩:「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周代的吳國楚國據今長江中下流地方,「英雄事,曹劉敵。」東漢末,魏、蜀(蜀漢)、吳經過以曹操為進攻的一方,和以孫權、劉備為抵抗的一方的赤壁之戰,基本決定了三國鼎立的割據局面。此後,曹操稱霸北方,孫、劉各向東南西南擴充勢力。《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載云:「是時曹公從容謂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這裡雖頌曹、劉,但無貶損孫權意。蓋當時能與曹、劉爭雄者,唯有獨霸吳楚一帶的孫權。辛《南鄉子》詞云:「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與此暗合。又,《永遇樂》詞:「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當年這些煊赫一時的英雄人物,如今「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已成為歷史故實了。緬懷前人,實傷今朝,大有「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意。「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前句用蘇軾《送鄭戶曹》詩:「樓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比喻自己調動頻繁,宦途失意,難得安寧;「旌旗未卷」,喻戰事未休,國讎未報,而自己已是「頭先白」了。感慨曷深!然一結猶能振起全篇:「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人生哀樂,循環往復,輾轉相繼,古今同理,似大可不必去斤斤計較吧。由上的條分縷析可知:用世與退世的矛盾心態和深沉的苦悶,糾結成這首江行寄友的感懷詩篇。(艾治平)

  

滿江紅

  

辛棄疾

  

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翻沉陸。 休感慨,澆醽:人易老,歡難足。有玉人憐我,為簪黃菊。且置請纓封萬戶,竟須賣劍酧黃犢。甚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

  

   此詞作年各家說法頗異,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將其編入「作年莫考諸什」。胡云翼的《宋詞選》則說「大約是辛棄疾閒居上饒擔任有名無實的祠官時所作」。並有說為其未任一方大吏時所作。詞語言辛辣,筆鋒銳利,憂國傷時,激憤之情,力透紙背。 詞一起連三個故實:一、馬周不得志時,困躓新豐(今長安市東),「逆旅主人不之顧,周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獨酌,眾異之」(《新唐書》卷九十八《馬周傳》)。二、「蘇秦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戰國策·秦策一》)。三、齊人馮諼為孟嘗君門下客,為得重用,三次彈鋏(劍把)作歌:「長鋏歸來乎!食無魚。……」(《戰國策·秦策四》)。他們或流浪潦倒,衣衫破舊,滿目征塵;或懷才不遇,慷慨悲歌。寫出歷史上這些窮困落寞不為當世用的人物後,筆鋒轉向今天的社會現實:「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江左」,長江中下游一帶,此指南宋偏安的江南地區。「尊」,使動用法。「尊中國」,意謂使中國國強位尊,免受凌辱。此二句看似尋常語,但卻道破了南宋政治現實。宋高宗在位三十五年,是個徹頭徹尾的投降派,後來的皇帝基本上一脈相承,多少仁人志士請纓無路,報國無門,銜恨以終。至此可知中國之不尊,罪在最高統治者。前結仍抒上意。杜甫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大二十二韻》)。蘇軾詞云:「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孤館燈青》)。「沉陸」即陸沉。《莊子·則陽》:「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郭象註:「人中隱者,譬無水而沉也。」《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東方朔」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讀書萬卷,志在輔佐君王,報效國家,反退而隱居,埋在底層,於詩書冠一「嘆」字,可知感慨之深。上片連用典故,壯懷激烈,悲歌慷慨,淋漓盡致地抒發了「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的無法實現統一中國的憤世之情。 下片從側面立意,故作曠達,隱痛深哀,仍充滿字裡行間。「休感慨」,實際是感慨有何用,不如藉美酒以消愁解恨。醽,亦作「醽」、「綠酃」。李賀《示弟》詩:「醽今夕酒,緗帙去時分。」左思《吳都賦》:「飛輕軒而酌綠酃」。李善注引《湘洲記》:「湘洲臨水縣有酃湖,取冰為酒,名曰酃酒」。而人生易老,即使歡樂也難以盡興。接再作超脫:「有玉人憐我,為簪黃菊」。此化用蘇軾詞:「美人憐我老,玉手簪黃菊」(《千秋歲·徐州重陽作》)。轉而又作憤語:「且置請纓封萬戶,竟須賣劍酧黃犢。」《漢書》卷六十四下《終軍傳》:「軍自請: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又,《漢書》卷八十九《龔遂傳》:「遂見齊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民有帶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這裡表示放下請纓殺敵、立功封侯的念頭,歸隱田園,以求解脫。最後引賈誼事作結:「甚當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賈誼在漢文帝朝曾貶為長沙王太傅,人稱賈長沙。《漢書》卷四十八《賈誼傳》:「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賈誼為什麼因寂寞而傷時痛哭呢?以反問的形式透露了詩人故作曠達而始終無法擺脫的痛苦。托古喻今,長歌當哭,全詞借古人之酒杯,澆我胸中之塊壘,這塊壘似乎越澆越多了,因為辛棄疾的「悲劇」乃時代使然,終南宋王朝力主恢復的抗戰潮流,不過細波微瀾而已。(艾治平)

  

滿江紅

  

暮春

  

辛棄疾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處說,閒悉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雲依舊無蹤跡。漫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詞寫閨中懷人。「刺桐」為熱帶喬木,原產於印度和馬來西亞。宋代泉州曾環城種植大量刺桐樹。元代時馬可波羅即稱泉州為刺桐城。辛棄疾於紹熙三年(1192)至五年(1194),曾在福建任提點刑獄、安撫使等官,此詞約寫於此時。 光陰荏苒,歲月如流,這位年輕的婦女於暮春時節看到:風雨無情,落紅狼藉,艷紅的花瓣隨水流去,漸漸地濃陰匝地了。「又過了、清明寒食」,一個「又」字暗示離別時間之久。寒食在清明節前一日或二日。《周禮·司烜氏》:「中(仲)春以木鐸修火禁於國中」。二月禁火為周的舊制。宗懍《荊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寒食,禁火三日,選餳大麥粥」。又,相傳晉文帝(重耳)為悼念介之推抱木焚死,定於是日禁火寒食。連用兩個「一番」,見風雨之多,狼藉之甚,因此而有下二句春光逐漸遠去的描寫。再用美麗的刺桐花每年都在這「寒無力」的時節落盡而示春殘。「年年」,應「又」字,正見年復一年,景色、閒愁,無不一如過去的暮春。總之韶光易逝,青春難駐,那麼人何以堪呢?看似純寫景,實際「語有全不及情而情自無限者」(王夫之《古詩選評》卷九)。只是字面上並未說破,而可於風雨送春,狼藉殘紅,刺桐花盡等一片撩亂的景物中見之。 下片徑直抒情。「庭院靜」四個三字句直傾衷愫:落寞的庭院裡一片寂靜,我枉自陷入苦苦的憶念;相思之情向誰傾訴,閒愁萬種也無人理會。雖愁雲慘霧,哀怨無窮,但頓挫有力,誦之則金聲玉振,這正是辛棄疾寫情的不同處。於是再進一層:「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既欲訴無人,又怕鶯燕窺知心事。這是經過一番心理活動後而產生的畏懼(「怕」),那麼她曾經想過一些什麼呢?含蓄蘊藉,令人尋味無窮。如此,只能把刻骨的相思深埋心底了。但人的心緒難以寧靜,不由地又生出:「尺素如今何處也,彩雲依舊無蹤跡。」「尺素」,指書信。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張九齡《當塗界寄裴宣州》詩:「委曲風波事,難為尺素傳」。「彩雲」,指人。晏幾道《臨江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裡一如「行雲」,喻所思之人行蹤不定。故這二句非如一注本所云「天涯海角,行人蹤跡不定,欲寫書信,不知寄向何處」。而實際是說:我寄之書信不知他是否收到,為何至今仍未聞他的蹤跡。正因此「羞去上層樓」,因所見不過芳草連天,大地蒼翠,何嘗有人的影子!歐陽修《踏莎行》:「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都表示雖望遠亦無用,故云「漫教人」也。 陳廷焯論辛詞稱「稼軒最不工綺語」,舉本詞為例。又說:「然可作無題,亦不定是綺語也」(《白雨齋詞話》卷一)。後人據此大作比興寄託文章,有云:「那個少女所感嘆的江南春盡,就是作者感嘆時光飛逝,收復中原的理想沒有實現」。或云:「此詞的主題是抒發作者的愛國幽憤,……從中可見作者對偷安誤國的南宋當權派怨恨之深」。不過就詞論詞,一點蛛絲馬跡的愛國消息都未透出。「最不工綺語」,「絕不作妮子態」(毛晉《稼軒詞跋》)云云,是「為尊者諱」──然卻幫了倒忙。「千古杜陵佳句在,『雲鬟』、『玉臂』也堪師」(薛雪《一瓢詩話》)。稼軒亦未能免俗。他於諸詞家中,博採眾長,「轉益多師」,他學習過多種不同的藝術風格,甚至連「花間體」也不鄙視,反而「效」之。他追求多種美的藝術情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學先生。故其「清而麗,婉而嫵媚」(范開《稼軒詞序》)的愛情詞,集中並不少見。陳廷焯已失之穿鑿,我們又何必去附會呢。(艾治平)

  

滿江紅

  

辛棄疾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杆曲。

  

   辛棄疾創作了大量的撫時感事的愛國主義詞章,以詞風豪邁雄大著稱於世,但「稼軒詞,中調、小令亦間作嫵媚語」。(鄒祗謨:《遠志齋詞衷》)在這些「作嫵媚語」的作品中,也不乏優秀篇章,這篇《滿江紅》就屬這類作品。 這是一首寫離人痛苦的詞。 起始三句,是「紗窗外,風搖翠竹,敲碎離愁」的倒裝,把「敲碎離愁」寫在首句,不僅是韻腳的需要,也起到開篇點明題旨,扣住讀者心弦的作用。「敲」字使人體會到,主人公的心靈受到撞擊,「碎」是「敲」的結果。也就是說,主人公本來就因為與情人離別而憂愁的心緒,被風搖動翠竹的聲音攪得更加煩亂了。「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寫出環境的靜寂,也描繪出主人公在情人走後形隻影單,獨守空房,百無聊賴的情景。「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暮春三月,已是落花時節,「不堪」似是傷春,實際上仍是思人,言思念之極,無法忍受;「已覺千山綠」,是說在憂愁苦悶中登山高樓,不知不覺中發現漫山遍野已經「綠」了。這兩句承上啟下,烘托氣氛。閨中人因思念外出人而無精打彩的情景歷歷在目。「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思念情人,不能見面,於是反覆把他的來信閱讀,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是經常有的,詞人把這種生活現象直接用白話寫入詞中,讀來分外親切。蘇軾有一首《沁園春》,其中有這樣幾句話:「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這是說寫信人估計收信人會「時時開看」;辛詞則直接寫收信人把不知讀了多少遍的信「從頭讀」。兩位詞人描寫的角度不同,但意境相,或者是兩位巨匠的思路共通,不謀而合;或者是稼軒受東坡的影響。 下片繼續寫相思之苦。「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閱讀遠方來信,表達相思之情的字「盈幅」,也就是現在口語說,「寫滿了紙」,但人卻不能見面,那分離的痛苦仍舊不得解脫,終至是滿把淚水,濕透羅襟。用「足」字說明離恨綿綿無期,用「掬」誇張地形容淚水之多,皆是傳神之筆。以上幾句極力渲染情人不能見面的痛苦。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芳草」句很容易使人想起蘇軾的名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此處反其意而用之,是說異地他鄉的「芳草」,並不能使「行客」迷途忘返,言外之意說他終究是要歸來的;後句說楊柳的枝條阻礙了視線(因此閨中人極目遠望也無法看到自己的情人);這就形象地寫出她盼望行人歸來,望眼欲穿的情景。「最苦是、立盡黃昏月,欄杆曲。」結尾二句誇張地說因為天天等到月下黃昏,倚著欄杆翹首以望,以致把欄杆也壓彎了,這當然讓人「最苦」的。結尾與上片「倚樓人獨」相呼應,照應題目,寫盡離愁。 這篇抒寫離情別緒而陷於苦悶的詞作,無疑是南宋社會動盪中現實生活的反映。祖國南北分裂,無數家庭離散,備受親人傷離的痛苦。辛棄疾本人也遠離故鄉,對這種現象也深刻了解,頗有體驗,因此在他筆下才出現了這樣抒寫兒女之情,表達離人痛苦的詞章。無須穿鑿附會、望文生義地去尋找什麼政治寄託,只就真實生動地反映社會生活來說,也應充分認識到它的文學價值。(王方俊)

  

浣溪沙

  

壬子春,赴閩憲,別瓢泉

  

辛棄疾

  

細聽春山杜宇啼,一聲聲是送行詩。朝來白鳥背人飛。 對鄭子真岩石臥,赴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誦《北山移》。

  

   這首詞作於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在信州上饒蟄居了十年之久的作者,於紹熙二年歲暮,忽然接到朝廷的詔命,委任他擔任福建提點刑獄。辛棄疾對於這次任命,並不那麼熱心,直到次年春天,才告別家人,到福建赴任。臨行前,寫了這首《浣溪沙》,描述了他此時的心境。 上片寫景。辛棄疾對他的重新出任,並沒有一般失意文人在偶然得意時的那種「春風得意馬啼疾」的快感,相反,他寫了這樣一個開頭:「細聽春山杜宇啼,一聲聲是送行詩。」竟然把「道聲聲不如歸」的杜宇啼鳴,比喻為給他唱的「送行詩」。杜宇,即杜鵑。相傳蜀王杜宇死後化為子規,其鳥鳴聲悽厲,能動旅客懷歸之思。這裡說「送行」,是囑他別忘歸來之意,表達了作者未出行即思歸鄉的心境。「朝來白鳥背人飛。」白鳥,即沙鷗。沙鷗這些平時與他結盟為鄰的伴友們,在他臨行之際,竟也不忍相別,背著他飛走了。作者用杜宇鳴叫,白鷗的飛走,描繪和渲染出一種喜悅不足、悽苦有餘的氣氛! 下片寫情。作者用鄭子真、陶元亮,《北山移文》,三個典故,抒述了自己這時的心境。他感到,這次出山,與其說是為國家建功立業,不如說是對這些年來久已習慣了的「隱逸生涯」的背叛。因此,他發出了「對鄭子真岩石臥,赴陶元亮菊花期」的感嘆。鄭子真:《楊子法言·問神篇》:「谷口鄭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乎岩石之下,名震於京師。」陶元亮,即陶淵明,據《續昔陽秋》記載:「陶潛九日無酒,出籬邊悵望久之,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使也。即便就酌,醉而後歸。」這裡作者是說,對於鄭子真、陶元亮這兩位前代卓著名聲的「隱者」,自己已無顏再見他們了。《北山移》,指《北山移文》,南齊孔稚圭著。據《文選之臣注》說,南齊周彥倫,臨隱鐘山,後應詔出為海鹽縣令,欲過鐘山,熱愛山水,不樂世務的孔稚圭在借山靈的口吻,寫了一篇《北山移文》,拒絕周彥倫,再到鐘山來。並對那些貪圖官祿的假隱士們,進行了辛辣的嘲諷。移文,是用於同級官吏之間的一種官府文書。而今堪頌《北山移》,如今,辛棄疾忽然覺得這篇著名的文章,好象是給自己的,是嘲笑他自己似的了。 其實,這都不過是作者的謙托之詞罷了,這首《浣溪沙》的實際用意,是對朝廷棄置他長達十年之久的一種憤怒抗議!因為這個差使,並不能充分實現他的報國初衷,所以,與其擔任一個不能實現報國宏志的差使,還不如在家飲酒賦詩,自得其樂。他這一時期的許多作品,如《添字浣溪沙·三山戲作》:「繞屋人扶行不得,閒窗學得鷓鴣啼,卻有杜鵑能勸道:不如歸!」《臨江仙·和信守大道丈韻,謝其為壽。時仆作閩憲》:「海山問我幾時歸,棗瓜如何啖,直欲覓安期」,也都流露出倦宦思歸之意。(賀新輝)

  

浣溪沙

  

常山道中即事

  

辛棄疾

  

北隴田高踏水頻,西溪禾早已嘗新。隔牆沽酒煮纖鱗。 忽有微涼何處雨,更無留影霎時雲。賣瓜人過竹邊村

  

   辛棄疾兩次罷官居江西上饒郡外的帶湖和鉛山期思渡旁的瓢泉,有十八年之久。反映農村生活的詞,大都寫於這兩段時間。但也有少數例外,如本篇即作於嘉泰三年(1203)夏,他以朝請大夫集英殿修撰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赴任經常山的路上。常山,縣名,在浙江省西部,毗鄰江西省。縣境內有常山,絕頂有湖,亦曰湖山,為衢、信間往來必經之路。 詞上片為所見農家勞動與生活場景:近看北邊高地上農民正在猛踏水車,灌溉農田。一個「頻」字充分表現出動作的連續不斷,暗傳出農民的辛勤勞作情景。另一邊河溪兩岸,農作物成熟較早,農民正品嘗著香甜的新收稻米,隔著院牆買來酒,並煮了小魚。杜甫有「隔籬呼取盡餘杯」(《客至》)句;姜夔有「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惜紅衣》)句;與這裡情趣都不同。既「沽酒」又「煮纖鱗」,洋溢著農家的歡欣,生動傳神地表現出不為人注意的淳樸的鄉風。從結構看,上片三句一句一景,地點不同,風采各異,似同時(或先後)收入作者的眼帘,構成一幅生動的農民生活畫卷。而「北隴」、「西溪」、「隔牆」更給人一種開闊的感覺。與那許許多多慣寫湫隘狹小生活圈子的詞,簡直是另一個天地。歷來人們欣賞稼軒的英氣、豪氣、霸氣,應該說如本詞這樣具有爽氣的作品,在其他詞人中,也是少見的。 下片換頭景象一變:「忽有微涼何處雨,更無留影霎時雲」。七言對起,工穩流利,清新俊爽。忽然涼風吹拂,接著飄來幾星細雨;詩人抬頭望天,帶雨的雲一眨眼便無影無蹤了!「忽有」「更見」既見筆勢挺峭勁,更覺空靈跳動,生動地表現出夏日多變的山村氣象。結以「賣瓜人過竹邊村」,餘音裊裊,比蘇軾的「牛衣古柳賣黃瓜」,更富情趣。 辛棄疾寫過「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鷓鴣天》),表示對城市熙熙攘攘生活和官場污濁氣氛的厭棄。而總的看來,他筆下的農村生活是和平靜穆的,農民是淳厚樸實的,各種人物都自得其樂地生活著。如果拋開宋中葉以後的半壁山河,民不堪命等社會現實,我們會覺得他們生活在幸福的田園裡。倘若責備辛棄疾沒有寫出像蘇軾那樣的「而今風物那堪,縣吏催錢夜打門」(《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或是像南宋陸游那樣的「豪吞暗蝕皆逃去,窺戶無人草滿廬」(《太息》)描繪農民疾苦的作品,不如說「詩莊詞媚」、詞為艷科、詞為小道仍桎梏著人們的思想。就農村詞這個領域說,我們只要看辛棄疾有沒有「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那麼回答是肯定的。(艾治平)

  

賀新郎

  

賦琵琶

  

辛棄疾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 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捻,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同一題材,在不同作家筆底,其表現各各不同;試看「琵琶」,一到辛棄疾手裡,即生面別開,不同凡響。 這裡所寫的琵琶,是多麼精緻、美妙和名貴的樂器呀!檀木製成的槽,尾部鏤刻著雙鳳,撥動它的是龍香柏制的板兒,「鳳尾龍香撥」,它標誌一個「黃金時代」。作者在此,正是暗指北宋初期那歌舞昇平的盛世。而「霓裳曲罷」則又表示國運的衰微和動亂的開始。似說唐,實是說宋。一開頭,便給人以鮮明的印象,點到主題,又不露痕跡。 接著一轉,說最痛苦的莫過於那徘徊在潯陽江邊的客子了。當畫船待發時,「忽聞水上琵琶聲」,勾起他滿腹哀愁,無窮幽恨。何以知其「最苦」,因為這正是作者在寫自己的心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本有一腔熱血,多少豪情壯志,可惜朝廷昏閽,致使他在任江西安撫使時無辜被彈劾去官,此後輾轉幾調,又長期被廢置不用。他借用白居易《琵琶行》的詩意,著重表現他自己遭「貶謫之情」,「天涯淪落」之感。 又一轉,忽寫到昭君出塞時,天上黃雲成陣,馬前積雪成堆。她離家到三萬里之遙的異域,一面走一面還悵然回首。痴痴地望著一隻孤雁向昭陽宮殿的方向飛去,直到它在雲間隱沒。唉!雖有琵琶能解語,能傳心曲,可是這心中的愁恨實在難以說得清呀! 這不是靖康之難「二帝蒙塵」又指什麼呢?若說單是指的「昭君出塞」,則又何必提「望昭陽宮殿」云云(昭君出塞時,應有去國懷鄉之痛,但她未必會對漢家宮室有如此之留戀)。這裡分明別有所指。姜夔《疏影》詞不是用「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以「傷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鄭文焯評語)的嗎? 「遼陽驛使音塵絕」--此句語意忽明,「琵琶」聲似乎化作鼓鼙之聲,似乎是要讓讀者更清楚地知道辛棄疾心心意意所思念、所盼望的是什麼;它的「潛台詞」就是:「那淪亡了的北方故土啊,哪一天才能收復呢?」 於是,在那雕飾著花紋的漂亮的窗戶中,寒氣襲人之時,閨中少婦正在懷念遠戍遼陽音信杳然的征人。她想藉琵琶解悶,「輕攏慢捻抹復挑」,結果卻愈彈愈傷心,眼淚汪汪然了。這是「她」,同時也是作者自己。一縱一收,作者馬上回到含而不露的寫法上去了。 「推手」云云,指彈琵琶,歐陽修《明妃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而彈的那一曲為什麼必須是《梁州》呢?正因為梁州在北,今已淪亡,「哀徹」兩字加深了感慨悲涼意緒。「雲飛煙滅」已將上文一齊結束。「賀老」句便是尾聲。這尾聲與發端遙相呼應,再次強調盛時已成為過去,盛事已成為歷史。賀老即賀懷智,開元、天寶間的琵琶高手。他一彈則全場為之安定無聲。元稹《連昌宮詞》云:「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想「賀老定場」之類在繁華的北宋定然屢見不鮮,那時不還有「大晟樂正」嗎?可如今盛事難逢,那如同沉香亭北的繁華盛事,真箇消歇了。「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干」(《清平調》),這裡融進了李白詩意。 辛棄疾的詞,有一特點是好用典故,前人嫌他「多用事」「掉書袋」,認為是一個缺點。究竟如何,尚有探討之必要。首先是看題材與所表現的主題是否需要。辛詞中也往往有純系白描而顯得自然可愛的,如「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西江月》)之類,但那是寫眼前小景,所抒寫的感情也較樸實單純;可這首《賦琵琶》則很不相同,他是藉琵琶抒寫家國之感,盛衰之慨。有些問題是不便明言的,必需出之以含蓄婉轉的手法,這樣,典故便跑出來了。而這首的用典又與別首的用典不同,在章法上是別具一格。我們舉出另一首《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從章法上看,可稱是此篇的姊妹篇。在那篇中,他亦是列舉許多別離的典故,曲意形容,看似各不相關,其實內中皆有一線相連。原來這所列舉的離愁別恨都與詞人自己內心的情感有關:他無處不在講自己,不在訴說自己的苦痛。連所舉的「啼鳥」之名也不為無因,「更那堪杜鵑聲住,鷓鴣聲切」,這裡似乎是說勸我「不如歸去」的杜鵑聲才停住,那阻我「行不得也,哥哥!」的鷓鴣聲卻又急切地叫喚起來,這不正是寫自己報國無門、壯志未酬、進退兩難的矛盾和苦悶的心情與處境嗎?而「將年百戰」、「壯士悲歌」等等無不都是夫子自道。 由此我們又聯想到唐時李商隱所寫的《淚》(「永巷長年怨綺羅」)一詩,亦列舉古來各種揮淚之事,最後歸結為一事。這首詩的寫法新穎,辛詞章法可能從此處學來,又加以變化。 此詞題為《賦琵琶》,作者用鋪排、陳述口氣,句句寫琵琶,又句句不專寫琵琶;句句點題目,又句句在借題發揮。而所有的句子皆圍繞一個中心。全篇與其說是「詠物」,無寧說是抒情,在全部抒情的氛圍中,清楚地塑造了詩人自己的形象。 此詞在藝術上又明顯地表現出辛詞的另一特色。辛詞一向被視為「豪放派」的代表,但他在豪放的同時又還有極俊美的一面,一首詞中往往兼而有之(這和後來一些學辛詞者專主粗豪不同),本篇就是一個範例。他倒不是「鐵板銅琶」,他的琵琶是「鳳尾龍香」式的。劉勰所謂「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文心雕龍·神思》),這頗能說明辛詞的妙處。如「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句,不獨用昭君出塞之典,且含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四言十八首贈兄秀才入軍》)的詩意,形象很美,韻味亦深長。又「輕攏慢捻」四字,不獨是用白居易的詩點出彈琵琶而已,好就好在將閨人愁悶無意緒、心情懶散的神態也描畫出來了。而接下去「淚珠盈睫」,令人想見那長睫毛上閃動著的晶瑩的淚珠,不獨悲,而且很美。這樣就渲染出一種哀怨的氣氛,也就更好地烘託了主題。 前人評辛詞曰「大氣包舉」,所謂「大氣」就是指貫穿在他詞中的那種濃烈的愛國之情,既沉鬱,又激越。而他的詞風並不粗獷,倒是思理細膩綿密,語言典麗高華,雖「多用事」而並不嫌板滯,這就是因有「情」在其中,密處見疏,實中有虛,令人讀後有盪氣迴腸之感。(錢仲聯 徐永端)

  

水龍吟

  

過南劍雙溪樓

  

辛棄疾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祖國的壯麗河山,到處呈現著不同的面貌。吳越的柔青軟黛,自然是西子的化身;閩粵的萬峰刺天,又仿佛象森羅的武庫。古來多少詩人詞客,分別為它們作了生動的寫照。辛棄疾這首《過南劍雙溪樓》,就屬於後一類的傑作。 宋代的南劍州,即是延平,屬福建。這裡有劍溪和樵川二水,環帶左右。雙溪樓正當二水交流的險絕處。要給這樣一個奇峭的名勝傳神,頗非容易。作者緊緊抓住了它具有特徵性的一點,作了全力的刻畫,那就是「劍」,也就是「千峰似劍鋩」的山。而劍和山,正好融和著作者的人在內。上片一開頭,就象將軍從天外飛來一樣,凌雲健筆,把上入青冥的高樓,千丈崢嶸的奇峰,掌握在手,寫得寒芒四射,凜凜逼人。而作者生當宋室南渡,以一身支拄東南半壁進而恢復神州的懷抱,又隱然蘊藏於詞句里,這是何等的筆力。「人言此地」以下三句,從延平津雙劍故事翻騰出劍氣上沖鬥牛的詞境。據《晉書·張華傳》:晉尚書張華見斗、牛二星間有紫氣,問雷煥;曰:是寶劍之精,上徹於天。後煥為豐城令,掘地,得雙劍,其夕,鬥牛間氣不復見焉。煥遣使送一劍與華,一自佩。華誅,失劍所在,煥卒,其子華持劍行經延平津,劍忽於腰間躍出墮水,化為二龍。作者又把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等清寒景色,匯集在一起,以「我覺」二字領起,給人以寒意搜毛髮的感覺。然後轉到要「燃犀下看」(見《晉書·溫嶠傳》),一探究竟。「風雷怒,魚龍慘」,一個怒字,一個慘字,緊接著上句的怕字,從靜止中進入到驚心動魄的境界,字裡行間,卻跳躍著虎虎的生氣。 換片後三句,盤空硬語,實寫峽、江、樓。詞筆剛勁中帶韌性,極烹煉之工。這是以柳宗元遊記散文文筆寫詞的神技。從高峽的「欲飛還斂」,雙關到詞人從熾烈的民族鬥爭場合上被迫地退下來的悲涼心情。「不妨高臥,冰壺涼簟」,以淡靜之詞,勉強抑遏自己飛騰的壯志。這時作者年已在五十二歲以後,任福建提點刑獄之職,是無從施展收復中原的抱負的。以下千古興亡的感慨,低徊往復,表面看來,情緒似乎低沉,但隱藏在詞句背後的,又正是不能忘懷國事的憂憤。它跟江湖山林的詞人們所抒寫的悠閒自在心情,顯然是大異其趣的。(錢仲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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