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絢麗焰火到戰火紛飛:古典樂中的「火之歌」

北京日報客戶端 發佈 2022-08-16T04:17:43.766867+00:00

「七月流火」的意思並不是指盛夏如火般炎熱,而是說農曆七月,可以看見「大火星」從西方落下去,天氣要開始轉涼了。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錢浩

編者按:《詩經》中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流火」的意思並不是指盛夏如火般炎熱,而是說農曆七月,可以看見「大火星」從西方落下去,天氣要開始轉涼了。雖說立秋已過,但時常仍不免有炎炎夏日的感覺。想起年初時,在北京冬奧會點燃全世界的冰雪夢想之際,五色土刊登了一篇《古典樂中的「冰雪之歌」》。現在,希望能抓住夏的尾巴,以「火」為主題,與「冰雪」遙相呼應,共奏一曲「冰與火之歌」。

大化之運轉、文明之創生,都離不開火的熱力與光芒。火在古代各國思想中也普遍被視為物質的基本元素。不過相比於冰雪,它較少作為作品的主要意象被藝術家專心描摹。火是非固非液亦非氣體的特殊物態,它以無定的身姿釋放能量,較難成為固定的生活景致,因此便不常入詩入畫,入樂則更顯特殊。

然而在以探索特殊為能事的西方古典音樂中,還是有幾首以火為意象的經典作品。在音樂家的筆下,火有遠近強弱的不同樣態,情緒氛圍也因之各異,這些以火入樂的作品無不體現著天才的作曲創意,同時也對演奏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焰火》(1856) ,法國畫家法拉蒙德·布蘭查德繪。

絢麗焰火

節日煙花也許是各種火焰里最有觀賞性的一種。巴洛克時代有亨德爾的《皇家焰火》專應此景,不過那仍然是一首古式的組曲,雖有編制上的突破但並無對焰火的特意描摹,彼時的音樂語彙也註定承擔不了太多的具象性。真正讓這種絢麗火光從琴聲里綻放的是法國印象派音樂。

德彪西《二十四首前奏曲》中的《焰火》既是這套鋼琴曲的壓卷之作,也是德彪西音樂風格的集中體現。此曲滿是全音階和小二度音響,強弱和織體都有強烈的對比,描繪焰火的要素主要是音流的上下急奔和八度的響亮點染。曲中有多次猛然的刮奏仿佛乍現炫目之彩,偶爾的寬廣強音則又好像仰見火光爆裂,而全曲變幻莫測的律動也如同煙花綻放的節奏一樣難在意料之中。此外,作品的末尾有《馬賽曲》的旋律片段在朦朧的背景中悄然閃現,用意並不明顯。有人以此為據把《焰火》想像為民眾歡騰、紀念攻占巴士底獄的國慶場面,這就有些誇張了。平心而論,此曲的總體格調還是比較縹緲、冷峻的,並無普天歡慶的跡象,而且國歌的旋律也未免來得太遲、太短、太怯了。至於其奧妙何在,還是交由聽眾各自猜測吧。

蕭邦的前奏曲中也有一首和「焰火」有關,只是關聯性較弱,因為「隕落的焰火」這個標題是由後人所加而不是原有的。不過這個後人也是一位舉足輕重的詮釋者,他就是法國鋼琴家、音樂教育家阿爾弗雷德·科爾托(1877-1962)。科爾托以推重藝術的內在精神而著稱,他對浪漫派鋼琴音樂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其授課的特色是邊彈琴邊啟發學生「這裡好比是詩人在問路,而後是老者回答他」之類,而非體育式地磨練手指和臂肘。極富詩情和想像力的他給蕭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全部起了標題,並從內心把它們當成標題音樂對待。這些標題與樂曲都有著伯牙子期般的契合,因此被許多人所接受。叫做「隕落的焰火」的那一首篇幅十分短小,只有四個樂句共十八小節,每句的前半部分都是一瀉而下、珠撒玉盤般的華麗音群,這種間歇性的音群滑落加上此曲的小調色彩,像極了焰火之於夜空。

法國鋼琴家、音樂教育家阿爾弗雷德·科爾托(1877-1962)

神秘鬼火

同樣是遠處的火光,焰火給人以驚喜,鬼火(即磷火)則神秘而不祥,但它依然能在大師的妙手裡成為不朽的藝術形象。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練習曲》的第五首即是《鬼火》。它是世界上最難彈的鋼琴曲之一,其突出的技術難點是持續的半音跑動和右手上如麻繩般糾結的快速雙音,這樣的寫法就使得此曲同時成為意象上和演奏上的雙重的鬼火。

技術和藝術有時會形成某種矛盾。拿練習曲來說,它實際上有兩類:一類是確為提高練琴者的技術而寫,本身音樂性不強,演奏它就像舉鐵健身,重物的升高不是目的,身體的變化才是目的。另一類練習曲是藝術品,它因借鑑了練習曲的特點而叫練習曲,其首要追求是音樂之美,並不是技術磨練,這就如同很多圓舞曲、小步舞曲、葬禮進行曲,都已經是藝化了的,並非真為跳舞和葬禮而作,它們是藝術家吸收這些實用音樂之後的產物。所以,對於藝化的練習曲,包括李斯特所作的高難度練習曲,聽者應有一種略去技術而直面藝術的欣賞角度,而這並不容易做到。

藝術歌曲中也有名為《鬼火》的佳作,那是舒伯特《冬之旅》中的一首。舒伯特在飽受煎熬的歲月里與威廉·繆勒(1794-1827)的組詩心靈相契。這位同樣短命且從未聽過舒伯特作曲成果的德國詩人講述了一個淒婉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訣別了負心的愛人,在冰天雪地里飲盡北風,展開了自取滅亡式的流浪,痛苦、麻木與絕望的交替使他幾近瘋狂。這晚,他走到山谷深處,鬼火又在把他誘向歧路,可是對於此刻的他,正途和歧路已經沒有區別:「我無所謂走入歧路,是路總會有目的。我們的歡樂,我們的悲傷,都是些鬼火的遊戲。」「所有河流都奔向大海,所有悲哀都奔向墳墓。」這一支歌不僅旋律與詞珠聯璧合,鋼琴伴奏也恰如其分地描繪了這一情景。多次再現的一串三連音頗似鬼火的零星閃爍且帶著誘惑意味,黯淡的和聲與寥落的織體又透出深谷夜色般的陰森。論演奏難度,此歌的伴奏與李斯特的《鬼火》可謂兩極,但神韻無關繁簡,震撼也不在聲高,一如八大山人的孤禽,至簡的幾筆便有無限的淒絕。

威廉·繆勒(1794-1827)

熊熊烈火

焰火在空中一閃而逝,磷火又詭譎而瘮人,那有沒有哪首音樂是近距離凝視熊熊烈火的呢?這就得說到斯克里亞賓(1872-1915)的非凡創造了。這位作曲家早先是一位仰慕蕭邦和華格納的浪漫主義者,後來以充沛的激情走上神秘主義道路,並開創了獨樹一幟的和聲體系和藝術觀念。據鋼琴巨匠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親耳所聞,斯克里亞賓曾斷言世界終將被不斷積累的熱量所毀滅(看來和我們今天說的熵增和熱寂正相反,而與婆羅門教的濕婆之舞相近)。有此觀念作參照,《面向火焰》這首奇崛之作的出現也就不至令人費解了。此曲原本是作者計劃中的《第十一奏鳴曲》的第一章,因經濟拮据而以「音詩」為標籤單篇發表。它的兩個主題十分簡練而又兇險暗藏,若用在古墓探險類的電影配樂里是完全可行的,但在這裡它們被置於作者獨創且運用純熟的「神秘和弦」與種種複雜手法之中。全曲是一個從暗到明、從深沉到狂暴、從地火涌動到烈焰飛騰的連續推進過程。最令人瞠目的是貫穿樂曲後半部分的雙音符顫音,它既快且強,不可遏制,以至達到轟鳴的程度,如同魔鬼在嘶叫,又如火光在耀眼地狂閃。

《面向火焰》最經典的演繹者正是霍洛維茨。他的演奏除錄音外還有一段視頻,拍攝於家中。他首先用俄音濃厚的英語感嘆了此曲是如何獨特,然後脫去西裝外套開始彈奏,彈至後半段已然是驚心動魄的視聽景象,看上去兩隻手簡直不夠用。

鋼琴家霍洛維茨在家中演奏《面向火焰》

火焰之詩

斯克里亞賓還有一部與火相關的大製作,即第五交響曲《普羅米修斯——火之詩》。在古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不僅反抗宙斯,盜火予人,還身兼人類的創造者和文明的導師,相當於女媧、伏羲、神農、黃帝的疊加。自雪萊寫出《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之後,他就成了一個浪漫主義的神祇而被各類藝術所謳歌。斯克里亞賓這部手法奇特的大作給普羅米修斯和火賦予了複雜而晦澀的意涵。從他的舞台構想(時刻將調性對應的顏色投到幕布和服裝上)以及樂譜上一個個不同尋常的提示語來看,該曲的「火」並不止於普羅米修斯所盜之火,它還包含了宗教式的奇異聖光和世俗的情慾之火。這樣的作品同樣需在詮釋上大費心思,它比較經典的錄音版本是指揮家布列茲和鋼琴家烏戈爾斯基的合作。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帶來火》,德國畫家海因里希·菲格1817年繪。

火的意象在古典音樂中當然也有親和可人的時候,普羅科菲耶夫為管弦樂隊和男童合唱團而作的《冬日篝火》就是典型的一例。這部有八個樂章的兒童音樂貫穿著旁白敘述,因此情節十分具體。故事講的是莫斯科的一群孩子去郊遊,他們乘火車出發,從車窗看雪,在冰上跳華爾茲,到黃昏時燃起篝火,圍火而歌……火焰的跳動和聲響由弦樂的顫音表現,銅管樂器的長音則營造出環境的曠莽,隨後的幾段清澈、昂揚的合唱更會使聽眾如同親臨此地,和這群被火光映紅臉龐的少先隊員坐在了一起。

火焰之中,最驚心、最嚴酷的莫過於戰火。這就不得不提到蘇聯樂壇的第一號人物蕭士塔高維奇。在他的《列寧格勒交響曲》中,衛國戰爭的硝煙是瀰漫始終的,尤其在第一樂章的「侵略」插部發展至排山倒海的階段、第四樂章首尾兩處的格外激昂的部分,那種炮火震天的衝擊感堪稱交響音樂史上的一道奇觀。不僅如此,這部反法西斯巨作的創作和首演也是在它所描繪的戰火中進行的。1941年9月17日,蕭士塔高維奇在家中為幾位朋友用鋼琴彈奏剛完成的兩個樂章時,德軍又進行了一陣空襲,但是音樂仍在繼續,只有作者的家人去了防空避難所。1942年3月底,全曲在莫斯科首演的過程中,防空警報再次響起,然而舞台上下無一人離座躲藏,直到音樂終了,穿制服者又一次跑到指揮家身邊喊道:「空襲警報響了!」而他得到的回答是響徹滿堂的「我們知道了!」以及為這部作品獻上的熱烈喝彩。(作者:錢浩;責編:曾子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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