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遠的烏魯木齊

醫學顧事 發佈 2022-08-16T05:52:45.733109+00:00

轟隆的車輪穿過依依楊柳,越過戈壁荒原,離哈密,經蘭州,逾西安,一路向東。烏魯木齊火車南站烏魯木齊很遠,她是世界上離海最遠的城市,東西南北距海都在2300公里以上。


無之||北京

39年前,綠皮列車一聲長鳴,駛離了火車南站。轟隆的車輪穿過依依楊柳,越過戈壁荒原,離哈密,經蘭州,逾西安,一路向東。一步一回頭,眺望著身後的烏魯木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偏遠。

烏魯木齊火車南站烏魯木齊很遠,她是世界上離海最遠的城市,東西南北距海都在2300公里以上。烏魯木齊很偏,她地處西北邊陲,與首都相差兩個時區,算得上中國最偏的省府所在。地理上的她偏遠了,人們眺望她的目光也就偏遠了,而目光一旦偏遠,認識往往也就偏遠了。進入大學第一天,來自天南地北的同學,發出了連珠炮似的問題。有人看著我的黑頭髮黑眼珠,聽著我的普通話,疑惑地問:「你是維族嗎?」有人猜測:「從烏魯木齊到這裡,坐火車要一個月吧?」有人關切:「是不是需要用火車、飛機定期給你們運水啊?你吃過大米嗎?看過電視嗎?」有人同情:「一年四季,你們只有羊皮襖穿吧?夏天能受得了嗎?」有人好奇又羨慕:「你是騎著馬上學嗎?」有人胸有成竹:「在你們那兒,土豆、圓白菜是最頂級的蔬菜吧?!」我啼笑不得,趕緊作答,反覆解釋。有人含笑不語,不置可否;有人目光迷離,似聽非聽;有人輕輕搖頭,唯恐偏聽輕信。後來,交通逐步發達了,通信日漸快捷了。於是,關於那個偏遠的所在,開始有人聽,開始有人信了。於是,我舉目遠眺,細細道來。 那個偏遠的所在是厚重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說的正是烏魯木齊。岑參含毫邈然的輪台,是唐朝的輪台,即今烏魯木齊市郊的烏拉泊古城。另一個更為人知的輪台,是漢時的輪台,即今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輪台縣。「鑿耕弦誦之鄉,歌舞遊冶之地。」「到處歌樓到處花,塞垣此地擅繁華。」是紀曉嵐給烏魯木齊的定義。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8月,朝廷調查兩淮鹽務貪污行賄大案期間,紀曉嵐因向親家盧見曾泄露案情、通風報信,被發配烏魯木齊贖罪。兩年多的邊疆生活,讓他深深地愛上了這片土地。他手不停揮,挫萬物於筆端,賦詩160首之多,並撰得《閱微草堂筆記》,極盡筆墨丹青之能事,謳歌頌讚烏魯木齊的一切。「只為遊人不憶家」的他在寫給從弟旭東的信中讚嘆烏魯木齊「仿佛南省之蘇杭,居此兩載,起居安適,幾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也。」

紀曉嵐 《閱微草堂筆記》「為道玉壺春買盡,任狂歌,醉臥紅山嘴。風勁處,酒鱗起。」是流放伊犁途徑烏魯木齊的林則徐,酒入豪腸吐露的超邁情懷。左宗棠收復新疆,「一炮成功」驅散烏魯木齊守敵的硝煙,至今瀰漫著六道灣的山樑……那個偏遠的所在是豐腴的。哈密瓜田遍布天山南北,「其香味蓋中國未有也」。葡萄溝縱貫三十餘里,「蒼藤蔓架覆檐前,滿綴明珠絡索圓。」庫爾勒香梨 「皮薄肉豐,心細甜而多汁,入口消融」。摔到地上,只見梨水,不見梨肉。還有和田的大棗、庫車的小白杏、阿克蘇的糖心蘋果……米泉大米,「米粒飽滿,潔如珠璣,質細圓潤,味甘而糯」,全國排名僅次於五常大米。新疆小麥,單產全國之最,蛋白質含量全國之最(13%),是大烏蘇「奪命」的主要法寶之一。還有質量好到能嚇壞美國人的棉花,挖不完的「黑色金子」、流不盡的「工業血液」……

奪命大烏蘇那個偏遠的所在是美麗的。天池是王母娘娘的洗腳盆,南山有風光綺麗的白揚溝、「百里長、百丈高」的三色冰川、天然花園「菊花台」。喀納斯湖是「美麗富饒而神秘」的變色湖,賽里木湖是「世外之靈攘」。果子溝「曲折彎環可六七十里」。火焰山「八百里火焰」,「一片青煙一片紅」,終被孫悟空借用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扇滅……

天 池那個偏遠的所在是豪放的。瓜果梨桃是論堆兒、論攤兒、論麻袋、論車出售的。烤羊肉串是現殺現切現穿現烤的,每10串獎勵1串,結帳按照食客退回的簽子數計費。大盤雞是用整隻雞烹製的,還有大盤兔、大盤魚、大盤肚,都是大字當頭。過油肉拌麵、牛肉麵、大盤雞、手抓飯,是可以免費加面、續飯的,管飽管夠……

大盤雞那個偏遠的所在是繁榮的。「夜深燈火入歸後,幾處琵琶月下聞。」「戍屯處處聚流人,百藝爭妍各自陳。」紀曉嵐筆下的烏魯木齊,文化生活之豐盈,可見一斑。「不重山餚重海鮮,北商一到早相傳。蟹黃蝦汁銀魚鯗,行篋新開不計錢。」紀曉嵐告訴後人,即使在當時的物流條件下,離海最遠的烏魯木齊,市場上的海鮮竟是生鮮、乾貨琳琅滿目,足見商貿之發達。進入現代以來,烏魯木齊追求美好生活的腳步更是從未停歇。即便是在物質供應匱乏的艱困年代,這種追求也不曾暗淡。冬天,街頭滿是身披雪花呢、腳蹬牛皮靴的時尚男女。夏日,家家都按照內地傳來的方法釀製著紅茶菌飲料。北京人得意的動物餅乾、上海人時行的洋毛衫、哈爾濱人爭相栽培的君子蘭,被列車員、空中乘務員、長途汽車司機第一時間帶回烏魯木齊,傳遍全疆。60年代,當味精在北京、上海還是稀有品時,孩提的我就在石河子農8師145團場二姨家的「干打壘」里吃到了這一美味之精,一嘗便念念不忘,此後每頓飯都哭鬧著要往自己碗裡多放些「小瓶子裡的白麵粉」。即便是在文化生活貧瘠的文革歲月,麥西來甫和華爾茲也不曾缺席。晚飯後,禮堂、影院、食堂、街道便化身為舞池,供各族群眾雲集起舞。遍布全市的籃球場,個個被圍得水泄不通,哨聲、喝彩聲此伏彼起,火爆賽過今日CBA。入夜,烏魯木齊上空飄過的,是沉浸於《許國璋英語》的朗朗誦讀,是有感於《第二次握手》《少女之心》的交頭接耳,是醉心於《甜蜜蜜》的低聲學唱……

街頭起舞那個偏遠的所在是包容的、和諧的。烏魯木齊南門與二道橋之間有山西巷子,西郊有河南莊子,大十字一帶有當年隨清軍「趕大營」來到烏魯木齊的天津人開的八家商號,人稱「津幫八大家」……我家鄰居是一個大家庭,老倆口來自山東,鄉音不改。膝下四女一男,說著濃重的「新疆普通話」。大女婿是黑龍江人,二女婿是上海人,三女婿是甘肅人,小女婿是河南人,兒媳婦是四川人,可謂南腔北調濟於一堂,酸甜苦辣匯於一鍋。如此五湖四海的家庭比比皆是,遍布烏魯木齊大街小巷。五族共處是習以為常的巷子故事。漢族男嬰衛國的媽媽奶水不足,維族阿姨阿依汗便每天上門給他餵奶。哈薩克族男孩木拉提的父母工作繁忙,無力照顧孩子,便把他託付給漢族鄰居劉奶奶,一直帶到上學。三代同堂、住房擁擠的塔吉克族姑娘古麗娜常年寄宿在回族同學賈米拉的家中……那個偏遠的所在是與時舒捲的,有些方面,甚至是超前的。如今,立交橋已成為城市交通現代化建設不可或缺的基礎設施,孰不知,全國第一座城市立交橋,是早在1961年10月竣工的烏魯木齊火車南站立交橋。改革開放第三年,烏魯木齊就有了自己的西餐廳。1981年,鴻春園飯店正式營業,引得烏魯木齊人蜂擁而至,成為一代人舌尖上的集體記憶。1983年高考結束後,老師就曾帶著我們光顧鴻春園品嘗西餐。大學期間聊起此事,許多外地同學連連搖頭,西餐?沒見過,更沒吃過。

鴻春園老照片90年代初,我終覓得機緣,回到魂牽夢繞的烏魯木齊。幾位同學久別重逢,杯酒餐敘後仍覺意猶未盡,遂來到一家茶館,品茶共話,抵足夜談。這家茶館布局裝飾之舒適精美,講茶品茶之專業典雅,服務態度之貼心細緻,點心小菜之精緻可口,令幾位京城和江南「來客」為之一驚,一嘆三贊。一日早餐,老同學知道我酷愛廣式早茶,便專門帶我去了市中心的海德酒店。我頗有些懷疑地禮貌前往,沒想到,這裡早已賓客盈門,人滿為患,其菜品之豐富,口味之地道,除了粵港澳,別處難覓。臨別,老同學陪我前往天山百貨大樓購物。來到一家襯衫專賣櫃檯,售貨小姐將我們引至一旁沙發就坐,微笑詢問,想喝點兒什麼,茶還是咖啡?我和同學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遙指著這一款、那一色,售貨小姐一一拆開展示,比長量短後,隨即拿到裡間,一件件仔細熨好,才拿來讓我們試穿。我有些惶恐地對同學嘀咕:「咱還不一定買呢。」他淡然一笑:「買不買,都是這個服務流程。」三樁小事,實在不足為道,可發生在遙遠的九十年代,發生在偏遠的烏魯木齊,就不能不讓我吃驚、難忘且自豪了。就這樣,我不停地遠眺,不停地講述……前幾年,工作使然,我有幸連續參加了幾屆烏魯木齊舉辦的亞歐博覽會。闊別多年,又有了親近她、感受她的機會。仔細端詳著久違的烏魯木齊,禁不住潸然淚下。有人淚奔,因為感傷。烏魯木齊面目全非了,八樓破舊了,二路汽車沒有了,只象徵性留下了一塊站牌。鴻春園敗落了,大十字天橋拆除了……許多兒時記憶不復存在了,烏魯木齊成了一座正在消失的城市。

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我淚奔,卻是因為幸福。烏魯木齊面目全非了,殘破老舊、滿身塵埃的烏魯木齊消失了,朝氣昂揚、日新月異的烏魯木齊正胸懷雲夢,闊步遠方。39年前,我揮別的,是胡天飛雪,是捲地朔風,是大漠冰川,是白草碎石……39年後,我心戀的,是輪台秋月,是紅山曉鍾,是白楊飛瀑,是抱冰挹雪,是北灣稻畦,是溫泉夜雨……正在實施的三個國家戰略中,烏魯木齊均舉足輕重。向西開放,面向中亞、南亞、西亞8個鄰國,烏魯木齊被視為門戶和橋頭堡。西部大開發,烏魯木齊的地域優勢、資源優勢、政策優勢,使之成為潛在的區域國家級消費中心城市。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烏魯木齊作為東進西出、南來北往的樞紐,更是核心中的核心。 如今,烏魯木齊背負的,已不僅是記憶中的那些曾經。她那砥礪向前的行囊中,滿載著的,是全新疆、全中國乃至全世界注目的未來。

烏魯木齊昔與今臨別之際,腦海里閃過紀曉嵐的那句別詩:「一笑揮鞭馬似飛,夢中馳去夢中回。」這是東歸返京的他,折柳而別,攬轡回望,詠出的對烏魯木齊的無限眷戀。 飛機騰空而起,越出地窩堡國際機場的上空,飛天山,跨秦嶺,一路向東。 翻看航空雜誌,不經意間,瀏覽到一則早已過時而我卻孤陋寡聞的消息:1992年,經計算機測算,亞洲大陸的地理中心,被定位於烏魯木齊市烏魯木齊縣永豐鄉包家槽子村。心頭一顫,迅即撲向舷窗,久久回望著那個偏遠的所在。烏魯木齊,你很「遠」,但卻一點兒也不「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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