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三錘雷長城
來源 | 孔夫子舊書網APP動態
和江南不同，在我的故鄉西北，沒有中元節要給先人燒紙的風俗，倒是每年的這一天，照例有一場廟會，這樣的傳統，在我從小到大的記憶里，從來沒有中斷過。從我家出發，步行大概三里地，到一個叫廟頭的村子，山腳下有三五孔窯洞，六七間土房子，裡面供著佛道神仙，名叫太白廟。每年七月十五日的廟會，就在這裡拉開架勢。屆時四鄰八鄉的人都會來上香，還有秦腔，會期短則三天，長則五天。沒有負笈省城讀書之前，我年年都去廟會上玩，有時和家人，有時和同學。故鄉的風物，給我留下極深印象的，太白廟會是其中之一。定居南昌十來年中，夢寐之間，我總會夢到在廟會上閒逛遊玩的情形，那裡有我青蔥歲月最美的回憶。
太白廟是故鄉方圓數十裡間的一座名剎。祖母在世時，給我講過很多關於太白廟的傳說，有的關於大旱祈雨，有的關於因果報應，有的關於樂善好施。其中印象最深的是1960年代中期社會運動如火如荼，有人帶頭砸了廟裡的佛陀塑像，最後都不得善終，這也屬於因果報應的一種。然祖母的重點不在因果，而在向我強調當年這座老廟屋宇殿堂是如何的氣勢恢宏，佛陀羅漢是如何的法相莊嚴，現在則除了幾孔破窯，以及一塊殘碑，什麼也沒有了。這也是我對太白廟最早的印象，大致從九十年代中期起，在信眾及方圓鄉親的努力下，太白廟開始修繕擴建，每年去逛廟會，都能看到一些新的變化。但這些在祖母眼裡，都微不足道，還不及原來規模的十之一二。
我第一次知道中元節這個概念是在初二。有一次看古龍的小說《圓月彎刀》，裡面寫到七月十五中元之夜時，世間萬物都會膜拜月亮，吸取它的靈氣。青青的那把彎刀也會如此。我從此對這個情景心心念念，不能釋懷，還曾苦苦尋找青青彎刀上刻的那句詩「小樓一夜聽春雨」的下一句，很可惜，找了幾年都沒找到，為此還請教過語文老師，他也說不知道。直到上了高中，我才知道那是陸放翁的詩。
我之所以對古龍虛構的情節心心念念，其實是心底深處潛藏著一個秘密。那時候班上有一個女孩子，和古龍筆下的女主人公一樣，也叫青青，和我很要好，經常在一起嬉戲、打鬧、學習，時日久了，便暗生情愫，有點情竇初開的意思。有一年七月十五，正趕上廟會，我和發小歸藏約了青青，晌午以後去廟會上玩。青青答應了，但直到我們倆等到晚上十點多，夜戲都快散場了，她也沒有來。那一夜的月色非常溫柔，我和歸藏蹲在一個小山包上，看著月亮，難掩內心失望。
真正注意到中元節，是在我大學畢業去了南方工作以後。在鎮海和慈谿中間的掌起鎮，我度過了走出大學校門後的第一個夏天，也第一次「看見」了南方的中元節。有一天晚上下了班，我和同事出去吃宵夜，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個十字路口有人在燒紙，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好幾撥人。我驚奇地問同事，這是怎麼了？同事說：今天是中元節，家家都要給先人燒紙。說完催著我趕緊回廠。按他的說法，這一晚三界六道的遊魂野鬼都會出來，萬一碰上，那可就倒大霉了。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中元在南方社會中是一個大節。七月十五這一天不僅要給先人燒紙，還有各種忌諱，比如不能出門，不得晚歸等等。後來到了南昌，風俗更盛，節令一交上七月，就會看到街巷裡很多奶奶大嬸，蹲在自家門口包紙錢，以備中元當夜燒化。那情形，仿佛家家戶戶都遭了大難，多少有點瘮人。
幾年前，我粗略翻過一本關於中元鬼節研究的書，叫《中國中世紀的鬼節》。作者是位美國學者，取了個相當「漢學」的名字——太史文（Stephen F.
Teiser）。從他的書里，我看出中元鬼節的起源與佛教中的勸善故事「目連救母」關係甚大。這個故事出自成書於南朝梁武帝大同時期（535-546）的《盂蘭盆經》：釋迦牟尼座下弟子號稱「神通第一」的摩訶目犍連之母生前因憎恨僧人，死後被打入餓鬼道，目連目睹母親在地獄受飢餓之苦，「十分不忍，於是用缽盛飯送給母親，但飯未入口，就變成火炭。目連不勝悲傷，求救於佛祖，」佛祖說：「汝母罪根深結，非汝一人力所奈何……當須十方眾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脫。」「目連依佛祖所言，在七月十五日以盆盛百味五果，供養十方大德，」於是目連母親「得脫一切餓鬼之苦」。故而七月十五這一天在佛教中又被稱為「盂蘭盆會」。從公元五六世紀直至近世，盂蘭盆會一直都是極為重要的佛事活動，深受信眾禮遇。現今，這一傳統仍在延續，尤其是在港台、閩粵、東南亞等地相當堅固。
檢點佛教典籍，關於「餓鬼」的勸善勸孝故事還有很多，但版本都和「目連救母」大同小異，其用意在表面看是勸人向善，實際上要讓世人禮佛信教。但在世俗生活里，做了壞事的人是否就一定會墮「餓鬼道」或其它「道」，我看不一定。很多人壞事做絕，一直到死，都沒看到他能得到「應有的報應」，至於有沒有墮入輪迴，身受無邊之苦，更是無解之問。從這一點來說，無論是中元這個特殊的節令，還是其它尋常日子，真正要提防的，其實不是鬼，而是人。
人要比鬼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