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盧璐
最近好多人都給我推薦《隱入塵煙》這部電影，除了海清，全都是當地地道的農民，包括男主，是導演的姨夫。
這部電影演的是，十幾年前的西北農村。
馬有鐵父母雙亡，大哥二哥也都沒了，跟著三哥一家過日子，他年近半百，是被村里人嘲笑的老光棍。
曹貴英身體孱弱，佝僂，有痼疾，不能生育，幹不了重活，還有尿失禁的毛病，只能睡在哥哥後院的窩棚里，風吹雨淋。
他們都被家裡人嫌棄又找不到遺棄的理由，於是就被安排了一場草率的相親。
在遇見彼此之前，他們只不過是哥嫂家的一頭驢，一個牲口，一個免費長工，他們已經忘了，自己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相親的飯桌上，馬有鐵的三哥突然罵起了院子裡的驢，嫌棄驢吃得太多。馬有鐵坐不住了，端著飯碗去看驢，他蹲在驢旁邊，驢吃草，他吃飯。
而曹貴英被嫂子當眾催著去尿尿，她到了院裡，摸著驢，眼神直勾勾看向躲進屋內的馬有鐵。沒人知道這一刻，她心裡在想什麼，但馬有鐵被看得害羞直撓頭。
沒什麼前奏，甚至沒說過一句話，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就結了婚。新婚之夜，貴英一直坐在炕上不敢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擔心自己尿褲子。
馬有鐵什麼也沒說，只默默去添了爐子，讓屋裡更暖和些。
貴英還是尿了褲子，她無比窘迫，抓著床上一塊破布想要掩蓋，最後撅著屁股，褲子褪下一半，在爐火旁烤著烤著就睡著了。
馬有鐵啥也沒說，他無聲的關懷，是曹貴英從沒體會過的溫情。
兩個被生活虐待到遍體鱗傷的人，湊在一起之後，無需言語，便是慰藉。
馬有鐵的侄子結婚，三哥讓他去城裡拉家具。走之前，他給曹貴英做好飯，把熱騰騰的饅頭遞到還躺在炕上的貴英手裡。
饅頭燙，貴英兩隻手來回倒騰，馬有鐵說：「你那隻手還怪靈活的。」
曹貴英的左手有殘疾，會一直手抖，但在馬有鐵眼裡，有她就好了，這些都沒關係。
進了城，馬有鐵想的卻是給貴英看看衣裳，為的是遮住她經常尿失禁的屁股，不被人嘲笑。在此之前，誰會在意曹貴英的尊嚴和臉面？
對於馬有鐵，貴英再木訥，也自是有回應的。
馬有鐵回家已經天黑，在西北農村的寒夜裡，曹貴英抱著一瓶開水，打著手電筒一遍一遍在村口張望，開水涼了又換上熱的，只為了馬有鐵能第一時間喝口熱水。
看到曹貴英站在那的一瞬間，馬有鐵生平第一次沖人發了脾氣：「跑出來幹啥呢！冷哇哇的！」
火發完之後，有幾秒鐘的侷促。發脾氣，這種過分強烈的情緒，對他來說太久遠，太陌生了，對於曹貴英來說也是。
兩人沉默了足足十秒鐘，在這個寒冬的夜晚，他們在品味，被惦記，被呵斥，擔心，疼愛，帶著愛意責罵的滋味，陌生，但溫暖。
後來，馬有鐵被發現，他居然有和首富張永福一樣的熊貓血。被全體村民「綁架」著去給村裡的首富張永福捐血，因為張永福必須活著，他還欠著村民的工錢和糧錢。
一向沉默懦弱的曹貴英，面對一屋子人，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不獻，要獻你們獻去。」
她是為了馬有鐵發聲，若是為了自己是斷不敢說的。在她心裡，馬有鐵是她的人，她即使力氣微薄也得盡全力去維護他！保護他！
可最終，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馬有鐵還是「同意」了獻血。
曹貴英便拖著自己的病體，熬著暈車和尿褲子，每次獻血都陪著馬有鐵，她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但是她一定得陪著。
愛讓人變得有力量起來，雖然生活艱難，兩次搬家，再起房子，即使家徒四壁，即使下大雨淋濕了所有的土磚，即使拆了再拆，兩個人在一起終於能像個人一樣，過起了日子。
兩個被世界拋棄的邊緣人，就是因為有了彼此，你一句我一句，句句有回應，每個舉動都被看見，有了關注，便有了希望和熱氣。
夏天的夜熱得睡不著，兩人睡在屋頂上，馬有鐵擔心貴英睡著了會滾下去，便拿褲腰帶拴在貴英的褲子上，腰帶連著兩人的腰，也連著兩人的心。
兩個人成了村里漢子老婆們的議論對象：馬有鐵恨不得把曹貴英拴在褲腰帶上。
這話是調侃卻泛著酸意，多少好模好樣的女人，一輩子也沒被男人這樣當個寶，捧在手心過。而沒人看得上的曹貴英卻被馬有鐵捧在了手裡。
收麥子的季節到了，像所有夫妻一樣，馬有鐵裝車，曹貴英撿麥穗。
馬有鐵讓曹貴英，像是其他老婆一樣，挑起麥子往車頂上送，但孱弱又殘疾的曹貴英，使出吃奶的勁也沒能把麥子舉上去，還把自己帶倒了，摔了倆跟頭。
馬有鐵又急又氣，罵起來：「你個閒王，多少袋麥子讓你吃掉了，幾捆麥子你都給我遞不上來！我就養下個驢，它也能給我拉車嚒！」
一邊從車上三步兩步跨下來，貴英上前扶他，被馬有鐵一把推出老遠，又一次摔倒在麥垛上，一時間羞愧又氣憤，不再動彈，而身體又不爭氣地尿濕了褲子。
馬有鐵見狀，愣了一下，情緒褪去，意識恢復，自己的老婆和別人是不一樣的，這不是她不想，是她不能啊。
回去的路上，曹貴英挎著籃子，別彆扭扭地不搭理馬有鐵，活脫脫一個賭氣的小媳婦。
我覺得，這是整個電影裡，設計得最有人性的一幕。
此時的馬有鐵和曹貴英，都已然不一樣了。他們不再是那個任人辱罵嘲諷卻不敢有半點反抗的木偶，所以才有了脾氣，他們能夠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這真的是日積月累，沉甸甸的信任和安全感啊。
那個，一直都活似個黑白照片的曹貴英，已經漸漸有了顏色，最後馬有鐵好說歹說，把貴英哄上了驢車。
是要用哄的，才肯上去。
兩個人架著驢車，載著滿滿一車斗的麥子，奔向夕陽的金光里。
他倆的相處，還有很多的溫馨時刻，馬有鐵烤了魚會把第一塊最嫩的魚肉先給貴英。
貴英起了麥疹，只是自己撓了幾下，他就看在眼裡，撥開貴英的頭髮仔細查看。
還會為了治麥疹，帶著貴英下河洗澡，給貴英搓背。
新房子終於蓋好了，躺在新房的新炕上，曹貴英無比感慨，滿心歡喜：「我這輩子咋也沒想到，還能有自己的家，還能躺在自己的炕上。」
馬有鐵的辛勞付出，她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全是肯定。
豈止馬有鐵，事實上，在今天，對一個男人來說，很多時候，要的不就是這一句被看見和肯定嗎？
兩人一起躺在炕上，憧憬著今年能有個好收成，來年能敞開了吃，帶貴英進城裡逛逛，再找個好大夫看看病，生活那麼美好，全是夢想。
然而，意外來得突然。曹貴英發燒了，馬有鐵讓她躺下蓋著被子捂汗，一面煮了養的雞仔下的第一個雞蛋，外加一碗紫蘇草湯。
雞蛋，貴英捨不得吃，要馬有鐵吃，馬有鐵寬慰曹貴英雞仔以後還下蛋哩。
這個年代，兩個人還為了一個雞蛋讓來讓去，又恩愛，又心酸。可誰能料到這是他們一起收穫的第一個雞蛋，也是最後一個雞蛋。
馬有鐵獨自去田裡幹活，可曹貴英卻在村口等他回來的時候，一發暈，跌進了河裡。等馬有鐵趕來時，曹貴英已經沒了呼吸。
曹貴英的死，只有一閃而過幾秒鐘的鏡頭，如同這個殘酷的塵世，貴英的死在外人看來，或許不過就是一個熱鬧，一句閒談。
可對馬有鐵來說，曹貴英的離開，讓他有了色彩的生活，重新坍塌。他給貴英買了件紅衣裳，是貴英生前從沒穿過的鮮艷顏色，給她冰涼的手背上種下了一朵麥子花，這是他們之間的儀式。
馬有鐵賣掉了糧食，還了欠款，放生了驢子，還了鄰居家的雞蛋，在貴英的遺像前，吃了一顆雞蛋，供桌上還有一個農藥瓶子。
電影是開放式結尾，但我更傾向馬有鐵喝了農藥隨曹貴英去了，終於捨得吃下的那顆雞蛋，是為了掩蓋農藥的味道。
他們一生太多的無奈和悲苦，但兩人在一起的這段時光，是灰燼一般的人生里，唯一一點餘熱，貴英走了，馬有鐵的希望滅了，不再強求。
在網絡上看到，很多人喜歡這部片子的原因是：真實。
是的，這部在西北農村實地拍攝的電影，那些麥田，土磚，滿地跑的雞或者房上的燕子，所有的細節，都是如此的真實。
然而，這部片子之所以如此催人淚下，觸動都市空調房裡成千上萬的成年男女的原因，在我看來，就是因為它用最真實的細節，講述了一個不可能發生的故事，一個成年人的愛情童話故事，一種悲喜交織的文藝情節。
其實，今天，我並不是想來論述這部片子，到底哪裡不真實，我想說的是，在這段樸素到木訥的愛情故事裡，到底是哪裡打動了內心？
對我來說，是那種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生死與共的陪伴，相互依靠，互不嫌棄，你是怎麼的，沒有關係，對我來說，你就是你。
在今天都市裡抱怨婚姻的痴男怨女，犯下的最致命的問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份愛，其實是被愛，而每個人都只想著被愛，愛，究竟會從何而來？
每個人都想著要有一份好好的愛，那就要有好多好多的錢，好大好大的房子，好多好多美麗的東西，去製造愛。
然而事實上，在整個世界上，無論富有還是貧窮，無論是年輕還是年老，無論是美麗還是醜陋，愛就是愛，愛的價值和高貴性在於給予，而不是索取或者等待。
所以，粗陋如馬有鐵也能對殘疾的曹貴英，給出一份讓所有人都羨慕的完美的愛，這份愛並不差於任何人。
而只有一個心中有愛，能感受愛，能給予愛的人，才能活起來，也只有心中蓄積了有足夠的愛，才會有安全感，脾氣才敢發起來。
也許這就是那個百思不解的原因了：為什麼對於家人，很多人會沒有耐心，會「窩裡橫」呢？
那是因為家人給了你愛，才有了無法無天的底氣，只不過這就如深入海洋下的冰山，但凡船沒有撞上去之前，沒有人能看到，沒有人能明白。
如今市面上有非常多的婚姻課，心理課，溝通課，在講著所謂技巧和謀略，然而事實上，生而為人，在一段親密的關係里，更重要的是心啊，一條路走到黑，是你，就永遠是你的盲目和固執。
若真要問我婚姻如何經營，我只想說一句：去愛，並選擇看見愛。
盧璐：有兩個女兒的留法服裝碩士、作家，行走在東西方文化差異裂痕中間的，優雅女性自媒體。新書《三十幾 來得及》，《有實力才有底氣》正在熱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