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傳》二十九回 宛轉蛾眉馬前死;三十回 關塞蕭條行路難

奮鬥吧小青姩 發佈 2022-09-19T19:01:41.480092+00:00

第二十九回 淒涼蜀道人少行 宛轉蛾眉馬前死。要知楊國忠雖然是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秦襄、尉遲北二人乃是開國功臣的後代,尤其尉遲北持有太宗皇帝御賜的金鞭,且又脾氣剛烈,素來不懼權貴,如今怒氣沖沖的大踏步走來,楊國忠見了,怎麼不心裡發毛?


第二十九回 淒涼蜀道人少行 宛轉蛾眉馬前死

楊國忠見是他們二人,不由得大吃一驚。要知楊國忠雖然是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秦襄、尉遲北二人乃是開國功臣的後代,尤其尉遲北持有太宗皇帝御賜的金鞭,且又脾氣剛烈,素來不懼權貴,如今怒氣沖沖的大踏步走來,楊國忠見了,怎麼不心裡發毛?

尉遲北一走進來,眼光一掃,便大聲叫道:「哈,鐵兄弟,你果然是在這兒!」他見鐵摩勒安然無事,怒氣減了幾分,這才對楊國忠唱了一個肥諾,說道:「請恕魯莽,未曾通稟。」

楊國忠打了一個哈哈,口不從心地說道:「得兩位將軍大駕同來,那是求也求不到的。下人無知,冒犯虎威,還望兩位將軍看在老夫面上,恕過他們。請坐,請坐,左右奉茶。」

尉遲北大笑道:「好說,好說。我老黑腹內空空,喝了你的好茶肚裡更難受,這茶嘛不喝也罷。」楊國忠甚是尷尬,說道:「聖駕播遷,累兩位將軍受苦了。好在大雨已停,不日就可脫此苦境。」

尉遲北道:「我們受點苦倒沒什麼,相爺只要你沒受苦就行了。」

楊國志滿面通紅,支吾說道:「逆賊作亂,道路難行,兵糧兩缺,老夫與皇上也是甘苦共嘗啊。不知兩位將軍前來,有何見教?」尉遲北心裡罵道:「「虧你厚臉皮,為何不敢說與士兵甘苦共嘗?」他還想挖苦楊國忠幾句,秦襄較為持重,用眼色將他止住。

秦襄道:「我正要請問相爺,不知你把鐵都尉招來,可是有什麼要事相商麼?」楊國忠忙道:「沒什麼,沒什麼!只因他護駕有功,老夫未曾與他見過,故此請來一坐罷了。」他邊說邊瞅著鐵摩勒,生怕鐵摩勒說出些不中聽的話來,當堂掃地的顏面。

好在鐵摩勒沒說什麼,秦襄接著便道:「既是沒有什麼,我們倒有點事情要與鐵都劇相商,請准告退!」

楊國忠心驚膽戰,恨不得他們早走,當下敷衍了幾句,便即送走他們。鐵摩勒大步出門,冷笑一聲,兀是一言不發,臨行也不施禮,氣得楊國忠在堂上發抖。

到了林中,鐵摩勒吁了口氣,方始問道:「你們怎知道我在楊國忠這兒?」尉遲北笑道:「長樂公主怕你有難,叫我們來給你保駕呀!」原來長樂公主躲在林子裡,聽到了字文通的說話,知道宇文通奉了楊國忠之命來「請」鐵摩勒,心裡大為著急,連忙遣內傳喚他們二人前來,叫他們如此如此的。

尉遲北又笑道:「長樂公主生怕你給楊國忠所害,急得她坐立不寧。看來她對你倒頗有意思啊!」

鐵摩勒面紅耳赤,連忙說道:「尉遲大哥,這玩笑你可開不得啊!」

尉遲北大笑道:「有什麼開不得,我可並沒有把它當作玩笑哩!公主也是要嫁人的,她嫁給你又有什麼不可以?喂,鐵兄弟呀,若是第二位公主,我不敢勸你娶她,這位長樂公主,可是深明事理,文武全才的女中豪傑,你娶了她,不怕受什麼皇家的醃贊氣的!」

尉遲北是一片好心,鐵摩勒可以對楊國忠大發脾氣,對尉遲北卻是不能,當下只有如實告訴他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已是訂有妻室的了。」

尉遲北甚是尷尬,忸怩笑道:「又是我老黑莽撞了,不知個罪,鐵兄弟,請恕老黑失言。」秦襄問道:「鐵兄弟訂的是誰家!」

娘?」鐵摩勒道:「就是韓老前輩韓湛的女兒。」秦襄與尉遲北一齊哈哈大笑,說道:「『原來都是熟人,這位姑娘又比公主強得多了。」

尉遲北轉過話題,問鐵摩勒道:「我不信楊國忠那樣好心,沒甚來由就請你去坐。到底是為了何事?」

鐵摩勒恨恨說道:「他要我作他的爪牙。」當下將與楊國忠見面的經過說了一遍,只略去楊國忠要給他做媒的一段不提。

秦襄嘆道:「楊國忠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他尚自不知悔過,將來不知要鬧出何等事情,怕只怕大唐的江山也要斷送在他的手。」

鐵摩勒問道:「剛才有兩個回紇使者來求見楊國忠,秦大哥可知道這樁事情?」

秦襄道:「略有所聞。說起來這兩個回紇使者倒不是楊國忠請來的。」原來玄宗為了賊勢披猖,江山緊要,因此想借外兵平亂,這兩個回紇使者便是來與玄宗商量出兵之事的。

回紇所提的出兵條件甚苛,經他收復的土地,女子玉帛要盡歸於他,玄宗與陳元禮、韋見素、魏方進等幾位隨從文武大臣商量之後,都不敢答應,只有楊國忠力排眾議,他的理由是「不要因小失大」,讓回紇擄去一些女子,掠去一些財貨,可以保全大唐的江山,那還是「划算」的。當時,也有一些人望風轉舵,附和楊國忠的,兩方爭論不休,議而未決。

秦襄道:「看來是回紇使者已經打聽到了這種內情,所以來走楊國忠的門路,請他們兄妹再向皇上進言,務求遂其所願。哼哼,楊國忠大約又可以收到許多珍貴的禮物了。」

鐵摩勒大怒道:「楊國忠不要老百姓,老百姓也不要他!」

秦襄忙道:「鐵兄弟噤聲,一切有皇上作主,咱們不可隨便議論,這話若是給別人聽見,只怕你要落個謀反的罪名!」

尉遲北怒道:「秦大哥,你也忒怕事了,難道咱們就任由那楊國忠胡作非為?」

秦襄苦笑道:「莫不成你還能夠當真的把楊國忠打殺了麼?你的金鞭嚇嚇他還可以,若真的打了他,只怕皇上也決不會顧念你先祖的功勞了。何況咱們身為龍騎都尉,職司僅是保護聖駕,朝廷大事,卻是不能容咱們來管的。」

尉遲北恨恨說道:「『楊國忠若是有事撞在我的手上,我就拼了這條性命,偏要管他一管。」

秦襄道:「好啦,好啦,別要盡說這些憤激的說話了,還是早點去睡吧。」尉遲北發了一通脾氣,也只好散了。

這一晚,鐵摩勒心事如麻,卻是睡不著覺。心裡想道:「皇帝老子與楊國忠乃是一家人,那是決計不會將他問罪的。朝中大臣,人人都懼怕楊家的權勢,連秦大哥也不敢得罪他,也就可以想見了。嗯,難道就當真沒有法子除掉楊國忠。」

還有一樁心事,令得鐵摩勒煩惱的,那就是長樂公主對他的日益親近,鐵摩勒本來是連想都沒有想過長樂公主會對他鍾情的,可是從今晚公主和他在林中的談話,以至揚國忠的要為他做媒,以至尉遲北和他的那番說話,這就不由得鐵摩勒不要好好的想一想了。「連尉遲大哥都看出來了,敢情她對我當真是有幾分意思?嗯,一個王燕羽,已經是夠我煩惱的了,若再招惹上公主,教我怎生擺脫得開?」

這晚鐵摩勒睡得不好,第二日還是有點神思昏昏。將近中午時分,鐵庫勒正在帳幕里等待護軍給他送飯,忽聽得外面一片喧譁,鐵摩勒出去一看,只見有一堆土兵圍著幾個人,看清楚了,卻原來被圍的是楊國忠的廚子。

那幾個廚子抬著一隻烤豬,還有其他香噴噴的菜式,士兵們正要搶那隻燒豬。

那幾個廚於看見鐵摩勒走來,而鐵摩勒穿的是軍官服飾,以為得到了救兵,連忙嚷道:「大人快來救命!」哪料鐵摩勒走過去道:「你把這隻烤豬放下來不就完了,我敢保他們不會殺你!」

士兵們歡呼道:「對呀!我們只要這隻烤豬,還不想吃你的肉呢!楊國忠少吃一頓有什麼打緊,我們已是吃到草根樹皮了!」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地有另外一隊武士衝過來,拿著皮鞭噼噼啪啪的亂打,罵道:「你們餓得發昏了,連相爺宴客的東西都敢搶!」亂鞭打下,連鐵摩勒也挨了一鞭!

鐵摩勒大怒,劈手奪過一個武士的皮鞭,罵道:「你們啃楊國忠吃剩的骨頭,吃得腦滿腸肥,就不顧士兵們的死活了麼?」唰、唰、唰連環抽掃,登時把近身的幾個武士打得滾地狂呼。

事情一哄起來,立即有如火山爆發,不可收拾,起初只是一小隊士兵,轉瞬之間,便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各營士兵,都騷動起來,奔跑呼叫喝罵之聲,有如山崩海嘯,軍官們哪裡還控制得住?連羽林軍也卷人了漩渦,爭著動手打場國忠的親兵!

人叢中不知是誰在大叫道:「找楊國忠算帳去!」「問問他是不是要餓死咱們!」「他們楊家享盡了福,卻把國家弄得這般田地,楊國忠你還好意思厚著臉皮做宰相嗎?」罵聲一起,四萬響應,軍士們擁著鐵摩勒做帶頭人,人潮似一個個浪頭,湧向楊國忠的臨時住宅。楊國忠的親兵早已抱頭鼠竄,哪敢迎敵。

楊國忠昨晚留那兩個回紇使者談了一夜,這時剛剛起床,正擬大排筵席,宴請貴賓,聽得鼓譟之聲,心慌意亂。他的親信衛兵進報導:「不好了,士兵譁變,由那新來的鐵都尉領頭,就要打進來了。請太師快去彈壓!」

楊國忠定了定神,問道:「就只是那姓鐵的小子嗎?還有沒有別位大人,陳將軍呢?」親兵遣:「陳將軍不見蹤跡,其他的軍官也沒露面。」楊國忠所問的「陳將軍」即是護駕的龍虎大將軍、三軍統帥陳元禮,陳元禮向來與楊國忠面和心不和,故此楊國忠初時還以為是陳元禮唆使軍兵叛變與他作對,如今一聽,軍官們除了鐵摩勒外,都未參加,膽子便大了一些,一想事到此時,也只能親自出去彈壓了。於是他便在幾個得力的衛兵保護下,出來與士兵們見面,同時叫那兩個回紇使者,悄悄從後門溜走。

楊國忠大喝道:「鐵錚,你多大的官兒,膽敢犯上作亂?」「嘿嘿,你們知不知道謀反的罪名?那是要五馬分屍,九族抄軌的!姑念你們愚妄無知,受人煽惑,現在本相國法外開恩,只拿鐵錚一人問罪,你們都散了吧!」

楊國忠恃著宰相的威嚴,把這頂「造反」的大帽子一壓下來,果然有許多士兵被他嚇住,便像暴風雨的前夕,暫時間靜止下來,但更多的士兵印激起了更大的憤怒,醞釀著更大的風暴!

楊國忠正要指揮衛兵捉拿鐵摩勒,忽聽得洪鐘般的一聲大喝,龍騎都尉尉遲北闖了進來,大罵道:「楊國忠,你私通番使,才是謀反,卻敢誣賴別人!」

鐵摩勒心念一動,想道:「你說我反,我就反了吧、今日是決不能容你活了!」他抓緊機會,立即接著喊道:「你們瞧,那兩個人就是回紇的使者,剛從這裡出去的!」那兩個回紇使者嚇得沒命飛奔,剛好廟後有幾匹御馬,這兩個使者是回紇國中的著名武士,急急忙忙三拳兩腳打倒了馬夫,奪了馬匹,從「行宮」禁地,穿過廟後那一片樹林逃走了。

軍士眾目所視,眾手所指都是向著楊國忠一人,在尉遲北揭發這件事情之前,誰也沒有注意那兩個回紇使者,他們逃得又快,眾人也無暇去追捕他們了。但是時間雖然短促,軍士們也已看清楚了那兩個「番人」。有人便振臂大呼道:「楊國忠私通番使謀反,我等何不擊殺反賊!」

楊國忠魂飛魄散,雖然他也提高了聲音喊道:「這兩個回紇使者是皇上請來的,與我無關!尉遲將軍、鐵都尉,你們不可誣賴好人!」但這時已是三軍鼓譟,楊國忠的說話被巨雷般的呼喝聲蓋住,但見他的嘴唇開闔、誰也聽不出他說些什麼。

其實即使軍士們聽得清楚他的說話,亦已無濟於事。要知人人對他都是久懷積憤,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私通番使」,不過是殺他的一個藉口而已。這時,好不容易的鬧起事來,哪還有誰肯聽他分辨?

有兩個衛士尚不知死活,還想保護楊國忠逃走,被鐵摩勒兩劍劈翻,軍士們蜂擁而前,兵刃亂下,登時把楊國忠砍成一團肉醬。尉遲北本來還只是想威脅楊國忠釋放鐵摩勒的,哪知事情的演變大出他的意外,饒是他膽氣粗豪,也嚇得呆了。

軍士們的積債一旦債發出來,當真有如怒火融融,誰也休想壓製得住。這局而不但出乎尉遲北的意外,甚至連鐵摩勒也是始料不及。軍士們殺了楊國念之後,轉眼間又把他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殺了,兀自不肯罷休,人人都像發了狂的大叫大嚷,要殺盡楊氏一家,連楊貴妃在內!

楊貴妃的兩個姐妹韓國夫人和虢國夫人聽得風聲,慌忙乘車逃走,這時漫山遍野,都是亂軍,哪裡還逃得掉?眾軍士一起追去,先把韓國夫人斫死,跟著又去殺那虢國夫人。

虢國夫人死中求活,軍士剛阻住她的車駕,她忽地揭開車簾,向軍士們衷聲求告:「你們已把我的哥哥殺了,我是女流之輩,我哥哥做的事與我無關,請你們高抬貴手,饒了我們母子倆吧!」一面哀告,一面把大把的金珠撒了下去。

虢國夫人天姿國色,比乃姐楊貴妃還勝三分,當時名詩人張祜曾有詩云:「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人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詩一面寫虢國夫人是如何的得皇帝恩寵,可以平明時分騎馬進人宮門;一面極力刻畫她的美貌——無需靠脂粉來打扮,怕脂粉反而污損她的姿容,只是淡掃蛾眉,便足以傾國傾城了。

圍著虢國夫人車駕的那些軍士,對她撒下的金珠例並不放在眼內,但突然見她露出面來,卻都禁不住呆了一呆,何況她又哀哀求合,像是一枝帶雨的梨花,更為淒楚動人。那些軍士,手中都拿著明晃晃的兵刃,卻不知怎的,都不忍斬將下去,給虢國夫人駕車的家丁,連忙揮動馬鞭,趕著馬車逃出包圍。

不過,虢國夫人也只是暫時倖免於難,她逃出馬嵬驛之後。

找不到食物,餓了幾天,形容憔悴,終於在逃到陳倉縣的時候,仍然被縣令薛景仙率吏民追捕著,將她殺了。這是題外之話,不必細表。

且說這時亂軍四起,已如野火燎原,群情洶湧,難以阻歇,後面的軍士見前面的軍士放走了虢國夫人,都在大罵,又有人叫道:「斬革除根,這小狐狸也還罷了,楊貴妃這騷狐卻是非殺不可!」此言一出,群相附和,喊聲震天,此時示已無須再有人率領。

軍士們已把那座暫作「行宮」的古廟重重圍著,大叫大嚷,要玄宗皇帝即刻殺楊貴妃。

玄宗聽得兵變,哪敢出來?忙叫龍虎大將軍陳元禮出去,用好言安慰眾軍,令各收隊。陳元禮出去道:「你等已把楊國忠殺了,為何還聚而不散,有驚聖駕?」也不知是誰作出了四句歌辭,在亂軍中傳開,眾軍士一齊唱道:「反賊雖殺,賊根猶存,不除賊根,何得安心?」陳元禮只得回去,據實奏道:「眾人之意,以國忠既誅,貴妃不宜復侍至尊,伏候聖斷!」

玄宗大驚失色,涕泣言道:「妃子深居官中,國忠即謀反,與她何干?朕如今已是顛沛流離,只有妃子一人在我身邊,也只有她一人能解朕意,你叫朕如何捨得她去?」

陳元禮一時不敢答話。卻睜起眼睛,向玄宗身邊的高力土掃了一眼。這高力士是最得寵的太監,平時對楊貴妃奉承得無微不至,這時聽得軍士們的喧鬧喊殺之聲,生怕軍士們把他當作貴妃一黨,也要把他殺了,這時見陳元禮以目示意,心頭一震,只得跪下去奏道:「貴妃誠無罪,但眾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猶在皇上左右,豈能自安?願皇上深思之,將士安則聖躬方萬安。」京兆司錄韋愕也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在頃刻間,皇上不舍貴妃,只恐將士要舍皇上,願陛下割恩忍憂,以寧國家。」玄宗默然點頭,尚未言語,已聽得珠簾後面楊貴妃的哭聲。

只聽得楊貴妃哭道:「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願陛下保重,毋以賤妾為念。」玄宗神色慘然,揮了揮手,陳元禮諸人都不敢再說一句,悄悄的一個個溜出去。

玄宗見了貴妃,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楊貴妃還存著萬一之想,嗚咽說道:「三郎(玄宗排行第三),你還記得那年七月七日,夜半無人,咱們在長生殿所說的話嗎?」玄宗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妃子,朕是但願生生世世都和你作夫婦的啊,唉——」門外軍士喧譁之聲更甚,玄宗面色如死,眼淚已流不出來,「唉」了一聲之後,再也說不下去了。楊貴妃知道已經絕望,涕泣言道:「為了陛下的江山,臣妾情願任由陛下處置,只求乞個全屍!」玄宗也哭道:「願仗佛力,使妃子善地受生。」回頭叫道:「高力士,來!」取過一匹白綾,擲給高力土道:「你帶貴妃至佛堂後面,代朕送貴妃上升仙界。」佛堂後面有一棵樹,高力士奉上白綾,楊貴妃便自縊在這棵樹下,死時年三十有八。後來詩人白居易有一首《長恨歌》,寫楊貴妃與玄宗之事,其中一段云:「九重城閾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所詠的便是馬嵬驛當日之事。

玄宗在佛堂側邊的廊下獨自徘徊,眾人盡都迴避了,他不敢去看楊貴妃臨死的情形,但又不忍離開。不久,只聽得樹葉籟籟的搖落聲,想是為了楊貴妃臨終的掙扎;不久,又聽得叮的一聲,想是楊貴妃頭上的玉簪已掉了下來。玄宗掩面長嘆,但哀痛之中,卻又忽地似有輕鬆之感。門外的亂軍大約已經知道了消息,喧譁之聲已漸漸減弱了。不錯,他最心愛的妃子是死了,但他本身所遭受的威協也消滅了。

玄宗但感一片茫然,也不知是悲是喜,忽地有一個人影從黑暗的角落裡出來,卜通跪倒,低聲說道:「陛下節哀,奴才有事稟奏……」玄宗怒道:「滾開,任是什麼事情朕也不理了。」他只道是那個太監,一看卻原來是個戎裝佩劍的軍官。

玄宗大吃一驚,道:「你,你來這裡作什麼?」這時他才看清楚了是字文通,只道宇文通亦已參加了兵變,又復問道:「朕已把貴妃處死了,難道軍士們還不肯饒過朕麼?」宇文通道:「陛下可想為貴妃報仇麼?」玄宗連連搖手,繼而一想,宇文通若是意圖犯上作亂,不會仍執君臣之禮,於是便又把他叫了起來,低聲說道:「你有何言,小聲講吧!」

宇文通道:「這次兵變實是受人煽動的,相國貴妃本不至於死,都是此人……」玄宗問道:「此人是誰?」字文通正要說出「此人」的名字,忽聽得履聲「浙浙」,龍虎將軍陳元禮與長樂公主走了進來。長樂公主是來安慰父親,陳元禮則是來請旨安撫將士的。宇文通見了公主,心頭一凜,連忙把話打住,卻向陳元禮解釋道:「我怕有亂軍闖進,故而來此保駕。」其實陳元禮並沒問他,他這一解釋便顯得多餘,反而引起了公主的疑心了。

陳元禮道:「將士們都是忠心室上的,皇上可以無憂。請皇上下安撫詔,讓他們也得安心。」玄宗便即下旨,命陳元禮去曉喻眾軍,說是楊國忠罪有應得,皇上對此次事情只有嘉獎,決不追究,妃子楊氏,亦已軍旨賜死,叫將士們各自安心散去。

御旨傳出,眾軍還未肯信楊貴妃已死,玄宗又命高力上將楊貴妃的屍體,用繡袋覆於榻上,抬出去給軍士們看,軍士們這才三呼「萬歲」,各自散開。

玄宗又命高力士速具棺殮,將楊貴妃草草葬於馬嵬坡上。

就在此時,有兩騎馬自西奔來,軍士們截住一問,卻原來是廣元太守差人來進貢荔枝的。

原來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她是蜀州人氏;蜀中也產荔枝,不過不及嶺南的甘美,所以後來她做了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

之後,便不再吃蜀中的荔枝,而要嶺南刺史給他設置專使,進貢嶺南的荔枝。當時名詩人杜牧有詩句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說的便是這件事。

廣元太守早已接到驛書,知道玄宗與楊貴妃「駕幸」西蜀,心中想道:「貴妃在這倉皇逃難之時,嶺南的荔枝是吃不到了,我讓她吃到家鄉之物,也好討她歡喜。」卻不料荔枝送到,正是楊貴妃下葬之時。軍士們搜刮荔枝,哈哈大笑,頃刻之間,兩大籮荔枝都給軍士們吃得一顆不留。後來詩人張佑有詩云:「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

詩人的吟詠不必盡述。且說玄宗見亂事已弭,洪水亦退,道路復通,雖然悲痛,亦有「不幸中之幸」之感,當下便令陳元禮約飭眾軍啟行。哪知大亂雖然平息,卻還有一點不大不小的風波,因為楊國忠原是蜀人,他的部下將吏,多在蜀中,有一部分軍士便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復還京師,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這時道路已經復通,扶風郡守呂甫和一些地方父老也趕到了馬嵬驛見駕,遮道挽留;這呂甫倒是個有膽識的官兒,攀著皇帝的車駕侃侃奏道:「至尊與太子俱往蜀中,中原百姓誰為之主?我等願率子弟拱衛至尊,東向破賊,還保長安。」

玄宗經過了這場兵變,驚魂未定,而且安祿山的前鋒已直追長安,他哪裡還敢回去。心中想道:「蜀中號稱天府之國,即使是偏安之局,也要比在其他地方的好,最少可以多享幾年福。」但這時眾議紛壇,他乃驚弓之鳥,又不敢過拂眾人之意,是以只顧低眉沉吟,不即明言所向。

太子李亨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正想趁此機會收攬大權,好鞏固他未來的皇位,當下便即奏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得民心,何以興復?今父皇人蜀,倘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土地,拱手授賊,民心既離,豈能複合?然父皇以萬乘之尊,又不能固守危城,冒不測之險;為今之計,不如由臣兒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於河北,與之併力東討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然後掃除宮禁,以迎至尊。」

玄宗得太子挺身而出,願肩重任,正合心意,立即如擬,便封太子李亨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為副元帥,命他們同心討賊。後來李亨不待父親「駕崩」,便在靈武即天子位,是為肅宗。

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在這場大風暴之後,鐵摩勒本想棄職潛逃,後來見玄宗的安撫詔書已經頒下,心中想道:「『皇帝老兒總不能失信於天下,詔書講得明明白白,對此次事情,決不追究,而且楊貴妃亦已奉旨賜死了,我還何須恐懼。大丈夫來去當光明磊落,做事當有始有終,我既答應了師兄願做皇帝老兒的保鏢,若還中途逃走,成什麼話,沒說的,只好送佛送到西天吧。」

車駕啟行之前,字文通忽來說道:「鐵都尉,皇上命你率領數十散騎斷後,保護輜重。長樂公主的車駕,不必你作扈從了。」鐵摩勒正怕與長樂公主太過親近,欣然奉旨,不疑有他。

大隊人馬繼續西進,蜀道難行,軍士馬匹累壞的日有所聞,幸而糧草已有接濟,軍士們所憤恨的楊國忠又已殺掉,因此雖然勞苦,士氣卻比以前旺盛得多,全軍上下,無一怨言。

一路無事,話體煩絮。這日到了廣元,已人蜀境。玄宗念將上勞累,准許歇息三天。這晚,鐵摩勒便與秦襄尉遲北二人喝酒暢敘,酒正酣時,忽地有一個太監匆匆來到。

尉遲北吃驚問道:「公公,何事?」那太監道:「皇上有召,命鐵都尉即行見駕。」尉遲北道:「哦,原來是宣召他麼?鐵兄弟,反正我也沒事,陪你走一遭吧。」尉遲北掌管大內宿衛,不必奉詔,亦可進宮,這時雖是在走難途中,舊規仍在,故此他敢出此言。

哪知那太監卻道:「皇上只是宣召鐵都尉一人,『行所』(即皇帝駐驊之所)宿衛,都已有人輪值了,尉遲將軍,你自飲酒。」

尉遲北雖可自行進宮,但未奉詔卻不能進去見皇帝,而且那太監的口氣,又分明是不想尉遲北同行,尉遲北只好作罷,當下笑道:「既是行所無事,我也就樂得清閒了。鐵兄弟,待你回來,『咱們再喝個痛快。」皇帝宣召侍衛,那也是常有之事,尉遲北不疑有他。

鐵摩勒卻暗暗起了疑心,「馬嵬驛之變,是我首先發難的,雖然皇上有詔,對任何人都不追究,但看他在這次事變之後,即不要我作公主的扈從,分明是對我已有疑心,不似從前信任了。為何他又要單獨召我進宮?哎呀,難道這是公主的主意?」

廣元城是遠離戰火的後方,廣元太守給皇帝布置的「行所」,堂皇富麗,頗有宮殿規模,遠非那座破廟可比。鐵摩勒隨著那太監進了行所,經過一條長廊,那太監按照宮中規矩,走在前頭,高聲報導:「鐵都尉奉召來到!」

就在此時,忽見有一個神色張皇的宮女,倚著欄杆,突然把手一場,將一團東西向鐵摩勒拋過來,也幸虧鐵摩勒正好與她打個照面,認得她是長樂公主的侍女,急忙將那東西接住,卻是一個紙團。

鐵摩勒吃了一驚,悄悄把紙團打開,剛看得清楚紙上那兩個大宇,便聽得站班的黃門內待一疊聲的傳呼道:「宣鐵都尉覲見。」那太監回過頭來,說道:「鐵都尉你可以進去了。」這時那宮女早已閃人角門,鐵摩勒定了定神,咬咬牙根,裝作毫無事情發生的樣子,便隨著引見的黃門官,穿出迴廊,走進廳堂。

只見屋子裡除了玄宗之外,只有字文通一人。鐵摩勒謹依君臣之禮,三呼萬歲。

玄宗和顏悅色地說道:「愛卿平身。賜坐。」鐵摩勒忐忑不安,謝過座位。玄宗問道:「聽說日前馬嵬驛之變,是你領頭的,是麼?」

鐵摩勒心道:「來了,來了!」但他早有主意,卻也不懼,便即回道:「皇上明鑑,當時群情憤激,微臣受眾軍推擁,實難置身事外。」玄宗道:「你的膽子倒真不小啊!」鐵摩勒不卑不亢,答道:「微臣只思為皇上除奸去佞,禍福利害,從未顧及。皇上若認為不當,微臣首受刑罰,萬死不辭!」

玄宗搖了搖頭,說道:「愛卿誤解寡人之意了。像你這樣有膽識,有血性而又忠心耿耿的人,朕正是求之不得,安忍處罰?聯在安撫詔中亦曾說得明白,對此次為朕除奸之人,只有嘉獎,決不追究。朕今日召你進來,就是要封賞你啊!鐵錚聽封!」

鐵摩勒心道:「這皇帝老兒到底弄甚玄虛?」只得再跪下去,聽他封賞。

玄宗說道:「朕封你為龍騎都尉,世襲罔替。另賞宮花一朵,御酒三杯。」

按當時朝廷的規例,只有中了狀元的人,才可以得到皇帝賞花賜酒,所以這是莫大的榮譽。鐵摩勒大覺意外,接過官花,插在襟上,再接過皇帝親手遞來的酒杯。

這剎那間,鐵摩勒墓然想起了紙團內的兩個大字,那兩個字是:「速走!」不禁心中想道:「長樂公主向我示警,決非無因。要我速走,定是她已知道皇上有意加害於我,但現在皇上反而對我封賞,……嗯,難道這杯酒里有古怪?」

鐵摩勒心念一動,不忙喝酒,先把酒在鼻端嗅了一嗅,忽地將那酒杯一摔,只聽得「噹啷」一聲,酒杯粉碎,地上濺起了點點火星!

這是一杯毒酒!

這剎那間,鐵摩勒當真是氣憤填胸,又驚又怒,他做夢也想不到皇帝會用這樣卑污的手段對付他,他給皇帝做保鏢,也曾救過皇帝的性命,現在皇帝卻要用毒酒殺他!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玄宗喝道:「鐵錚目無君上,著即賜死!」宇文通已是撲了過來並指如戟,倏的就點鐵摩勒脅下死穴!

鐵摩勒反手一掌,正是拼著兩敗俱傷的打法,字文通領教過他的掌力,不敢硬拼,迅即移形換位,再點他背後的風府穴。

鐵摩勒呼呼兩掌,將宇文通迫退三步,大聲說道:「皇帝老兒,你若說得出個道理,光明正大的將我處死,我甘受無辭!你不該言而無信,殘害忠良。請恕我不能再做你的奴才了。」倏的拔出佩劍,便衝出去。

玄宗嚇得直打哆嗦,待見他不是向自己殺來,這才驚魂稍定,要替楊貴妃報仇之念,又油然而生,立即喝道:「主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目無君上,便該處死!還要什麼罪名?眾侍衛,將他拿下,碎屍萬段!」

宇文通不待玄宗發話,早已拔出判官筆追去,門外的侍衛也紛紛吆喝,作勢攔截。

鐵摩勒大喝道:「擋我者死,避我者生!」掄劍狂揮,潑風也似的真殺出去。宮中輪值的宿衛乃是尉遲北的手下,一來知道鐵摩勒與他們的長官甚有交情;二來識得鐵摩勒的厲害;三來,最主要的是他們也替鐵摩勒抱不平,所以只是虛張聲勢,一觸即退,待鐵摩勒一個衝過去,卻又立即兜截過來,反而在有意無意之間,作了字文通的障礙。

鐵摩勒衝出「行所」,奪了一匹御馬,快馬加鞭,便向城外馳去。守城門的衛士是秦裹的部下,認得他是何人,不過也免不了要問他幾句,鐵摩勒偽稱是奉旨出城,那個衛士便即打開城門。

就在此時,只聽得字文通大叫道:「不可開門,這廝已經反了!」原來他也騎了一匹御馬追來。本來是距離甚遠的,只因鐵摩勒在叫開城門之時,稍受阻延,如今兩匹馬的距離已不到百步。

那衛士「啊呀」一聲,嚇得定了眼睛發呆,說時遲,那時快,鐵摩勒已放馬直衝過去。那個衛士這才傻頭傻腦地去關城門,字文通大怒道:「你瘋了麼?反賊已經跑了,還關城門?」快馬衝到,一腳將他踢翻,銜尾疾追!

兩匹馬的腳力差不多,風馳電逐,轉瞬間到了郊外,宇文通用判官筆的筆尖向馬臀一戳,馬兒負病狂奔,雙方的距離拉近了幾十步。

忽聽得弓弦聲響,字文通手挽強弓,連珠箭發,射鐵摩勒的坐騎,鐵摩勒揮劍撥打,但宇文通箭如雨下,鐵摩勒既要保護自己,又要保護坐騎,便顯得手忙腳亂,勢難兼顧。

鐵摩勒怒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在暗器囊中掏了一把鐵蓮子撒過去,可是鐵蓮子的份量甚輕,不能及遠,威力比起弓箭,那自是有天淵之別。雖然有幾顆蓮子打中了宇文通的坐騎,卻未能造成傷害。

飛騎追逐,暗器交鋒;宇文通追得近了,力挽強弓,嗖的一箭,洞穿馬腹,鐵摩勒一個筋斗,在馬背上倒翻下來。宇文通哈哈大笑,叫道:「鐵摩勒,你還往哪裡跑?你這小賊,竟敢混入宮中,也算得是膽大包大了!哈哈,十年前給你僥倖逃脫,想不到天網恢恢,你還是撞在我的手上!」

宇文通一口喝破鐵摩勒的來歷,若在平時,鐵摩勒定必吃驚,但在此時,他已成為皇帝所要追捕的「反賊」了,哪還有什麼顧忌,立即大怒應道:「不錯,我就是鐵摩勒,你待怎麼樣?你當我怕你麼?」

宇文通喝道:「好呀,你這反賊還敢抗旨拒捕麼?今天可沒有什麼段大俠、南大俠來保護你了。」

鐵摩勒聽他提起舊事,怒從心起,冷笑說道:「我是反賊,你是忠臣不成?哼,哼,你當我不知你的底細麼?想當年你助紂為虐,以堂堂的龍騎都尉身份,竟不惜充當安祿山的鷹犬,害了史義士一家,又想害段大俠,虧你還有膽量敢說我是反賊!」

宇文通面色陡變,大笑道:「這反賊二字是皇上封給你的,今生你也休想洗得脫了!你居然還要含血噴人,你以為皇上還會相信你的話麼?」

宇文通正是為了害怕鐵摩勒揭破他與安祿山勾結的底細,這才處心積慮,慫恿皇帝除掉鐵摩勒的。這時他心裡想道:「幸虧他這番話剛才在皇上跟前沒有說出,要不然,皇上縱不相信,心中也會有個疙瘩。他如今已負上了個反賊的罪名,諒是秦襄與尉遲北也不敢維護他了,我得趕快把他殺掉滅口。」

字文通素來自負,他雖然領教過鐵摩勒的掌力,但自忖在兵器上能夠勝得了他。心想:「皇上必然派人隨後追來,這小賊今天是必死無疑的了。但最好還是在那些人來到之前我便把他殺掉,免得他胡說八道。」

兩人心中都是充滿了舊仇新恨,登時在樹林裡交起手來。

字文通與秦襄、尉遲北二人齊名並列,號稱大內三大高手,武功上確有過人的造詣,兩枝判官筆展開,端的有如毒蛇吐信,筆筆指向鐵摩勒的要害穴道。

鐵摩勒展開了六十四手龍形劍法,劍氣縱橫,劍光飛舞,也端的有如玉龍夭矯,變化莫測。宇文通勝在火候較純,經驗老到;鐵摩勒則勝在內力悠長,血氣方剛,兩人各展平生所學,打得個難解難分!

宇文通想不到十年前幾乎喪命在他手下的這個毛頭小子,如今竟是大非昔比,越戰越勇,鬥了一百來招,自己還未能占得絲毫便宜,心中不禁暗暗發毛。

忽聽得馬鈴聲響,轉瞬間那匹駿馬已是飛馳來到,鐵摩勒失聲呼道:「秦大哥,你也來要小弟的頭顱麼?」

原來鐵摩勒「反」出行所之後,玄宗立即傳令秦襄與尉遲北二人,協助字文通追捕,二人接了聖旨,大大吃驚,尚未知鐵摩勒已被定了死罪,君命不可違抗,兩人只好遵旨,秦襄馬快,先行趕到。

字文通厲聲喝道:「你是反賊,還敢與秦將軍稱兄道弟麼?秦將軍認得你,他的金鐧可認不得你!」這幾句話厲害之極,實乃要迫秦襄動手。

秦襄又驚又急,左右為難,若無旁人,他還可以殉情私放;(他飛騎趕來,就是打算如此的。)但現在卻有個宇文通在場,那是決計不行的了。

秦襄躊躇片刻,迫得說道:「鐵錚,我尚未知你犯了何罪,但既有聖旨拿你,你就不應拒捕,免得罪上加罪!你有何冤屈,見了皇上,可以再行分辨。」秦襄打算與尉遲北聯同用闔家性命來保他,必要之時,還可以懇請長樂公主代為求情,因此先叫他不可抗旨拒捕。

鐵摩勒悲憤交集,說道:「皇上要殺我替楊國忠、楊貴妃填命,這還有什麼可分辨的?秦大哥,我知道你是奉旨拿我,我不願令你為難,好,我就隨你回去,任那昏君處置。」

鐵摩勒已願意束手受擒,可是字文通的雙筆卻如狂風暴雨般的襲來,莫說放下兵器,只要應招稍緩,就有性命之危!

鐵摩勒大怒道:「我可以賣情面給秦大哥,卻不能受你這廝欺負!」唰唰唰連劈三劍,斗得更烈!

秦襄叫道:「鐵錚既願奉旨,字文將軍,你就住手吧!」宇文通道:「他口說如此,劍未扔下,即如老虎未曾拔牙,你焉知他不會反齧?」

字文通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秦襄又想勸鐵摩勒先放兵器。

但看這情形,鐵摩勒與宇文通彼此互不信任,除非自己上去揮鐧把鐵摩勒的長劍打落,否則鐵摩勒也斷不敢放下兵器。

鐵摩勒與宇文通本是難分上下,但秦襄一來,鐵摩勒已有點心煩意亂,長劍狂揮,招數上不覺露出破綻,字文通陡地大喝一聲:「著!」一筆向鐵摩勒胸前的「璇璣穴」插下!

秦襄大驚,正待上前解救,忽聽得「叮」的一聲,宇文通的判官筆歪過一邊,隨即聽得一個帶著稚氣的聲音說道:「秦將軍,他們打得好好的,你卻從中於阻,這未免大煞風景了!」

樹林中突然現出一個人來,秦襄這一驚更甚,這人身材不滿五尺湘貌十分特別,一副「孩兒臉」,活像一個大頭娃娃,正是那名滿江湖、曾經震驚帝座的妙手神偷空空兒!

秦襄手按雙鐧,沉聲問道:「空空兒,你到這裡,意欲何為?」

空空兒笑道:「秦將軍,你不必擔心,你這對金鐧,雖然也值得幾個錢,卻還未放在我的眼內,我賊癮發作,也不會偷你的。

我是特來看打架的呀!喂,你問了我,我也要問你了,你又來這裡做甚麼?」

秦襄道:「我,我是奉旨來,來捉……」他看了鐵摩勒一眼,那「反賊」二字,實是不忍出口。空空兒道:「你要來捉誰呀?捉這個大個子呢,還是捉這個少年?」

秦襄道:「我們的事,你何必管?」

空空兒道:「不然。我已經說與你知,我是喜歡看打架的了。

他們打得過癮,我也看得過癮。他們打架,你若不管,我也不管;你若要幫那一邊,我也就幫另一邊,一個對一個,兩個對兩個,這才公平!」

秦襄給他弄得啼笑皆非,但一來他領教過空空兒的手段,也知道他的怪脾氣;二來他也實是不願去捉鐵摩勒。心中想道:「也好,我找到了這個藉口,正好袖手旁觀。讓鐵賢弟得個機會逃生。」便道:』『空空兒,你那日曾助了我們一臂之力,抓了你的師弟回去,看在這點情分,我願與你交個朋友,你說如何就如何吧。』空空兒大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說泰將軍夠朋友,果然不錯。

來,來,來!你放下了這對金鐧,咱們都來看打架吧!」

空空兒現身之後,宇文通便變了顏色,待到空空兒說了不助任何一方,他的神色才漸漸恢復過來。可是,鐵摩勒趁這機會,又已搶到了先手攻勢,漸占上風。

空空兒看了一會,忽地自言自語地說道:「摩勒來作皇帝老兒的保鏢,這已經算得是件奇聞,現在,他以皇帝保鏢的身份,卻又與護駕的都尉。他自己的上司打起來,這更是奇上加奇了。

喂,鐵摩勒,你為什麼和長官打架?」

鐵摩勒打得正在吃緊之際,來不及答他,空空兒道:「喂,小摩勒,秦將軍都願意和我交朋友,你倒不願意嗎?我在問你呀!」

鐵摩勒奮起全力,長劍一架,將宇文通迫退兩步,沒好氣地答道:「那昏君說我是反賊,這廝要借我的頭顱升官!」

秦襄聽了,暗自慚愧,心想:「鐵賢弟,莫非你也誤會我了?」

空空兒又大聲說道:「摩勒,我本來想找你的,你猜猜看,我找你作什麼?」

鐵摩勒心道:「空空兒,你也真是太不識趣了。這個時候我哪還有閒心情與你聊天?」

空空兒大笑道:「猜不著麼?我也諒你猜不著!好,我就告訴你吧。我有心與你交個朋友,想送一件極之難得的禮物給你。

你再猜猜看,這禮物是什麼?」

鐵摩勒大聲道:「不知道,我也不要!」

空空兒又大笑道:「你這話且慢點說,這禮物對你大有用處,你知道了非要不可!」

秦襄心中一動,問道:「到底什麼禮物?你就說出來吧,別讓他瞎猜了。我聽著也急著想知道呢!」

空空兒道:「說出來又是一件奇聞!摩勒,你這位上司不是說你是反賊麼?可是我手上有一封信,卻正是這位宇文將軍寫給安祿山的,信中說得清清楚楚,願意給安祿山作內應!你說這奇不奇?這封信我當禮物送你,你要不要?」

空空兒此言一出,宇文通面色登時大變,有如死灰,虛晃一招,便想奪路奔逃。鐵摩勒哪能容他逃跑,腳尖一點,箭一般地又追上去,長劍指到了他的背心,宇文通只好又轉身招架。

秦襄見此情形,知道空空兒所說是實,不禁心中大喜,「若是當真有這封信,鐵賢弟拿到證據,回去告發,那就不難無罪,反而有功了!」他陡地精神一振,提起雙鐧,便要上前。

空空兒雙手一攔,笑道:「秦將軍,你忘記了與我的諾言麼?安靜下來,看他們打吧!」其實秦襄這次卻是意圖幫鐵摩勒捉宇文通的。

不過,到了此時,鐵摩勒亦已無需秦襄來幫他了。宇文通最恐懼的事情給空空兒揭了出來,而且聽空空兒的口氣,他又是站在鐵摩勒這邊的,字文通早已嚇得魂魄不全,哪裡還能凝神對敵?

鐵摩勒大喝一聲,劍招疾變,但見寒光匝地,紫電盤空,將宇文通整個身形,都籠罩在劍光之下。宇文通章法大亂,使出來已不成招數,鐵摩勒「刷」的一劍刺將過去,在他的肩頭上刺了一個透明的窟窿,宇文通忽地將雙筆倒轉過來,筆尖對準了自己的咽喉便刺。鐵摩勒又是一聲大喝,長劍一撩,將宇文通那一對判官筆打飛,喝道:「反賊,你想自殺,沒那麼便宜!」聲到人到,迅即便點了字文通的穴道,他恨氣未消,順手在宇文通面上,噼噼啪啪的又打了兩巴掌。

空空兒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掏出信來,遞給鐵摩勒道:「這件禮物對你是大有用處了吧?」不料鐵摩勒卻搖了搖頭,並不去接這封信。正是:只為伴君如伴虎,英雄義士已寒心。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英雄痛灑傷時淚 關塞蕭條行路難

秦襄詫道:「鐵賢弟,這正好可作你的護身符,你為什麼不要?」鐵摩勒道:「我不回去了。這封信請你拿去獻給皇上,我不求什麼功勞,只求抹去這『反賊』的罪名便已心滿意足。」

秦襄苦笑道:「鐵賢弟,在皇上跟前當差的人,誰沒有受過委曲?別說這些負氣的話了!」

鐵摩勒正容說道:「秦大哥,我說的可不是負氣話。我曾答應了郭令公和南師兄,盡忠職責,保護皇上人蜀,邀天之佑,路上雖有風波,聖駕安然無事。現在險難已過,到了蜀境,此去已是一片坦途,我的擔子也可以卸下來了。想你秦大哥也不至於說我對不起朋友,對不起皇上了吧?」

秦襄低聲說道:「我知道,那是皇上對不起你。」

鐵摩勒道:「馬克驛之變,皇上失了貴妃,即算沒有字文通進讒,皇上對我,也是懷恨於心的了。我若回去,縱然這次倖免,下次也會另有其他罪名。秦大哥,你要知道剛才在行所發生的事情麼?」

當下,鐵摩勒將皇帝怎樣騙他,說是給他加官進爵,卻賜他毒酒之事說了出來,然後問秦襄道:「秦大哥,你替小弟想想,我還好回去嗎?」

秦襄黯然不語,虎目蘊淚,不知是為了鐵摩勒的遭遇而難過,還是為了皇帝對忠奸不分而生悲,好一會子,都說不出話來。

空空兒笑道:「這又何須難過,摩勒,皇帝老兒不賞識你,我賞識你。你本來不合適作什麼侍衛的,在宮裡當侍衛,就像猛禽被關在籠子裡一般,那有多問呀!」

空空兒笑了一笑,又道:「我這次帶禮物給你,本來是想對你有點好處的,現在也用不著了。」

鐵摩勒道:「不,還是有用處的。最少也可以令到那位糊塗皇帝,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反賊。」說罷,將那封信接了過來,轉交給秦襄。然後問道:「『這封信你是怎麼得來的?又怎的這樣巧,剛剛在這時候送到?」

空空兒道:「這是我在精精兒的身上搜出來的。字文通與安祿山的往來書信,都是他代送的,這次合該字文通倒霉,這封信他還沒來得及送去,就給我揪回山了。

「我搜出了這封信,就來找你,到得廣元的『行所』之時,想不到你已經出了事,我聽得那皇帝老兒正下令追捕你,我則追蹤字文通的馬蹄痕跡,追到了這兒!」

秦襄和鐵摩勒聽了,不禁駭然,一面震驚於空空兒飛行絕跡的輕功;同時對空空兒的這番行事,也感到有點意外。

要知空空兒號稱天下第一聽神偷,一向恃強傲岸,任性胡為,黑白兩道,全不買帳,因此武林中人,十後八九都是咒罵他的,秦、鐵二人,過去也是把他當作「妖邪」看待,想不到就是這個空空兒,兩番幫了他們的大忙,不由得秦、鐵二人不對他刮目相看。鐵摩勒更是心中想道:「空空兒雖然行事怪僻,卻原來也還有幾分俠氣。怪不得段大俠受了他奪子之辱,也還不肯隨聲附和地罵他。」

空空兒側耳一聽,笑道:「追兵已經來了,摩勒,要是你不想回去,這就該走了。」

鐵摩勒道:「秦大哥,數月來多承照料,呵護周全,小弟今日拜辭了。尉遲大哥跟前,也請你代為致意。」

秦襄嘆口氣道:「我等三人,肝膽相交,正道是朝中有伴,卻不料今日又勞燕分飛。事已如斯,鐵賢弟,我也不敢強留你了。但願你不要太計較所受的委屈,身在江湖,心存漢闕,同誅逆賊。天下太平之後,咱們還有相見之期。」

鐵摩勒道:「這個不勞大哥吩咐,那昏君雖要殺我,我卻是不會記這私仇的。我準備就潛回潼關敵後,助南師兄抗擊賊兵。」

秦禁贊道:「鐵賢弟,你不愧是個好男兒!我在蜀中等候你們的捷報。請恕我不能運送了。」當下將宇文通捆縛起來,放在馬上,回首一聲:「珍重。」便催馬出林,那匹黃源馬也似知道從此要與鐵摩勒分離,長嘶不已。秦襄頻頻回顧,鐵摩勒目送征騎,兩人都不禁黯然傷別。

空空兒道:「秦襄已經出去與他們會合,追兵是不會到這兒來了。咱們還可以歇一會兒。摩勒,你不記皇帝老兒之仇,可還記著你我之間的舊恨麼?」

鐵摩勒正容答道:「這次,你幫我的忙,我該謝你。但你奪了段大俠的兒子,這件事,我卻是怎也不能原諒你。」

空空兒笑道:』『剛才秦襄在這裡,我的話還只說了一半。實不相瞞,我這次前來找你,除了給你送禮之外,另一半原因,卻正是為了那個孩子。」

鐵摩勒道:『你願意把那孩子交還段大快了麼?」

空空兒道:「那孩子不在我的手中,不由得我來作主。」鐵摩勒大失所望,道:「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空空兒道:「不然,你還記得我當年對段大俠的諾言麼?」鐵摩勒道:「你說遲則十年,總之著落在你的手上,將那孩子交回。哎,現在剛好是十年了,你卻又如此說法……」空空兒截斷他的話道:「我是絕不會讓段大俠說我失信的,當然是有了希望才來。你聽我說吧。」

空空兒續道:「收養孩子的那個人其實並無惡意,他對那孩子愛護得無微不至,當真是親生的兒子也不過這般,而且還把一身超凡絕俗的武功也傳了給他。現在,這個孩子雖然不過十歲,武功的基礎已經打得非常紮實了,那個人也願意將孩子交回他原來的父母。不過,要他的父母親自去接他回來。」

鐵摩勒問道:「這人是誰?」空空兒道:「這人是一位武林前輩,他的名字,我不敢說。」

鐵摩勒聽了,不禁大為奇怪,心中想道:「空空兒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對這個人卻竟是如此敬畏,連他的名字也不敢出

 口,真不知是甚來頭,能令空空兒如此?」又想:「雖說這人疼愛孩子,但他要了別人的孩子,十年來不許孩子的父母知道消息,這也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鐵摩勒是個耿直的人,對這位武林前輩的行事殊不以為然,不過,這究竟是一個值得歡喜的消息。當下,鐵摩勒便即問道:「如此說來,你可是為了要打聽段大俠的下落而來找我的麼?」

空空兒道:「正是。兵荒馬亂,四海茫茫,要找一個居無定址的人太不容易,你是跟著皇帝老兒走的,找你便容易得多了。」

鐵摩勒道:「段大俠的行蹤我也不知,我的南師兄和皇甫前輩等人,在潼關附近編組義軍,待我先去找尋他們,然後再打聽段大俠的消息。」

空空兒沉吟半晌,說道:「如此輾轉尋人,只怕要費許多時日,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別處去。不如這樣吧,你若找到了段大俠,就請他們夫婦再到玉樹山的玉泉觀來,我在那裡等候他們。會合之後,再一起去見那位前輩。」

鐵摩勒道:「好,我一定替你把話送到。這事情了結之後,我與你的仇恨一筆勾銷!」空空兒大笑道:「好小子,恩怨分明,真不愧是鐵崑崙的兒子!」笑聲尚在林中迴旋,人影已經不見。

鐵摩勒呆了片刻,心想一個人真是難以捉摸,自己曾那麼樣的恨過空空兒,想不到現在竟和他交上了朋友,從空空兒身上又不禁想起王燕羽來,不覺一片茫然。

鐵摩勒那匹坐騎已給宇文通射死,幸而宇文通那匹坐騎只是略受輕傷,尚堪代步,鐵摩勒隨身帶有金瘡藥,給它敷了傷口,便即跨馬登程。

一路平安無事,但離開蜀境,回到關中的來時原路,但見荒蕪的景象,比前更甚,當真是人煙稀少,十室九空,覓食也有點困難。

鐵摩勒一路上獵取鳥獸,有時還要掘野菜充飢,這時已是初冬時分,鳥獸很少出來,野菜也大都枯黃了。鐵摩勒為了尋覓食物,自不能專程趕路,有一頓沒一頓的,常受凍餒之苦,走了一個多月,才到扶風郡境內,離長安還有三百多里。

這一日鐵摩勒正騎著那匹御馬在大路上走,那匹馬本是匹雄健的駿馬,但經過千里馳驅,途中又缺乏水草,早已形銷骨立,變成了一匹瘦馬,疲累不堪了。鐵摩勒愛惜馬力,策馬緩緩而行。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一彪軍馬馳來,前頭打著一面大旗,繡著金龍,並繡有「大燕」二字。

鐵摩勒初時以為是官軍,待到看清旗號,方知不是。原來這「大燕」二字,乃是安祿山的「國號」,安祿山在攻陷洛陽之後,便僭號稱帝,國號「大燕」。這支軍隊竟是安祿山的隊伍。

鐵摩勒大吃一驚,心中想道:「賊軍在此出現,這麼看來,長安是早已陷落了。」再過一會,那彪軍馬的距離更近,隊伍前頭那兩個將軍的面貌也看得清楚了。

鐵摩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那兩個偽將軍不是別人,正是薛嵩和田承嗣,十年前鐵摩勒在長安曾和他們交過手的。

鐵摩勒慌忙離開大路,縱馬向田野中奔跑,當真是「落荒而逃」!

相隔十年,薛、田二人已認不出是鐵摩勒。不過,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人煙絕跡的地方,卻有一個少年騎馬亂跑,當然會引起賊兵的注意。

薛嵩喝道:「你是什麼人?過來,過來!」鐵摩勒哪裡肯聽,跑得更快了。田承嗣道:「這人定是唐軍探子,不必再問了!」一聲令下,登時有數十驍騎,飛馬來追,箭如雨下。

若在平時,鐵摩勒真不會將這幾十個賊兵放在心上,但此時他腹內空空,氣力已使不出來,他揮劍撥打,打落了十幾支箭,終於中了一箭。

賊兵追得更近,有個軍官模樣的人叫道:「你們看我的箭法!」拉起五石強弓,嗖的一箭,便把鐵摩勒的坐騎射翻。那軍官哈哈大笑,縱馬上來,拋出繩索,要活捉鐵摩勒。另外兩個賊兵,亦已馳馬趕到,成了三面包圍之勢。

鐵摩勒提一口氣,在馬背上縱身飛起,喝道:「你也看我的箭法!」正有兩支箭射到,鐵摩勒在半空中翻了一個筋斗,接過了那兩支箭,就當作甩手箭發出,登時也把賊兵的兩匹馬射瞎,把那兩個賊兵拋下馬來,他迅即一個「鷂子翻身」,又扯著了那軍官拋過來的繩索。

鐵摩勒雖然餓得頭暈眼花,又受了傷,但他到底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一執著了繩索的一端,立即施展「借力反擊」的功夫,但聽得『勺乎」的一聲,兩人剛好對調了一個位置,鐵摩勒落下地來,手揮繩索,卻把那軍官拋上了半空,摔得個發昏。

隱隱聽得有人贊道:「咦,這人好俊的身手!」聲音似是熟人,鐵摩勒茫然四顧,想要找那說話的人,忽覺一股熱血衝到喉頭,登時眼睛發黑,跌倒地上,人事不知!原來他的氣力、精神也都已用盡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鐵摩勒悠悠醒轉,視力還未完全恢復,朦朦朧朧之中但見一個戎裝佩劍的人,正俯著腰看他。鐵摩勒翻了個身,想跳起來,可是力不從心,「咕咚」一聲,又摔倒了。鐵摩勒叫道:「薛嵩反賊,你殺了我吧!」

那人忽地伸出手來,掩住了他的口,低聲說道:「你別胡亂叫嚷,我不是薛將軍!」

鐵摩勒定睛一看,這才認出了這個人乃是聶鋒。

原來出聲稱讚鐵摩勒的那個人就是聶鋒,他心腸較好,又愛惜鐵摩勒的身手,因此便向薛嵩求情,救了鐵摩勒的一命。聶鋒是薛嵩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本領比薛嵩強得多,薛嵩的「戰功」大半是靠他掙來的,所以即算撇開表親的關係不談,他也非給聶鋒的面子不可。

聶鋒將鐵摩勒安置在自己的帳中,給他裹好傷口,又把參場給他灌下。

當年鐵摩勒在安祿山的長安府邸里也曾和聶鋒交過手,事隔十年,鐵摩勒已長大成人,聶鋒初時也還認不出他,但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待到鐵摩勒醒來之後,一開口便罵薛嵩,聶鋒這才識破了鐵摩勒的身份。

聶鋒拉過了一張毯子,給鐵摩勒蓋上,笑道:「你可是鐵摩勒麼?你好大的膽子!聽說你已經給唐朝的皇帝老兒當御前侍衛去了,怎的卻又單身匹馬,到這兒來?」

當年段圭璋夜間安府救史逸如的時候,聶鋒曾暗中庇護過他;後來他又曾想過法子,想把史逸如的妻子盧夫人救出去,這兩件事情,鐵摩勒都是知道的。當下也不再隱瞞,便直言說道:「不錯,我就是鐵摩勒。我不慣拘束,不想做皇帝老兒的侍衛了,私逃回來,想不到在這兒撞上了你們,要殺要剁,隨你們便。」

聶鋒笑道:「你還是當年的那副倔強脾氣。我若要殺你又何必救你?不過,你可不能胡亂罵人,要是給薛將軍聽到了,我也就無法庇護你了。」

聶鋒又道:「你既不願給那皇帝老兒當差,那就留在我這裡吧。

鐵摩勒冷冷說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你;你這樣勸我,我卻要罵你了!」聶鋒道:「我這是一番好意,怎麼反而該罵了?」鐵摩勒道:「你叫我留在這裡,你把我看成何等樣人?我是頂天立地的大唐漢子,豈能留在反賊軍中?要嘛,你就殺我;要嘛,你就放我,沒有第三條路了!」

聶鋒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半晌說道:「大唐天子倉皇辭廟,狼狽而逃,因處一隅,偏安西蜀,亦難久存,你又無官守,卻去做什麼大唐的忠臣?」

鐵摩勒冷笑道:「只是做官的才有守土之責麼?聶將軍,你看錯了。皇帝老兒雖然拋棄了百姓逃難,百姓仍然是要保護自己的家園的,現在大河南北,已是民軍四起,你還不知道嗎?何況郭令公已興兵於太原,太子亦督師於靈武,你們現在雖尚能肆虐於一時,亦不過回光反照而已!」

聶鋒連忙搖手道:「摩勒,在這裡你暫且莫談國事,咱們只論朋情。你願意把我當作朋友的話,就安心在這裡養傷,傷好了我自有分數。」

鐵摩勒翻了個身,說道:「我的傷倒沒有什麼,我只是為你可惜。」

聶鋒睜大了眼睛,想要禁止他說話,但想了一想,卻又不自禁地問道:「你為我可惜什麼?」

鐵摩勒道:「段大俠也曾和我談起你,贊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兒。想不到你竟然同流合污,甘心為虎作悵!」

聶鋒滿面通紅,過了好一會子,方始嘆口氣道:」』段大俠果真這樣贊過我麼?這倒使我羞慚一了。摩勒,這些話請你不要再談了,日久之後,心跡自明。」

鐵摩勒試出了他的心意,也就含蓄地說道:「將軍如此,我也就放心在你這裡養傷了。」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有人走來,未曾報帳,便大聲問道:「那小子可活得成麼?」正是薛嵩的聲音。

聶鋒大吃一驚,連忙走到鐵摩勒的身邊,手掌在他傷口的旁邊輕輕一撫,接著又在他的面上輕輕一抹,然後低聲說道:「你切不可胡亂說話!」

鐵摩勒最初莫名其妙,但心念一動,便即恍然大悟:「他把血污塗花了我的面,那是要叫薛嵩認不出我的本來面目。」

聶鋒方才應了一聲,薛嵩已拉開帳幕,走了進來。

薛嵩向鐵摩勒掃了一眼,說道:「這小子可傷得不輕啊,簡直象個血人!」聶鋒道:「還好,受的只是外傷。他體魄強健,調養個十天半月,想必也會好了。」

薛嵩皺眉說道:「這小子武功不錯,醫好了他,倒是個有用之材,只不過在行軍之中,卻是難以伺候他啊,醫藥也不方便!」他橫掌如刀,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如「咔嚓」一刀,將他殺了算了。

聶鋒忙道:「你猜這人是誰?說起來還是咱們的鄉親呢!」薛嵩道:「哦,是嗎?說給我聽,看我還記不記得?」

聶鋒道:「他是我姑媽的疏堂侄子的外婆的孫子,就是那給人放牛的王老頭的孫子,名叫王小黑的。你說巧不巧?」

薛嵩自小離開家鄉,哪裡記得這些纏七夾八的親戚關係,不過,他有一個「好處」,對同鄉還肯照顧,聶鋒就利用他這個弱點,亂說一通,他也居然相信了,說道:「嗯,那可真是巧了。那就留他在軍中吧,不過要撥出專人來照料他,卻也還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聶鋒道:「小弟已想出個法子了,反正這裡離長安不過兩天路程,我就派人送他回去,讓他在長安好生安養,痊癒之後,再來投軍,那時還要請你多多照顧。」

薛嵩道:「對,你這個辦法很好,就這麼辦!我身邊正缺少有本領的人,他好了之後,可以做我的衛士!」

聶鋒道:「王小黑,你還不謝過薛將軍?」鐵摩勒故意嘶啞著聲音,含含糊糊地說了一聲:「多謝,請恕小人不能起來叩頭。」

薛嵩笑道:「你正在養傷,不必多禮了。哈哈,今天我還幾乎把你當作唐軍的探子宰了你呢!」

薛嵩說了一會閒話,興盡告辭。聶鋒抹了一把冷汗,說道:「好,幸虧你沒有胡亂說話,現在你可以起來吃點稀飯了。你餓得太久,暫時只能吃點容易進口的東西。」

聶鋒早已給他準備了一鍋粥,還有半條蒸得爛熟的羊腿和一碗肉糜,鐵摩勒也不客氣,把稀飯和菜餚都吃得乾乾淨淨。他所受的傷,不過是摔倒之時,給尖利的石子割損了一些皮肉,並無大礙,吃飽之後,登時精神大振。

聶鋒坐在一旁陪他,見他神色轉好,大為快慰,說道:「摩勒,看來,你在明天便可以起程了。咱們相聚之時無多,我想問你一件事情。聽說在皇帝老兒逃難的前夕,曾有人人宮行刺,那時,你可在場嗎?」

鐵摩勒道:「不錯,是有這麼回事,刺客便是精精兒。他是你們這邊派出去的,難道你還不知?」聶鋒道:「正是因為不見他回來,所以想打聽一下。」鐵摩勒說笑道:「他已被他的師兄揪回山去,最少在三年之內,他是不會在江湖露面了。」當下,將那次精精兒行刺的經過說給聶鋒聽,只隱瞞了王燕羽背叛精精兒的那一段。

聶鋒又問道:「你最近可有見過夏凌霜女俠麼?不知她可安好?」鐵摩勒道:「她與我的南師兄已經成婚,好得很!怎麼你會問起她?」聶鋒道:「我以前曾在薛將軍家裡見過她,承蒙她還看得起我,沒有把我當作壞人。」鐵摩勒道:「對了,這事情她也曾對我說過,你對盧夫人暗中維護,她家已知道了。段大俠很感激你。」

聶鋒色然而喜,這倒並不是因為聽得夏、段二人說他好話,原來他那次被精精兒騙去了盧夫人托他轉交夏家的信,生怕夏凌霜被精精兒所害,內疚於心,數年不安。所以他才特別要向鐵摩勒打聽這兩個人的事情。但他卻不知,夏凌霜雖然無事,她們母女卻因此受了許多災難,她的母親也已死了。

也幸虧鐵摩勒沒有對他說起那些事情,減少了他許多顧慮,當下說道:「摩勒,你見到段大俠和夏女俠的時候,請代為致意,就說我聶某人承蒙他們當作朋友看待,將來必定有所報答他們。」

兩人談得越發投機,鐵摩勒聽他口氣,已斷定他不是甘心從賊,當下念頭一動,向他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情請你幫忙,不知你可願意?」聶鋒道:「只要我力之所及,決不推辭。」鐵摩勒道:「我想見盧夫人一面,你辦得到麼?」

聶鋒沉思一會,毅然說道:「摩勒,我可以給你設法,但我也要請你不可做出令我難為的事情。」鐵摩勒道:「你放心,我只是要見她一面,決不在薛家胡鬧,難道你怕我將薛家的家人殘害麼?」聶鋒道:「你是俠義中人,我知道你不會胡亂殺人。但你亦不能將盧夫人劫走。其次,你不能在薛家露出你的身份。」鐵摩勒道:「好,我都答應你。不過,若是別人來救她出去,我就管不著了。」聶鋒道:「她自己願意留在薛家,只要不是用強綁架,她是不會走的。當年我想暗中將她放走,她也不願走呢。」

聶鋒取出一面腰牌,說道:「這是我軍中通行的憑證,你有了這面腰牌,路上就不會受到阻難,到了長安,也可以憑此證明你是在軍中當差的。明天我設法雇一輛車送你去長安,到了長安,你可以住在我的家中,我與薛將軍是比鄰而居,兩家有門相通的。你住下來,自有機會可以見到盧夫人。」

鐵摩勒大喜拜謝,說道:「我的傷已無大礙,只須賜馬一匹代步便可,不必另僱車輛了。」

聶鋒道:「我再寫一封信給你,交給我的管家,他會妥貼招呼你的。我家中人口無多,除了內子和小女之外,只有幾個家丁,他們都是我的心腹,你可以無憂。不過,長安現在還是很亂,沒事你少出門。」

鐵摩勒再拜道:「我理會得,你也請放心。承你肝膽相照,道義相交,我感激不盡。」這個時候,東方已經發白,鐵摩勒取過書信,藏好腰牌,便即動身。聶鋒挑了一匹好馬給他,親自送他出營。

鐵摩勒有了那面腰牌,不但沿途無阻,還可以充作出差的軍官,在各處驛站食宿,免受了饑寒之苦。

第三日到達長安,只見大街上每隔數十步便有站崗的兵士,兩旁商店都是半掩門戶,街頭上行人寥寥無幾,道旁的溝渠還不時可以發現死人的骸骨。原來安祿山攻進長安之後,肆行殺戮,在京的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公主,駙馬郡馬等國戚,來不及逃走的都給剖腹剖心,文武百官,不肯降順的,也都被一刀了結。小民枉死的,更不計其數。當時詩人韋莊有兩句詩道:『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碎公卿骨。」便是記錄安祿山破城之後的慘象的。

鐵摩勒好生感慨,「長安數代繁華,想不到今日竟變成了人間地獄,可恨那皇帝老兒,在太平時候,只顧自己尋歡覓樂,寵任奸佞,把楊國忠、安祿山都當作腹心,他宗廟被毀,乃是自食其報,不足惋惜,只是卻連累了許多無辜的百姓!」

聶鋒是安祿山手下有數的將軍,鐵摩勒取出腰牌。以回京辦差事的軍官身份,向站崗的士兵查問,很容易便查到了聶家的所在。

只見兩座大屋毗連,一邊乃是薛府,一邊乃是聶府,鐵摩勒心中暗喜:「我得這個藏身之所,真是最好也不過了。不但有機會可以見盧夫人,還可以等待段姑丈的消息。」段圭璋當日和他分手時,曾發過誓言,無論如何,也要將史逸如的妻女救出魔窟,故此鐵摩勒料他遲早也會到長安來。

當下鐵摩勒便去叩門,將那封信交給了門子,不久管家便親自出迎,帶他進去。聶鋒那封信是把鐵摩勒認作同鄉親戚的,他的家人當然不敢怠慢。

哪知經過了院子,正要踏上台階的時候,忽聽得一個稚嫩的聲音喊道:「看鏢!」

 陡然間只聽得錚錚兩聲,兩枚錢鏢,破空飛出,形如「人」字,一高一低,鐵摩勒聽風辨器,已知高飛那枚錢鏢是打他胸部的「靈府穴」,低飛那枚錢嫖是打他膝蓋的「環跳穴」,不由得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會在聶家遭受暗算!

心念未已,那兩枚錢鏢已到,鐵摩勒反手一抄,把高飛那枚錢鏢接到手中,身形一仰,腳尖踢起,又把低飛那枚錢鏢踢落。說時遲,那時快,錚的一聲,第三枚錢鏢又到,鐵摩勒無可躲避,只得把接來的錢鏢打出,碰個正著,兩枚銅錢,同時跌落。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個婦人斥道:「隱娘,不可無禮,這是你爹的客人!」鐵摩勒抬頭一看,怒氣消了一大半,卻原來站在台階上發錢鏢打他的人,竟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流著兩條辮子,一副淘氣的臉孔,看來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在她背後,有一個中年婦人,想必是她母親。

那管家忙道:「這是我家主母,這是我家小姐,王兄,你不可見怪,我家小姐——」話猶未了,那女孩子已拍起手笑道:「叔叔,你的功夫很好呵!這一手接鏢還鏢真是漂亮極了,他們都比不上你!」

聶夫人呵責女兒道:「你真是越來越野了,也不看看來的是誰,就胡打一通。幸虧這位叔叔沒給你打著!要不然我可要給你氣死啦!」跟著對鐵摩勒解釋道:「這是小女隱娘,從小就歡喜拈槍弄棒的,這幾天她學會了用銅錢當暗器,玩得正起勁,總是纏著家丁,要他們『接鏢』,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那女孩子道:「打著了也沒什麼,我會給他解穴的。叔叔,你不會生我的氣吧?」聶夫人怒道:「你還要辯,待你爹回來,我告訴他,叫他撕了你的皮!」

鐵摩勒這才明白,敢情這女孩子誤將他當作家丁,拿他試「鏢」來了。他小時候也是個淘氣的孩子,嗜武愛玩的,非但不惱,反而替聶鋒歡喜,「我在她這樣年紀的時候,暗器功夫還遠不如她呢!」當下便贊她道:「真是將門虎女,巾幗英雄。夫人不可怪她,暗器打穴,本來是要多練的。」

聶隱娘得意笑道:「媽,你聽聽人家是怎麼說,不練怎麼行呢?」聶夫人笑道:「你再誇獎她,她更要胡鬧了,她爹爹已經把她寵壞了。你練暗器,也不該把活人當靶子呀。」聶隱娘道:「媽,這你就外行了,錢鏢打穴,除了找活人『餵招』,那還有什麼辦法?」鐵摩勒道:「我倒有一個主意,叫人給你造一個木人,按照人體的穴道部位圖上圓圈,叫人找著木人飛跑,你發錢鏢打術人的穴道,不也是一樣嗎?」

聶隱娘拍著小手叫道:「這個法子真好,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叔叔,你一定是會家子,你陪我練武。」

鐵摩勒笑道:「我是個鄉下人,只懂得幾手莊稼漢的把式,要我陪你練武,那就只有挨打的份兒了。」

聶隱娘撅著小嘴說道:「我不信!我的三枚錢鏢都給你接了,你還說不懂,騙得了誰?」

聶夫人道:「隱娘,別胡鬧。王叔叔才來,茶都未曾喝一杯,你怎麼可以就歪纏客人,要人家陪你練武?簡直是不懂規矩,走遠一些!」跟著笑道:「都是他爹把她寵壞了,好在王叔叔不是外人,若是在別的客人面前,人家不笑話你也會怪我沒有家教呢!」鐵摩勒道:「這正是將門本色,她年紀輕輕,有這樣的武功,人家稱讚她還來不及呢,怎會笑話?」

聶隱娘給她母親一罵,不敢再纏,但也不走開,看來不單是父親寵她,母親也把她嬌縱慣了。所以她對母親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看那樣子,似是還在等待鐵摩勒和她練武。

聶鋒的信上說鐵摩勒是他的同鄉王小黑,還沾著一點親戚關係的,聶夫人不免和他敘敘鄉情,並問起一些相識的人來。好在聶夫人亦是離鄉日久,對鄉下的事情並不清楚,鐵摩勒又曾得聶鋒之教,聶鋒早已預料到他妻子會問起那些人,給鐵摩勒準備了一套說話,鐵摩勒東拉西扯,還勉強可以應付。遇到他不大清楚的,便避重就輕,揀自己知道的多說一些,含混過去。

聶夫人不過是為了禮貌關係,出來見他,並非有心盤問,談了一會,要問的也都問了,當下便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難得有鄉親來到,你在這裡住下,不必客氣,要當作在自己家中一般才好。房間我已給你準備好了。」

那管家正要帶鐵摩勒進房安歇,忽地又有一個女孩子走來,叫道:「隱娘姐姐,今天還練劍嗎?」

聶隱娘道:「紅線,你來得正好,這位王叔叔是新來的客人,他的武功高明得很,咱們的劍法是關在屋子裡練的,沒給外人看過,也不知是行還是不行。不如請王叔叔今天給咱們評一評吧!」

聶夫人道:「隱娘,你又來纏王叔叔了。你們自己練去吧。」聶隱娘道:「反正王叔叔現在已沒事了。他茶也喝過了,你說他是咱們的自己人,爹不在家,我請他指點,有何不可?」

名叫紅線那女孩子長得非常秀麗,年紀比聶隱娘小,看來至多十歲,鐵摩勒望了她兩眼,只覺她的相貌很像一個人,不覺心中一動。

鐵摩勒道:「指點二字,我當不起。讓我開開眼界,倒是真的。這位小姑娘是——」聶隱娘道:「她是我的薛家妹妹。紅線妹妹,你也來見過王叔叔。」聶夫人補充道:「她就是隔鄰薛將軍的掌珠。她們一對表姐妹倒是好伴兒,天天在一起玩的。薛將軍想必你已是見過的了?」鐵摩勒道:「薛將軍很重鄉情,我這次到長安來,就是多蒙他的照顧。」

薛紅線過來請了個安,說道:「我的劍法還是初練的,等會你看了可別要見笑。」她的態度比聶隱娘要文靜得多,更惹人愛。鐵摩勒頗感詫異,心裡想道:「難道我所料想的錯了?她當真是薛嵩的女兒?奇怪!薛嵩怎會生出這樣的好女兒?」

鐵摩勒已然答應了去看她們練刻,聶夫人也就不再攔阻了。當下,聶隱娘便帶鐵摩勒進人後花園,她家的練武場,就在花園之內的。兩旁有兵器架,十八般兵器,—一齊全。

可是這兩個女孩子並不拿起真刀真劍,而是各自在兵器架上揀出了一柄木劍來,想來這兩柄木劍就是專為給她們練劍用的。場邊有一桶石灰,聶隱娘將木劍在石灰中一插,反身躍出,叫道:「來吧!」

薛紅線學了她的樣子,木劍蘸了石灰之後,說道:「今天我不必你先讓我三招了。」木劍揚空一閃,腳踏中宮,進了一招,鐵摩勒一看,不覺大吃一驚。他起初只道是小孩子的玩藝,哪知薛紅線使出來的竟是上乘劍法,看她中宮進劍,使的明是「白貫貫日」的招數,招數未曾使老,倏的劍鋒一顛腴滑過一邊,左刺肩腫,右削腰脅,變化的迅速輕靈,竟無殊武林高手。

聶隱娘的應招更怪,只見她橫劍當胸,站定不動,待得薛紅線的木劍已經刺到,她突然雙足交叉,往下一蹲,矮了半截,薛紅線的木劍幾乎貼著她的頭皮削過,卻沒有刺著她。薛紅線跟著一招「紅霞鋪地」,木劍抖起了一個圓圈,就在她的頭頂上罩下來。鐵庫勒正在心想:「要是當真對敵,這一招可不容易躲避。」心念未已,陡然間,只見聶隱娘單足支地,打了幾個盤旋,沉劍一引,便倏的上挑,薛紅線的木劍被她絞著,轉了幾轉,她那先手攻勢,已給解了。

兩柄木劍一合再分,薛紅線繞場遊走,鐵摩勒暗暗注意她的步法,竟是踏著九宮八卦方位,絲毫不亂。聶隱娘展開了攻勢,儼如蝴蝶穿花,一柄木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非但中規中矩,而且往往有出人意表的招數,連鐵摩勒這樣一位劍學行家,也料想不到的!直把鐵摩勒看得眼花繚亂!正是:

長江後浪推前浪,英雄巾幗勝鬚眉。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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