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谷刀客(武俠小說)

半島文學 發佈 2022-09-28T17:27:40.041473+00:00

低矮的草棚中,族人們圍在一起,氣氛肅穆。床上躺著垂危的少女,面容慘白,仿佛死去多時。族長雙手合十,似在祈願,無名指上的戒指光彩奪目。


楔子

  陰坡雲杉遮天蔽日,湖濱蘆葦迎風搖曳。寨子裡很靜。

  低矮的草棚中,族人們圍在一起,氣氛肅穆。

  床上躺著垂危的少女,面容慘白,仿佛死去多時。

  族長雙手合十,似在祈願,無名指上的戒指光彩奪目。少頃,他將戒指遞予身旁少年。少年俯下身,湊到少女耳邊低語,為她戴上那枚戒指。頓時,寶石折射出耀眼光華,通明萬丈。少女如同受到神靈的召喚,猛然睜開美麗的大眼,以她那蒼白柔荑,緊握少年雙手。

  族長收回戒指,爬滿皺紋的眼角綻開欣慰的笑。

  ……  很動人的傳說,流傳甚廣。而這個隱秘的西域納蘭安族,從此被外界知曉。不管是西域的土匪流寇,還是中原的劍客豪士,無不垂涎那枚「神戒」。

  不料未過幾月,有前往西域尋寶之士傳出消息:納蘭安族銷聲匿跡了!

  於是,人們猜測紛紜。有人說,那族長深諳樹大招風之理,領著族人選擇了遷徙,避免惹來禍端。另有人說,其實已有人奪得「神戒」,且將納蘭安一族全數屠殺,以防走漏風聲。

  一切,都只是猜測,沒有人仔細追究。

  當初耳聞「神戒」,人人垂涎,實屬常情。但真正願意不辭勞苦、千里跋涉去尋找「神戒」的,仍是少數。更多的人一如既往地過著不咸不淡的生活。

  光陰荏苒,轉眼十年。

  此時,外界似乎早已淡忘了「神戒」的傳說。

  神秘擄匪

  六月的天,暖燕翩翩,閒雲繾綣。別致的竹樓臨海屹立,宛若開屏孔雀,又似起舞少女。身後碧浪歡騰,恰如奏樂。

  好一個世外桃源,好一方人間淨土。

  十日前,江湖傳出盛事:紫月姑娘將首次敞開她的聖月樓,為賢者而舞。

  江湖無人不曉,這紫月姑娘乃盟主阮星月親封的天下第一舞姬。紫月好清靜,盟主便為她在南海闢地造樓,對她的疼愛可見一斑。於是各地群豪紛至沓來,有人圖美色,有人則圖討好武林盟主。

  此刻的聖月樓水泄不通,樓後泊了各式船隻。

  嘈雜聲中,依稀聽得一人問道:「據說進樓很難?」

  身旁那人回道:「不錯,你看來了這麼多人,樓里怎會容得下?將有一場奪鈴之爭,勝者方能進去觀舞。」

  又一人道:「盟主或許想通過這種方式遴選人才,所以我們定要盡力。」

  正說著,竹樓的大門突然敞開,數名彩衫少女飄然而出,婀娜不可方物,她們手托錦盒,在門前台階上排開儀仗。

  眾人當即屏息凝神,拉開架勢。

  「天女散花,起!」清脆的嗓音劃破沉寂,少女們素手齊揮,奮力拋出盒中之物。

  下面炸開了鍋,一場激烈的爭奪即將上演。

  卻見數道黑影鬼魅般遊走,眨眼工夫已躍上台階,雙掌平攤。

  當中的少女鳳眼微掃,數至二十,不禁詫異:「八位何必獨占聖鈴?」

  那八名黑衣男子默然不答。

  從衣著看,應是中原本土人氏,卻一律有著罕見的麥青膚色,頗為神秘。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清朗笑聲。眾人循聲而望,只見一名白衣男子緩步走出。此人身姿挺拔,年過而立,深邃的眼眸配上麥青膚色,穩重不失俊朗。他瀟灑地躍上台階,把玩著手中摺扇,笑對那當中少女:「據說得鈴者方可入內,是嗎?」

  「是。」

  「卻沒規定每人只許得一鈴,是嗎?」

  「……」少女啞口無言。

  白衣男子燦然一笑,欲轉身進樓。

  「豈有此理!」台下霍然躍起一名青衫少年,寶劍出鞘,長虹貫日,直擊黑衣男子。

  下一刻,眾人無不咋舌:那少年橫亘長劍,劍身上碼著一排精巧銅鈴,整整齊齊十一隻,正是黑衣人多占的數目。

  他的劍快到不可思議,幾乎無人看清他的出招,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在下莫隱風,誠邀更多朋友進樓同觀!」少年滿身風塵,說話卻神采飛揚,他取下一隻留與自己,隨後重演一場天女散花。

  白衣男子微皺眉頭,若有所思。

  門窗俱闔,樓內伸手不見五指,二十名得鈴者枯站良久,正有人生出倦意時,周遭突然有了亮光。這亮光發自壁上的萬千星火,火光透過繽紛的琉璃罩,交織成斑斕的華彩,置身其中,恍惚如夢。一道水晶珠簾從頂梁傾瀉而下,如瀑如練,將客座和舞台就此隔開。

  「請入座,茶水自便。」少女們略作交代,轉身進簾。

  少頃,絲竹交響,珠簾徐開,一座象牙高台清晰浮現,皓白如玉。彩衫少女們懷抱樂器,繞台而坐。高台中央,一個紫色身影翩然起舞,是那樣曼妙多姿,只可痴望,不可名狀。她仿佛化身為蝶,泛著流光溢彩,時而振翅高飛,時而駐足呷蜜,時而湍急如流水般地吶喊著心中的悲愴,時而寂靜如落葉般地訴說著古老的秘密,蠱惑而絕美,令觀者神魂俱銷。

  可惜,台下猝起一聲大喝,將這美好意境生生打破。

  「秦潛今日有幸一睹紫月姑娘風采,方知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虛傳。」那白衣男子呷一口茶,對他人的不滿視若無睹,「這奏樂平淡無奇,實在辱沒姑娘的不凡之舞。」

  「公子意下如何?」高台上的女子喘息未定,柔美的聲音略微發顫。

  「懇請姑娘賞臉,且聽秦潛為你奏樂一曲。」他並不真待紫月應允,自從懷中取出一隻瑪瑙洞簫,斜倚於唇,吹奏起來。那簫聲柔和清越,如清泉漱石,水滴綠苔,或春風徐來,山花遍開,又若秋水迴旋,森林天籟,眾人聽得如痴如醉。

  一曲終了,鴉雀無聲,除了秦潛等人,滿座紋絲不動。秦潛收起洞簫,負手踱至莫隱風案前,俯身道:「不該搶的,永遠別搶。如今眾人皆中奪魄之香,全身穴位盡封,三日不得動用內力,想必——你也過意不去吧?」莫隱風保持著品茶姿勢,僵如雕塑。秦潛轉向彩衫少女:「我暫帶走舞姬,讓你們的盟主按此地圖過來。」言罷一隻紙鶴出手,不偏不倚落在象牙高台上。

  不料此時,莫隱風閃電般掠上高台,抱下紫月破門而出。

  原來適才,他嗅出了那股若有若無的幽香!心頭大凜之時,忙運功護體,可惜仍慢了半拍,咽喉已被封住。

  行走江湖兩年來,他仗著一手精妙劍法,從未遭過暗算,此番自是恨恨不已,於是佯裝中計,只待知曉對方意圖後,伺機報復!

  樓外,綠柳搖曳,碧波蕩漾,人群早已散去,岸堤上只餘一艘精緻篷船。莫隱風未及多想,抱著少女躍了上去,撐篙疾劃。但見秦潛等人追了出來,卻兀自站在岸邊發愣,心中不禁得意。

  可惜,他想錯了。

  八襲黑影足尖疾點,踏浪追來。莫隱風心中大駭:這些人的輕功好生了得!當下鏘地拔出長劍,在周身畫出凌厲的氣圈,口中喝道:「手下敗將,也敢攔我去路麼?」

  黑衣人置若罔聞,神情專注,招招欲奪他懷中之人。莫隱風不禁惱怒,手腕一翻,長劍連刺。不料如此正給了對方空當。稍不留神,一隻手抓上了紫月的衣襟,莫隱風忙收劍下劈,劍光流瀉,青瑩若霜雪,險些砍下那隻手。

  然而,他的劍在盡頭生生頓住。

  紫月的衣襟內露出一隻鐵環,確切地說,那是綴在羊角中部的大鐵圈,大鐵圈上另串著五六個小鐵圈,莫隱風死盯著羊角上刻著的「琳「字,頓如失掉魂魄,動也不動。

  浪花迭起,水珠四濺,秦潛飄然而至,細劍刺出。

  莫隱風對身後寸寸逼近的寒意毫無知覺,秦潛這一劍下去,利索地洞穿了他的小腹,剎那間鮮血汩汩,劇痛難忍,不由踉蹌跌倒,少女被秦潛接入懷中。他卻緊咬牙關,兀自死盯著紫月的臉,嘴唇不住翕動,欲語不能。秦潛有些不解,下意識地低頭,只見懷中少女膚白勝雪,清麗絕倫,雲鬢上插一支水晶簪,氣質高華。他微微一怔,感受到她眼裡的怨意,當即挪開目光去。

  「倘若你不是這般愛管閒事,也許我會欣賞你。」秦潛冷聲道向莫隱風,再次舉劍。

  莫隱風這才如夢初醒,只可惜以他負傷之身對付這九人,絕無半分勝算。他還在竭力站起時,秦潛的劍已然朝他的脖頸劈下。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當」的一聲,一顆石子狠狠撞在那把劍上,使它偏離了原始的方向。

  「以多欺少,羞也不羞?」不遠處駛來一艘貨船,風帆鼓舞,旗幟飄飄,印著「龍」字的蒼勁篆體。一名妙齡少女立於船頭,綠衣鮮艷,神色凜然。

  秦潛暗自心驚:此番入中原,意外頗多!莫非皆是阮星月事先布置?

  但面上卻不改色,幽幽向那綠衣少女道:「我勸姑娘不要多管閒事。否則只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那少女斬釘截鐵道:「我凌靈最不怕管閒事,你們以多欺少,實在卑鄙!」說完,她的目光觸及紫月與莫隱風,當下會心一笑,續道,「看你們這架勢,多半是搶了人家女眷,還要殺人滅口!」

  秦潛沉聲道:「一派胡言。分明是此人膽大妄為,擄我夫人在先,我即便殺他,又有何不對?」

  凌靈一愣,頓時無言。她是恰巧看到這一幕,為青衫少年抱不平,欲拔刀相助,倒未想過究竟孰是孰非。此刻見那青衫少年始終不吭聲,看來多半是理虧了。

  這時,貨船艙內步出一人,鶴髮童顏,神采奕奕。數名年輕壯士緊隨其後,儼然一副領袖風範。

  那人看見秦潛,稍稍一震,但瞬間即恢復鎮靜,勸道:「閣下救妻心切,某家完全能夠體會。但江湖有句老話,得饒人處且饒人。閣下何必趕盡殺絕?」

  秦潛與那人四目相對之際,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奇怪至極:為何此人給我熟悉之感?尤其是那雙眼眸……仔細打量,卻又感覺陌生。他思忖片刻,為避免節外生枝,嘆道:「好,我暫且放過他。」當即抓起莫隱風,扔向對方的貨船,「告辭。」

  那人望著他們的船向東疾駛而去,眉頭漸漸蹙起。

  「以後,不要總是多管閒事!」他對凌靈輕聲斥責一句,進了船艙。

  凌靈對著那人背影吐了吐舌頭,扶起地上的莫隱風道:「我爹爹只是怕我出事,你別介意。」

  末將後裔

  夜,靜極。汪洋上,只聽見浪的喧囂。

  掌舵的兩名黑衣人以內力提速,其餘人等均在艙內休息。

  秦潛望著抱膝而坐的紫月,心中難以平靜。

  他給她服了半顆解藥,本以為她會破口大罵,抑或試圖反抗。不料她始終低著頭,一語不發。

  他不禁生出憐意,道:「我不會傷你——」

  只見紫月驀地合上眼。

  他不禁愣住,仿佛喝了極寒的水,凍的牙齒生疼,再難開口。

  此後半夜,眾人昏睡,相對無語。

  一隻海鷗掠過蒼穹,發出悽厲的叫聲,篷外掌舵者道:「主上,我們已到相模灣。」

  秦潛輕撣衣角,看向沉睡的少女:「紫月姑娘,準備下船。」

  紫月睜開眼,眉頭緊蹙,毫無動身之意。

  她始終在堅持著一種無聲的抗議,這讓秦潛十分無奈。

  「你且放心,我無意於傷你,只要阮星月把東西給我,我定然送你回去。」

  「可是你傷了他!」她終於開口,聲音不大,語氣卻狠。

  秦潛一愣,旋即明白她所指,問道:「你與那少年認識?」

  「不。」她口氣緩了些,眼神暗淡。

  那少年的身影始終在心裡揮之不去,她偎在他汗濕的臂彎里,仿佛回到十年前的夜晚,但少年堅實的胸膛,比母親的懷抱更有安全感,讓她沒有絲毫的惶恐。

  秦潛見她恍惚,索性抱她出去。

  島上陽光明媚,清澈的河水穿城而過,天然的卵石壘起了寬闊的河壩。一行人沿著石子路往南直走,穿過一片原生林木,來到了島上最南部的海角——石廊崎。

  綠樹蔥鬱,環抱著一座恢弘的建築,房頂琉璃瓦砌,四個頂點處彎起翹角。當中的樓閣共有五層,向兩側各伸展出一條長廊,分別銜接一座三層樓閣。整體外形似極了中土的寺廟。

  樓前空地上,百名武士排成整齊方陣,人手一刀,橫斬、斜劈或直刺,招招直線擊出,相較中原武學,少去甚多花巧,卻似乎不遜威力。他們身著白邊黑袍,衣袖極闊,腰帶寬大,背後繫著方形布包。

  隊列最前端站著一個女人,身上的碎花紅袍長及腳踝,腰帶更寬些。她看到秦潛,先是神情歡欣,卻見他懷抱少女,頓時俏臉一沉,眼含妒意。

  紫月柳眉輕輕一蹙,極不願受這不明不白的目光,冷聲道:「放下我。」

  她這麼一說,倒讓秦潛覺出幾分尷尬,連忙遵照了她的意思。

  紅衣女人目光如蛇,自紫月的身上蜿蜒而下。只見紫月面色憔悴,卻絲毫不減絕色,盤起的雲鬢與紫緞長裙相得益彰,極顯高貴氣質。她望著望著,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武士們躬身行禮,齊齊道了聲將軍。秦潛點點頭,對著武士們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隨後轉向紅衣女人道:「雅子,你帶他們繼續練,我安頓下她。」說罷走進了正中央的樓閣,兩名武士帶著紫月緊隨其後。

  雅子目送他們進去,驀地眼一紅,險些掉淚。

  大廳內窗明几淨,天花板、地板、桌案均為上等木製,牆壁上掛著幾幅精裱的水墨畫。秦潛將紫月帶到三樓的閒置臥房,指著靠牆的床具道:「你先休息吧,我住在隔壁,有什麼事叫我。」

  所謂「床」,就是兩寸厚的長方形草板,表面鋪著淡綠色涼蓆,席面光滑,清香撲鼻。紫月坐了下去,纖指拂過,「嗯」了一聲。

  秦潛懇切道:「另半顆解藥我會儘快給你。」

  紫月淡然道:「無妨。」

  這樣的口氣令秦潛莫名地心酸。他默然了一會,出去拉上了門。

  「看好她。」他輕聲囑咐門口的兩名武士,然後走進隔壁,褪了那身中原打扮,換上了屬於自己的行頭。

  他的黑袍與普通武士服大致無異,只是胸口處印有一道白紋:二つ引兩。

  這是足利家族的家紋(家紋在戰爭中是區別敵我的依據,戰後用於戰功的查驗),一個特殊家族的家紋。

  如果沒有應仁之亂的爆發,如果足利義昭沒有被織田信長驅逐,如今,秦潛,便是足利幕府的第十六代大將軍,統治日本的王者。

  他就是足利義昭之子足利義興,為復興幕府而生的唯一後人。

  當年,足利義昭無法接受幕府的滅亡,帶著寥寥無幾的忠心下屬,隱居到這伊豆小島,秘密創建了一個武士組織,名曰精英閣。不料此閣成立不久,他卻身患重疾,於十年前含恨而逝。

  從此,復興重任完全交給了年輕的足利義興。

  足利義興深知敵我力量懸殊,一度消極,徜徉煙花之地,沉醉不歸,結識了不少紈絝子弟。

  也因此,上天給了他轉機。

  他受邀參加一場酒會,從幾個中土商人的聊侃中聽聞一枚神戒。

  「各位所說當真?」他湊了過去。

  「絕對真實,那族長的飛日戒可以起死回生!話說族中一名少女已死去多時,就因族長給她戴上了飛日戒,她霎時間奇蹟般復活了!」

  「不僅死人可以活過來,而且活人可以變神仙,土匪可以成大王,無名小廝可以鬥武林盟主……」

  「只要戴上飛日戒,全身力量盡數釋放,所向披靡!」

  那些人講得繪聲繪色,活靈活現。

  他不禁疑道:「若這飛日戒真有這般神力,為何無人去奪?」

  那些人嘆了嘆氣,道:「西域地廣,納蘭安族又十分隱秘,找都難找!」

  他點點頭,心中已有了計較:雖然精英閣人數有限,難以抗衡織田信長的千軍萬馬,但有了此戒,豈不勝利有望?

  於是,他精神陡振,率領著三十名最出眾的武士遠赴西域,誓要奪得飛日戒。

  那夜的山寨,月黑風高。全族的老弱婦孺被綁出屋子時,甚至睡眼惺忪。他笑吟吟地看著那倔強的老頭,猛地一變臉色,武士的長刀即刻刺穿了一排族人的胸膛。他笑看那老頭,猛地再一變臉,頓時慘叫破天……  最終他贏了。

  倔強的族長雖然無謂自己的生死,卻無法罔顧族人的生死!

  他捧著那隻檀木盒子踱向寨外,身後血流成河,叫聲悽厲。他緊皺著眉,心頭逐漸裂開一條縫,直要將他整個人吞噬進去。

  意外,便在此時襲來。

  三把梅花針悄然擲出,雖力道欠猛,卻分別準確地插在他的肩井穴、腰柱穴和肺俞穴,又在每處穴位分刺五點,狀如梅花五瓣,令他霎時間動彈不得。他未得喘息之機,數名蒙面人猛虎般撲來,將他四肢死死縛住,領頭者利落地奪過檀木盒子,手一揮,全部撤退。

  待他的武士匆匆趕來,那些人早已遁入夜色,無影無蹤。他握著從對方腰間扯下的五塊紅木令牌,眼眸紅得可怖。

  幾經打聽得知,那些人是中原第一大莊的人,莊主還是中原武林的盟主,若硬闖,只會讓精英閣損兵折將。於是這些年來,足利義興將主要精力投入壯大精英閣,同時等待著一個恰當的奪戒時機。

  而這個舞姬的出現,一下子讓他抓住了阮星月的軟肋。

  當日聖月樓開放,竟引得各路豪士紛至沓來。這麼大的面子,豈是一個舞姬受得起的?很顯然,眾人為取悅盟主而來。阮星月對她的珍愛,早在冊封大典上便人盡皆知。以她為砝碼,神戒指日可得。

  足利義興思忖著,眼裡浮出幾絲笑意。畢竟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十年。

  可惜他無法提早知道,這世上珍愛她的,不止夜月教王一人。否則,他的人生必將是另一副局面。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足利義興走下樓時,雅子跪在案前怔怔出神。

  他坐過去,呷了口茶水,道:「三日後,阮星月應該就到了。他會按地圖上的方向到達雪谷,你明天就布置人手過去。」

  雅子點點頭,憂道:「你確定他會為了這少女交出神戒嗎?」

  卻見義興眼神篤定,她稍稍寬下心來,一陣默然,怯聲道:「義興,你喜歡她嗎?」

  義興甚覺意外,笑道:「你不覺得這問題很荒誕嗎?她只是我的人質。」

  雅子展開笑顏,上前倚入他懷中,柔聲道:「你去支那(室町時代日本人對中國的一種侮辱性稱呼)的這幾天,我很想你。」

  他由她抱著,抬手撫摸她的髮髻。

  這時,木梯上突然一陣咚咚的聲響,武士匆匆跑來:「舞姬好像出事了。」

  義興與雅子齊齊一震。

  房內,紫月躺在席上,面容蒼白,囈語不止。義興探手試她額頭,倏地皺起眉,將半顆藥丸送入她口中,抱起她往外走。

  雅子急道:「你去哪?」

  「修善寺。」他風一般下了樓。雅子咬了咬唇,埋頭緊追。

  修善寺位於伊豆島中部,寺內有溫泉湧出,順著桂川伸展開來。據說於公元807年,高僧弘法大師在此地因感動於孝子不辭勞苦地照顧病弱母親,就以枯杖在桂川上擊出泉眼,流出來的溫泉水治好了孝子母親。

  此泉眼即是今日修善寺的獨鈷湯溫泉池。

  這「湯」從湖中央的一塊巨石中湧出,水量很大,足利義興試了試水溫,將懷中女子平放在池岸上,回頭喚雅子。

  雅子面色陰沉道:「我會照顧她,你先回去忙吧。精英閣——」

  義興舉了下手掌,目光自紫月身上緩緩挪開,道:「我等你帶她回來。」

  雅子望著他舉步維艱的背影,胸中大痛。


晴天霹靂

  伊豆群島的夜,明月皎潔,蒼穹萬里湛藍,沒有一絲游雲。遠山蒼松綿亘,翠柏蜿蜒,近處櫻花爛漫,泉水瑩潔。螢火蟲輕盈飛舞,天地之間一片靜謐。

  「你好了嗎?」雅子瞧見了水中女子的甦醒。

  紫月點點頭,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紫衣上,蹙眉道:「我的薩巴依呢?」

  雅子擱下她的衣服,從懷中取出一隻鐵環狀的物件:「是這個嗎?」

  紫月嘴角輕揚,倏地起了身,水聲嘩啦。這舉動讓雅子委實吃了一驚,但她卻無法挪開自己的目光。月光下,少女的胴體曲線玲瓏,凝脂般的肌膚潔白無瑕,恍惚間,她仿佛看到一朵出水芙蓉,從湖中央盈盈漂來。

  她當著她的面從容穿好衣裳。雅子的雙眼瞬也不瞬地望著她,心中一陣犯酸,咽了口氣道:「你知道嗎?我曾經是伊豆最出名的舞女。」

  紫月沒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你的身體完全好了是嗎?我想請你舞一曲!」她從身旁的櫻樹上折了片綠葉,「給你伴奏。」

  紫月將薩巴依收入懷中,輕道:「我不想跳。」

  一把亮閃閃的彎刀冷冷攔在她身前,日本女人的聲音斬釘截鐵:「除非你躲得過我的刀!」

  「我不想跳,便沒人能逼我。」話音未落,袖下倏地放出兩道紫色錦緞,顫如風絮,游龍般纏上那把彎刀,利落地往回收。

  雅子彎刀連切,蒼勁的銀光透過漫天碎布直逼對方。紫月凌空躍起,身形如燕,錦緞疾速傾瀉,緊緊縛住了雅子的手腕。

  只是,剛復原的身體畢竟氣力不足,長緞出現瞬間的鬆弛。雅子趁機脫身,彎刀砍向紫月胸襟,不料卻將她懷中之物勾了出去,不偏不倚撞在湖中央的巨石上,發出「砰」的一聲,碎入湖中。

  紫月倏地臉色煞白。那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母親和她都曾在它的伴奏下跳過無數次的舞,於她,這不僅是一個樂器,更是彌足珍貴的回憶。她垂下錦緞,神情落寞之極。

  然而,雅子的刀尖已觸及她胸口,雖有迴轉之勢,卻也不免將她肌膚劃傷。

  正在此時,彎刀突然被震飛,那股力道甚猛,令雅子虎口一陣發麻。

  義興站在兩丈開外,背著手,神情冷峻:「你在幹什麼?」

  雅子第一次遭他如此斥責,只覺委屈無比,一咬唇,縱身跳入湖中:「我給她撈上來就是!」

  紫月香肩微顫,冷聲道:「碎了,撈來何用!」當即上前幾步,兩道錦緞以蛟龍之勢撲向湖中女人。雅子手中無刀,武功大打折扣,正欲躲閃,卻忽地生出一個念頭:我若敗給她,義興,你救是不救。於是灑脫相迎,任由錦緞將她緊緊纏起,朝湖中巨石上狠狠撞去。

  義興一驚,疾速掠至湖中央,將雅子抄抱開去。他來不及思考,也忘記了紫月的內力還未復原。這一扯之下,紫月難以自控地被錦緞帶了出去,自己直撞巨石!

  千鈞一髮之際,義興縱身下水,背部緊貼在巨石上。只一眨眼間,她撞上了他的胸膛。

  巨大的衝擊力讓他一陣暈眩,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略濺了幾滴在紫月的額頭,她怔怔望著眼前的日本男子,心頭隱隱發熱。

  「回去。」義興將她攔腰抱起。

  雅子站在水裡,淚盈於睫:再沒有請她跳舞的必要,自己輸得徹徹底底。

  翌日黃昏時分,天邊晚霞如火,透過窗,染紅了整個房間,紫月抱膝而坐,身旁整齊地擺著三隻托盤。左邊兩隻盤子裡的飯菜早已冷卻,最右邊的盤子裡是雅子剛送來不久的晚餐,仍舊冒著絲絲熱氣。

  義興從外面回來,瞧見此景,輕聲嘆道:「不吃飯,你會垮掉的。」

  紫月低著頭,聲音哽咽:「垮掉罷了。」

  他一愣,傾身上前,指尖觸碰到滾滾而下的淚,頓時一陣揪心的疼。

  「帶你去個地方。」他不由分說地抱起她。

  石廊崎的最前端,有座百米峭壁,名曰海蝕崖。崖頂建有一座涼亭,昔日,足利義昭時常與愛子在此飲酒暢談。如今,這裡只有義興一人的身影了。

  他樂意來此。當伊豆群島的風景盡收於眼底時,那種洶湧而來的陶醉之感,總為他拂去一切煩惱。

  這次,他帶來了另一個人。

  崖頂,晚風清冽,吹得兩人衣袂糾纏不清。

  「你可不可以別再抱我?」紫月迎風而立,「中國有句俗話,男女授受不親。」

  義興低頭劇烈咳嗽起來,耳根爬上一團紅暈。

  他剛將她放下,她便來了這麼一句,並且還是以詢問的語氣。

  「支那的規矩我不懂。」他不抬頭,語氣卻強作傲慢。見她不再言語,突然將一個物件塞入她手中。那是兩根並連的一尺長檀木棒,中部綴有兩隻相疊的大鐵環,每隻大環上另套著八隻小鐵環。他隔著衣袖抓起她的手有節奏地晃動起來,頓時,棒環發出格外清脆的聲響。

  「我一時找不到羊角,先用木棒代替。」義興漫不經心地說著,暗自捕捉少女眼中的情緒,「應該還不錯吧?」

  紫月呆呆看著鐵環與棒相撞處的鐵皮,她知道,就是這些小鐵皮,讓棒環迸發出了更悅耳動聽的聲音。這棒環模仿薩巴依而制,卻精緻勝過薩巴依,每一處細節都體現著這日本男子的智慧與汗水。她聽著這歡快的節奏,深受感染。

  「不要停!」紫月轉開身去,迎風起舞。暮色下,佳人如仙,裙裾飛揚。義興一陣目眩,興致高昂地取出懷中洞簫,左手持簫,右手搖環,曲樂別樣優美。他望著她舒展的模樣,驀地記起那日在聖月樓,她在高台上這般翩然而舞,他在台下卻忍心生生喝斷。現今想來,不禁慚愧。

  這晚的海蝕崖格外美麗,耀眼的晚霞,落入寧靜的海洋,和著粼粼波光,抖出一串串詩意的浪漫。身穿黑色武士服的男子與身穿紫綢長裙的少女一個奏樂一個歡舞,酣暢淋漓直至月暗星疏。

  涼亭內兩人相對而坐,亭外櫻花香得濃烈。紫月望著那一樹粉紅,不禁心生讚嘆,神情陶醉:「這花叫什麼名字?我從未見過。」

  義興笑道:「科櫻,在伊豆是很普遍的花。不過,它有一個奇特的花語——命運的法則就是循環不已。」

  「命運的法則就是循環不已?」她托腮凝望花樹,「果然是奇特的花語。」

  義興飲了兩杯酒,忽地靈光一現,笑道:「給你現釀一口好酒。」說罷重拍樹幹,頓時震落滿樹櫻花。他騰空躍起,沿樹幹橫身而上,長刀疾甩,漫天花瓣仿佛受了不可掙脫的引力,牢牢凝聚在刀身外,宛若一團粉色雲朵飛速旋轉,最後筆直貫入紫月面前的酒杯,芳香四溢。

  紫月望著髮絲飛舞的男子,燦爛一笑。

  義興驀地陷入恍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笑,她微笑的樣子竟是如此迷人,像春日的陽光般溫暖,又像怒放的櫻花般奪目。

  「給你現做一道好菜!」

  義興還未回過神,紫月已掠下懸崖,單腳撐在中部峭壁上,另一隻腿屈膝,面朝大海,袖中垂直放下兩條長緞,破入水面後迅速聚攏,一拉而上。

  只見她捧著一兜濕漉漉的東西進來,麻利地清光酒壺,用兜里的海水和鮮蝦將之填滿,續以內力在壺表面加溫片刻,掀開蓋子。

  「群蝦戲水,嘗嘗。」

  義興甚是意外,吃了一隻,海水的咸與殘留的酒香混在一起,使得原就鮮美的海蝦分外入味。他詫異道:「你竟會做菜?」

  紫月也吃了一隻,淡然道:「在星月山莊做了八年的侍女,如何能不會做菜?」

  義興愣住:「……你不是天下第一的舞姬麼?」

  「七歲時又不是。」紫月嚼著蝦肉,眼神逐漸變的空渺,「那時我和母親流落在中原街頭,被星月叔叔帶回山莊做廚侍。母親是很傳統的納蘭安族婦女,擅長舞蹈,平日空閒時便耐心教我。十五歲的一個秋日清晨,我在花園中偷偷跳舞,恰被星月叔叔看見,驚嘆不已,那以後才封我為『天下第一舞姬』,並賜我聖月樓,教我武功。」

  納蘭安族?這幾個字怎麼如此耳熟?義興猛地不安起來,試探著問道:「你們怎麼會流落街頭?」

  許是因為之前那支舞跳得酣暢,她今日難得的健談:「十年前,爹爹被賊人刺死了,族人也似乎全部遭難,母親攜我逃亡,受盡艱辛。」

  說者語氣平淡,畢竟事隔十年,再痛的傷口也早已癒合。然聽者卻仿佛被重物砸在胸口,半天透不過氣。

  「夜已深,該回了。」義興說完兀自掠下崖去。

  紫月愣愣望著他的背影,舌尖的蝦肉莫名地有一絲苦味。

  雪谷轉機

  伊豆四季溫暖如春,卻有一處幽邃的山谷,永遠白雪皚皚,終年不化,亦因此得名「雪谷」。谷內森林茂密,銀裝素裹,極是壯觀。

  阮星月朝山谷內每邁近一步,寒意就更甚一分,不得不運功護住心房。好在此次他抱了必勝之心,且知對方占有地域優勢,所以帶來的二十名弟子皆非等閒之輩,完全耐得住這嚴寒。

  只是,怕要多耗去不少內力。

  他一邊皺著眉向前走,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周圍動靜。

  不多時,山谷上空突然盤旋起一陣長笑:「你終於來了!」

  阮星月仰起頭,雪白的髮絲在風中飛揚:「我要見小月。」

  那聲音很是蒼老,卻充滿震懾力。

  十道黑影從天刷刷而降,落在對面的雪坡上。義興站在前端,冷聲問道:「想見人?東西帶了沒有?」

  阮星月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凜然道:「問得正好!我此番前來,不僅為救小月,也要求個清白。請問閣下最後一句話是何意?我星月山莊何曾與你搶奪飛日戒?」

  義興的嘴角浮出冷笑,朝身後的武士使了個眼色。

  「你果然抵賴。那麼,看看這些是什麼吧。」

  阮星月定睛一看,武士扔來的是五塊紅木令牌,中央雕著一彎月牙,赫然正是星月山莊的標誌!

  「哈哈哈——」阮星月忽地放聲長笑,「真是好笑至極,好笑至極!」

  這個反應讓義興有些費解,但他面不改色,等著看對方使何花招。

  阮星月斂起笑容,肅然道:「試問,有誰會在奪戒時,蠢到隨身攜帶這樣的物件?至少我星月山莊不會!更何況,這個令牌,根本就是假的!」

  義興仿佛醍醐灌頂,陡然發覺長久以來,自己竟忽視了一個極其淺顯的道理!即如阮星月所說,誰會蠢到攜帶這樣一個能揭示自己身份的物件!

  「閣下自行比較吧!」阮星月扔過六塊令牌。

  他伸手接住,端詳片刻,駭然發現差別就在於那彎月牙。搶匪留下的五塊令牌上,月牙光滑極了,而阮星月的令牌乍一看,月牙很是粗糙,滿眼劃痕,他仔細辨認,卻發現那些劃痕竟是無數顆星!

  「星月山莊……」他呢喃自語。

  雪谷茫茫,寒風呼嘯,他的眼睛隱隱刺痛。

  阮星月厲聲道:「如今,即使閣下不予追究,老朽也定要揪出那群膽大包天之徒!」

  義興回過神,忽道:「貴莊的令牌不會輕易給外人吧?如何搶匪可以仿造得惟妙惟肖?」

  阮星月道:「令牌自然是從不給外人,不過——」他頓了頓,道,「若委託鏢局押鏢,會暫借出令牌,以方便通行。」

  義興眼前一亮,道:「貴莊通常委託哪家鏢局?」

  阮星月回道:「這沒有定數,且老朽很少親自過問此事。但閣下放心,回中原後我莊必要徹查此事。」

  義興默了會兒,指向谷深處:「一直往裡面走,會見到紫月。」

  阮星月正欲追問,對方已化作來時的十道黑影,鬼魅般消失。

  「好生了得的輕功!」阮星月忍不住驚嘆一句。

  「盟主,我們接下來怎麼辦?」身後一名弟子問道。

  他望向谷深處,決然道:「往裡面走!」

  為了小月,他可以赴湯蹈火。因為,他早將小月視若己出。

  越往谷深處,視野越是開闊,沿途出現歡快的小溪,兩邊開滿繽紛野花,空氣也逐漸濕潤起來。阮星月領著弟子溯源而上,突然豁然開朗!

  眼前一片蔚藍,潮水悠然拍打著礁石,海風恣肆,紫衣鼓舞。

  「小月!」阮星月驚喜上前。

  紫月站在船頭,轉過身來,驀地一愣:「星月叔叔……」

  「小月,不用怕了。」阮星月扶著她的雙肩,語氣充滿疼愛,「我們這就回去!」

  她不禁眼神迷茫:這就回去了?

  此番被秦潛擄來,雖不知所為何事,但她以為必有一場對峙,不料竟是這樣的過程與結局。第一日,他帶她泡溫泉治病;第二日,送她「薩巴依」,為她伴奏;第三日,帶她到海灣,讓她耐心等待,結果,等來星月叔叔。

  她的心頭莫名一陣悵惘,恍恍惚惚間,跟眾人進了船艙,朝中原的方向駛去。

  雪谷外,岩石間,一雙深邃的眼眸遠遠眺望。

  是昨晚她說出的族名,讓他知道,他們之間存在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就像那三個他永遠不會忘記的字----納蘭安。他徹夜未眠,下定了決心:無論阮星月是否交戒,他都要放她走,永生不見。

  天各一方,埋沒真相,求得一個溫和的結局,哪怕放棄神戒!

  他低下頭,不敢再去望那艘船,生怕再多望一秒就會改變初衷。思緒,雜亂極了,腦海里滿是初見之日的情景:那日的舞,那日的她,甚至那日的突變,那日的海……  對了!他心中一震,驀地想起當日遇見的那艘貨船,那船上摞滿了木箱,旗幟飄飄,不正似極了鏢隊麼?

  星月山莊的令牌,外人難以獲取,替其押鏢的鏢局卻可以!

  他終於明白與那人對視時的奇怪感覺從何而來。

  十年前的那夜,在納蘭安族山寨子裡,他無法看清蒙面者的容貌,卻對領頭者的眼眸留有印象。

  念及此處,他的胸膛重又燃起熊熊火焰。

  同一屋檐

  中原。

  黃昏時分,街頭路人漸稀,各大酒樓客棧紛紛點起燈籠,映照著紅火的生意,一家名為「天然居」的老字號酒樓尤為熱鬧,此時賓客滿座,菜香撲鼻,酒香四溢。

  少年已經走了許久,滿身疲憊,飢腸轆轆,此刻正好經過,便踏了進去,找了個靠牆的座,要了壺燒酒和一隻雞腿。

  突然,酒樓門口出現一名綠衣少女,雙手叉腰嚷道:「莫隱風!你快死出來!」

  天然居的老掌柜笑容滿面地迎上去,恭敬道:「凌大小姐,快快請進來坐!老生這就給您上最好的女兒紅!」

  那凌大小姐卻絲毫不領情,推開掌柜大聲喝道:「莫隱風!你在的話就快快現身。否則我把這裡拆了!」說罷當真順手操起一張長凳往地上砸。

  「凌靈!」牆角的少年霍然起身,兩眼狠瞪綠衣少女。少女頓時收住長凳,得意一笑:「好小子!可叫我好找!」說著便歡騰地奔到他身邊。

  那少年脫下斗笠,面目清雅,神情俊逸,正是莫隱風。

  就聽凌靈埋怨道:「你為何一定要走!早知如此,當初我才不救你!」

  莫隱風肅然道:「我沒騙你,我當真有要事在身,不能留在你家鏢局——」

  「忘恩負義的傢伙!你究竟有什麼事?你說啊!」凌靈大聲問道,同時掐他手臂,一舉惹來周圍無數目光。

  莫隱風輕輕「哎喲」一聲,低聲道:「姑奶奶,我怕了你了,出去再說!」隨即將她向外推去,舉動頗是親昵。

  他們不知道,這一切,被樓上的人盡收眼底。那人怔了半天,合上窗。

  房內屏風雅致,繡著盤根錯節的古樹。燭火昏黃,映照著那張絕世容顏。流光溢彩的裙擺鋪在地上,宛若怒放的紫薇花,而她靜呆在花中央,似一隻折翅的蝶。

  那日救她的青衫少年生死未卜,令她始終牽腸掛肚。於是在返回中原的第二日,她便瞞著阮星月,離開了聖月樓,一路打聽他的下落。

  黃昏時分,她隨意挑了一家客棧住下,不料推窗之間,一眼注意到坐在牆角的少年,青衫奪目,如山中初發之樹,俊逸而挺拔,正是他。

  他沒死,很好的結果,但她笑不出來。

  因為他的桌旁,還坐著一位俏麗明艷的姑娘。她撒嬌般地掐他,他求饒般地推她,多麼親密的兩個人,令她莫名悵惘。

  遐思中,忽聽隔壁響起一個聲音。

  「果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紫月一驚:秦潛!

  她沒有聽錯。

  隔壁屋內,三十名日本武士整裝待發。足利義興的眼眸宛如結了冰的湖水,雅子站在他身旁,身著紅色披風,英姿颯颯,迥然異於伊豆的小女人模樣。

  幾個時辰前,船剛靠岸,他們挑了這家客棧住宿,卻不料冤家路窄,在此看到了莫凌二人。他們的談話,讓他再次確定凌家便是所要找的鏢局。

  「雅子,你辦好事情後迅速過來。」義興拿起刀,領著一眾武士出了去。

  奇針出體

  眷戀人世的夕陽在下山之前留了一抹紅色給溪水,微風吹過,漣漪不斷,辨不清是夕陽的笑容,還是溪水的歡送。清澈的水面上,覆蓋著叢叢密密的碩大蓮葉,在綠葉簇擁之下,無數隻粉蓮迎著晚風悄然綻放。莫隱風彎腰掬了一捧水,魚蝦四處游開。

  「哎,忘恩負義的小人,連魚蝦見了都躲。」凌靈倚在他身後的岩石上壞笑道。

  他潑出手中的水,扭頭瞪著她:「要不是你連連喊累,我早走遠了,怎可能還在這給你捧水喝!」

  凌靈旋即收起笑容,氣道:「走走走,你就這麼急著走嗎?也不想想你重傷昏迷的時候,是誰給你餵飯,誰給你喝水,誰給你擦藥!居然就留了這麼一封信,不辭而別——」她說著說著,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莫隱風愣了會兒,道:「我昏迷的時候,還能知道是誰給我餵飯,給我喝水,給我擦藥?」

  凌靈瞧他那副惘然的模樣,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莫隱風坐到她身旁,認真道:「凌靈,我真的有私人要事。」

  凌靈柔聲道:「究竟什麼事?你不肯與我爹說,難道也不肯與我說嗎?」

  他望著她真誠的眼眸,黯然道:「好吧!這得從我的身世說起。」

  「身世?」

  「我本名卓瑪,是西域納蘭安族族長唯一的兒子,生活原本平淡而快樂。不料九歲那年,我族竟遭受了滅頂之災,父親也慘死在賊人刀下,母親帶著年僅七歲的妹妹逃往中原,而我幸運地被遊歷至此的世外高人莫天寒救走,收我做義子,替我改名莫隱風。我們相依為命,直到兩年前義父去世。」

  「那麼,你要報仇嗎?」凌靈鼻尖犯酸,心疼不已。

  「不,我至今不知仇人身份,他們痛下殺手的原因我也不清楚,義父似乎知道,卻從不向我提及,直到臨終時,仍教導我,冤冤相報何時了,只有灑脫放下過去,才能走得更遠,否則一生都可能困在死胡同里。」

  凌靈點點頭,道:「你義父所言極是!」

  莫隱風續道:「那以後我踏入了中原,一直在打聽母親和妹妹的下落。直到那日在聖月樓,我歪打正著,救了那舞姬,發現她懷中竟有一隻薩巴依,上面刻著我母親箬貝琳的「琳」字。我那時才知道,眼前少女竟是我的妹妹依娜。可是,我中了毒,發不出聲。」他說著說著,神情痛苦起來。

  「啊,原來是這樣!」凌靈恨恨道,「那狗賊還說什麼是你擄了他夫人,真不要臉!我們把整個中原翻過來,不信找不到他們!」

  莫隱風心頭一熱,情不自禁攬她入懷。

  凌靈輕叫一聲,俏臉剎那間酡紅如醉,深深埋進他的肩窩。

  夜色靜謐,皎月當空,晚風推動溪水,睡蓮恬靜依舊。兩人緊緊擁抱著,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不過如此。她感覺很疼,卻疼得心甘情願,仿佛冰雕的堡壘融化成淙淙流水,淌遍全身,讓她一陣陣發酥。

  莫隱風卻愈來愈不適,左胸疼得厲害,他稍稍鬆開凌靈,痛感竟明顯減弱,他試著再鬆開些,痛感又明顯弱下去。他詫異地扶起她,打量了一番,最終目光聚集於她的項鍊。那鏈子上嵌滿了粒狀之物,色黑質硬,非水晶珍珠之類。

  「這是何物而制?」莫隱風奇道。

  凌靈拎起鏈子道:「是磁石,治病用的。以前練武時不小心傷了頸椎,落下頑疾,郎中給了一塊磁石,說要用這個長久治療。我爹靈機一動,將它碾成十八粒,嵌在我的項鍊上。」

  莫隱風疼惜道:「現在頸椎好些沒?」

  凌靈嗔道:「好很多啦。」

  他點點頭,捂住左胸疑道:「我聽說過磁石,是種吸鐵力很強的東西。可為何我離你越近,這裡越疼?」

  她滿眼困惑:「有這事?難道你是鐵做的啊?」

  莫隱風眼睛一亮,當下握拳運功,將氣力匯聚到痛處,大喝道:「拍我左背!」

  「好!」凌靈利索出掌,但只用三成氣力。

  不料這一掌卻讓莫隱風痛感倍增,仿佛被銳物狠刺了一下胸口,直要捅破皮肉。他汗如雨下地喝道:「用力再拍!」

  凌靈愣了一會兒,閉眼再次出掌。

  卻聽莫隱風又道:「再拍!」

  她急道:「我怕傷了你!」

  「用力拍!沒事!」他大汗淋漓地喊道。

  「啪」的一聲,一枚細針飛出莫隱風的前胸。

  兩人面面相覷,驚訝不已。凌靈撿起那細針,駭然道:「誰使的暗器?什麼時候下的手?你一點沒有察覺?」

  莫隱風拿過那枚針,恍然道:「原來是它在作祟。」

  「什麼?」

  「我的左胸時常隱隱作痛,有許多年了,只不過沒有靠近你時這般強烈。今天,終於揪出『元兇』了!」他上前幾步,借著月光仔細端詳,「這針拽出了我許多肉啊。」

  身後卻遲遲沒有響應。

  他扭過頭,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凌靈不見了!

  灰飛煙滅

  氣勢雄偉的宅院,門楣上掛一金匾,篆刻著四個草書大字:龍行鏢局。

  空曠的院內燈火闌珊,十幾名守衛懨懨欲睡,渾然不知此刻危機四伏。

  屋頂,義興廣袖輕揮,二十八名武士當即從四面八方躍下屋頂,手起刀落,將這些不中用的守衛頃刻剿盡。

  義興卻心頭一凜:空氣中恁地多了一股濃烈怪味!可惜為時已晚,武士們在眨眼之間全部倒下!

  他迅速運功封住氣息,躍至院中,這才看清地面上竟撒了一層黑色粉末,夜色下極難發覺。

  「哈哈哈——」廳內突然傳出一陣渾厚有力的大笑,百餘人快步跑出,分兩路排開,浩浩蕩蕩。當中老者坐於一張精緻的紫檀扇面椅上,鶴髮童顏,神采奕奕,正是當日海上遇見的那人,凌靈的父親凌雪峰。

  「某家候閣下多時了啊!」他撫須輕嘆。

  自那日海上偶遇,他便預料到這一天臨近了,儘管從姓莫的小子口中問不出所以然,他仍是提前作好了準備,隨時應敵。

  義興冷眼相對,以內息發聲道:「你用毒。」

  凌雪峰又是一陣長笑,道:「誤會誤會,某家得知故人來訪,特在寒舍撒上黑玫粉,原只想淨化空氣,卻忘記閣下或許並不知曉,此粉沾血則迅速散發毒氣,哎,真是慚愧慚愧!」頓了頓,又道,「不過幸好毒氣只產於瞬間,此刻血已凝固,閣下大可放心呼吸了!」似乎為表誠意,他兩臂在胸前輕描淡寫地畫了一圈,地上余粉頓時如受颶風,盡數刮入牆角花池。

  義興恢復了呼吸,冷聲道:「我只問一句,飛日戒是否在你手中?」

  凌雪峰沉聲道:「念在你命已將盡,我便讓你死個明白。不錯,十年前,正是我等假扮星月山莊弟子,奪你飛日戒!」

  義興臉色陡轉凌厲:「卑鄙!」

  老者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卑鄙?你為奪神戒,將納蘭安族趕盡殺絕,論卑鄙,某家實在不比閣下!」

  義興冷笑道:「十年前以暗算取勝,如今還想以此取勝嗎?你錯了!」旋即緩緩拔刀。

  一旁人等見此情景立馬蜂擁而上,義興原地不動,出招簡捷而狠辣,長刀或橫斬、或直刺、或斜劈,每一刀皆是直線攻擊,沒有任何花巧卻威力無窮,招招必殺。這些弟子學藝不精,武功低微,加之此刻,義興的刀根本不留絲毫餘地,他們更是不堪一擊,成片倒下。

  凌雪峰卻不為所動,坦然觀戰。

  周遭血氣沖天,義興大汗淋漓地劈下最後一刀,終於,偌大的院內只剩下兩個人。

  「殺完啦?」他的聲音嘶啞,裂帛般難聽。

  義興拄刀輕喘,眼中透出強勁的戾氣。

  「車輪戰果然是個好辦法。如今,你還能接我幾招?」

  「打了便知。」他輕聲道完,陡然碎步上前,速度快如颶風,長刀在剎那之間橫斬老者頸部。老者不動聲色地坐於椅上,掌部用力一按,那扶手竟立時凹下,彈出一把匕首,對準義興的心臟刺去,竟是一種玉石俱焚的打法!義興當即刀鋒疾轉,側身躍開。老者袖下甩出鐵鞭,狀如竹根節,殺氣濃烈,不容對方占得半點先機。義興身形如魅,雪亮的刀光白龍般躥向老者的胸口。老者手中鐵鞭勁氣翻卷,將他的刀裹在其間。義興長嘯一聲,刀身破出包圍,原方向徑直刺下!老者心頭一驚,急忙收鞭護體,卻是為時已晚,此刻刀鋒離他心臟只有一寸之距。

  不料義興卻突然垂下刀,單膝跪地,嘴角流出一行細細鮮血。

  他再次中了十年前的那三把梅花針!針身準確插在他的肩井穴、腰柱穴和肺俞穴,又在每處穴位分刺五點,狀如梅花五瓣。

  「這一招,叫作『梅花三弄』。我苦練多年,卻始終因真氣有限,無法達至最高境界。否則,此刻你早已斃命。」凌雪峰幽幽道,分不清是得意還是遺憾。

  「不過,再補一招也無妨。」他臉色一變,當下鐵鞭化劍,直刺義興心臟!

  「住手!」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宅院上空驀地響起一聲嬌喝,四個身影從圍牆外躍進來,當中少女被兩名武士押在刀下,明艷動人,正是凌靈。雅子站在一旁,厲聲喝道:「放下兵器!」

  凌雪峰大驚失色。他怎麼也沒料到,愛女竟會被對方劫持去!

  「你們想怎樣?」他頹然道。

  義興拄刀站起,一字字道:「只要交出飛日戒,我發誓決不傷你父女二人。」

  凌雪峰望著被架在刀下的女兒,無奈道:「我拿給你。」言罷轉身進屋。

  義興恐其使詐,視線緊盯他背影。雅子輕輕撫摸著他背上的傷痕,心痛不已,忙不迭從腰中取出一瓶膏藥來,幫他塗抹。

  不多時,凌雪峰捧著一隻檀木盒子步出:「戒指這就奉上,只要放過小女。」

  話音方落,一縷幽香無聲無息闖入他的鼻孔,他一驚,卻已感覺雙腿酸軟,直要站立不住。

  「你……」凌雪峰扶住椅背,怒目指向雅子。

  雅子站在義興身邊,渾若無事地繼續幫他擦藥。

  「你放心,奪魄香不會奪命。只要拿到戒指,我決不食言。」義興闊袖一揮,將那盒收入手中,只見優質的檀木上雕刻著蛟龍飛天的圖案,果然是十年前的那隻盒子。

  這瞬間,突然無限感慨涌至心頭:當年犯下滔天罪孽才得來的東西,自己連盒子都未來得及打開,便被他人奪了去。這一找,便是十年。

  盒裡面墊著柔軟的白綢,上面安然躺著一枚別致的金指環,別致在於它的頂部並非嵌著常見的寶石珍珠等,而是一枚指甲大的金屬小球,且球身兩側各有一細孔。他迫不及待地將戒指戴上食指,卻毫無動靜,陸續換戴其餘手指,均不見反應,他重又翻看盒內,這才發現白綢下刻著一些奇異字符。

  難道飛日戒的神力需要激活?那麼這些字符……就是法門麼?如何破解呢?他暗自思忖著,腦海里驀地浮現出一個熟悉的紫色倩影。納蘭安語!這些字符定然是納蘭安語!

  念及此處,他的眼神倏地暗淡下去。

  他不可能請紫月來辨認,儘管這世上,她極可能是唯一認識這些字符的人。但他不能那樣做,那樣太過殘忍。何況,他怎能去冒險?一旦她知道,那個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兇就是足利義興,她會怎樣對他呢?他又將如何面對?

  一切,他不敢想。

  凌雪峰察覺到義興臉上的陰晴不定,恐其對凌靈不利,謊道:「某家誠意交還寶物,只要閣下放了小女,某家即刻道破字符含義。」

  足利義興抬起頭,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不要和我講條件,知道就快說。」

  凌雪峰頓了頓,沉聲道:「我只能先告訴你,這些字符是納蘭安語。當年你屠殺那一族時,自以為天衣無縫,但事實上自有漏網之魚。」

  漏網之魚?難道他指紫月?他不露聲色,厲聲道:「如果你說出字符含義,我立刻放人。否則,休怪我傷人!」

  凌雪峰一時無語,暗自焦灼地思量對策。其實他何從得知這些字符含義,否則仗著飛日戒神力,今日的他又何必受制於人!

  「不說是嗎?」義興順手操起雅子手中的膏藥瓶,利落地砸向凌靈頸下的刀柄,凌雪峰大驚失色,卻是如何也趕不及攔下那把刀了。眼見刀鋒割喉,空中卻疾速飛來一顆石子,體積微小,力道卻強勁。那武士還沒回過神,彎刀嗆啷落地。

  月光下,一襲青衫獵獵飛舞,長劍閃閃發光。

  「卓瑪!」凌靈見莫隱風在這危急時刻及時出現,不禁喜極而泣。

  莫隱風卻死盯著義興,眼眸紅得可怖:「原來是你,滅我全族的原來就是你。」

  義興稍一愣,疑道:「你是納蘭安族人?」

  「不錯!」莫隱風恨恨道,「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怎麼樣了?」

  義興知其指的是紫月,心中不由生出苦澀:原來她日夜掛懷的人,竟是她的親生兄長。倘若她知道了,不知會如何。

  「她回聖月樓了。」義興悵惘道。

  他說的是實話,但莫隱風哪裡能信,當下大喝一聲,真氣灌注劍尖,幻出點點寒星,猛然刺向義興。

  義興站在原地,毫無閃避之意。

  倘若當真一對一動起手來,此刻重傷的義興,絕對敵不過莫隱風。他的劍術造詣甚高,那日在海上,若不是因為紫月分心,義興自知難以取勝。

  不過此刻,義興確實不用動手。

  「放下劍,否則我殺了她!」雅子在背後脆生生喊道。

  莫隱風如夢初醒,這才想起凌靈還在對方手中,轉頭驚道:「不要傷她!」

  卻聽凌靈喊道:「投降了我們還是會死,你只管報仇,不要管我!」

  莫隱風鼻子一酸,目光觸及地面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鄭重道:「不,我不能看著你死!」言罷竟灑脫棄劍,對義興道,「我可以不報仇,也可以千刀萬剮任你處置,只求你放過她。」

  凌靈聽聞這番話,頓時淚如雨下,那淚中又似開出一朵笑顏來。

  雅子冷哼一聲,素手輕揮,莫隱風立時在奪魄香的幽香中倒下去。

  義興卻陷入恍惚,他們令他想起一個人,曾幾何時,他也有這樣的情懷,想好好照顧一個人,疼惜她,保護她,甚至為她而死。可惜宿命弄人,到最後他才發現,天各一方,永生不見,已經是他們之間最溫和的結局。

  他默然了許久,幽幽道:「好,我只殺你。」言罷提刀。

  這時,鏢局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眾人回頭望去,只見一名清麗絕世的紫衣女子直立於門外,妙目通紅,淚痕滿面。腳下,有一堆木棒鐵環般的碎物。

  義興呼吸一窒,持刀的手瞬間垂下。

  直到此刻他才瞭然,許多事是早已註定的。烏雲過後必降暴雨,他與她之間,既然有那般慘烈的最開端,結局註定無法溫和。

  紫月緩慢踏進,朝義興與莫隱風一步步走來。莫隱風驚喜難抑,連連叫道:「依娜!依娜!」

  她望了他一眼,聲音淡如雲煙:「不用叫了,我知道你是哥哥卓瑪。」

  莫隱風被她的冷淡幾乎凍住,怔在那兒不知所措。

  事實上,她的內心遠不如外表平淡,當凌靈大聲喚「卓瑪」的那刻,她內心痛極!

  命運給她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讓她那些暗生的情愫,隱隱的失意,統統變得莫名其妙,可笑無比!

  「你都知道了。」義興努力沉住聲音,一股無法抑制的悽愴卻從心底襲來,塞滿整個胸腔:她果真對這少年動了情,所以得知他是自己的親生兄長,才會這般介意!

  「是。我住在天然居的八號房,聽到隔壁響起你的聲音。那日在崖頂,我忘了與你道謝,次日又走得甚是突然,我想,還是應當與你說聲謝謝的,便握著你給我做的薩巴依跟來,在門外默默聽了一會兒,全知道了。」紫月聲音顫抖,吃力說完時,淚已千行。

  義興心頭大熱,嘴唇翕動,卻隻字難發。

  紫月哽咽道:「那戒指真的如此重要嗎?」

  義興仰望夜空,眼神縹緲:「十年前,我聽說了一個故事。傳說,在西域有一個隱秘的納蘭安族,族長有一枚充滿神力的戒指,可以讓死去多時的少女復活。」

  莫隱風一愣,直覺得這故事好生熟悉。

  「原因就在於,這戒指可以釋放出人體所有隱藏的力量。所以,它不僅能夠起死回生,也能讓任何武學平凡之人一飛沖天,擁有強大的威力。」義興低下頭,「而我精英閣人數有限,若硬拼織田信長的千軍萬馬,必定全軍覆沒。要復興足利幕府,唯一的希望便是奪得飛日戒,增強武士威力,以一敵十,甚至以一敵百!」

  紫月深吸一口氣道:「即使你要奪戒,也無須滅我全族。你可知道,殺了那麼多人,是要以死贖罪的。」

  義興驀地笑出聲來,持續不止。

  那笑聲涼薄無比,迴蕩在清冽的夜風中,凍得在場每一個人都生出寒意。

  紫月從衣袖中緩緩抽出數截錦緞,倏地雙管齊下,海浪般洶湧撲向義興。

  「誰都不許插手,否則我足利義興必定斷其手臂!」他大喝一聲,同時疾趨疾退,彎刀大開大闔,巧妙鑽入錦緞縫隙,輕柔遊走其中,渾然不似對敵應有姿態,而仿佛一葉徜徉於海洋的扁舟。紫月一怔,猛然高高躍起,身形倒掛於夜空,紫色長緞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纏住義興的刀柄。義興仰頭而望,又望見那一雙清澈的眼眸,那在風中飛舞不息的紫衣,還有那裙擺上若隱若現的流光溢彩。

  那日在聖月樓,她略帶顫音地輕聲問他:「公子意下如何?」

  他瀟灑起身,風采翩翩:「懇請姑娘賞臉,且聽秦潛為你奏樂一曲。」

  那個在海蝕崖頂的黃昏,她輕聲詢問他:「你可不可以別再抱我?」

  他滿面通紅卻強作傲慢:「支那的規矩我不懂。」

  那晚星疏雲淡,月光矇矓,他與她對坐涼亭,心血來潮道:「給你現釀一口好酒。」隨即震落櫻花漫天。

  她不甘示弱:「給你現做一道好菜!」隨即捧來一兜海蝦。

  ……  短暫的過往紛亂掠過腦海,錐心刺骨的痛密密麻麻堆積於胸,他失神躍起,以刀柄為軸,將她的紫緞徐徐捲起,宛如在記錄那些消逝的時光。

  紫月的錦緞曾有那麼一瞬間鬆弛,卻只是一瞬,夜風拂過臉頰,她的紫緞脫離他的牽引後重又繃緊抽開,繞周身劃出幾波浪花,洶湧層疊,像在舞一場訣別,星空是她的舞台。

  義興胸中大痛:「好吧,殺了我吧,總好過你恨我。」當下彎刀脫手,生生讓錦緞纏了去,紫月順勢攏回,在胸前緩了一瞬,猛地彈出纏刀長緞,刀鋒直刺他的胸口。

  他不避不閃,漆黑的眼眸深深注視著她的臉。

  波濤洶湧中,她看見他若隱若現的眼眸,那樣的哀怨,那樣的絕望,她指尖一顫,在刀尖抵至他的胸口之時突然竭力收回錦緞。

  他來不及驚訝,卻見她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紫月!」

  「依娜!」

  兩個男人同時失聲呼喚。莫隱風癱軟在地,無力行走,只能一寸寸挪向她身邊。

  義興失魂落魄地搶上去抱住她,在她的背部染得滿手是血。

  那把彎刀深深插入她的身體,又狠狠拔出。

  他歇斯底里地吼向雅子:「你幹什麼!」

  雅子雙眸紅腫,神情卻出奇鎮靜:「義興,你瘋了,你以為你可以就這麼死掉嗎?」說罷拿過武士的刀,決絕地砍向左肩,一隻玉臂慘然落地。她緊咬牙關,竟一聲不哼。

  「我不用你說……」她吃力說道,劇痛已然令她直不起腰。那兩個武士慌忙上前扶住她,為她包紮。

  他只覺萬箭穿心,悽然道:「你知不知道,她不想殺我的。」

  紫月從嘴角擠出一絲淺笑,氣若遊絲:「科櫻……的花語……命運的法則……就是循環不已……我……懂了……」

  義興的心被撕成千絲萬縷,她竟然還記得這句話。是,他也是時至今日才明白科櫻花語的真諦。

  命運的法則就是循環不已。

  十年前他害她家破人亡,如今,輪到她讓他痛不欲生。

  彼此傷害,循環不已。

  紫月望著義興,眼神逐漸渙散下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她掙扎了一番,摘下髮鬢上的水晶簪,望向莫隱風,艱難道:「娘親說……如果有一天……見到卓瑪……便將此簪交予……」

  莫隱風淚眼模糊地接過,只見那簪身中若隱若現一枚細針,他驀地想起之前逼出體內的那一枚,竟同這枚一模一樣!

  義興的淚宛如潮水,在眼眶中恣肆起伏。他將她的頭枕於雙腿,連割手腕數刀,鮮血頓時汩汩流出。

  「來。」他輕輕捏開她的唇,將手腕放了上去。她看見他逐漸蒼白的臉,眼裡浮出一片驚慌,卻無力掙脫。

  「紫月,假如十年前我能夠知道我將遇見你,或許一切都不同了。」他雙掌緊貼於她的後背,心中反覆迴蕩著這句話,酸楚至極。

  雅子發現他是要將真氣灌輸給紫月,驚吼一聲道:「不要!」想衝上去拉開他,卻被莫隱風一把抱住腿。

  「不要,否則他有可能走火入魔。」

  雅子頓住腳步,剎那間淚如雨下。

  這世上,她始終是最愛他的人。無論他是否為了別的女子斥責她,無論他是否用自己的胸膛去接別的女子,她對他的愛從不曾改變。

  是在十年前的那場酒會上,她應邀領舞,卻不慎被長裙絆倒,全場哄然大笑,只有他從案前走過來,一聲不吭地將她扶起。她滿面紅霞,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料從此情根深種。她拋棄了伊豆舞后的身份,苦修武術,直到可以為他執掌精英閣,永遠留在他身邊。十年來,她悉心照料他的飲食起居,縱然沒有夫妻之名,她亦已滿足,全力協助他的復興大業。

  萬分沒料到,他竟會為了一個橫空闖入的女子,將十年的努力棄之不顧,甚至要丟棄性命!

  莫隱風望著面如紙色的義興,對他那刻骨恨意也悄悄地一點點褪去,反而暗生惻隱。

  義興緊閉雙目,大汗淋漓。院子裡沉寂如夜,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日本男子將虛脫而死。

  或許,他只是在奉行紫月的那句「以死贖罪」。

  尾聲

  三個月後。

  玉門關外,斜陽如血,黃沙飛揚,遼闊天地間,一對妙齡男女駕著駿馬,直奔西方。那少年青衫獵獵,俊朗挺拔,笑容十分陽光:「靈兒,到了西域後先帶你去吃維吾爾族的哈密瓜。」

  少女展顏一笑,無名指上華光耀眼:「不只是哈密瓜,我什麼都要吃!」

  這熟悉的音容笑貌,自是莫隱風與凌靈二人。而凌靈指上那閃亮之物,正是開蓋後的飛日戒。開蓋法寶,就是那兩枚細針。

  那日,當細針雙雙插入戒指上的孔眼,瞬間,一顆五彩寶石折射出了耀眼光芒。

  盒底字跡:給心愛之人戴上,愛的力量無限大。

  莫隱風恍然大悟,不禁感慨萬千。

  所有人都誤會了那個故事。

  當年,吉方嬸嬸家的雪蕾姐姐患了怪病,生命垂危。他的未婚夫塞罕在床邊傷心欲絕。族長父親趕過去,十分不忍,便拿出祖父留下的寶石戒指,讓塞罕為雪蕾戴上,以此慰藉兩人不得正果的愛情。卻不料,當塞罕給雪蕾戴上戒指,在她耳邊悲傷低語時,奇蹟發生了。

  雪蕾甦醒了過來。

  頃刻間,全族上下為之雀躍,嘖嘖稱讚愛的神奇與偉大。

  那時,九歲的卓瑪也偷偷擠在雪蕾家的草棚里。

  凌靈聽他講完,一陣悵惘,嘆道:「我爹一心想將『梅花三弄』練至最高境界,竟也聽信了這飛日戒的傳言!」

  莫隱風轉過頭,抑制住心中苦澀,突然將飛日戒戴上凌靈的無名指,鄭重道:「靈兒,跟我去西域吧!」

  凌靈甚是感動,點點頭,欣然隨他上了路,於是便有了如今這一幕。

  「什麼都要吃?真是貪吃鬼!」莫隱風伸手欲捏凌靈的臉蛋,她卻一側身,叫道:「看,大雁!」

  莫隱風仰起頭,寥落天幕中,一群北雁時而排成一字,時而排成人字,寂寞地往南飛行。他不禁悵惘:此刻,依娜正在聖月樓里寂寞地跳舞吧。

  「其實我很希望她跟我們一起回西域。」莫隱風低聲呢喃道,「不知她如今是否寂寞。」

  凌靈柔聲安慰:「不會,你忘記依娜告別前說的那句話了麼?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那個人留給她的回憶,足夠她重溫一輩子。她想著他時,就不會寂寞。如果她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會打擾到她,讓她不能安心想那個人,那樣才會真的寂寞。」

  莫隱風點點頭,忽地扭頭嬉笑道:「我們為什麼會打擾到她啊?」

  凌靈知他別有所指,俏臉一紅,啐道:「像你這樣整天嘰嘰喳喳胡思亂想,不煩到人家才怪呢!」說罷向前騎了開去。

  莫隱風急道:「不是吧?你本意不是這樣的吧?怎麼信口開河啊你?」說話間揚鞭緊追。

  遠方駝鈴悠悠,古道依稀。那神秘遙遠的西域,在歸者的心中,仿佛近如咫尺。

  回看江湖詭譎處,駐華天地同壽時。但願人世美好的一切,盡如這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萬年不變。

  作者:上官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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