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團圓

木蘭有良朝 發佈 2022-09-29T08:25:46.917621+00:00

​​在現實中,沒有時間遂道可以讓我們一路穿行回到過去,與曾經的青春記憶劈面相逢。那麼,有沒有一種方式,讓我們回到並親歷過往呢?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傳體小說應當是一種藝術地再現舊日時光的極好方式。

​在現實中,沒有時間遂道可以讓我們一路穿行回到過去,與曾經的青春記憶劈面相逢。那麼,有沒有一種方式,讓我們回到並親歷過往呢?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傳體小說應當是一種藝術地再現舊日時光的極好方式。

張愛玲去世十四年後,她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終於在2009年面世,並在讀者中引起了極大震撼。可以說,這部遺作的面世,成為2009年出版界最有爭議的出版事件之一。圍繞著該書的出版是否有違張愛玲本意、甚至有違道德的爭議甚囂塵上。



撇開出版此部小說是否有違張愛玲遺囑不談,單就小說內容而言,對讀者都就有石破天驚之感。家族隱私、墮胎乃至床笫風雲,無不令讀者震驚到難以置信。

有別於張愛玲以往的小說,身體是這部小說第一個關鍵詞。《小團圓》中個性敏感、心理自卑、情感焦慮、處世痴鈍但渴望純摯的盛九莉,活脫脫是張愛玲的化身。在港大讀書,九莉的身邊雖然有很多同學、嬤嬤、先生,但沒一個人可以當成真正的朋友。而沒落大家族中的曖昧情事與不倫之戀、母親的絕情與父親自私墮落,遇到的男人從身體到內心增加給她痛楚,這些浸遍九莉的一生。通過對自我女性身體從蒙昧到驚懼的認知,女主人公九莉完成了對人生、對愛情的認知。這部小說選取的只是女作家人生中的一些片斷,但這些毫不粉飾的片斷,消解了一切神秘因素,使張愛玲借九莉這一形象,親歷過去,最終完成了完整的自我書寫,填寫了許多讀者和研究者視野中的空白,成就了終極意義上的「身體寫作」,並使得在此之前的一些七零後女作家們的所謂「身體寫作」頓顯蒼白無力。

張愛玲的小說一直較少指涉男女歡愛場景,她更多的關注人的心理。只在晚期的《色·戒》和《同學少年都不賤》中稍露端倪——她從不肯直白淺露地讓性描寫流於俗套。《小團圓》卻真實地再現了九莉/張愛玲的成長,成為女人的過程。身體與靈魂有時關聯,有時又割裂,隱喻的寫法也符合九莉的作家身份。但這種終極身體寫作無疑具有撕裂感,九莉一生中的三個男人邵之雍、燕山和汝狄在對待她「身體」的態度上大同小異。邵之雍對她的身體是「占有」,燕山是在得知她的身體被邵之雍摧殘造成宮頸折斷後是「嫌惡」,到了汝狄,便是「忽視」,他會在九莉艱難打掉四個月男胎之時,「晚飯他到對過烤鴨店買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在之雍「黃泥罈子」的撞擊下,九莉其實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女孩」,她毫不知曉,自己作為女性的身體和情感正在受到男性中心和權威的摧殘。直至最後,身體被摧殘造成病疾,親情被掠奪導致形單影隻。



張愛玲說把這部小說寫成了一個愛情故事,但這「愛情」卻讓讀者有一種撕裂感,感受不到它的溫度。對照閱讀張愛玲一生經歷,這種撕裂感讓人不得不正視現實,寒涼之氣由腳下始,直至全身。

夢境是《小團圓》的另一個關鍵詞。小說的近結尾處,加進了一個看似不大相干的夢境。「有一次夢見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徑》的背景,身入其中,還是她小時候看的」,「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這個有著童話般優美的畫面的夢相對於現實中的身體來說有著溫暖感。這個夢境為什麼使她「快樂很久」?邵之雍/胡蘭成作為「無賴人」,在她晚年的回憶中本來是不堪的,與第二任丈夫的孩子本來是她在美國時自願放棄的,她也從沒在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生活過。是夢境將從前優美化了,或者說溫軟的夢境讓她疏離了不堪的冷硬的現實。這時的之雍還沒有變心,「孩子」當然是他們倆人的孩子,「小木屋」象徵了她所期望的平靜安寧的婚姻生活,小木屋當中,理應只有他們二人,那些之雍不同時期的女人當然都被抽象掉了。夢中的身體也成為美好的一部分,剔除了單純的欲望,她強調「執子之手」的手臂,都拉成一條直線,可見他多麼渴望,多麼有誠意,也暗中實現了她多麼願意他與自己的一切相一致。歡樂中的孩子不是那個門頭上木雕鳥一般的駭人的男胎,而是健全的、幸福的樣子,這和她以往小說中的孩童形象有多麼大的不同。原來她不是沒有母愛,不是不渴望做母親,這個夢境,真實地再現了她的內心渴望,所以她才會「快樂」。原來,自傳體的書寫和夢境都能讓我們重歷過去。我們可以那麼年輕,可能擁有愛情,可能擁有幸福。因此,這個烏托邦的夢境在《小團圓》中別具意義。

作為反襯,小說首尾呼應的,是九莉做的大考即將來臨的噩夢,這反映了從前生活造成的壓力,也說明九莉直至晚年,還不曾「長大」,或者說她在「逆向成長」。從童年始,她就生活在不斷的被傷害中,被父親、母親傷害,她於是以愛上比自己大許多的男人,這男人也在給她帶來傷害。她的無處不在的自卑感,讓她只有以書寫和夢境這樣的方式來實施自我療救。愛給她帶來傷害,寫作最後面臨絕地,夢也不是自己說了算。所以,美夢與噩夢交錯之時,偶爾做了達成願望的夢,就快樂好久,也永遠記憶猶新。小說幾經改寫,那些女作家生活中所不為我們所知的部分,漸如潮汐退去後的礁石,呈現出它本來的面目。可以說,在不斷的自我書寫中,張愛玲最終實現了自我傾訴與自我療救的願望。

寫作此部小說時,張愛玲五十五歲,正在台灣迎來自己新的盛名。與此同時,瓊瑤正以高產的純情小說賺取女人們的眼淚。作為同時期的女作家,一個是將女性的人生真實地血淋淋地剖開,拋卻一切粉飾的華美外衣,所謂的愛情故事預備讓人尤其是女性正視自身的生存本相。一個是用浪漫花香和海誓山盟精心裝飾著一個又一個虛構的愛情故事,讓這些故事成為一種精神海洛因,引誘一批又一批痴情的女孩慢慢吸食無可自拔。


有人說,何苦讓一部自傳體小說揭去面紗自毀形象?她本來孤高傲世,避俗獨隱,至少還有神秘的吸引力。這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多數人讀張愛玲是為了她「熱」,為了「媚雅」。事實上,有時一個作家,並不是面對所有讀者在寫。傾訴/書寫的方式和閱讀的難度限制、選擇或者說在培訓著讀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所以,能真正讀懂《小團圓》的人,實在也不多。


圖四來自慢書房讀書群之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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