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白露來到南郭寺

讀書與人生 發佈 2022-09-30T14:27:09.306491+00:00

白露潤了天水的慧音山,潤了慧音山的南郭寺。再一轉眼,遠遠望去,天地間,南郭寺已然是晶瑩、溫潤、靈異地滋潤著人世的甘露了。


一轉眼,白露來了。白露潤了天水的慧音山,潤了慧音山的南郭寺。又一轉眼,南郭寺凝掛白露越千年。再一轉眼,遠遠望去,天地間,南郭寺已然是晶瑩、溫潤、靈異地滋潤著人世的甘露了。

那年秋天,上海來天水參加「李杜詩歌節」的文友,雲集南郭寺「二妙軒」碑前。有一位痴望紫丁香樹下露水未晞的串串紅果,問我是什麼,我說是天水相思豆。她驚訝地用手機拍照。其實,那是秦嶺山系的地蓬。我脫口說出「天水相思豆」時,是受了杜甫在759年秋來秦州時提供的「紅果」指引。「天際秋雲薄,從西萬里風。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農。塞柳行疏翠,山梨結小紅。胡笳樓上發,一雁入高空。」杜甫《雨晴》裡浸霜的紅艷山梨映像,以及他白露經霜的情思,不知不覺,穿越時空,瀰漫到天水大地,又隨著雁的振翼,融入更多的人事、更遼闊的天地。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公元七五九年七月初九,司功參軍杜甫離開華州,艱難來到秦州。那時,沒人叫他為詩人,更不用稱他為詩聖。他在秦州,為了生活,除走親訪友、行吟山水外,還想置地築屋,但「囊中只留一錢看」。他在秦州的屋檐下或得一束薤白,或肆一壺老酒。秦州於杜甫,與滿目瘡痍的關輔之地並沒多少差異。杜甫與秦州,如故友,如新知,如身體的一部分。秦州還是杜甫面前的一座山。馮至說:「秦州就用這座山來迎接杜甫,杜甫也以這座山起始他另一個段落的別開生面的新詩。」

杜甫登上慧音山,來到了南郭寺。

零露結為霜,凌晨積素光。入夏後,一場雨,又一場雨安寧了藉河之畔的慧音山。逶迤山巒,萬物濕漉,阡陌交錯。玉米地、苜蓿地裡間有山梨。山杏兒的葉子漸黃,野草正盛。一切是自然的味道,勞作的味道。南郭寺的鐘鼓,穿牆破瓦而升。南郭寺下叫秦州的城邑,干戈暫息,東樓森然。萬戶千門,晴簾靜院。茶坊酒肆,客棧旗晃。柳陌街衢,帳篷馬廄。深深小巷裡,沙柳的細葉搖曳,柿子在墨綠的葉中漸漸變黃。菊花旁的井台上,一把銅瓶,隱去新舊主人的溫度。淺淺的駝鈴傳至巷口,巷口通往又一市井,通向郊外。天空、大地,古秦州生民在世,低頭趕路,抬頭看天,生活是唯一的目的。生活目的在時序交替中到達或者重啟。白露來了。

白露最先落在南郭寺的柏樹上,再落入南郭寺的泉眼裡。柏樹寬闊,著霜有知,知道自己日後濃郁的柏香里,會有露的清香。泉眼汩汩,著霜即知,知道自己體內又有了日月精華。南郭寺里的竹子和茅草,石徑和花叢,禪院與經卷,影壁與山崖,在露水中微微發光。

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

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

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鍾邊。

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

——杜甫《秦州雜詩·十二》

南郭寺里,杜甫摸摸橫臥南北的老柏樹,頭南面北,仰天得「老樹空庭得」之句。然後,他的這個姿勢定格下來,與朝南的古柏融為一體。他成了樹,樹成了他。而落了露水的北流泉,有了杜甫的倒影。

老樹與空庭相得,清渠自一邑傳流,秋花易賞,臥鍾易響。杜甫眼裡,一切各得其所,各適其宜。可他除了操心飯碗,還牽掛著人事、世事。

從東山升起的橙紅月亮,高掛中空,素月流天。戍鼓。風鈴。雁聲。河流。土味,草味,饃香。妻兒,兄弟,親朋,好友。鞏縣,長安,華州,秦州,家國。氣霽地表,雲斂天末,月光清瑩,露水泛白。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月亮的清輝若徐徐而至的白露,披在杜甫身上,凝在杜甫腳下。地下的路泥濘,孑孓而行的杜甫,抬頭望的是月亮。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杜甫《月夜憶舍弟》

有親人,有異鄉,有世事,便會有「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喊出的,是絕唱。

白露為霜。清晨露水結成霜。白露,像新的時序里的一個胚胎,晶瑩而混沌,微小而生長。時間是它的卵巢,它把暴躁、激越收斂成一滴晶瑩,散落大地。因有樹木,有屋舍,有百納衣,有牛羊身影,南郭寺的白露多了層次。

白露未晞。清清露水未乾爽。白露瀰漫,草木吸收,道路吸收,大地吸收。那時,杜甫在秦州流連一月多了,他還將繼續尋覓在秦州大地上。他是夜晚裡一隻帶露飛翔的「螢火蟲」!

白露未已。清清露水還在降。南郭寺里有人間的煙火。人們踏露,出行,禾犁,吆喝,流汗,叫罵,嬉鬧,惆悵。復又踏露,出行……起居飲食,日出日落,陰陽割昏曉。

白露來到人間,像中庸來到了人間。老樹空庭得的「春秋古柏」,已經長了二千五百多年。杜甫來時,老樹是那個樣子,現在大體上還是那樣子。只是,人們又在它的周圍植了諸多良木。有五百年的柏樹,有二百年的小葉朴,有二百年的衛茅,有二百年的龍槐,有百年以上的紅豆杉,有探春梅,有墨竹、綿竹,斑竹……一九〇二年,杜少陵祠在吉日中落成時,陽光普照著大地。「空庭叩古柏,滄海桑田今幾度?」一百年後,通往南郭寺的道路上,高大的柏樹,幼小的柏樹,若旗幟指引。

生活成為藝術,藝術亦是生活。當年,杜甫盤纏在南郭寺的幽靜里,他四十八歲的帶著大唐皺紋的額頭,填滿了季節時序與歷史天空的露珠。「山中故人讀書處,白露濕衣不可去。」現在,先前時序里的白露凝固了,也立體化了。明成化十九年,秦州知州傅鼐主持在石碑上鐫刻杜甫秦州詩五十首,碑如凝固了杜甫精神和鐫刻者心境的露珠,如今屹立在北流泉一側。坐東面西,堅毅、智慧的杜甫(坐像),看著對面凝固了的露珠一樣五百年前自己的詩碑,看著南邊由清順治年間宋琬籌集二王之字,鐫刻自己詩作的「二妙軒」碑,雖然衣褶上浸著二〇二二年的露水風塵,但他心若甘露,默然無語。他是人間的詩聖,他是世間的詩史。

溶入露水的北流泉,水質甘洌清純,旱盈潦縮,四時不竭,舊傳祈雨極為靈驗,有「南山靈湫」之稱。二〇二二年,北方多地大旱、天異熱,北流泉水氣盈蓋,泉上的亭瓦濕潤,滴水漫延。天留得清泉鑒了古今,南郭寺實屬林泉樂境,無怪乎演覺法師感嘆「甘泉溢馨」。

白露來到南郭寺。

我坐在鍾靈毓秀的南郭寺大景區的兩棵參天國槐下,想邀杜甫再來。他從長安坐飛機半個時點,或乘高鐵,一個多時辰後和我坐坐,和大家坐坐,敘敘當年,說說今天。當年他見到的唐槐不足百歲。現在,兄弟槐又長了一千二百多年。一千二百多年時間露水浸潤,讓國之槐葳蕤挺拔。藍天白雲,槐蔭蔽野。陽光里,我看到鄧寶珊將軍紀念館下,綿延數十里的天水城,像瑩潤的串串珍珠,閃著時間的光芒。

作者:卜進善(甘肅天水)

來源:天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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