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讀者們早已看穿村上春樹的「套路」卻仍然愛他?

界面新聞 發佈 2022-10-06T00:15:49.404968+00:00

蔡恆平將其總結如下:選擇大事件作為背景,愛與死,性,酒,音樂與文學,特殊變故或靈異事件,以及有文學氣質的日常生活。

記者 | 尹清露

編輯 | 黃月

借用古龍著名的小說《七種武器》的書名,作家蔡恆平試圖拆解村上春樹的「七種武器」。這裡的武器不再是長生劍和碧玉刀,而是「套路」,也就是村上慣用的寫作手法。蔡恆平將其總結如下:選擇大事件作為背景,愛與死,性,酒,音樂與文學,特殊變故或靈異事件,以及有文學氣質的日常生活。

實際上,武器是什麼並非最重要的,畢竟以「性」、 「音樂」或「靈異事件」為主題的村上研究者也大有人在,這也註定了這本評論集難以提出更多新的見解。不過,七種武器的說法確實抓住了村上文學中被蔡恆平稱為「意識形態弱、消費性強」的特點:既然是消費品,也就可以大量複製、流通。即便如此,村上也沒有淪為二流作家,因為他總能在雷同的情節中間寫出真正具有文學價值的文字,這也是為什麼讀者們早已看穿了村上的套路卻仍然愛他。

在「後歷史」時代,如何創造文學價值?

雙胞胎姐妹莫名其妙地來到公寓、熟識的女性突然自殺……在蔡恆平看來,用「特殊變故或靈異事件」作為小說發展的動力,是富足、安全的「後歷史」時代作家的無奈。陀思妥耶夫斯基經歷過的流放、壓迫和刑場,村上一概無緣參與,只得另闢蹊徑來實現「文學所必需的張力和陌生化」 。在《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一書中,村上本人也曾感嘆道:「就算想反叛,必須反叛的東西也所剩無幾了。」

心理學家河合隼雄也認為,在村上的年輕時代,人們很容易就能找到反抗的對象,現在,體制本身變得不再單純,反體制的結果只是一團空虛。他覺得年輕人可以參考村上做的事情,不是跟誰對著幹,而是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靠自己開拓出一條路,「那就是得花大力氣去構築自己的文學風格,從這裡,才有可能孕育出新生事物。」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發生了二戰以來最為重大的學生運動,這一事件也被村上寫進了處女作《且聽風吟》。運動潰敗後,曾經全情投入其中的村上明白了它的無意義,這種無意義的感覺變成了主角「我」把凡事都換算成數值的怪癖:

「那些日子裡,我當真以為這種做法也許能向別人傳達什麼,然而無須說,任何人都不會對我吸菸的支數、所上樓梯的級數懷有半點興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顧盼自憐。」

有趣的是,蔡恆平認為這是一段真正沉重的文字,也是村上式治癒美學的根基所在。為什麼指認「歷史事件之無意義」反而能夠治癒人心?《後現代語境中的村上春樹》一書曾經給出過見解,書中提出,村上寫歷史的最終目的不在於認識歷史本身,而在於認識自我,只不過這一認識途徑只能通過與他者——也就是歷史的相對化而實現。從《尋羊冒險記》中用北海道的戰爭史尋找個人救贖,到在《1Q84》中用奧姆真理教探究人性善惡,我們都不難看出這一點。無論是歷史事件還是靈異事件,它們不僅是文學套路,也是村上探尋自我的途徑。「將歷史作為手段」,也是「歷史事件作為套路」的深意。

對於這樣的自我,村上有過一個「二層樓」的比喻:一層樓用來吃吃喝喝,二層的房間用來一個人看書聽音樂;樓里還有地下室,用來存放平時不用的東西,一般小說至此就結束了。但在此之下還有地下二層,是全然的黑暗,哪裡都找不到入口。在村上與川上未央子的對談錄《貓頭鷹在黃昏起飛》中,村上坦言,他不喜歡日本私小說流行寫的失望、生氣、不快一類的日常性糾葛,相比於地面上的自我,他對地下二層樓的自我更感興趣。把潛伏在那裡的自我拽出來,就如同「炸牡蠣過油」,「唰」的一下子,就可以瞬間得到進入靈魂的體驗。

在《村上春樹的七種武器》中,蔡恆平常在大段的原著引文後面表示:這裡面有迷人/動人/讓人辛酸的、真正具有文學性的東西。這東西之所以迷人,正是由於從村上的心底浮現出來的是直覺式的靈魂體驗,它們繼而侵入了讀者的內心。在這一層意義上,雖然以日本學者小森陽一為代表的評論者曾嚴厲地指出,村上的治癒寫法無法讓發動侵略戰爭的日本徹底反省,但可以肯定的是,村上的作品(即使在初期)也並非「毫不介入」的自私寫作——用河合隼雄的話來說,反而可以被稱為「靜靜地在深處參與」。

有關性的描寫也具有同等的文學價值。眾所周知,性在村上筆下是堪比吃喝的日常活動,這樣的性早已與愛情分離,卻並不輕佻,而往往是通往哲思的通道。在蔡恆平看來,這是後歷史時代的「生命之輕」,比如《刺殺騎士團長》中男主和人妻女友的關係實質就是「純粹的分享而沒有責任,也根本不談遊戲規則」。

愛情遭到拋棄了嗎?也並不一定。倒不如說,正是由於人們有著「地下二層」那樣的東西,兩個人才存在註定無法相通的隔閡,這或許說明人們曾經堅信的愛情本身不復存在了,不過就像尋找自我那樣,村上也沒有放棄找尋愛的可能——《1Q84》就是最好的例證。就像有些讀者調侃的那樣,經歷了虐童、暗殺宗教領袖等一系列詭譎的劇情,最終主線竟然是青豆和天吾再次相逢的「純愛故事」。蔡恆平這樣總結道:村上在《1Q84》中深刻地思考了歷史的本質,也即是善與惡的動態平衡,然而,青豆卻說出了善惡之外的第三種元素,也就是愛。

純真時代落幕,治癒走向黑暗?

縱觀村上的職業生涯,「無法解釋」與「不由自主」的感覺一直引領著他,就像人們津津樂道的那則故事一樣:一九七八年的晴朗午後,村上去神宮球場看棒球賽,當球棒擊中小球的聲音響徹球場,陡然之間,他冒出了寫小說的念頭。村上曾談到過,這是一種名為「魔感」的東西,寫短篇就像玩遊戲一樣輕鬆,寫長篇則要讓魔感接連不斷、深挖不止。

不過,即使文學基因沒有改變,村上的作品確實經歷了巨大的變化,也就是從第一人稱到第三人稱、從主觀性寫作到客觀性寫作,這既與村上的年齡增長有關,也因為寫作不再只是他的愛好,而變成了賴以為生的工作。

蔡恆平認為,作為《且聽風吟》續篇的《1973年的彈子球》是村上作品中最為純真的一部,「有非常讓人心動的、清澈的東西。」純真之感從何而來?前文提到,村上的寫作志趣在於找尋地下的潛在自我,這種潛意識在《彈子球》中第一次浮現出來:

某一天有什麼俘虜我們的心。無所謂什麼,什麼都可以。玫瑰花蕾、丟失的帽子、兒時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舊唱片……全是早已失去歸宿的無謂之物的堆砌。

這是村上半夜在廚房寫就的最後一部長篇,那時他還沒形成早起寫作的職業習慣。當時的尋找也還帶有單純的鄉愁氣息,不像日後的作品那樣,需要經過艱苦的超現實纏鬥,而是可以輕巧地投射在彈子球機這個具體的物件上。男主角的全部追求,就是喝著冰冷的易拉罐啤酒,在彈子球上打出高分——一個略顯寂寥的個人主義者形象呼之欲出。

隨著純真時代的落幕與創作生涯的推進,「武器」的質地也產生了相應的變化,比如「愛與死」的青春變成了離婚和葬禮;「酒」這一角色從啤酒逐漸變為威士忌;就連文學日常的治癒描寫也開始減少,並以更多黑暗的歷史事件取而代之,這在《奇鳥行狀錄》中的諾門坎事件(編註: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日本及蘇聯在遠東地區發生的一場戰役)中到達了頂峰。

不僅如此,村上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態度,也隨著他的商業成就變得複雜曖昧起來。長篇小說《舞!舞!舞!》中就首次出現了明星藝人五反田這樣的角色,他代表著村上的另一個自己,蔡恆平認為,創造這一角色是由於村上深感資本主義的壓迫。與此同時,書中也出現了大量有關高級住宅的奢靡描寫:派頭十足的電梯、從陽台一眼望見的東京塔、桌上擺的《GQ》雜誌,而它們分明帶有讚許的口吻。這是頗為有趣的觀察,它代表著所有作家的難題:功成名就之後,是否還能為孑然一身的年輕人代言;自己現在到底身處雞蛋與高牆的哪一邊;以及,要如何平衡今日與往昔的生活,並恰如其分地展現在作品之中。

除了年齡與名氣的原因,村上寫作方式的轉變也反應了他歷史觀的變化。村上在某次對談中提到,在經歷了「為了砸爛而砸爛」的學運之後,為了逃避日本社會的組織和規則,他只想一個人寫東西過日子:「從(學運)那一瞬間起,(人與人之間)變成了分離和互不干預,這不光是我,也是整個年代的人所共有的問題。」他後來意識到,正是這種互不干預的心態,才最終造成了1995年的奧姆真理教事件,這讓他迫切感到需要改變對事物的看法——正如蔡恆平所說,寫完《海邊的卡夫卡》後,村上尋找自我的敘事結束,此後更多的是客觀寫作。

那麼,客觀寫作的效果如何?蔡恆平的看法估計可以代表很大一部分村上讀者:技法上雖然愈發純熟,但沉重的黑暗屬於陀氏,村上的文學使命仍然是第一人稱帶來的治癒:「全球化作家的目標,就是給全球讀者帶來合適的文學產品。」「套路」或許揭示出村上的某種能力上限,也成為「村上陪跑諾貝爾文學獎15年」被人們揣測的原因之一,不過,正如諾獎不需要村上,村上也同樣不需要諾獎,只要他仍在繼續寫作,他的讀者們就會心甘情願、一本接一本地讀下去。

參考文獻:

《村上春樹的七種武器》蔡恆平(王憐花)著 東方出版中心 2022-3

《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日) 河合隼雄 著 呂千舒 譯 東方出版中心 2011-6

《後現代語境中的村上春樹》楊炳菁 著 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9-9

《貓頭鷹在黃昏起飛 : 村上春樹長訪談》[日]川上未映子 / [日]村上春樹 著 林少華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9-6

《1973年的彈子球》[日]村上春樹 著 林少華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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