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書店的樂與憂:倒掉的書店,說不盡的情愁

經濟觀察報 發佈 2022-10-14T20:34:25.654879+00:00

和當初遍地開花的網紅書店相比,閉店結業更像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告別,承載著夢想的精神食糧最終落得論斤稱的下場,多少令人唏噓。

劉晗/文

在智能網際網路時代,書店倒閉的新聞在信息應接不暇的今天已經激不起多大的水花了。和當初遍地開花的網紅書店相比,閉店結業更像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告別,承載著夢想的精神食糧最終落得論斤稱的下場,多少令人唏噓。在電商價格戰衝擊、購買多元化的背景下,實體店經不起優勝劣汰的考驗相繼關門,據不完全統計,自2020年以來已有上千家書店倒下,而事實上,疫情只是加速了這股「閉店潮」。水漲船高的租金、客流量低下、資金鍊斷裂向來是傳統實體店的困境所在,面對諸多危機突圍談何容易。在眾聲喧譁之後,是成是敗,只有店主一人默默扛下所有。

《破產書商札記》裡就有這麼一位古董書商,他像很多書店經營者一樣,抱著最大的期待,做最壞的打算。作者威廉·揚·達泠爵士 (Sir William Y. Darling) 是個不折不扣的上層社會精英,擁有著愛丁堡大學榮譽法學博士學位,橫跨政界和商界,身兼英國下議院議員和蘇格蘭皇家銀行董事,有勇有謀,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和愛爾蘭獨立戰爭。如此一位文韜武略、見識過大場面的人竟獨愛浮想聯翩,私下寫出一批匿名之作,名利雙收的他不為出風頭,僅僅滿足自己的虛構扮演各種「人設」。在札記里,他自詡為「破產書商」,以略帶調侃的語氣描繪出一位店主的非主流畫像,還有他對書業狀況的思考,足以令旁人信以為真。

札記一書的譯者王強,最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新東方的聯合創始人,也是電影《中國合伙人》原型之一。上個世紀80年代,同樣是愛書之人的他在市集上發現了「破產書商」的蹤跡,幾十年來念念不忘。譯者和作者之間有一種隱性的默契,何況他與書中的人物還有著諸多共通之處,就像他感嘆的:「原來,翻譯,竟是一場足不出戶即可跨越時空的別樣人生」。身為資深書蠹,王強讀得出達泠用雙關諧語布下的局,作為商業奇才,他對書商的樂與憂感同身受。

比現實更逼真的虛構:書店的宿命大多殊途同歸

每個書商年少時都有過坐擁書城的夢,在紙質書的黃金時代,書店是城市裡的精神家園,書架前捧讀的愛書人則是書店的一道風景線。就像遇見一本書,翻開即邂逅,讀罷後分別,經營一家店,有開始亦有結束時。然而市場是冷酷無情的,電子產品改變著當代人的生活格局,只靠懷揣初心無法救書店於水火。「破產書商」深知,全世界的店主們都撐不了太久。告別一家親手扶持起來的書店,有不舍,但沒有遺憾。更有甚者,來不及和他們廝守的店面告別就倒在了為書操勞的路上。香港青文書屋老闆羅志華在整理貨倉期間,被困在二十多箱塌下的書本之下,失救致死。十幾年後,悲劇再次上演,北京模範書局詩空間老闆姜尋在庫房意外離世,身後還欠下了巨額債務。

《破產書商札記》

[英]威廉·揚·達泠 /著

王強 /譯

草鷺文化 /商務印書館

2022年6月

《破產書商札記》裡的店主雖最終以破產自殺慘澹收場,但字裡行間沒有悲哀和怨氣,反倒是幽默中帶著些許苦澀。這位閱書無數的書蟲娓娓道來過往經手的心水之書以及入過的坑,踩過的雷。書店狹小的空間裡裝著無數寶藏,櫥窗上的蜘蛛暗示著積壓已久的庫存,而他抱著破罐破摔的心態,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對於買賣一切隨緣,樂得其所。他既不會刻意給書分類,也不撣落塵灰驅趕蜘蛛。這些故紙堆里的小生命也令他憶起兒時的生活,想到羅伯特·布魯斯的故事,這位蘇格蘭國王打了六次敗仗,被敵方追殺躲到深山茅屋裡,在寒酸落魄之際看到屋頂上準備織網的蜘蛛失敗了六次,第七次終於把細絲繫到了橫樑上,他深受啟發,重組戰隊,在第七次戰鬥中取得了勝利。聯想到他自己,蜘蛛降臨是幸運的象徵,好像它伏在網上,意味著書店又撐過了一天。也因此聯想到蒲柏的詩句「蜘蛛的觸摸——多麼精細無比 / 感觸每一根絲,沿每一根線活著」,足以見出學識之淵博。

賣書是一個崇高、令人銷魂的事業,浪漫的法國人當仁不讓地顯現出他們在開店上與生俱來的天賦。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那麼好運,每當帳單找上門,「破產書商」都會翻看同行魯斯·布朗·帕克在《書鋪及如何經營它們》裡說的一席話,他們的觀念一拍即合,總能撫慰時不時襲來的心灰意冷,在這位同行看來,「書籍在其方方正正的表面價值之下有著更為深邃的內在旨趣。你或許不只是把它們拿起來,將它們堅硬的外周緣握於手中,你還有可能將它們打開,凝視它們正在展開的書頁,而且沉浸在這些書頁所帶來的愉悅之中。爾後,當你嘗夠了這些愉悅,你有可能將它們傳給你的顧客們,從而換錢回來。我們知道,再沒有別的生意是經營它的商人既能擁有蛋糕同時又能把它給吃掉的了。」進貨之後先自得其樂,如果把玩之後,感覺它還有反覆翻看和收藏的價值就據為己有,是否再陳列售賣另當別論,這是店主的特權之所在。

疫情之下的書店像一個隱喻,這座籠罩著焦慮和陰影的孤島鮮有人問津。書商們在行業的凜冬里抱團取暖,利用新媒體直播帶貨刷流量自救。傳統書店舉步維艱,書商認清了只賣書賺不到錢的現狀,靠咖啡和文創、文化培訓等多元嘗試才勉強挽回顏面。然而這些花樣翻新的玩法在「破產書商」那裡根本行不通,即便生意冷清,他也不會退而求其次售賣書以外的產品。在打卡文化流行的今天,書店成了拍照聖地,當書淪為背景時,那麼它所承載的閱讀意義也蕩然無存。開一家眾人爭先朝拜的百年老店是個絕美的夢,但遙不可及。書店的宿命十有八九殊途同歸,那又如何?不若從容地體驗並樂在其中,患得患失只會加劇內耗,幸福感的消逝只會讓店死得更快。

以不變應萬變:書商的使命和生意經

蘇格蘭最大的二手書店老闆肖恩·白塞爾 (Shaun Bythell) 在《書店日記》裡對店主的描述正契合了「破產書商」的形象:缺乏耐心、偏執、厭惡交際,如此自命清高的人對選書有多嚴苛,對讀者就有多耐心。為讀者找書時,書商盡力摒棄個人偏見,腦海依次浮現出世界文壇里的經典作品,這份近乎神性的工作猶如搜尋引擎,但遠比網際網路更具人情味兒。他眼裡容不得沙子,品位低劣的書一律被擋在門外,他曾發誓,「作為一個體面的書商,我將燒掉我不幸買到的所有不適宜的書」。遇到心儀好書,他難掩激動之情,由此切身體會到身為人母充滿憂懼的樂趣,歷盡千辛萬苦得到的這些「孩子」,老母親露出欣慰的微笑遠遠看著它們走向世界,和任何一個寶貝分離都會感到心酸。

對於為讀者薦書這件事,「破產書商」表現得相當謹慎,書不像其他日用品,買家和店主簡單溝通需求就可以明了,選書在某種程度上透露著讀者的閱讀水平和品位,個人喜好還是少指點為妙,若是雞同鴨講,雙方都會陷入尷尬。況且他完全不能理解衣品見人品,也無法認同讀書識人格。讀者的閱讀需求如同個性神秘的貓一樣深不可測,難以捉摸。如果有人漫無目的地逛書店,入手一本詩集對於耐心有限的普通讀者一定不會出錯,惠特曼、愛倫坡、愛默生、梭羅、柯勒律治等詩人的銷量名列前茅,字少行稀,有序排列,以簡潔的語言傳達精妙的智慧,賞心悅目,讀來朗朗上口。但是詩歌並不是一件耐穿的針織衫,實用感不強。詩集遠不如一本美食烹飪類的書激發起多巴胺,增進幸福感。還有讀者完全把書當作裝飾品,就像樣板間裡的道具那樣,他也因此多了個斜槓身份——室內設計師。

就他本人而言,更願意為讀者推薦傳記,讀名人故事為普通人拓展視野開闢了捷徑。如果要去一座孤島,書商必會隨時帶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傳》,這本書不僅是店裡的暢銷品,還是他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傳記,再平淡無奇的傳記也比小說讀起來引人入勝。之所以讀傳記,是因為偉人的生平提醒著我們未來的人生,如果要像他們一樣活得轟轟烈烈,完全可以藉助傳記這把鏡子,把它當作參照系模仿一番。

為了賣書,同行通常各出奇招。他熟識的一個販書同行,總將一本書掛在櫥窗,在紙板上寫著「每周一書」。在他看來,賣書人應該是位彬彬有禮的紳士,不用主動迎上前去招呼顧客,自我克制比無端熱情更能讓主顧對書店留下好感,畢竟上趕著不是買賣。如果說書店是一台戲,書才是主角,賣書的只是陪襯人。反觀現代書店裡僱傭的導購,只要讀者進店就簇擁過去,滿臉堆笑求購,如此開店無異於張開口的捕鼠夾。張貼了通告即使銷量看漲,也沒什麼好炫耀的,靠叫賣拯救每況愈下的收入,簡直有辱斯文。「每周一書」像是給書的一句判詞,宣告了書店只給了它一周的曝光期,過期就要被雪藏。至於在這期間它能被多少人所知,能發揮多大的餘熱全部聽天由命。看到同行的做法,「破產書商」不得不為短命之書打抱不平,因為他眼中的書是時空的旅行者,是浪漫的棲息地,從沒想過讓書成為招徠生意的利器。

還有獨具匠心的店主用貓攬客,養它的初衷大多為了驅鼠,久而久之貓也成了店裡的主人。和其他場合駐紮的貓相比,書鋪里的貓更像神獸,守護著知識寶庫。用貓一時,養貓千日,在彼此陪伴中,書商有了更多觀察的機會。平日喜歡蜷縮在大開本書上半天不動彈的貓還兼職了店面的裝飾,增添了幾分慵懶優雅的氣息。貓沒有搖尾乞憐的奴性,這一點倒時和不刻意推銷的佛系店主有幾分相似。

從普及本到特裝書:一本書「圈粉」的生命周期

在「破產書商」的觀念中,與其說書籍是對生活的謄寫,不如說它們就是「生活」本身。就像他日常懶懶散散,講起話來拉拉雜雜一樣,他本人也青睞「不修邊幅」的書籍,書衣固然精美,但失去了原有的樸素和真實,在「書籍、書籍裝幀與生意人」里,他對包裝表了態:「書籍裝幀是昂貴的——這指的是定製裝幀——但我想這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兒。它也許是能夠發展起來的一個行業,因為大多數書商會同意說某些現代書籍的裝幀實在是太差了。」裝幀差強人意不僅讓內容精彩的書自降身價,而且對購物看顏值的消費者而言是莫大的遺憾,原本打算入荷的書只因看不上眼而勸退,又有多少慧眼識書的讀者不計較外表而欣賞真正的「內在美」呢?

譯者王強特地選了《破產書商札記》修訂版作為譯文參照,就是源於達泠對這一版本堪稱典範裝幀的喜愛。一本書物有所值,在背後有一支隊伍在為此做出貢獻,作者譯者等主創不必說,還有印製和營銷的施恩助力。然而一本書如何從書海中脫穎而出,能否在業界內外產生深遠的影響還得看它的造化。特別是在消費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圖書變成了快消品,讓人歡喜讓人憂。好的一面是有助於全民讀書,令人擔憂的是消費者在閱讀之外尋找書帶來的快感。

在流量看臉的時代,特裝書應運而生,與素麵朝天的普及本相比,特裝書在紙張和裝訂上頗為考究,豪華登場。雖然售價高於普通版本,通過眾籌秒殺的熱炒,搶購熱情無比高漲。特別是限量、編號、布面、毛邊等概念和噱頭的注入,深受追求個性化閱讀的年輕買家青睞。只要能買到一本獨一無二的書,多花點錢入手根本不是問題。還有二手賣家在網上叫高價,往往有價無市。特裝書的競爭日漸白熱化,靠複雜工藝迎合讀者購買慾能否可以扭轉書業現狀?如此以過度包裝爭奪市場是否離讀書的初心漸行漸遠?

一本書的內容才是硬核實力和生命力所在。對流傳時間久的經典作品而言,其「圈粉」力度和「新晉選手」大概率不在一個級別。讀者所擁有的書記錄著他所經歷時代的審美,當他們進店尋書,所得卻是超越他們期待的書,這份意外之喜也許就是逛書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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