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冰與火之歌》中看到森林的力量,它像鏡子,我們從中辨認自己

上觀新聞 發佈 2022-11-13T05:27:25.282219+00:00

喬治·馬丁的魔幻小說《冰與火之歌》,自問世以來便風靡全球,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出版,累計銷量已經超過千萬冊,讀者過億。多次獲「雨果獎」提名,並6度折桂;13次獲「星雲獎」提名,兩度奪冠。喬治·馬丁被《時代》譽為「新世紀的海明威」。

喬治·馬丁的魔幻小說《冰與火之歌》,自問世以來便風靡全球,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出版,累計銷量已經超過千萬冊,讀者過億。多次獲「雨果獎」提名,並6度折桂;13次獲「星雲獎」提名,兩度奪冠。喬治·馬丁被《時代》譽為「新世紀的海明威」。

斯卡伯勒在《神話與現代性》一書中指出:「19世紀以來,在西方,人們紛紛感嘆神話已經消亡。20世紀,神話危機成為知識分子共同關心的話題。」在《冰與火之歌》這部小說里,關於森林之子的敘事,明顯表露出復興遠古神話的努力,同時又有一種精神上的指向性。

阿卡狄亞文體本就不是現實主義的路數;它是詩人的創造領地,森林本就是神話或童話的源頭。大地延展開來,許多地區深邃的湖泊、幽深的林地、峽谷和瀑布,歷經漫漫歲月,氤氳著獨特而神秘的氣息,似有林中精靈在生息雀躍。那裡是通向未知世界的必經之路,是諸神和精靈的居住之所。

這樣的主題,在《冰與火之歌》這裡,最終凝聚成「森林之子」這樣一個人類史前精靈的文學形象,並被賦予一種連接和溝通的力量。如貝斯頓所言,「在生活與時光的長河中,它們是與我們共同漂泊的別樣的種族」;半人半精靈的意象,將生者與死者、歷史與未來、自然與精神聯繫在一起,也使讀者獲得了一種自我觀照、自我省思的可能。這部篇幅浩繁、時間跨度極為漫長的著作,將敘事的源頭設定在史前族群「森林之子」,也表達了作者對黃金時代、伊甸園以及精神故園的渴望。

「森林之子」

對於魔幻架空文學作品而言,家族世系、城邦文明、宗教神話等表現主題並不少見,但《冰與火之歌》這部作品似乎別有玄機,在劇情的演進中,不時閃現出一個蒼莽的源頭,原來在「龍王統治」「英雄紀元」「先民到來」之前,還有一個「黎明紀元」,那時在維斯特洛大陸上沒有人類生活,而是由充滿靈性的「森林之子」統治,這標畫出「維斯特洛」極富魅力的源頭意象與隱秘旨趣。

森林之子是全書中最神秘的生靈。他們似人而非人,以類似原始部落的形式棲居,壽命可長達幾個世紀。比之在「黎明紀元」之後來到維斯特洛大陸的先民,他們是資格更老的原住民。

他們的身形比現代人類略小,像未發育成熟的少年,皮膚呈淺綠色,容貌清秀俏麗。他們懂得樹木的歌謠和動物的話語,擁有某種超自然的力量,能駕馭叢林裡的野獸。在原著的描寫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森林之子,正是鴻蒙時代天使的造型或化身。

他們把聖殿建在森林中,林中星羅棋布著銀光閃爍的湖泊,縱橫交錯著蜿蜒曲折的溪流。他們枕岩石而睡,飲清泉之水,在他們獨特的「源語」中,稱自己為「歌頌大地的人」。

森林之子不使用金屬,不織衣物,也不修建城池。他們以樹葉編織衣服,用樹皮充作綁腿;他們能夠敏銳捕捉到自然界傳達出的信息,並做出迅疾精準的反應。

他們居住於森林深處、洞穴、澤地島嶼和秘密的「樹上小鎮」,與森林融為一體。他們在大陸上無憂無慮地四處遊蕩、採摘、嬉戲,在魚梁木上雕刻人臉用作神龕,直到第一批「先民」抵達維斯特洛——先民,指的是第一批登陸維斯特洛大陸的人類。

「先民」

先民畜養馬匹,使用青銅武器並且有各種皮質的護具,這令人聯想起剛剛抵達美洲大陸的殖民者。他們認為整個維斯特洛都是無主之地,可以讓他們予取予求。雕刻著面孔的魚梁木讓他們感覺不夠文明,於是大肆砍伐。

他們還開墾田地,建築住房,從而導致森林被破壞,鳥獸遭殺戮,大自然在這批揮舞板斧的開拓者手中慘遭破壞,森林之子一步步被驅趕到了森林邊緣。

在黎明紀元,森林包攬著一切生靈的飲食起居,也是森林之子保護神的寄居之所。森林之子緣木而居,不事建造,這本身就是他們對森林最高的尊敬和禮儀。尤其魚梁木更被奉為神樹、聖樹,全書的主人公布蘭,就曾在神木林中為被困的父親和出征的大哥祈禱。

「我聽到過森林哭泣,就像人傷心時一模一樣,常常聽到山風吹動樹枝奏出的音樂;我也曾聽到過冒著火花的閃電,像燒旺的木材碎裂在空中爆炸的聲音。」(《最後的莫希干人》)先民砍伐樹木的行為,徹底激怒了森林之子。大規模爭戰由此發端,森林之子使用黑曜石做成的武器和弓箭,踏上神秘的血戰征途,強大的魔法力量一舉粉碎了先民藉以登陸的多恩之臂。

在雙方都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後,先民與森林之子在神眼湖中心的千面嶼達成了停戰的盟誓。森林之子中的「綠先知」和「木舞者」出面,與先民達成如下協議:

先民擁有海岸、平原、草原、山脈和沼澤,但繁茂的大森林永遠歸森林之子所有,並且從此之後,先民不准再砍伐任何一棵魚梁木。森林之子將在島上的每一棵樹上刻出面孔的形狀,目的是讓天上諸神見證此神聖盟誓,同時還成立了「綠人」之隊,負責長久維護和巡視千面嶼。

盟誓的簽訂,標誌著維斯特洛大陸的歷史,將從「黎明紀元」步入「英雄紀元」。這一盟誓延續了四千多年。森林之子和先民開始融洽相處,直到「長夜」降臨。

「異鬼」

森林是現實和幻想的交界之地,是光明與黑暗互換所在。

隨著長夜的降臨,異鬼開始大肆入侵這個綠意盎然的世外桃源。異鬼從何而來?

森林之子葉子曾在三眼烏鴉的洞穴中告訴布蘭,原來在與先民的戰爭陷入僵持狀態時,森林之子為取得戰爭的主動權,抓獲了一個先民,並以魔法創造了第一個異鬼,日久年深,他就成了後來的異鬼首領「夜王」——森林之子原本希望以異鬼為盾牌,抵禦先民的進犯,最後卻事與願違,有如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給維斯特洛大陸帶去了無窮無盡的災難。森林之子品性純真,為保衛家園,無意間卻鑄成大錯。夜王背叛了他的創造者,無論是先民還是森林之子,都受到無差別的攻擊,之後甚至還帶來長夜——那是一個幾乎沒有盡頭的冬天,持續了整整一代人。

異鬼是入侵者,同時也是文明進程中受害者和遇難者的隱喻。或者可以說,異鬼就是一種心理「創傷」的積澱,它作為一種意識沉澱於人的內心深處,鬱積不散,並最終在藝術創作中「幻化人形」。森林之子接受了先民,但雙方的理念仍是格格不入,異鬼就是他們雙方在內心共同製造的仇恨魅影。榮格曾把這種創作心理解釋為一種心理上的魔鬼,是一種難以駕馭的力量。

「黎明之戰」

長夜最終導致了黎明之戰。

面對維斯特洛大陸遍布的恐怖魅影,森林之子與先民兩個族群拋棄分歧,誓言共同把異鬼趕出維斯特洛。最早的「守夜人軍團」應運而生。風雲際會之時,先民之中一位名為「亞梭爾·亞亥」的英雄橫空出世,在黎明之戰中,先民與森林之子在亞亥的領導下,聯手絕地反擊,最終打敗異鬼,並將其殘餘力量驅趕至永冬之地。

勝利之後,森林之子仍心存戒懼,擔心異鬼有朝一日捲土重來,驚魂甫定,就用他們強大的魔法,幫助先民用寒冰、巨石建造起了無比壯麗的絕境長城,還在長城下埋藏了迷宮般的魔法陣。主持建造絕境長城的長官是先民布蘭登·史塔克,後世稱其為「築城者布蘭登」。

布蘭登·史塔克是史塔克家族的先祖,他是那一段架空歷史的第一位北境之王,臨冬城與風息堡這樣的大手筆,都是他的得意之作。史塔克家族保留了先民純正的血統,也從先民那裡繼承下來對聖樹的崇拜,並信仰舊神。

趕走異鬼後的「守夜人軍團」,職能改為保護絕境長城與整個北境。森林之子每年都會贈送給守夜人軍團一定數量的黑曜石(龍晶)匕首,用來防範異鬼入侵。此後的一段時光,是難能可貴的承平歲月。

然而在兩千年後,維斯特洛大陸又迎來了新的侵略者,這批侵略者被稱為安達爾人。劫難一再輪迴,維斯特洛大陸上空似乎總籠罩著一層宿命的、無法散去的黑暗。

「信仰」

歷史再度輪迴,後來者安達爾人擁有遠比先民和森林之子更為先進的手段,擁有更為成熟的語言系統,他們使用鐵器,四處墾荒、伐木、尋礦、造房、修路、建橋、挖運河。而先民在此時還是使用青銅器並且在石頭上刻畫符文,沒有像樣的文字。

安達爾人所向披靡,屠殺所有敢於反抗的森林之子,毀滅魚梁木林,經過慘烈的戰爭,他們最終征服了六個南方先民建立起來的王國,並逐步取而代之。只有天寒地凍的北境,憑藉惡劣的天氣物候環境,勉強抵擋住了他們的攻勢。

在武力征服的同時,安達爾人大肆摧毀森林之子的「舊神」信仰,森林中富有宗教意味的魚梁木再次遭遇厄運,神樹幾乎被砍伐殆盡。

受此重創,森林之子殘餘部落遷往長城以北,漸漸消失在歷史的視野中。不過在北境,還是有少量的遺蹟,見證著古老族群的滄桑和變遷。比如史塔克家族就堅守著舊神信仰,在他們控制的臨冬城裡,有一棵刻有人面的「心樹」,他們一家常在樹下聚會。

但如同在現實的歷史世界中那些到美洲大陸尋找夢想的拓荒者一樣,安達爾人也為維斯特洛帶來了新鮮的血液。最早的城邦建立起來了,法律、教育、經濟運行的法則建立起來了,維斯特洛逐漸變得富有文明氣息。然而,安達爾人毀壞了先民與森林之子的盟誓,間接導致了異鬼的捲土重來,並最終突破絕境長城,一路長驅直入。

關於信仰問題,早在千面嶼盟誓的時候,先民也曾有所妥協,既然踏上了人家的土地,也就入鄉隨俗,放棄原有的七神信仰,從此皈依「舊神」。森林之子信奉的「舊神」,是維斯特洛最古老的宗教,所謂「舊神」,正是掌管著大地與樹木的自然之神。舊神信仰出於人對大自然的崇拜,是一種非常淳樸的信仰,雖有神秘和超驗的感應,但沒有太多的嚴苛律法。森林處於這種信仰生活的中心位置,並以此塑造出黎明紀元時代族群生活的基本圖景。

但是安達爾人入侵後,七神信仰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舊神」。

「綠之視野」

「古老中空的樹是神的墳墓,神奪走了樹幹的生命,將自己藏匿於樹皮中,等待輪迴的新生。」(西蒙·沙瑪《風景與記憶》)森林之子中的權力階級是「綠先知」。綠先知如果與心樹融合,就能獲得「綠之視野」,可以據此通過幻象偵測來自遠方的威脅,甚至探測歷史和未來。

綠先知就像一個坐擁宇宙的人,萬物像是從他心中勃發出來一樣,他的軀體也會慢慢長出綠葉。他就坐在枝蔓橫生的老樹下,不斷聚集力量,願力隨樹枝充分發展,人與樹逐漸合一,根須與大地連成一體,認知回到混沌,「綠之視野」便在此時以三眼烏鴉為化身振翅而出,橫絕蒼穹。

「綠之視野」是一種獨特的預言之夢。在古老的世代,只有與自然深度交融的森林之子,才會有這種綠之視野。可以說,「綠之視野」是一種無限性的存在,一種召喚和衍生智慧的原始力量。在綠色的遙望中,森林中的光線、聲音、色彩和相關事物的肌理,森林內外的一切變動,無不變得寬廣深沉、歷歷分明。

森林之子使用「綠之視野」看到的一切,曾讓布蘭明確了自己的方向,也讓他明白,維斯特洛大陸正在上演的悲劇,其源頭正在於:森林這一人類生存意義的中心事物,正在走向凋零。

也許,人在這個世界上更好生活的前提,是森林在世界上能夠更好地存在——「綠之視野」揭示了某些原本隱藏的關聯,並以此來擴展我們的世界。在這一擴展了的世界中,人與森林都能夠更加自足、開闊地存在。

在《冰與火之歌》裡,伊蒙學士認為「綠之視野」並不是一種魔法,只是另一種類別的知識。按我們現在的視點來看,那就是生態知識,以及對自然力量的認知。

任何事物的顯現,都藉由時間的連綿,指引向其他事物的共同顯現,從而指引出一個世界整體。斯奈德在《民族詩學的政治》一文中如此寫道:「口傳之學,民謠,民間傳說,神話與歌謠——民族詩學的主題——一直都是人類主要的文學經驗。只有了解這一點,我們才能更深刻地體會到,多樣性正被摧殘。」(《山即是心:斯奈德詩文選》)黎明紀元遠超人類文明史的那種漫長之感,也成就了一種獨異的「民族詩學」。一種古老的真理和生態知識,通過隱秘的方式,代代相傳。

在厄德里克的四部曲中,部落聖湖就是「被最高的橡樹和居住著魂靈的樹林包圍著」。森林之子先後與先民、安達爾人接近,雖有紛爭,但最後終能相安無事,雖歷經苦難,仍始終主動保持著與人類的親近感。這些精靈讓我們想到根源,也想到未來,讓我們形成對人類原初生活的嶄新感知。

「四季輪迴」

一個具體的空間或者「地方」,意味著一個人或一個族群記憶、體驗的核心。地理學家萊爾弗論述過,共同感、所屬感和「地方意識」,只能出現在那些人和「地方」深度關聯,情感深深紮根的地方。踏上尋親之路的布蘭,曾經向葉子詢問,其餘的森林之子在哪,他得到了這樣的回答:「他們已深入地下,進入石與樹中。在先民來到這片你們稱為『維斯特洛』的土地前,它曾是我們的家園⋯⋯諸神賜予我們長久的壽命,但數量卻不多,以免我們充斥世界,就像鹿充斥在沒有狼來獵殺它們的森林裡一樣。」

「那是在黎明世代,當我們的太陽正冉冉升起⋯⋯現在夕陽落下,這便是我們的衰落。巨人幾乎也都已經滅絕了,它們曾既是我們的災星又是我們的兄弟。西山的巨獅已經被屠盡,獨角獸也幾乎消失,猛獁象只剩幾百頭。冰原狼將比我們存在得久,但它們的劫數也會到來。在人類創造的世界裡,沒有給他們,或者我們的空間。」

這樣的表述,是不是讓我們想起印第安人那詩意蒼涼的話語方式?

1912年,克羅印第安人(Crow Indian,又譯作烏鴉印第安人)酋長柯利(Curley)拒絕將部族的土地賣給聯邦政府,他說:「你們所看到的土地,絕不是普通的土地——它是我們先人的血肉和遺骨。你們將不得不挖穿表層才能看到大自然的泥土,因為表層全是克羅族人。大地事實上就是我的血、我的亡靈——我們絕不想放棄任何部分。」

在《冰與火之歌》中,在黎明之戰後,先民與森林之子的關係趨於緩和,但是後者還是有諸多不適,於是緩慢開始了遠離人類的撤退,直到越過長城,到達森林深處。這是一種隱喻與象徵。我們在其中分明清晰地看到,印第安群山和陰沉沉的天空所承載的印第安人的宿命與悲劇性歷史,體會到了那片血色風景傳遞給我們的悲憫情懷。

斯奈德在《詩與原始性》中曾經申說這樣一種認識:在眾多的生命形態中,很大一部分能源不是取自生物群落,反而是重複使用已經死亡的生物形式,如森林裡的枯枝敗葉、倒斃的樹木,各類動物的屍體,如是等等。能量的流轉也推動著自然界的重複使用。森林之子神話般的存在和遠去的故事,一方面象徵著這種原始、純真、自由的文明最終之結局;而在另一方面,也喻示著正常的輪迴是生命所有問題的最終解決之道。

人物的命運與自然四季對應,飄零的落葉說明宇宙這個庇護所是安全的。這種古老的原型模式在荷馬的《伊利亞特》中有較為類似的表達:「人的世代更替就像樹葉一樣,風吹葉落,逢春再生:人如樹葉,在大地上去而復回」,然後再度循環往復。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冰與火之歌》確乎是一部標準的生態主義小說。維斯特洛大陸的風雲史,是一部森林受難史的隱喻,藉由綠先知和綠之視野,其細節之處被放大,在一個架空的生物圈裡,樹林生態、地貌特徵和混亂征戰中暗藏的自然秩序,被憑空創造出來,並在無形中對人類與森林的關係進行了懇切的思量。那裡封存著人類對家園夢想的領悟,蘊含著對人類歷史與未來走向的追問。森林像一面鏡子,我們從中辨認自己。

綠先知、森林之子的氣質和命運,最後也為後來的美國文學所沿襲,成為自然文學一脈相承的某種資產。超驗主義的實踐者如愛默生和梭羅等人,正是森林之子與綠先知的精神後裔。從康科德小鎮的瓦爾登湖可知,森林仍然是人類悠然神往的最後歸屬。

《冰與火之歌》系列新版全集(共15冊)[美]喬治·馬丁 著重慶出版社

本文圖片來自新華社

欄目主編:顧學文 文字編輯:王一

來源:作者:劉東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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